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安穩了沒兩天,敵人又找過來,沈念璋繼續背著我逃命。
我就清醒了一兩天,身上的傷已經被他包紮好,但沒有足夠的藥物救治,好得很慢,又開始半暈,沈念璋怕我這次再昏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一路上碎碎念吊著我那口氣:
「阿銀,別睡啊,馬上就到村落了,我去給你求藥來。
「別閉眼,求求你了。
「不要睡。
「阿銀,你千萬別死啊。你忘了嗎?你還欠我一隻燒雞,你要是就這麼死了,你做鬼我也要纏著你。」
「……」
我無奈地哼唧兩下回應他。
沈念璋還是那個沈念璋,雖然在外人眼裡他是個惹不起的人物,城府極深,心思難測。
可是在我眼裡他始終還是那個碎嘴子的沈念璋。
半暈半醒間,我難得胡思亂想。
我這半生,行事接物,無論成敗勝負都不會去後悔,坦然置之。
唯獨當初遇到沈念璋那第一面,是我唯一後悔的事。
當初只是尋常地撈走他一隻燒雞而已,這下好了,這輩子都欠了他一隻燒雞。
我被他吊著那一口氣,硬是撐了過來,沈念璋找到藥給我治傷,眼看著處境好起來,一小隊燕軍發現了我們,迅速包圍而至。
沈念璋把我放在山洞裡,抽出長劍面對他們。
長身玉立俊美無雙的公子,狼狽不堪之時,也依然不掩矜貴,手中的長劍還沾著乾涸的血漬。
堅定不移。
微風吹得他的袖子輕輕擺晃。
我忽然想起霜雲曾說過的一句,「……只是我有些感懷,小公子變回了他應有的模樣。」
她說,沈念璋生來就聰穎絕倫,驚才絕艷,年幼時大公子苦惱晦澀難懂的詩詞,小公子拿過來,歪歪頭,眨眼便通曉了其中疑難之處,全家驚喜至極,請了一批名士過來教他。
幼年時的沈念璋生得精緻俊秀,乖巧聽話,聰明又懂事,簡直人見人愛。
再大一些時,小公子早慧,少年老成,主動幫兄長打理生意,短短時間,沈家的鋪子門庭若市。
人人都想他日後必定不凡。
可惜後來諸事諸人皆背道而馳。
所以霜雲再一次見到沈念璋時,登時就落下了眼淚,百感交集,無以言表。
現在,沈念璋是能以一當十的厲害人物了。
可是,對面,不止十個人啊。
也不止百個。
我眼睜睜看著沈念璋擋在洞口,在敵人的重重包圍里被傷得滿身是血,憑著一股子信念殺光全部敵人,沈念璋遙遙看了我一眼,趔趄一步倒下了。
我扯著傷口跑過去推倒他身側那個還剩一口氣的敵人,乾脆利落拿刀抹了他的脖子,撿起沈念璋的劍,拖著昏倒的他趕緊轉移。
邊拖邊一路上撿著斷木編成簡陋的筏子,把他放上去。
沈念璋的紫衣都浸成了紅色,遍體鱗傷,沒一處好地方。
我鼻子一酸。
真是慘啊。
之前他背著昏迷不醒的我逃命,好不容易我稍微恢復,又換成了我拖著昏迷不醒的他去逃。
風餐露宿,艱苦掙扎了許久。
我們最終還是被重重搜查的敵軍找到。
不過在那之前我把沈念璋藏了起來,他們只看到了我。
我被帶到周翎面前,他朝我道:
「殿下,您可真難找啊。」
43
我問他為什麼要通敵叛國。
周翎沉默片刻,「別怪我,人往高處走。
「你是皇帝的養女,我是皇帝的乾兒子,同樣是半路認的,憑什麼我不能繼位呢?女子本就沒有男子那麼適合掌權。」
我明白了。
他想竊國。
真是可笑,李二牛欣賞他,認他當個乾兒子,他就真的把自己當個人物了。整個雍國都是我一手創立的,他明知道,李二牛自己也只是個傀儡。
但他嘴上還是要這樣說,才能出師有名,仿佛這樣,他的通敵叛國,就顯得情有可原一點。
我救了他,結果他背叛我,我看他一身功夫卻只能幹苦力難以維生,給了他一個職位,一個機會,一生的榮華富貴,結果他開始嫌棄我給的榮華不夠。
我目視著眼前這個人。
他穿著錦衣華服,面上發福生了些橫肉,在高位待久了,也淫浸了渾身的官僚氣。
權力能改變拯救一個人。
權力也能異化腐蝕一個人。
周翎是後者。
我還記得他在街頭攔住催債人搶奪妹妹,阻止她被賣去青樓的時候,也算俊朗,落拓不羈,傲骨不折,品行也端正實誠。
現在呢?
我問他,「你有沒有想過,你背叛我,你的妹妹,會被我的死忠報復,她也會死。」
周翎又沉默了,似乎不太想回答這個問題,有些煩躁,「那又如何。想要獲得,失去一些又何妨。」
言下之意,當初他費盡全力要救回來的妹妹,現在,死就死了。
他再沒心情和我多言,打算把我交給燕國的軍隊。
我追著問他,「那李二牛呢?我要見李二牛一面。」
周翎不耐煩,「你現在哪來的資格談條件?」
然後一轉頭,就看到我匕首抵在了自己脖子上,要求非常明確,「讓我見他,或者我死。」
我猜他想要把活的我交給燕國,不然我也不會中了幾箭都避開要害,被圍堵時明明可以放箭射殺我們,燕軍卻選擇了短兵相接。
猜對了。
周翎妥協讓我見了李二牛一面,我仔細打量他,沒有易容的痕跡,「二牛叔,你不是說,我要是出了什麼事,你死了都不敢去見我娘嗎?娘親喜歡吃桃子,你練就了一雙好眼力,每次回來,都給我帶甜甜的桃子呢……」
李二牛,「行了,你娘都死多少年了,別一直提她了。」
沒反駁我。
可我給出的是錯誤的信息,真正的李二牛會知道,我娘不喜歡桃子,她喜歡的是李子。
我看向周翎,「他不是我的二牛叔,對嗎?」
周翎訝異感慨,「殿下,你真的很難對付。」
這個李二牛索性也不再偽裝,「沒錯,他太過忠心,策反不動,也不好控制,我們派人暗殺他,他失蹤了,我是專門的替身來替代他的。」
正如我當初找來相像的人偽裝臨城的城主誘敵深入一樣,這亂世波譎雲詭,我算計別人的同時,別人也在算計我。
我找假貨混淆視聽,別人也找替身來誤導我,假扮沈念璋那次是,這次替代李二牛也是。
我派細作去探取情報,別人也派細作來挑撥離間。
我已經大致看透燕國這個局。
雖然我拔除了兩個細作,但雍國顯然不止那兩個,燕國這齣挑撥離間的計策,還是奏效了。
燕國久攻不下雍,就換了個方法,從內部瓦解。美人計失敗,那就利誘。
周翎沒抵擋住這利誘,倒戈向了燕國。
用替身來假扮李二牛,讓他封周翎為皇子,再立為繼承者,讓周翎掌控雍朝,而燕國通過掌控周翎來控制雍國。
我被俘虜,被押送到燕國都城。
一進王都,就被帶到了學宮經受滿堂的批判。
「這就是雍國那個攝政王女?」
「牝雞司晨,紊亂綱常,顛倒陰陽!」
「諸卿,我等應當合力奏請陛下賜死她。」
44
我戴著鐐銬孤零零一人立在大殿中央,周遭聚集了列國的儒生公卿,滿堂學士,喊著要將我處死。
我還在其中看到了許久未見的沈家長兄沈學昌,老頭依舊一身青衣,頭髮已經花白。這些年來,他愈發德高望重,是享譽列國的大儒,端坐在學宮正中央。
沈家長兄一向看我不順眼。
沈夫人誇我念書好厲害時,他眉頭緊鎖說,「胡鬧!姑娘家念什麼書?」
沈念璋說要讓我當正妻時,他怒目圓睜,「胡鬧!」
我身份暴露他們知道我是亂臣賊子時,他依舊不贊同,「小打小鬧而已,姑娘家能成什麼事?」
現在我是階下囚了,這個迂腐的老頭,坐在主位,終於能痛痛快快地批判我。
話說沈念璋決心追隨我外出闖蕩以後,就把沈家人都藏了起來,防止結了仇家禍及家人。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沈家人,連沈學昌也很少露面。
不過。
這次他老人家坐在上首反而一言不發。
周圍的酸腐儒生叫囂得越來越大聲,唾沫星子都快噴我身上了,好像我是犯了什麼屠城敗國的大罪似的。
但我只是如其他亂世梟雄那樣平天下而已。
說到最後,他們請最是德高望重的大儒沈夫子來蓋棺論定,明日如何措辭集體奏請燕君,就看他的論調了。
沈學昌站了起來。
拿出一柄重劍。
走到我面前。
接著一轉身,面向滿座公卿學士,「哐當」一聲把劍扔在前頭,大喝一聲:
「誰想賜死她,先賜死老夫,從老夫的屍體上踏過去!」
滿堂的叫囂頓時停滯。
沈學昌看著安靜的眾人,再次大喝:
「你們看輕她是女娃,那你們自己能否憑一己之力立國治民?」
好久過去,依然鴉雀無聲。
「她的罪名在於她是雍國人,而這是燕國,不相為謀。但不在於她是女子之身不可攝政。」
沈學昌頂著眾人的目光帶我出去送回原來押送我的馬車。
路上,他問我:「若你去書院念書,所有人都因為你是姑娘家排斥你,你刻苦向學,寫的文章驚艷四座,遭人嫉恨,想辦法汙衊你的作品是抄襲他的,眾人都幫他,你百口莫辯,你怎麼辦?」
我淡聲,「都殺。」
老頭愣怔片刻,接著大笑起來,「哈哈哈,好啊,好啊,好啊!」
然後他說,「老夫曾有一妹,就是遭此構陷,她沒有你這股子狠戾,選擇了懸樑自盡。」
她死後,罪魁禍首嚇得坦白了實情,但人已經死了,又有什麼用呢?
