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是江邊一處停車場。
入目是蒼茫平闊的江面,被夕陽染成淺紅。
車裡只有我自己。
身上還歪歪斜斜,蓋了個薄毯子。想必是那位好意載我的司機,友情提供的。
此時,那男人坐在江邊長椅上,正凝望著遠處,出神。
風把他半長黑髮吹得凌亂。
莫名給人一種感覺。
他,挺孤獨的。
我趕快跳下車,小跑過去道歉:「不好意思啊,我睡著了。」
他睨我一眼。
「看你睡得挺香,就沒叫醒你。你家住哪兒,我好繼續開。」
本來已經耽誤人家時間了,怎麼好再麻煩呢?
我擺一擺手,「您不用再送了,我坐地鐵就行。」
就在這時,我手機螢幕亮了起來。
我手機不知按錯哪裡,設置了靜音。
半小時工夫,一連十個未接來電,都是我小姨打的。
怕老家有急事,我接了,然後就聽見她扯著嗓門喊出來:「許倩吶,對家人你不能這麼狠心絕情。」
「你媽要換房子,這個錢你可不能不掏。」
8
上回鬧完,我徹底斷了匯給老家的錢。
後果嘛,先是我媽打電話來哭訴,說她腰腿不好,看中醫吃藥,很貴。
又是許欣悅發微信小作文,陰陽我就顧自己快活,不顧老媽死活。
……
真當我猜不到,我打過去的錢,多半都貼補給許欣悅了嗎?
我提醒說:「媽,上次的事,我們還沒有好好算清楚。」
我媽卻翻來覆去,只有一句話。
「親生母女,哪有隔夜的仇?」
我拉黑了她倆,從此天下太平。
但安靜日子才幾個月,又出了新花樣。
這會兒,母女倆把小姨媽派來當說客,想讓我給家裡置換房子。
小姨媽這句「狠心絕情」語氣不善,就連眼前這個面無表情的男人聽見,也不由挑了眉毛。
家醜外揚,也不曉得他會怎麼看我?
我臉一紅,想解釋幾句。
又覺得萍水相逢,沒必要。
乾脆,我捂著電話,跟此人告別,然後扭頭往地鐵站走。
據小姨說,隨著年齡漸長,我媽的腰腿越發不好。再爬樓梯有害無益,因此家裡需要置換電梯房。
舊房折價三十萬,要購入新房還差一些。
所以他們把主意打到我身上。
「你和悅悅一人補十萬。」
「你別怕吃虧,這次,你媽給你打借條。」
打借條就能保證歸還,那天下人都不用打官司了。
拒了吧。
「我手裡沒錢。再說,就老家的房價,讓我媽買個小點的房子,四十萬也夠了。」
我的拒絕並沒有換來平靜。
伯母,姑姑,開始輪流給我打電話。
甚至搬出來,「家裡沒電梯,老人有個三長兩短,120 都上不去」的例子。
儼然一副我不掏錢支援,就是千古罪人的架勢。
這些人純屬是閒得無聊。
親戚家有事,他們樂得看熱鬧。
所以我也把他們當熱鬧看。
徹底點燃我怒火的,是我媽把電話打到了我的公司。
一大早,我打卡進門,就看見帶我的領導正一臉愁容地接電話。
我走過去,他把話筒遞給我,我聽見那個熟悉的聲音在說:「領導啊,我這個女兒你說她是不是不孝順,不道德。」
「您要幫我教育她。哪能真不管她媽媽死活呢?」
我冷著臉把話筒丟回去。
真想把給老家匯錢的銀行流水甩過去,質問我媽,這叫哪門子的「不管她死活」。
領導有些為難:「許倩,你跟媽媽說一下,不要影響工作。」
職場五六年,我全靠自己打拚,哪怕客戶罵我、同事擠兌,也沒有此刻讓我覺得憤怒。
最近有其他公司在挖我,我一直很猶豫要不要跳槽。
但現在,趁著換工作的空當,我可以做一件長久以來都沒做成的事。
譬如說,一勞永逸,徹底斷掉和家裡的聯繫。
直接斷肯定不行,需要動點腦筋。
我打電話問小姨,我媽看中的房子是幾居。
得知是兩居後,我佯裝不滿意,「我過年過節回家,兩居怎麼住?再說,許欣悅以後結婚,帶著丈夫孩子回去,更住不開。」
「一步到位,買個四居吧。反正首付夠了。許欣悅公積金係數高,還貸也不吃力。」
小姨有些驚訝,「倩倩可真是大方啊,我這個姐姐真有福氣。」
置換的房產,一下子從兩居升級成四居,恐怕我媽和我妹,高興壞了。
那就讓她們的美夢,再多做一會兒。
9
讓我媽和許欣悅購買超出經濟能力的房子,是我計劃的一部分。
至於另一部分……
我問身邊人,有沒有做醫生的朋友?
