突然下起了小雨。
江城撐了把黑傘沿著台階向上走,幾步後突然整個人怔住。
雨傘倒下,冰冷的雨水瞬間把他澆透了。
他艱難地挪動鐵鉗似的雙腳,盯著不遠處撐著傘坐在輪椅上的人。
「念念。」
似有所感,那人把雨傘抬起,回了頭。
她靜靜地看著他,面龐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身體瘦得仿佛只剩下一副空軀殼。
江城緩緩地,踉蹌地,一步一步地走過去。
巨大的喜悅之後,隨之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惶恐和卑微。
只能笨拙的,像一個毛頭小子在心愛的女生面前自言自語般找話題。
「念念,你好了些嗎?」
「你一個人來的嗎?下雨了天氣涼,怎麼不穿多點?」
「這些天是不是又沒有好好吃飯?你又瘦了好多啊。」
「對了,我收養了一隻小狗,長得跟安安很像,所以我也給他取名叫安安。我明天就把他帶給你看好不好,你一定會喜---」
她卻突然出聲,「江城。」
單單兩個字,就讓他紅了眼睛。
「念念。」
「小念。」
「老婆。」
「……我好想你啊。」
「這幾個月,我在裡面忽然想起了一件,你從來不知道的事。」
「那年我媽帶我去你家做客,並不是我們第一次見面。我第一次見你,是在遊樂園。」
「當時遊樂園人很多,一個小女孩跟家人走丟了,坐在地上大哭。不知在哪裡摔過,渾身又臭又髒,沒人靠近她。」
「只有你走過去把她扶了起來,還用紙巾給她擦了臉。你說認識小女孩的家人,你帶著她的時候,我下意識跟了過去。」
「很奇怪,你明明看起來很討厭她,卻還是牢牢牽著她的手怕她摔跤,後來那女孩大著膽子問你是誰,你沉默了一會才說,你是她姐姐。」
「那時候我聽說過一些你家的事。你爸當年很窮,入贅到你外公家,後來卻在你媽懷孕後提出離婚,理由是遇到了真愛,並且主動凈身出戶,是你媽一個人管理公司,把你拉扯長大。」「咱們這個圈子,女人掌權,少不得風言風語,我曾看到一個投資人拿著你媽牽著你的照片,罵你嬌蠻任性,是沒爸教養的野孩子。那時我突然意識到,這個小女孩應該是你爸後來生的女兒。」
「你把小女孩安全送到了一個很英俊的中年男人手裡。他看上去很激動,握住你的手連聲道謝,還問你的聯繫方式,說要報答你。你就這樣愣愣地看著他,然後僵硬地說了句不用,離開了。」
「那時我跟在你後面,看見你肩膀微微顫抖,很輕地說了一句話:媽媽每晚都會看著你的照片發獃,可你卻從來沒想過找我的照片,看看我長什麼樣子。你根本就不認識我。」
「不知道為什麼,我記了那句話很久。也是第一次對一個陌生女孩感到心疼。後來我們正式見面。我媽開玩笑要給我們訂親,我竟然隱隱有些期待,往後十幾年,總是忍不住保護你。」
「可後來,方茹出現了。」
江城突然頓住,心裡的後悔和悲哀如海嘯般襲來,讓他的眼淚大顆大顆地滾落了下來。
「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一直喜歡的是你,方茹對我來說只是新鮮感,所以我才能毫不留戀地跟她分手,一開始我真的是期待和你結婚的,只是方茹突失蹤了,我愧疚,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恨了我四年。」蘇念終於開口。
「江城,真正喜歡一個人,是不會捨得讓她受一點委屈的。」
「你說喜歡我。可在方茹摔下懸崖後掐住我的脖子說要我給她償命的人是你,這四年對我惡言惡語,在外人面前也給我難堪的是你。在我媽生病後答應她會好好照顧我,但背地裡卻偷偷跟方茹聯繫的人是你。葬禮那天危險之際,下意識救下方茹根本沒有回頭看我一眼的人是你,當方茹害死安安,不分青紅皂白站在她身邊替她說話的人是你。方茹自導自演自食惡果,為了幫她澄清逼我承認自己是精神病的人也是你啊。」
「那麼多天。」蘇念迎著他的眼神,突然很輕的笑了,「那麼多天,沒有發現我生病的人,還是你。」
「你讓我怎麼相信,你愛我。」
江城心痛到仿佛要窒息,怔怔看著蘇念被病魔折磨得異常蒼白的臉,瞳孔里翻湧著無盡的痛苦和悲傷。