那是沈學昌這輩子做過最後悔的事,二妹從小就爭強好勝,看到同齡的男孩都能去念書,她也要去,明明她比他們都更聰明,憑什麼她不能去,沈學昌沒覺得姑娘想念書有什麼不對,不顧父母親的反對送她去了書院。
從此以後一輩子都在愧疚悔恨。
後來看到有姑娘家想念書,就是眉頭緊鎖,怒目圓睜。
她是沈念璋的二姐,沈念璋老來得子,父母親年歲大照顧不動他,是二姐親手把他養大的,不是母親,勝似母親。她死後,沈念璋就大病一場,從此消沉頹廢,藥物讓他發胖了許多,此事也讓他極度厭學。
沈學昌,「不過,後來那些參與構陷二妹的人,莫名其妙,就一個接一個出意外死了。」
沒人去問過沈念璋做了什麼。
大家心知肚明。
沈學昌說,「你這脾氣,難怪璋兒那麼喜歡你,狠起來,你倆是一模一樣的。
「一直以來,是我輕看你了,到你立了雍國,老夫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人老了,眼拙了啊。」
所以他護我這一遭,有沈念璋的緣故,也因為對我已是真心嘆服,還有則是,數十年前,他沒能護住自己的二妹,現在,他盡己所能護我一程。
他把我送出了學宮,我一回頭,眼尖地看到白髮老人眼角有一滴含著的淚珠。
45
一開始我就是要被押送進燕國皇宮的,但中途被人送去了學宮。
燕君有一非常器重的謀士,他好像對我恨之入骨,感覺到燕君並沒有殺我的意圖,自作主張在我一進王都時,安排把我送去學宮,讓各國學士集體請奏處死我,給國君施壓。
連伊人把他的底細都告訴我了。
施平,施國的皇子,後來施國亡了被蔡國俘虜,成為蔡國的謀士,蔡國亡了,他又逃往了燕國,成為燕君身邊最重要的幕僚。
之前蔡國派細作滲透臨城刺殺我,這次燕國派細作內部瓦解雍國,估計就是他的獻計。
手段陰毒,像一條不聲不響的毒蛇隨時潛伏著準備咬死我。
這次很遺憾他在背後推波助瀾讓學宮施壓沒成功,還因為自作主張惹了燕君的猜忌不喜,正跪在王宮外面被侍從拿著荊條抽。
擦肩而過時,我們互相對上了視線。
意外地,他的外表甚是無害,其貌不揚,但一身貴胄氣度。
我朝他笑了下。
「令國的荊條真是細弱,不如蘸點鹽水更有威力。」
施平咬牙切齒怒視我。
一個聲音插進來。
「哈哈哈,不愧是讓人聞風喪膽的雍國王女,如此狠毒。」
燕君姬珩不知何時站在一旁看戲,廣袖當風,紅衣艷麗雍容,神情莫測。
他還真下令宮人將荊條沾上珍貴的鹽水,抽得施平終於忍不住失去風度慘叫起來。
姬珩淡笑看著最親近的臣子痛苦哀號,伸手捏起我下巴打量片刻,接著扳過我的臉轉向正在受刑的人。
「孤就喜歡你這樣聰慧狠毒的,長昭帝姬,封你為昭妃為何?」
我心跳漏了一拍。
46
腦子裡飛速分析著他的意圖。
我一開始以為他們把我抓來,是為了向我的舊部置換某些利益。
現在看來,並非如此。
燕國已經把手伸向雍國,身為被俘的王女,我並不能構成什麼威脅,燕君覺得殺了我有點可惜,想要強行收我在燕宮做妃子。
他把我關在了一座奢華的宮殿,感慨著,「第一次看見你,兩軍交戰的戰場上,你身在後方的高坡,一駕馬車上,漂亮得不可思議,與烽火狼煙的戰場,簡直不是一個世界的存在。
「然後孤便看到,你朝我軍中指了指,把隱藏在混陣中的將領揪出來一箭擊殺。
「這些年來,每次見到你。孤總是想……」
姬珩拿了把鑰匙,攥住我纖細的手,親自打開了我手上的鐐銬,目光卻一直深深望著我:
「孤定要把你擄過來關著。」
就關在這般奢華精緻的宮殿里。
鐐銬解開,我立馬後退,被他拽了回來,姬珩一點一點掰開我的掌心,把我好不容易弄來藏好的銀絲取走,他含笑,「孤知道,愛妃過目不忘,學什麼都快。想來一些奇門雜術諸如撬鎖之流,也略通一二。
「這鐐銬的鎖孤能幫你開,但房門的鎖,愛妃就不必想那麼多了。」
能鎮得住毒蛇的人,燕君姬珩能是什麼簡單好對付的人物。
我也笑,「你的『愛妃』本人同意當愛妃了嗎?」
姬珩從善如流,「帝姬說得是。不過,孤有的是時間,你早晚會同意的。」
他走後,我在這間大殿一寸一寸摸索搜尋,瓷器全換成了木器,桌椅邊邊角角都被布包得圓鈍,牆邊都設了阻擋,保證讓我沒辦法尋思死,也找不到任何銳器藏匿。
燕國的宮人給我換上了華服,精心打扮得美麗動人,但頭上全是梳篦,絕不給我留任何一件危險物品。
一天到晚都有專人盯著我,不給我任何能聯繫他人的機會。
好在燕君姬珩多少帶點傲慢,或者說,他享受征服我的過程,並不會強迫我,而是想要馴服我。
他要我愛上他,主動答應侍奉於他。
給了我一些喘息之機。
但我仍然有些無語。
燕國有大把想要進宮時伺候他的姑娘,他看不上這種,偏偏要把無意於此的人強留在宮中。
賤胚子。
47
在燕國宮中睏了兩月,燕君錦衣玉食,山珍海味把我嬌養著,除了不得自由,竟然還挺享福。
姬珩有時間就來找我,我每每警惕後退,不讓他靠近半步,他也不氣惱,就遠遠坐著與我攀談,還時不時送些稀世珍寶,又或是稀奇的小玩意兒過來給我解悶。
想要我陪他用膳,竟也會徵得我的同意。
我索性提條件,「可以,但你派人把周翎殺了。恩將仇報,背信棄義之輩,燕王陛下你也不敢重用這般小人吧?」
姬珩笑開,「確實不敢。
「但孤也不會殺他這麼快。剛替孤辦完事就卸磨殺驢,傳出去多損害孤的威信,你可別算計孤了。」
我自然知道他不會殺周翎。
退而求其次,我又說,「那我想出去放風箏。」
他一愣,倒是沒有見我提過這麼小女兒家的要求。
他自然答應了,只以為我是被關太久,實在想出去放放風。
但我其實最終的目的,就是要他答應這個,前面提起周翎,只是用一個過分的要求,來成全另一個不那麼過分的要求。
我只要蒼鷹樣兒的風箏,折騰得宮人們一頓好找,終於踏出了那座宮殿,外面的風,真是和暢宜人。
在我放那風箏前,宮人又拿過去反覆檢查了好幾遍,確定沒有什麼異樣,才給了我。
我就真的只是放了放風箏。
蒼鷹一般的風箏飛在湛藍碧空上,宮人見狀,藉此隱晦地勸我不如接受他們王上,這可是多少人求不來的福分,進宮就是妃子,若是能為王上生個一兒半女穩固地位,這輩子的榮華富貴都穩了,或許還能爭一爭,當個王后。
「您看這風箏飛得多高,當上那貴妃王后,地位就像風箏一樣高了呢。」
她被分配到我那座宮殿,自然就希望我能好好爭寵。
我沒作答,風馬牛不相及地提起了別的,回憶著:
「我以前養過一隻真正的蒼鷹。後來它老死了。我沒有給它取過名字,因為我一直想著將它放歸山林,但直到老死,它都沒有離開我。我留下它的一根尾羽,把它埋葬在了橫崖山。
「我有點想念它了。」
……
又過了半月,姬珩照例時不時問我一嘴,「帝姬同意了嗎?」