還真被我找到了。
同事推薦了他鄰居的表弟,說此人叫崔晤,年三十一,是某三甲醫院的醫生。
我去搜了下他的履歷,光看教育背景和學術造詣已是驚人的厲害,見到真人,我更震驚。
這位,不就是那個載我回城的「不合群」的男人嗎?
想不到他是醫生。
我們約在醫院的咖啡廳見面。
只寒暄了兩句,我就開誠布公地問:「我需要您幫我提供一些醫學方面的專業知識,您能幫忙嗎?我可以按小時付費。」
「說說看。」
我說出了自己的問題:「有沒有一種疾病,是很費錢,醫保不覆蓋,治不好,但也治不壞的?」
崔晤高深莫測地看我一眼。
「這個問題挺刁鑽,也引人遐想——許倩女士,我覺得您最好跟我說實話。」
「實話可能不太……」
崔晤一手按住桌子,作勢要起身。
他的手是典型的醫生的手,指甲修得齊整,一望而知是個很有條理的人。
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目光,我只能坦白:「是我想去騙我家人。」
「我媽和妹妹一直在想辦法算計我的錢。所以我想騙她們,說我有很費錢的病,讓她們離我遠一點。」
這個計劃,挺不光彩。
哪有這樣千方百計對付家人的呢?
我很怕崔晤會拒絕。
要是他真拒絕了,我就自己去買幾本醫學類書籍,挑選一個合適的「病症」。不過,找資料的時候容易出破綻,我得細緻一些。
但崔晤卻扶了下眼鏡,淡淡道:「我答應幫你。」
這一下可謂是驚喜交集。
「我知道這事有風險,我不會讓您難做的。我也不需要偽造病歷或者藥品,只需要糊弄一下我家裡人。而且費用方面我會……」
崔醫生抬手,做了個「停」的手勢。
「我需要你也幫我一個忙。這樣,我們互相抵消。」
事情開始變得有意思了。
我笑了笑,「那我有什麼地方可以為您效勞?也請您說說看。」
崔晤端起咖啡杯,徐徐飲了一口。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家的,也不好念。像你一樣,我也需要一個人來幫我糊弄家人。」
「所以,你做我假女友,陪我見一次我父母。」
崔晤這麼優質的男人,居然還缺女友?不應該是人搶著介紹嗎?
他手指繞著那隻咖啡杯的圈口打轉,說出口的話,意味深長:「我在原生家庭的處境,跟你幾乎沒有差別。」
這就很合理了。
只有身處相同境遇的人才能理解,被親人漠視算計,是怎樣的感覺。
我率先把手伸過去。
「成交。」
10
按我計劃,我媽和許欣悅當真把現在居住的房子脫手,又交了新房子的定金。
我也裝模作樣,約好交全部首付的日期。
許欣悅已經發了一條「二十五歲,即將擁有人生第一套房子」的朋友圈。
看起來,是努力上進、歲月靜好的一枚小姐姐啊。
雖然資金來源包括父母的舊居、姐姐的支援,但她是獲利者,當然可以炫耀,不是嗎?