「念念。」
「我不求你原諒我,只希望,你能過得開心一點。」
可蘇念現在實在是太虛弱,他只是輕輕抓著她,根本沒用力,她的手掌就泛起了紅血絲。
手背上還有密密麻麻的針孔,原本纖細修長的手指一根根腫了起來,看起來可怖極了。
他的心臟像是被鋒利的針尖刺入,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幾乎讓他潰不成軍。
「江城,我從十二歲就知道我們以後會結婚,所以這十幾年來,我一直都看著你,身邊只有你一個人。」
「可你愛上了別人。」
「你為了別人折磨我,傷害我,把我對你從年少就建立的感情消耗得一乾二淨。」
「從前我最大的夢想就是和你結婚,現在一想到我還是你的妻子,還和你在同一個戶口本上,我就噁心。」
「江城,我已經不愛你了。」
「你想讓我開心是嗎?離開你才會開心。」
「答應離婚吧。」
「以後也別來找我。」
墓園裡安靜極了,只有江城的抽噎聲。
不知過了多久,在蘇念推著輪椅離開的時候,江城才哽咽得輕輕開口,「好。」
「我會答應離婚,會一輩子不去煩你。」
「只求你……好好活著。」
回應他的,只有耳邊的風聲。
10(尾聲)
江城和蘇念離婚了。
經歷最後一次手術失敗之後,陸晴帶著蘇念出國治病了。
他再也沒見過蘇念。
他整天把自己關在房間裡,臥室隨處可見煙頭,酒瓶。
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了三個月,當他終於決定振作,去工地視察項目的時候,他刷到了陸晴的朋友圈。
沒有配文字, 只有一個點白蠟燭的圖片。
他顫抖地去私信陸晴:「是不是……?」
那邊回復了一個「是」, 就把他拉黑了。
刺眼的陽光兜頭, 天旋地轉的感覺襲來,失魂落魄下, 他沒看到天上掉下來的鋼筋。
幸好旁邊的工人推了他一把,但還是砸傷了腿。
做了很多次手術, 雖然能正常行走,但要拄著拐杖。
他並難過, 很平靜地接受了變成殘廢的現實。
念念不在了,他的心也死了。
直到三年後。
他不小心陷入競爭對手的合同圈套,公司經濟周轉嚴重不足, 他舉步維艱,只好先把名下所有資產都抵押給銀行, 出國拉投資。
站在法國的大街上,在電話里低聲下氣求投資商跟他見一面的時候。
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瞬間驚訝到無法再行動。
兩個漂亮的女生並排走在一起說話,其中一個有些偏瘦,但整體氣色紅潤。
這人的一顰一笑, 早已經深深刻入靈魂, 他不會認錯。
是蘇念。
旁邊的陸晴替她攏了攏圍巾, 「雖然病治好了,但還是要照顧自己的身體, 知道了嗎?」
她吸了吸鼻子, 「你怎麼比我老公還煩人?他今天在我出門的時候也是這麼跟我說的。」
「誰讓他搶走你的,我還以為我們兩個小富婆以後會相伴過一生呢!他卻橫插一腳, 死纏爛打死皮賴臉地追求你, 讓你脫離了革命隊伍!」
「不過嘛, 我倒是挺看好你們的。從這幾年的相處來看,他比江城那個渣男起碼好個一萬倍吧!」
「而且,就算你們沒走到最後, 不是還有姐妹我嘛!」
「等等,我怎麼提到那個渣男了, 呸呸呸, 真是晦氣。」
「陸晴,我已經不在乎了。」
「我知道,就是生理性厭惡嘛!」
「你知道嗎。當年我養的柯爾鴨死了,我發了個朋友圈哀悼, 有人給我發私信,是不是啥的,我當時沒注意,以為那人是在關心我的鴨子呢,就回了個是, 擦乾眼淚才發現是那個死渣男。他什麼時候加上我的?我當時就把他拉黑了。」
「賤男人不配活在我的通訊里。」
她就笑, 笑得溫婉,平和,看上去很幸福。
「好了好了,別為無關緊要的人生氣。」
「也是。」
「一個無關緊要的人罷了。」
兩人離開, 交談聲漸行漸遠。
江城站在原地目送了兩人很久。
等緩過神,想起還在和投資商打電話的時候。
那邊已經把電話掛了。
他最後一次挽救公司的機會,也沒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