我照例拖延時間拒絕他。
這次姬珩卻又問,「為什麼?給孤當妃子有什麼不好嗎?你看你身上這綾羅綢緞,玉石金飾,你看這高闊殿宇,滿屋的珍寶,你也不用再辛辛苦苦處理政務,不必食風飲露隨軍打仗,富貴榮華,安逸自在,不好嗎?」
確實安逸,我手上的老繭都慢慢養沒了,養出了一雙雪白嬌嫩的纖纖玉手。
姬珩靠近我,那一雙黝黑的桃花眼,看誰都深情,但也莫測,「孤第一眼見你就很喜歡,你好好聽話,孤必定會給你很多很多寵愛。」
我注視著他的眼睛。
依舊是,「不願意。」
這次姬珩卻冷了臉,耐心耗盡,冷淡道,「既然不願意,那就入辛者庫當宮女去吧。」
於是我被趕出了那座奢華的宮殿,褪去了錦衣雲裳,所有珍貴的玉石寶飾一一摘去,一身粗糙的最低等宮女服飾,被扔去了辛者庫。
48
辛者庫的人聽說我是從高貴的后妃變成最低等的宮女,紛紛幸災樂禍,落井下石,他們莫名對我有一種惡意,時不時就找我的麻煩。
我一聲不吭任人欺負。
越發忍氣吞聲,他們越發變本加厲,最髒的衣裳都堆給我洗,我每天勞作到半夜只能睡幾個時辰。
過了一段時間,我又被拉去充勞役,比之前過得更加艱辛,像奴隸一樣時常被打罵,每日分得一點難以下咽的食物,忍飢挨餓幹活。
被養得嬌嫩的手,拿著工具勞作一天,就起了水泡,又破開,反覆如此,手上疼得鑽心,同樣被養得嬌貴的皮膚,穿著磨人的粗布麻衣,渾身都難受。
依然是被所有人滿含惡意的敵視刁難。
當我又一次被為難,他們故意把我推進泥潭裡的時候,我掙扎著泡在渾濁泥水裡,最是狼狽無比時,一雙修長白皙的手,伸到了我面前。
我看到紅衣瀲灩的姬珩站在泥潭邊上,他身後是跪了滿地的奴僕,勞役和官吏,全都瑟瑟發抖著。
姬珩生得仙姿玉貌,姿態優雅,身份高貴,連聲音都是低沉動聽的:
「怎麼把自己搞得這樣狼狽。」他似無奈輕嘆一聲。
下令把剛剛刁難我的人都處死。
我愣怔地注視他許久。
接著伸出手,搭在了他的大掌上。
姬珩把我拉上來,絲毫不介意我渾身髒兮兮的泥水沾了他滿身,伸手抹去我臉頰的泥點,含笑意味不明道,「真是可憐。」
我像個嬌生慣養被拋棄又被撿回去的小獸,委屈又缺乏安全感地貼近他,最後我伸手,緩緩抱住他的腰身,埋進他的懷裡。
誰也看不到時,我頓時立得面無表情。
先捧上天,再摔進泥地里,讓人感到巨大的落差,意識到之前的生活又多好,開始貪戀懷念,然後再從泥地里把人拉上去,讓人感激他的救贖。
我沒有養過狗,但我要是養一隻烈犬。
大機率,也是這麼馴狗的。
49
就這麼來一輪馴服不了,那就多來幾輪。
為了防止他再折騰我,我假裝慢慢對姬珩動心,越漸依賴他。
我又住回了那座宮殿,不過沒了那股子征服欲,姬珩倒是對我失去許多興味,大概他感覺,原來我也不過如此吧。打一巴掌給顆棗子,就變得乖巧順從了。
只是在我粘著他,時時跟在他身後,他偶爾一轉身我撞進他懷裡,抬眸看他時。
姬珩一愣。
我能看出他有一瞬間的恍惚,真正心跳加快的那種。
當我退開後,他再一次攥住我下巴,凝視我,微眯了眼,突然說:
「孤的昭妃,今晚就開始侍寢吧。」
好幾個侍女圍著把我洗漱乾淨,依然沒放鬆對我的警惕,渾身上下一根簪子沒有,連手都被綁在了身前。
我全程都無比溫順,直到姬珩把我壓進柔軟的錦被時,我眼帘一垂,毫無徵兆地,突然張口狠狠咬住了他的脖子。
用盡最大的力氣,毫不拖泥帶水直接咬斷血管。
新換的錦被頓時灑滿鮮血。
姬珩一把將我推下去,張了張嘴想喊侍衛,但脖頸處血涌如注,他竟發不出太大的聲音,他也沒有絲毫猶豫,拔劍就刺向我的心臟。
長劍頓時貫穿我的胸腔,我躲著偏離了幾分,只差一點點,那劍就能刺穿我的心臟。
我忍著巨大的痛苦,就著胸口插的那柄劍割斷縛住雙手的綢緞,咬牙把那柄劍一點一點抽出來。
我拄著那柄劍看向姬珩,朝他淺笑:
「你不讓我有任何機會拿到武器,現在,我不就是拿到了嗎?」
這天下,我不是最強壯的,不是最靈敏的,不是武藝最高強的,也不是學識最淵博的。
但這些人都聚集於我麾下。
我手裡沒有刀,但運籌帷持是我的刀,頑強意志是我的刀,堅定無畏也是我的刀。
即便沒有刀兵在身,僅剩一嘴尖牙利齒,我也要把他弄死。
姬珩也朝我笑,痛苦艱難還非要說話,「你果然還是……裝的。」
這樣說著,他的目光卻灼灼望著我,好像比之前,還要更想得到我,他盯著我:
「楚聽銀,我好像,真的動心了。」
我提著劍走近他,架在他脖子上,死到臨頭,姬珩毫不驚惶,竟還有閒心抬手抹去我額角的血跡,溫柔地說了最後一句話:
「聽銀,如果下輩子還能遇見你,我一定,見面就殺了你,然後追封你為我的王后……」
我一言不發,用他的劍,割斷了他的頭顱。
提著燕國國君的頭顱,踏著滿殿的鮮血,一手拎著劍,砍掉了門鎖,一腳踹開大殿的門。
外面,正火光沖天。
雍國的鐵騎攻陷了燕都。
宮人曾說貴妃皇后像風箏一樣飛得高。
可風箏飛得再高,也得被線牽著,線一斷,就掉下去了。
依附於別人得來的地位,不堪一擊。
因為那風箏,再栩栩如生,也是假的鷹。
真正的蒼鷹,疾風勁雨,電閃雷鳴,也不會掉。
直到現在,我才回答燕君很久之前的問話:
「不需要。」
我不需要很多很多的愛,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權力。
權力,資源,地位,力量和聲望。
50
當年雍國吞併梁國以後,我就想——下一步,是燕和聶。
當時的雍國對於這倆來說什麼也不是。
每一次,我都這般狼子野心,膽大包天。
我籌謀許久,後來鶯娘發現礦脈,給了我一個很好的切入口。
其實她發現的,是兩條鐵礦脈,一大一小。
我主動放出消息,泄露了小的那條礦脈的存在,引得周圍大國覬覦,接著把它拋出去,當個誘餌,引得兩國相爭,互相消耗。
大的那條礦脈,在明面上那座礦山的掩護下,我找人去開挖,鍛造兵器,也就不那麼引人注目。
放棄一條小的礦脈,消耗了燕聶兩國,吞併了大半蔡國,得到了聶國暫時的庇護,又能隱蔽地開採大的那座礦山,一石四鳥。
這些年來,我利用那些鐵礦,打造了一支鐵騎,他們擁有足夠的護甲和鋒利的兵器,普通的軍隊與之不可同日而語,足夠助我橫掃列國。
只有我自己知道它的存在。
本來打算登基稱帝以後,再讓那支鐵騎現世的。
周翎的背叛確實在意料之外,給了我慘痛一擊。
但他只要殺不死我,我就還能翻盤。
被抓走前,我把沈念璋藏好,把那支鐵騎的兵符放在他身上,以血作書大致交代了他情況。
抓到我燕軍就會撤退,我觀察過戰場,張嬌嬌當時應當是逃走了,並沒有被追擊到,燕軍退去,她會去救沈念璋的,因為她肯定會去尋找我。