我給她點了個贊。
然後,在臨近約定打款的日期,我玩起了失蹤。
電話不接,微信不回,誰都找不到我的蹤影。
就連公司領導,也不曉得我離職後去了哪裡。
我媽和妹妹急得不行,要是有法子,應該都會想親自到上海來找我。
可她們不知道我的具體住址。
說起來也是好笑。畢業五年多,我偶爾會從上海寄些東西回老家,但老家卻一次都沒寄東西給我過。
這樣也好。
要是她們真寄過,興許我還得想辦法搬家呢。
隨著約定交款日期的臨近,我媽和許欣悅對我的態度,已經從開始的焦慮、不安,變成了繞指的溫柔。
我媽發微信問我,我的房間,想裝修成什麼樣子?
「以前你臥室朝北,沒有太陽,這次媽給你留最大的臥室。」
許欣悅也一改從前的趾高氣揚。
「姐姐,你是不是反悔了呢?其實我明白,姐姐在外打拚很累,要拿這麼多錢出來給媽買房子,你肯定會猶豫。這都是人之常情。姐姐放心,家裡永遠都有你一個位置。」
「為了我們共同的家,姐你一定要再堅定一點。」
有理有據,情理並重。
許欣悅打小文採好,語文課總受表揚,小時候我有些不服氣,現在看來,不服氣不行。
她絞盡腦汁說這些話,應該慪著不少氣吧。
她發這些的時候,崔晤就坐在我旁邊。
我們選了個安靜的咖啡廳,供他給我科普我即將「患上」的疾病。
瞥一眼我的微信,崔晤苦笑了起來。
「喲,姐妹情深呢。」
我把手機倒扣在桌子上,眼神戲謔。
「你覺得我會信她?」
「二十五年了,要是回心轉意,為什麼偏選在這個節骨眼跟我說好話?」
崔晤素來沉鬱的眼底,居然划過一絲讚許。
我慢悠悠地繼續講。
「打小,我爸媽就偏心我妹,到了無可救藥的地步。就連起名字,都是我是『虧欠』,她是『開心』。
「現在,我媽還算計我出錢,繼續偏心。
「現在要買的房子,假如我如約出首付,那麼我起碼是出了總價百分之四十的錢了。可他們連我證件都沒要……」
崔晤很自然地接下去,「只有簽合同、辦產權才需要你的證件。這就說明,他們根本沒想給你任何份額。」
「產權和債權,差別不小。」
這人,不只腦子靈活,說話還不給人面子。
一語道破我不受家人重視的玄機。
他又問:「你打算什麼時候收網?」
我撇了撇嘴:「火候還差一點。」
11
雖然我這裡「杳無音訊」,但我媽和許欣悅還是要面臨那個難題——上哪去弄五十萬的首付款缺口?
咬牙買,就要想辦法去借錢。
不買,合同違約,不只損失定金,還要承擔不少違約金。
以許欣悅的性格,當然選擇咬牙買。
她是個膽子大的。
在她的概念里,就算闖了禍,也總有家人給她善後。
而且,朋友圈已經發出來,說出口的話沒有實現,她怎麼甘心?
焦頭爛額湊錢之餘,我媽和許欣悅也不忘把我「言而無信」的惡行,廣而告之。
就連多年不聯繫的小學同學也給我發微信。
「許倩,你不地道。你妹在我家哭了半天。你怎麼說了要借錢,又不借了呢?」
我把這些責罵聲,指責聲,盡數全收。
終於進行到這一步了。
現在她們越同情許欣悅,將來,就會越同情我。
確保我媽和許欣悅卡著點交完首付之後,我再次踏上回鄉的路途。
打從我踏入小區的那一刻,就引來眾人矚目。
在走進家門後,雖然門關上了,但我明白,前後鄰居都豎起耳朵,想聽我家究竟會爆發怎樣的衝突?
他們應該沒有失望。
許欣悅是第一個發怒的。
「我們首付全部繳清之後,你倒回家了?你早幹嗎去了!」
「許倩你在上海,其實根本沒掙到錢是不是?你個騙子,害我以為你多有錢能幫襯家裡!結果還不是我和媽媽覥著臉,求爺爺告奶奶去借錢。」
我媽雖然氣憤,倒還保有理智。
「亡羊補牢不算晚,倩倩,你現在把五十萬拿出來,我們去還錢。」
母女兩個都盯著我隨身帶著的包,期待裡面能有救急的銀行卡。
我卻淡淡一笑:「房本上又沒有我名字,我為什麼要出錢?我不止不能出錢,而且這次,我是來要錢的。」
「家裡的舊房子,是爸媽共同財產,賣了三十萬,刨除媽媽的部分,剩十五萬,我們三個都是第一順序的繼承人,平分的話,我能分五萬。」
「麻煩媽媽把錢給我。」
許欣悅柳眉倒豎:「許倩,媽還在,你就惦記分家產?」
這次,掉眼淚的人是我了。
其實哭起來,挺容易的。
只要想一想我小時候,爸媽如何偏心許欣悅,如何漠視我,就很容易哭出來。
那些眼淚,只是忍著而已。
到恰當時候,它自己會流出來的。
我邊哭邊說:「我可能沒幾年好活了。我確診了很棘手的病,只能吃一種進口藥續命,一個月要兩萬塊錢……」
我擺出幾張單據還有病歷——足以糊弄外行人——哭得梨花帶雨。
「媽,妹妹,你們不能見死不救,對不對?」
12
我媽媽眼圈紅了。
她一下子跌坐在沙發上,顫聲道:「怎麼年紀輕輕的,得了這個病?別怕,孩子,媽媽砸鍋賣鐵也要救你。」
我的哭聲停了片刻。
可是家人已經傷害我太多次,我不敢再輕信。
我擦了把眼淚,說:「砸鍋賣鐵也要治我,這話當真的話,媽,你把合同取消吧。」
我媽含淚點頭,許欣悅已經急道:「姐,你不能拖累我!沒有房,我和媽住哪裡?再說,還有合同違約金呢。」
我臉上還是愁雲慘霧,內心已經開始覺得荒唐可笑。
「我們跟房東好好談,看能不能不收或者少收違約金。再說,房子買個小的,也足夠住。」
許欣悅看一看我媽,再看一看我,嘴巴一扁,也開始掉淚。
「姐,你放心,你就算病死,也有我照顧媽。但是……人走了,錢財也沒留住,這不是很可惜嗎?」
我媽好像突然被點醒了。
她吞了口唾液,躊躇道:「你妹妹說的也對。倩倩,有沒有便宜一些的藥?進口藥不一定都好。不是還有個什麼電影,講印度仿製藥的嗎?效果是一樣的。」
親情涼薄至此,其實沒必要再多說什麼了。
我拿起包,作出一副痛苦的樣子,轉身出門。
打開門的瞬間,迎面撞上伯父和伯母。
伯父看到我,露出笑容,「倩倩,聽說你回來,我和你伯母趕緊過來。」
言下之意,是來催我拿錢的吧。
就我所知,伯父家的兒子最近也在看房,他們當然希望借給我媽的錢,越早還越好。
我知道,不只是伯父,還有姑姑、姨媽,他們都是看在我「能掙錢」的份上,才借款給我媽。
不然,就憑許欣悅那「鐵飯碗」的工資,她拿什麼還錢?