被困燕國兩個月後,我遙遙看到有人放風箏,一隻蒼鷹,和好久以前,我在臨城沈家收到的那隻一樣。
是沈念璋混進燕都來了。
於是我也放了放風箏,報個平安。
沈念璋找到了那支鐵騎,張嬌嬌也好好的,而李二牛,那天我看到的,應該就是他本人。
我拿話試探他,李二牛偷偷朝我晃了晃口袋裡新摘的李子,故意告訴我有人刺殺頂替他,不過應該是被他反殺了。李二牛這次很聰明,選擇了反過來假扮那個替身,混在周翎身邊。
有兵馬,有將領,其實我們隨時都可以反攻。
我拖延了一段時間,任由周翎在雍國朝中攪風弄雨,看看還有哪些不忠之臣和姦細,等他們暴露出來,再一網打盡,順手肅清朝堂。
等到燕君說要讓我侍寢時,我這才發出信號,下令開始進攻。
他們對我防備得很嚴實,但我想要傳遞消息,自然有無數種辦法。
鐵騎攻城很快,但要打到燕都,還是費些時間,我不想再與姬珩虛與委蛇,直接咬斷他的脖頸。
當然自己也中了一劍。
又是重傷賭命的一回。
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那個貨郎臨死之時,震驚地看怪物一樣看著我,問我是不是從一開始,每一步都在我的算計之內。
當時我沒有回答他。
其實。
不是的。
我的確步步為營,但誰也無法做到算無遺策,很多的時候,我不過是抓緊一切契機,因勢利導,逆風翻盤罷了。
我不去設想自己必然會成功。
只管去拼,去闖。
盡人事,聽天命。
勝固欣然,敗亦無悔。
我從不信鬼神。
我想要的,一向自己去爭取。
年幼時李二牛被阿姐和小妹當成山神許願,李二牛費力帶吃食過來,有一次我發現他被人搶了食物,打暈在後山,我拖著他去避雨的地方找藥,順手摘了幾株毒草放到那人家的井裡,看著他拉到虛脫,掃走了他家所有糧食喂給李二牛,吃飽飯才能不被人輕易打暈。
阿姐和小妹在山上碎碎念祈禱,說求一枚簪子。
我看遍鎮上所有漂亮簪子,親手為她雕刻了一隻木簪。
她們一直以為那是李二牛做的。
可李二牛的手哪有這麼巧,野兔也是我抓來的。
每每命懸一線時,我總念著,「山神,山神,請保佑我。」
我所說的山神,一直是我自己。
是我在向自己一遍又一遍祈禱,重複——
聽銀,聽銀。
永遠不要放棄你自己。
聽銀。
你永遠都不認輸。
當我提著燕國國君的頭顱,走上城樓,往負隅頑抗的燕軍人堆里一丟,看著他們士氣瞬間潰敗,而另一頭,沈念璋帶人打垮這最後的燕國守衛,趕到我身邊,一手扶住搖搖欲墜的我。
雍國的獵獵旗幟插在了燕國都城的城樓之上。
我這才安心地暈了過去。
沈念璋必然會接住我。
51
肅清了雍國,收歸權柄,周翎被押送到我面前。
我讓薛家人提著一把大刀,斬斷了他的雙腿,「這是薛小將軍失去的雙腿。」
我讓張嬌嬌接過那把刀,砍掉了他兩根手指,「張將軍在岐門關失去了兩根手指。」
周翎痛苦哀號,一抬頭,我身後還有烏壓壓一群人,全是那場戰役中死去士兵的家屬,他頓時驚懼萬分。
那把刀被一人一人傳過去,每個人片下他的一塊肉,眾人看著周翎被凌遲而死。
攻占了燕國,我端著一杯毒酒看著身為階下囚的施平,「沈念璋身上的毒,解藥交出來,可以饒你一命。」
沈念璋在岐門關帶著我殺出重圍,燕軍那刀兵上抹了毒,雍國上下竟無大夫可治。
施平大笑,「哪來的解藥,那種毒就是無藥可解的,他只能一點點被耗死。」
那就沒必要廢話了,我說,「對不起」,上前打算親手毒死他。
從他的角度,我間接導致了他國破家亡,他恨我入骨,應該的,是我對不起他;從我的角度,當時不把施國拖下水,那亡的就是雍國,後來他設計刺殺我,安排埋伏我,我親眼看著眾多將士死去,還給沈念璋下毒,是他對不起我。
亂世的殘忍就在於此,立場不同,註定你死我活。
施平一愣,後來也低聲道了一句,也抱歉啊。
沈念璋攔住我,「還是我親手了結他吧。」
他就這麼一動不動攔著我,僵持了會兒,我終究選擇了妥協。
我知道他什麼用意,施平和那些死有餘辜的人不同,殺他多少受點良心譴責,他要替我擔下這殺孽。
這麼多年來,髒活累活,沈念璋都盡力替我去辦。
這次也是,他毒死施平,還把他那個靠犧牲連伊人逃走藏起來的皇姐也找來除掉,斬草務必除根。
攻占聶國,把之前上貢的鐵器都搶了回來。
至此雍國連並兩大國,版圖進一步擴大,在列國之間聲名大噪。
在此之時,我步上帝座,戴著冠冕。
雍國昭告四方,長昭公主登基為女帝。
當上帝王的當天,我就召集群臣,告訴他們,雍國要以最短的時間一統天下。
52
不能給列國反應過來聯合對付我們的時間,所以我花了漫長的時間去蟄伏積累,才一舉拿下燕聶兩國。
一旦拿下兩個大國,就會成為許多大國的威脅和討伐對象。所以這戰事一起,就得緊鑼密鼓推進,不再有機會停歇。
雍國之前的國力,遠比它表現出來的要強,現在不必再遮掩。
我快速向外擴張,捷報連連傳來。
不過征戰沙場本就不是輕鬆的事,我依然屢次負傷,身上的疤痕越來越多,身邊的將領士兵死去又換新顏,或被人謾罵窮兵黷武,或被人誇讚殺伐果斷,也並非屢次都能獲勝,也曾被聯合圍攻,走投無路過,也曾敗了又戰,戰了又敗。
最是危急時,被三個諸侯國合擊,盟友來不及趕到,兵力被分散,戰線被拉長,最西邊的邊關城池孤立無援支撐了好幾個月,才堪堪等來援軍,差點就被攻破任敵人長驅直入。
正好,是連伊人被流放而去的那座。
隨著捷報回來的,還有她的幾件遺物。
他們說,邊城被圍攻數月,守城將領絕望之際,開門放城中百姓逃命,連徭役也被一起放走。
眾人紛紛逃跑時,連伊人渾渾噩噩,逆著人群,就來到了城樓處。
看著遠方塵煙里又逼近的敵軍,她猛然清醒。
我給她的那件外袍,連伊人仔細清洗乾淨,始終帶著,好好存放已久。
那一天,她第二次披上了那件外衣,然後掛上一副面具,立在了城樓上。
守城將領被她說服,決定賭一把,將城門大開。
連伊人假裝成我,在城樓之上朝敵軍喊話。
敵軍將領看到長昭女帝竟然出現在此處,驚惶失措,城門大開,但他感覺是一出誘敵之計,不敢隨意決策,當天退了回去,先探聽探聽情報。
這一出空城計,拖延了兩天,終於被敵人發現那根本不是女帝,他們被耍了。
怒不可遏的敵人要朝連伊人放箭,她揭下面具,朝都城的方向深深一拜,終於道出了臨走之時沒立場說出口的話。
她說:
「殿下,您心之所向,奴萬死不辭。」
接著哼著年幼時母親哼過的童謠,從城樓之上,一躍而下。
她已經經歷過很多次了,她知道城破之後,假如她還活著或是留了全屍,少不得被人侮辱。
她還穿著殿下的外袍。
不能被弄髒。
連伊人死時並不知道她爭取的這兩天,到底能不能改變那座城的命運,但她就這麼去做了。
她死後不久,援軍終於趕來,守住了那道關卡。