我頂著通紅的眼睛和凌亂的頭髮,抽泣道:「我要回上海了。」
「怎麼剛回來就要走?」伯父扭頭看看屋裡神色晦暗的我媽,拉著我進屋,「你們母女又吵架了吧,有什麼分歧,說一說,我給你們調停。」
我卻不肯進屋,掙脫伯父的手,就想跑。
挎包拉鏈沒拉嚴實,嘩啦一聲,單據灑了一地。
伯母彎腰去撿,待看清上面的診斷結果後,臉色大變。
「倩倩,你怎麼突然……」
她猶豫著看向我媽,「弟妹,你家現在這個情況,房子就別換了吧。首付就罷了,按揭多吃力啊。留著錢給倩倩治病要緊。」
我媽滿臉通紅,左右為難。而許欣悅又開始掉淚。
「可是……假如有一天姐姐想回鄉休養,這房子,她也能住啊。」
說來說去,就是不捨得即將到手的寬敞房子。
伯母氣得手都在哆嗦。
「悅悅,你爸媽真是白疼你了!」
「她是你親姐姐啊!」
我假裝決然而大度地說:「放心,我不會拖累大家的。親人緣分……就這樣斷了吧。」
「我的人生,從此就靠我自己了。」
出得門來,陽光刺目,一下子照疼了雙眼。
所以流下來的淚水,應該與家人無關。
終於,我的目的達到了。
我知道,這個故事會慢慢傳到我家所有的親戚耳中。
我媽,寧可給小女兒置產也不給大女兒治病,那麼我「斷絕母女關係」,誰能指責我?
人,總是同情弱者的。
從前,我是好強好勝的姐姐,所以許欣悅是天真無邪的「受害者」。
但現在,我和她的強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麼,同情會在誰那邊呢?
我不是活在旁人閒話里的人,但許欣悅是。
她一定怎麼也想不到,二十多年來無微不至的偏愛,終有一天,失控而反噬。
在回上海的路上,我意外地接到一個電話。
是平時不怎麼來往的遠親。
這位遠房姑姑說:「倩倩,我聽說你病了?你當年幫我家閨女補習,她才考上了本科。這個恩情,我們一直記著。最近丫頭畢業了,剛剛回家工作。聽說你病了,她一定要把她第一個月的工資都轉給你。」
「你放心治病,別怕,醫學很發達的,說不定過幾年就有特效藥了。」
從前寒暑假,我的確幫不少親戚孩子補習過。
那時候我只是厭煩爸媽亂安排我時間,但我想不到,居然會有人把我的舉手之勞看得這麼重。
也許,偶然間種下的「因」,會在很多年後結「果」。
我忍著淚,感謝姑姑,並許諾,一定儘快還錢。
而且,我會雙倍返還。
13
回到上海,我很是忙碌了一陣子。
新換的工作是個硬骨頭,難啃,所以老闆才開出高於平均薪酬兩倍的工資。
不過,我自己就是硬骨頭,我也不怕啃硬骨頭。
我這廂忙著工作,都沒顧上跟崔晤聯繫。
入冬的某一天,他主動聯繫我,請我跟他回家。
原本我們就是互相幫助的關係,所以我很快騰出時間。
周六一早,崔晤開車接我。
幾周不見,他瘦了,氣色也不太好。
「崔醫生要不要科普下,去你家見爸媽,有沒有什麼要點?」
沉默了一會兒,崔晤淡淡道:「請你厲害一點,刻薄一點。」
「?」
「最好,是能氣得讓他們說不出來話。」
嘿,這不巧了嗎?