捷報送進王都,附帶一起的,還有她臨死手裡攥的一張皺巴巴的紙。
連伊人在邊關,從自己的口糧里省吃食,與人交換,很認真地學寫了幾個字。
上面是歪歪扭扭的一行丑字:
【士為知己者死。】
誰說姑娘家不能言家國天下。
53
這世上的人啊,就是這麼奇妙。
向來憨厚忠心的人,在富貴榮華里被權力異化腐蝕,背刺於我。
而一開始與我爭風吃醋的敵國細作,原來只要一件衣裳,只一件衣裳,就能捨身赴死。
那不是一件衣裳,是她的人生,被迫脫下的尊嚴。
而這樣的死亡,我被迫一遍一遍去見證。
四年過去,雍軍把最後的勁敵逼退到了最後一座城池。
召國的名將趙成,他現在已經成了個老將軍,帶著新的幼帝,退守召都。
召國是舊王朝的殘餘,趙成出生時召王朝還存在,雖處於末年,但也承載著他幼時的美好回憶。後來王朝覆滅,諸侯割據,趙成少年時從軍,一輩子都在努力匡扶皇室,期望有一天能復興舊朝,山河一統,但如今他已經老了,還被逼到了絕路。
與趙成當敵手這麼多年,我們互相都很敬重對方,我問他要不要歸降於我,趙成隔著戰壕,拒絕了我的好意。
但他扔給我一個布包,「陛下啊,老朽無妻無子無兄弟姐妹,父母皆已故去,請您幫我辦一件事,可以嗎?」
那是他年少剛從軍時,隨身帶上的信物,他當時想著,等平定江山,他就卸甲歸田,種地去。
可是到他垂垂老矣,都沒能如願。
他請求我,哪天山河一統,社稷安寧,海晏河清,請我祭告他的墳前。
老將軍慈愛地看著我,像極了看向前程似錦的小輩。
我答應了,也不再勸他歸降。
最後一戰,李二牛張嬌嬌他們都不忍心看著趙成去死,只讓手下副將在前指揮,選擇了避而不見。
我卻一直戰在最前方,目視著趙成被群槍刺死,目視著召國乃至列國最後一個敵兵的陣亡。
這是場毫無懸念的戰役,對方窮途末路,我軍都沒有傷亡。
我就這麼一眨不眨地看著,確保自己的士兵能安然攻下召都。
無論何時,我從不曾退縮過。
然後打掃戰場,把那個老將軍,埋在了一片田野間。
一輩子致力於統一破碎山河的老將軍,死在了大一統前的最後一場並不盛大的戰役。
我打開那布包,是一堆陳腐的種子,放了太多年,早就發不出芽了。
54
結束了。
這漫長的戰爭,終於結束。
雍國的都城再次搬遷,遷到召國都城所在地,歷朝歷代都偏愛以此作帝都。
雍國終於能從一個諸侯國,變成大一統王朝。
舉朝都在籌備著盛大的慶典。
召國的科考由雍朝繼續舉辦,到底下報上來消息,我才想起來我那個還沒死的爹。
我爹在召國被貶之後,不得志多年,好不容易熬到雍朝接管了召國的領地,他躊躇滿志,重新參加科考。
他也老了許多,腦子沒那麼好用了,這次沒考到榜首,不過名次也不差。
負責監視他的人提醒我他的動向,我爹馬上要殿試,現在好不輕快,得意揚揚,幻想著大器晚成被帝王一眼器重。
就像鶯娘那樣,世人只知道按我以前的封號叫我長昭,並不知曉我本名,所以我爹只知道即將登基的是個女帝,根本想不到是我。
我放任他一路考進了殿試。
進宮面聖那天,我爹躊躇滿志跟進大殿,然後他一抬頭,看到了高坐在龍椅上的我。
我爹立時腿軟癱坐在地上。
顫巍巍拿手指著我,「你,你你不是,死了嗎?」
他連震驚的神情都露不出來了,呆愣在原地。
他這一句話,完美地激怒了我這滿朝忠心耿耿的臣子,群臣怒視著他:
「既見女帝,為何不跪?」
我爹平時挺聰明的,這會兒可能是腦子空白,總是反應不過來,「女帝?
「你這弒父的逆女怎麼能當皇帝?」
很好,他又在群臣的怒火上澆了一桶油。
有人脫了臭鞋砸在我爹頭上,「食屎吧你!」
帶頭當眾毆打起我爹來。
我有些好笑。
在我爹哀號求饒向我求救時,我輕飄飄地說,「沒辦法,朕這班子,最開始是一群悍匪來著,作風是彪悍了些,爹爹,你抱住頭說不定可以少挨幾腳。」
他們經常在朝堂上吵架打成一團,我沒喝止,就是默許的意思。
等我爹挨完這頓打,我把他丟到了阿姐和小妹在帝都的衣冠冢前,逼著他一直跪到雙腿殘廢,又斷了他雙手。我說:
「你斷我手足,我還施彼身。」
你鬱郁不得志,為了趕考把我和娘親賣掉,我便讓你屢戰屢敗,一輩子都鬱郁不得志。
我沒殺我爹,我要讓他就這麼痛苦地活著。
處理了我爹,我照例去詢問醫者沈念璋的近況,御醫嘆息,「沈公子已經無力回天。」
我一僵,心沉了下去。
那毒,初時不明顯,可慢慢地,日漸耗盡人的生機,中毒之人會油盡燈枯而死。
我求遍天下名醫方士,也沒人有辦法。
這時沈念璋派人來喊我,我斂盡所有神色,推開門,就看到滿目翠竹綠意蔥蘢前,沈念璋一襲雪白的長袍,安靜地伏在案前擺弄什麼。
如瀑的烏髮垂落,凝雪一樣蒼白的容顏,芝蘭玉樹,神清骨秀,又帶著某種脆弱破碎感的病美人。
我感覺沈念璋一直在變得越來越好看。
可也越來越瘦削,現在好像風一吹就會倒,與身後那生機勃勃的碧綠截然相反,他是慘白病弱的春雪。
春山融雪,剔透冰寒。
讓我沒辦法不難過。
沈念璋見我來,卻笑著朝我招手,給我展示他新做的花燈。
又快到一年中元節了,好久以前沈念璋說要帶我去放河燈祭奠先人,轉頭我就被別人綁了去,那盞花燈被別人踩扁,最終一直都沒放成。
我鼻子有點酸,忍著淚意笑著說那就回臨城去放吧。
一輛馬車飛速疾馳趕回了臨城,正好趕上中元節,許久沒回來過,臨城有了些許陌生,沈家的舊宅還在,只是早已荒廢,穿過熱鬧的人群街巷,隔了十數年,我們兩個終於走到了岐水岸邊。
放下了河燈,看著它們悠悠漂浮遠去,沈念璋帶我去了一個地方,他對臨城非常熟悉。
這是一處安靜的湖泊,當初他好像就是在這附近把我從水裡撈起來的,沈念璋找來一葉小舟,帶著我劃到了湖中心。
點一盞燈在船頭,拍開兩壇杏子酒對酌。
微醉時,沈念璋輕聲說,「阿銀,你看!」
原本漆黑一片的靜湖,遠處零星漂來幾盞花燈。
接著是幾十盞。
數百盞。
無數盞。
……
這湖是河的下游,沿途城池裡百姓們放下的河燈,慢慢都漂到了湖面上,星星點點,匯聚成燦爛的光芒。
今夜月色極好,萬里無雲,星河漫天。
皎月,星河,與滿世界的花燈。
極致浪漫,璀璨又輝煌。
沈念璋說,「阿銀,我會一直懷念這一天的。」
接著我醉倒過去。
醒來時,人還在孤舟上,燈火已滅,清晨露寒。
只有我一個人,沈念璋不見蹤影。
等划到岸邊,立在岸上等候的侍從呈上來一個小盒子,我顫抖著手打開,裡面,是一截遺骨。
我一眨眼,落了一滴淚珠在上面。
之前我對張嬌嬌說過,若我死去,就把我燒了,留一截遺骨放在那個匣子裡埋葬作衣冠冢。
我那裝著一堆破爛的小匣子,最終沒有裝上我的遺骨,卻是裝進了沈念璋的
我讓張嬌嬌把我燒掉,是因為,自覺手上沾了太多殺孽,罪大惡極。
沈念璋,也是這樣想的嗎?
是了。
他幫我承擔了太多髒活累活。
真是一遍又一遍地見證死亡。
沈念璋從幼時聰慧乖巧的小少爺,變成少年時不學無術的紈絝,後來又變成運籌帷幄國士無雙的貴公子,然後是蒼白孱弱的病美人,最後變成了一截遺骨。
我其實很傷心。
很想坐在那葉小舟上發獃,什麼也不思考,什麼也不去想,坐一天一夜。
但我仍然不分晝夜地趕回了帝都,慶典即將舉行。
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阻擋我前行的腳步。
55
萬人空巷的典禮,慶祝新王朝的誕生。
我穿著厚重的龍袍,朝著祭告天地神明的祭台拾級而上。
路過無數注視著我的人。
李二牛滿臉欣慰看著我,張嬌嬌大不敬地朝我吹口哨,丞相恭敬地安靜立著,霜雲在角落偷偷地哭,鶯娘曬得黝黑回來看我,沈學昌老態龍鍾拄著拐杖朝我點頭,群臣百姓都在目視著我。
我抬腳,一步一步向前。
腦海里浮現起諸多舊事。
承平元年,召國新立了幼帝,改新年號,重新恢復了科考。
也是那一年,大水饑荒,我爹為了湊進京趕考的盤纏,把我和我娘打包賣給了貨郎做菜人。
我火燒青樓,搶來了第一筆銀錢。
身上的冕服擦過台階,發出細響,我走上了第一個玉階。
承平三年,我與李二牛落草為寇兩年,拿下了橫崖寨。
承平五年,我在臨城蟄伏布局,蓄力拿下衛城,當年冬建立了雍國。
已經走到台階中間,我繼續向前。
承平八年,艱苦鏖戰,遠交近攻,吞併了梁國。
帝王的冠冕,隨著走動,珠簾晃得噹啷響。
承平十四年,我遭人背叛,命懸一線,和沈念璋兩人互相帶著對方逃命。
同年,我吞併燕聶兩國稱帝。
走到了玉階的盡頭,祭台上是祭祀的豬牛羊。
我點香燭祭告天地神明,保佑風調雨順,社稷豐饒。
如今,是承平十八年了。
我終於平定了天下。
我對著天地神明宣告,「改年號,臨安。」
臨安元年,帝大赦天下。
從此戰火消弭,市民得以休養生息,安居樂業。
開啟了一輪新的盛世。
歷史會記住我的名字:
楚聽銀。
番外——沈念璋
沈念璋總是覺得有些好笑。
舊時他的二姐喜歡看話本子,裡面有許多關於愛情的故事,別人家的男女主角初見都是那麼美好,不是他在她卑微疾苦之時,伸出援手,賜給她一顆救命的饅頭,就是她救他於水火之中。
他們的相遇呢?那會兒阿銀在幹什麼?
哦。
她在殺人,放火,越獄,鑽狗洞爬行。
還順手搶走了他最愛吃的燒雞。
而他呢,一頭炸起來的亂髮,焦黑的胖臉,破爛的衣裳,模樣滑稽。
第一次相遇。
雞飛狗跳,人仰馬翻。
做燒雞的大廚還被她嚇跑了,連夜搬家,從此再不見蹤影。
沈念璋恨得咬牙切齒。
他會永遠憎恨她,永遠!
可是當他被綁票到土匪寨,再次看到小姑娘時,咬牙切齒好幾年,最終出口的卻是毫無殺傷力的一句,「我討厭你。」
可惜阿銀並不覺得他的討厭是多麼可怕的事情,非常無情地,扔給他餅和刀就走了,壓根不與他廢話。
這次阿銀救了他。
沈念璋默默在心裡想著,算了,原諒她,不想討厭她了。
他很想報答她。
從小的教養讓他覺得他應該重重地酬謝對方。
可是阿銀依舊非常無情地一腳把他的船踹走,連名字都沒告訴他。
她順手救他,就只是為了救他,並不需要報答。
再後來,沈念璋在湖裡撈魚吃,撈到了重傷昏迷的阿銀。
她在沈家躲避追兵養傷,用自己的身世賣可憐讓人對她放鬆警惕。
沈念璋聽了,頓時充滿了憐惜。
他本就是個,本性善良,溫暖,細膩的人。
他試圖安慰她。
阿銀眉目半斂,默不作聲。
誰也看不透她在想什麼。她向來喜怒皆不形於色,內里即便波瀾壯闊,表面也不會讓別人窺見半分。
然後阿銀就病倒了,沈念璋當時並不知道她是故意把自己弄這麼嚴重的,只覺得她真是可憐極了。
後來知道,她對自己那麼狠,就更覺得憐惜。
阿銀小他一點像個妹妹,是他的救命恩人,又那麼可憐,沈念璋對她很是照顧,相處久了,越來越發現,她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
她善良,又優秀,沈念璋對她很難不生得幾分喜歡。
可是後來母親自作主張要阿銀嫁給他時,阿銀拒絕了,沈念璋其實也不太理解她為什麼拒絕,不過他肯定尊重她的選擇。
到此時此刻,他們的交集,牽絆還是很淺的,溫吞平穩,直到阿銀被人綁架,出乎眾人意料反過來綁了對方,策馬在高大的城門之下,將要出城去時卻折返回來。
她乾脆利落地殺了那個人,起兵攻城造反。
那時候沈念璋才知道,原來她不是表面上無害的小姑娘,她是亂匪叛軍的首領。
原來她不想當他的妾,也不想當他的妻,她想當帝王。
那時候的沈念璋還不知道她的最終目標。
他只知道,那天的太陽輝煌盛大。
阿銀在城門之下,亂軍之間,亂世之中,比那太陽還要耀眼。
她光芒萬丈。
沈念璋呆愣注視她很久很久,直到被兄長拉走,回到安靜的沈宅,一摸心口,它跳動得那麼響,那麼沉。
真正的愛上只用了一剎那。
當晚,沈念璋跪在了父母親面前,「兒要追隨她。」
那時的阿銀鋒芒初露,她還沒有太多根基,即使獲得了幾城的勝利,在外人眼裡,在沈家長輩眼裡,也還只是個亂匪。
亂世這種揭竿而起的義軍賊子很多啊,他們如春筍般冒出來,又如煙花般落下去,他們都覺得阿銀也不過諸如此類。
所以堅決反對,還專門拉來大兄鎮他。
但沈念璋這人,平時小事讓長輩順心還挺聽話,但真正他自己決定好的事,沒人可以阻攔他,從小皆如是。
他不聽勸,沈父難得動了真格讓人把他抽得鮮血淋漓,沈念璋跪得筆直,不躲不避,也不曾鬆口放棄。
還是大兄心軟,無奈地說了句,「他什麼德行,大家還不知道嗎?」
知道的,所以最終沈家人都妥協了。
但沈念璋卻沒有跟著阿銀去衛城,他只是送她出了城,又回來了,沈家人以為他是改主意了。
等他把沈家安頓保護好,等他重拾武藝文才確保不會拖她後腿,沈念璋依言去找她。
後來很多年,很多次,他們互相攙扶著渡過一次又一次難關,他們沒有成婚,甚至沒有互相述說過愛意,卻有一種相濡以沫的錯覺。
他喜歡阿銀。
毫不保留,盡人皆知。
很喜歡很喜歡。
至於阿銀喜歡他嗎?