我這人,精於此道。
我朝他做個勢在必得的手勢。
「要不要賭一把?他們要是能說出來話,就算我輸。」
這本來是玩笑話。
但崔晤很認真,「好啊,賭什麼?」
我倆面面相覷,都不知道應該把玩笑尺度控制在什麼程度。
於是我說:「那就賭一頓飯好了。」
崔晤爸媽住在近郊。
別墅雖然是小區里統一的風格,但院子裡卻種了不少蔬菜,甚至還養了雞,很有田園風情。
我忍不住打趣:「挺有種豆南山下的意境了。」
崔晤揚起一抹微笑。
「等會兒你再看吧。」
上門之前,崔晤簡單跟我介紹了他家的成員。
崔晤出生沒多久,媽媽就去世了。他爸找了後媽,又生了個弟弟。現在長輩均已退休,弟弟在外地念大學。
話說到這裡,我已經有點猜出,崔晤在家裡,到底是怎樣的地位。
當我看見今晚的菜色時,更是心如明鏡。
偌大的圓桌,坐了四個成年人。
然而桌上,只有四個菜。
全素。
但我並不能發作。
因為崔晤的後母笑盈盈地跟我介紹:「油菜,土豆,黃瓜,還有西紅柿都是自家菜園種的。小倩吶,聽說你要來,阿姨我在菜園裡忙了一下午。」
「親手摘,親手洗的!你快嘗嘗,味道好不好?」
菜市場十塊錢就能買來的原材料,被她一夸,好像成了人間難得的珍饈美味。
阿姨,哪怕您殺只雞呢?
但凡是正常女性,第一回上男方家的門,看到這一桌菜,都會懷疑,這是給她顏色看。
然而崔晤爸爸仿佛完全沒察覺不對,只是附和:「年輕人要注意養生。你們平時大魚大肉,都把身體吃壞了。」
連我這半個陌生人都發覺崔晤瘦了,他爸是打哪兒看出來「大魚大肉」的?
崔晤對我眨了眨眼睛。
好像他早就知道有此戲碼,又好像是在鼓勵我發揮。
於是我問:「叔叔阿姨,恕我冒昧,吃這麼寡淡,您二位是佛教徒嗎?」
我聽見崔晤的喉嚨里發出一聲短促的笑。
難為他忍笑。
阿姨有些尷尬,扯了下嘴角,「不是。阿姨是覺得吃素對身體好……」
我一拍手,搶走話頭:「那太好了,我這個人無肉不歡,而且及時行樂。我點個外賣啊,阿姨別介意。」
我火速下單了幾個外賣,並給每個騎手發了二百紅包。
「十分鐘內送到,再發二百。」
金錢的激勵下,十五分鐘後,我收到了三分外賣。
門鈴每響一次,崔晤父母的臉色就冷一分。
外賣到齊,我甜膩膩地喊崔晤進廚房,一起幫著拆包裹、裝盤。
以我察言觀色的能力,喜怒不形於色的崔晤,此刻,一定心情極好。
我忍不住拿手肘懟了下他的腰。
「怎麼樣,我厲害不?」
崔晤含笑瞪我一眼,「別得意,她肯定還有後招。」
14
很快,飯桌上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邊——一邊是清淡無味的蔬菜,一邊是汩汩冒油的烤鴨燒鵝。
我不只自己吃,我還把鴨腿夾給崔晤。
他愣了下,沒有立刻吃。
我有點後知後覺地想,據說醫生都有潔癖,他會不會介意?
但崔晤很快咬一口鴨肉,然後催我:「給商家打個五星好評。味道好。我喜歡。」
博弈並沒有結束。
飯畢,阿姨喊我去洗碗。
我繼續眨巴眼睛,「阿姨,我不愛手上沾油膩,讓崔晤洗吧。」
她溫柔拒絕:「他們父子幾個月沒見面了,讓他們去院子裡喝茶聊天……咱們女人做家務。」
阿姨,醒醒,大清亡了。
要我真是崔晤女友,此刻就該腳底抹油,一溜煙地跑。
但我怎麼會撇下戰友呢?
我磨磨蹭蹭端著碗筷進了廚房,手一滑,盤子碗沒捧住,碎了滿地。
連牆上都被濺上去斑斑點點的油漬。
崔晤後媽叫得比我聲音還大。
兩個男人很快到場。
這麼一片狼藉,必須全家出動,一起拾掇。
我「一個不小心」,手被碎片劃破了。
沒等我喊,崔晤已經拉著我的手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