不知道。
也不需要知道。
他並不需要阿銀也很喜歡很喜歡他。
她看起來是不會愛上任何人的性子,她也不必去愛上誰。
她只需要愛她自己,愛她的臣民就好。
有的愛情的故事,無關風月。
她野心勃勃,目標明確,堅定無畏。
她一身逆骨,桀驁不馴,永不彎折。
她聰慧過人,刻苦勤勉,運籌帷幄。
她清醒通透,是非分明,一針見血。
她心狠手辣,殺伐果斷,偏又善良柔軟。
她悍不畏死,從容不迫,勝固欣然,敗亦無悔。
她只需要光芒萬丈,就好。
沈念璋想起雞飛狗跳的初見。
她沒有救他於水火,她救千千萬萬人於水火。
年少時阿銀在山腳撿到一隻折斷翅膀奄奄一息的雛鷹,所有人都勸她別白費力氣,救不活的,它已經快要死了。
她沒有想著它快要死了,她只是在想,它應當飛得高高的。
正如她救了很多人一樣。
她把李二牛從破茅屋裡翻出來,從此他不再是孤僻的怪人;她讓鶯娘去繪山川地圖,從此她再沒有哀怨過容顏的老去;她救了周翎,救了張嬌嬌;她為連伊人撿起被踏碎的尊嚴……她讓很多很多人都吃上了飽飯,不再顛沛流離,朝不保夕。
感覺到自己時日無多,沈念璋最後帶阿銀去放了一盞花燈。
那夜明月高棲,星河天懸,圍繞著他們的滿湖花燈璀璨奪目。
可沈念璋覺得,他們都沒有阿銀耀眼。
她是黑夜裡的太陽。
其實這靜湖不能滿足任何人的願望。
但阿銀可以,阿銀讓百姓如願吃得飽飯,吃得暖衣。
他帶著她撿湖裡的百姓們的願想一個一個看,那夜的微光是如此溫暖。
沈念璋希望,阿銀以後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挫折黑暗,都能在這些光芒溫暖中汲取黑夜裡踽踽獨行的力量。
沈念璋死後,後來阿銀經歷過很多人,很多事。
也許有一天,當時間足夠長久,這些人和事終將在她的記憶里模糊。
可是她知道,她永遠也不會忘記承平十四年秋末的那個雨夜。
小胖子追隨她走了一里又一里路,山一程,水一程,一程又一程。
他一直說,「我送送你。
「送送你。
「送送你啊,阿銀。
「……」
她一直不知道該如何道別。
後來他們再次相逢,一起走過了無數春秋。
到很久以後阿銀才幡然醒悟,也許那不是相逢。
在她人生的道路上,在她披荊斬棘的道路上,他一直在護送她前行。
送君千萬里,終須一別離。
可是很多年了,她仍學不會告別。
番外——聽銀
人人都說願陛下長命百歲啊。
可惜他們的陛下,只活了一半,就壽終正寢。
她這一生太過操勞。
三十多歲時,阿銀就發現自己頭上生了白髮,她泰然地放任它生長,沒有像別人那樣揪掉。
然後照常去看望自己的娘親。
是的,娘親還活著。
阿銀一直在暗地裡找人,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硬是找到了流落在外的娘親,怕被人拿住軟肋牽連母親,一直將她藏得很好。
到坐穩江山時,才把母親封為了夫人,接到了帝都。
李二牛驚喜萬分。
兩個人遲來地結為了夫妻。
但楚夫人在繁華的帝都剛住兩年,和李二牛一起鬧著要回鄉下種地了,原本只有李二牛一個人在鬧的。
楚夫人感嘆,「娘親年少時覺得嫁給互相喜歡的竹馬,能有一間瓦房睡,能每個月吃得飽,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後來世事變遷,兜兜轉轉,她還是嫁給了年少時喜歡的小伙,住進了寬敞舒適的宮殿,頓頓都是各色珍饈不重樣,卻沒有想像中那樣興高采烈,但也不是悲傷。
是一種更為複雜的感情。
是百感交集。
歷經多年風雨回首又是一年秋的百感交集。
兩個人在帝都待不慣,阿銀也就不再勉強,派人護送他們回鄉去了。
臨別時獨自一人登上城樓看著他們的車馬消失在天邊的盡頭。
過兩年,宮人來報天牢里那個人快不行了。
阿銀提著燈走進昏暗的牢房深處,看著就剩最後一口氣的張文景。
他雙腿雙手盡失,阿銀讓御醫吊著他一口氣,但不治好他,就像他以前買通村醫對待李二牛的那樣,還拔了他的舌頭,就像他為封口將張家村整個屠戮,殺了張嬌嬌所有家人一樣。
娘親剛被接到都城時,阿銀帶她去看了張文景。
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帶著仇恨的目光盯著阿銀,朝她爬過去,形如惡鬼,太過嚇人。
楚夫人下意識感覺他要傷害自己女兒,咬牙拿凳子砸他,差點就把人砸死了。
阿銀全程立在原地看著,忽然染了笑意。
母親舊時總是不敢反抗,現在為了保護她,堅強起來,倒是終於敢反抗這男人了。
張文景的生命力實在頑強,被砸得快死了,又活了過來,又堅持了幾年,不過他已經堅持不住了。
阿銀守著親眼看他斷氣。
然後把親爹的屍首喂了狗,看著這個一輩子自私自利,卑劣惡毒,追名逐利的男人,最終籍籍無名地落幕。
與他一同落幕的,還有那個賣妻鬻女,饑民相食的時代。
又過兩年,鶯娘主持編纂完《雍輿覽圖》,來辭官道別,她想出海,去更遠的地方探索。
阿銀打量著鶯娘,還記得她最初的模樣,相貌柔美,哀愁低落,每天為自己容顏老去而焦慮。
如今,她臉上生了皺紋,被曬得黝黑,樣貌也滄桑了許多。
但她的眼神,變得堅毅,明亮。
從前她以色示人,最怕的就是人老珠黃,現在她有了自己一番事業,她只擔心活得不夠久,見證不了沒見過的大好山河。
她的眼裡有了光,那是一種,由內而外的力量。
阿銀說,「去吧。」
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天地闊大,自由自在。
她目送鶯娘隨著海船遠去。
又過幾年,沈家長兄故去。
阿銀參加了他的葬禮,沈老爺和沈夫人早就去世,沈念璋也不在,其實沈家其他人,她都不太熟悉。
她給予蔭蔽保沈家幾代榮華。
但沈家,換了一處新的陌生的宅邸,住了一批新的陌生的人,此生她應當是不會再去。
張嬌嬌舊傷發作,從邊疆回了帝都休養,倒是常常與阿銀做伴。
休養了幾年,她重新龍精虎猛要去駐守邊關了。
於是阿銀又送別了她,看著她遠去。
接著低頭咳出了一口血。
阿銀若無其事地繼續上朝批摺子處理各種大小事務,終日不曾停歇。
這年她已經四十多,白髮叢生。
御醫勸她不能太過辛苦。
阿銀沒聽勸。
她心裡有數。
之前打仗時她受過許多傷,身上的疤痕一道又一道,她註定就沒辦法長命百歲。
不如趁著還有時間,給雍朝打下一個穩固的根基。
又過幾年,阿銀意外聽見霜雲說夢話,「薛祁寧,別黏著我了,這一輩子,我都要好好侍奉殿下……」
愣了許久。
原來當初小將軍紅著臉說的那個心上人,是霜雲啊。但她從沒表現出來悲傷,畢生都在盡心盡力服侍阿銀,可能等到她老死時,她會跟阿銀說,「陛下,奴去找他了……」
於是阿銀對她說,當年戰場上逃命,丟了樣東西,讓霜雲過去找,霜雲滿頭霧水去了。
那裡,有小將軍的墳塋。
如今的雍都,離岐門關很遠很遠,她這一去,可能要以年計數。
阿銀看著她離去。
只剩她一個人了,孤零零的。
不過她選擇的這條路,本就註定踽踽獨行。
不過是筵席散盡,曲終人散,又回到了最初的樣子罷了。
那年她走在去臨江樓的路上,烏雲低垂,洪水滔天,一切的起點,就是如這般孑然。
這天上朝時,阿銀暈倒在路上,御醫斷定她時日無多,阿銀狀態卻越來越好,她知道這是迴光返照。
於是她一個人,回去了一趟臨城。
她去了小時候住的地方,後山還是那麼適合發獃,走了一遍沈家廢棄的舊宅,無人打理,野草瘋長,牆垣傾塌,沈念璋翻牆栽倒的那面牆也倒了,又走到鏡湖的邊上,還記得最開始時沈念璋帶她去吃鏡湖的清蒸鱖魚。
「恩人,丫頭,聽銀妹妹……你別死啊,你千萬要撐住,我還沒帶你去吃鏡湖的清蒸鱖魚,西坊老巷子裡的杏子酒,東市有家酒樓里的胭脂鵝脯,燒鹿筋,櫻桃肉,還有隔壁城裡的掛爐烤鴨……」
後來沈念璋一一兌現了承諾,還帶她去看滿湖的花燈。
現在是白天,也不是中元節,沒有花燈了。
回去的路上,路過一處熟悉的稻田,那時暴雨傾盆,一行人齊力幫村民修補好田坎,淋成落湯雞抓了鯉魚在破廟裡烤著吃。
阿銀又抓了條魚在破廟裡烤。
但無人談天說笑,這魚也沒什麼滋味。
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
回去以後,阿銀立下詔書在早就挑選培養好的公主皇子裡面定下了繼承人,是一個聰明的小公主。
她的後宮空無一人。
她這一生的努力前行,從來不是為了最終後宮佳麗三千享樂富貴。
將死之時,阿銀想到很多人,很多事。
想到在外終究沒來得及趕回都城的娘親,李二牛,鶯娘,張嬌嬌,霜雲……日夜兼程,卻在路上收到她的死訊,該有多傷心。
想到年幼時和阿姐小妹一起玩耍,張文景和那個貨郎,已經故去的沈家父母和長兄,變得貪婪背叛她後被凌遲的周翎,穿著她的衣裳從城樓上哼著歌一躍而下的連伊人,長槍策馬第一次出征就慘死的薛祁寧,紅衣瀲灩喜怒不定瘋狗一樣的姬珩,陰毒難纏後來臨死卻說了一聲也抱歉啊的施平,英雄路短堅定地陪前召一起死去的趙成。
他們早在記憶里褪色。
不過阿銀還記得天下歸寧後,她帶著趙成那包陳腐的種子到了他墳前,摻上新種子,任大風將它們吹走,新種子與舊種子隨風而散。
未腐的良種,遇風遇水,野蠻生長。
來年,那處山坡必定開滿向陽的繁花。
她想到鶯娘在臨江樓為她彈琴唱曲,想到李二牛總愛帶齁甜的李子給她,想到去岐門關出征前,張嬌嬌一腳把少年將軍的馬踹開,問他喂了什麼這馬放屁這麼臭,然後眾人一陣笑鬧。
……
最終還是想到了沈念璋。
她這輩子無愧於天,無愧於地,無愧於百姓萬民,卻唯獨感覺面對沈念璋問心難安。
其實她的內心,一直感到虧欠。
後來的沈念璋俊美又厲害,人人都仰望那時候的她,阿銀卻看到了他改變成長的艱辛。
他還是在臨城當小胖子的時候最是無憂無慮,沒有煩惱,大紅大紫一身富貴,可惜他死的時候,一襲白衣,遺世獨立,修長指節,枯瘦蒼白。
阿銀想,她這輩子,都欠了沈念璋一隻燒雞。
手裡捏著沈念璋離開前留在她手邊的信,旁邊是她的小匣子,它們都會隨她葬入皇陵。
這信已經泛黃,她打開看了很多很多次。
沒人知道她到底對沈念璋是什麼樣的感情。
她這一路上走來,經歷過無數磨難困境,停在沈家當表小姐,停在沈家當妾,當妻,停在給燕國皇帝當妃子那兒,都是安穩榮華的一生,是糖衣的夢鄉,是各種各樣的誘惑。
可她沒有停留,一步都沒有停留,一直一直,堅定不移地往上爬,路過的風景再好,她也絕不停留。
沒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牽絆住她前行的步伐。
苦難,困境,危險不能;
美好,愛意,富貴榮華亦不能。
她堅定無畏,永遠向前,鞠躬盡瘁。
留給這個世界的,是一個沒有分裂沒有戰亂的王朝,是一個政通人和,教育科技大力發展,百姓安居樂業,女子經商為官,萬國朝拜的盛世。
在百官萬民的悲聲慟哭中,她合上了眼。
崢嶸輝煌的一生。
沉入盛大無邊的黑暗。
……
番外——終
我生性不馴,從不曾改變。
我不是變乖順了,我只是學會了偽裝。
……
我把那一塊金子揣在懷裡,垂眸看著溪流的方向。
潺潺流水,遇山劈山,遇石裂石,汩汩向前。
……
灰濛濛的蒼穹,驚雷乍響於天際。
連綿暴雨淅淅瀝瀝,萬物困於久雨積霖。
……
「作妻,也不願意。」
……
我之所思,所想,所謀,所見,所求。
從來不必與非我流輩解釋,求得烏合之眾的認同。
我只管去思,去想,去謀, 去見,去求。
即便世所不容, 即便踽踽獨行。
……
我不想成為這樣的人。
我不做誰的妾,也不做誰的妻。
我只做我自己。
我要歷史記住我的本名——楚聽銀。
……
居高臨下, 占儘先機。
……
民心在我, 則,優勢在我。
……
她並沒有對不起我。
是這世道對不起我們。
我不僅要我爹死, 我還要千千萬萬個像我娘那樣的人活。
我不僅要殺我爹一人,還要殺盡無數的虎和悵。
我不僅要拯救我自己, 也要拯救困厄掙扎的百姓萬民。
……
如洪流, 如波瀾,如驚濤駭浪。
竟至譁然。
……
這世道吃人。
那我便改變這世道。
仇恨不能占據我全部的人生。
我必自救, 且救人,救千千萬萬人。
我要往上爬。
不擇手段地往上爬。
我要擁有世間至高的權力, 去掌握改變命運的力量。
……
我手裡沒有刀, 運籌維持是我的刀, 頑強意志是我的刀, 堅定無畏也是我的刀。
……
真正的蒼鷹,疾風驟雨, 電閃雷鳴, 也不會掉。
……
「不需要。」
我不需要很多很多的愛,我需要很多很多的權力。
權力,資源,地位, 力量和聲望。
……
「山神,山神,請保佑我。」
聽銀, 聽銀,你永遠不認輸。
……
「改年號, 臨安。」
……
某年某月某日, 尋常的一天,午後的太陽撒在案上, 那封信一直都在, 泛黃的紙張, 悠悠地隨風輕晃。
十幾歲時那個臨城招貓逗狗的紈絝小公子,咬牙扛下了所有家法, 身上冷的血在滴, 心上熱的血卻在沸騰。
那時候的他,和後來的他,和將死時的他,一直想對阿銀說的話:
【願你如溪流破山前行,願你如驚雷裂劈長空。
【願你如太陽,光芒萬丈。
【願你不屈,不馴, 不言棄。
【不困於黑暗, 不陷於腐朽。
【永遠有破山前行與裂劈長空的勇氣,永遠矢志不移,永遠堅定無畏。」
泛黃信紙吹落到桌案, 輕飄飄掉到了地上。
沈念璋最後一句:
【聽銀,別困在愛里,天高任鳥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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