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夢寒啞然。
我媽盡力找補,「冬冬,回房做作業去。」
蘇冬撅起嘴巴不肯進屋。
顧夢寒蹲下身,輕聲道,「我是你姐夫。」
「真的嗎?你是姐姐的老公。」
八歲之前,我時常去找她,她會稚氣未脫的跟我聊學校的事,也會抱怨爸爸太嚴厲,媽媽總是喜歡管她。
八歲後,她就再也看不見我了。
蘇冬瞪圓了小鹿般的眼睛,問,「姐姐怎麼沒來呀?」
全場寂靜。
我媽還維持著削蘋果的姿勢,我爸換台的動作也頓住了。
最後,還是顧夢寒溫聲道,「夏夏來了,只是你看不見。」
我媽捂住嘴沖向了廚房,不一會兒裡面就傳來壓抑的抽泣聲。
顧夢寒本來不打算留下吃飯。
但蘇冬拉住了他的衣角,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充滿了懇求,「哥哥,再給我說說姐姐的事吧。」
那隻已經邁入晚年的橘貓蹭蹭他的腿,翻了個肚皮。
顧夢寒把胖成了一團球的貓抱起來,垂下眼眸,「好。」
回去的時候,已近傍晚,路燈下,他臉上的神情寂寥又落寞。
我問他在想什麼。
他自嘲一笑,「要是沒當年那事,可能我們的孩子都有這麼大了。」
「怪我,沒有保護好你。」
15
當第一個十年到來時,顧夢寒請了人來把家裡好好布置了一番,早已不復光亮的牆壁被裝飾上了許多彩帶,還貼上了許多喜慶的貼紙。
氣球和鮮花幾乎將整個屋子堆滿,滿屋都是浪漫的氛圍。
餐桌上早已擺放著兩根燃起的蠟燭,紅酒以及我最愛的飯菜和甜品。
同事們都笑著猜測,自己的老闆是不是有好事將近。
「你要幹什麼呀?」
「你猜。」
當所有人走空,只剩下我和他兩人時。
顧夢寒捧著一大束玫瑰向我走來,到我面前,單膝跪地,舉起戒指,是當年他沒來得及送出的那枚。
「蘇夏,生日快樂。」
「嫁給我好嗎?」
吊燈的光華璀璨,印在他的黑眸中如同點點碎金。
我甚至能瞧見他額頭細密的一層薄汗。
這場遲到的求婚,晚到了十年。
16
死後二十年,顧夢寒的頭上已經長出了銀絲。
雖然日常的保養和鍛鍊延緩了衰老,但皺紋仍然毫不留情爬上他的眼角。
他很努力也很勤奮,在他手上,當初我們一手創辦的小公司已經成了全球知名集團。
彼時顧夢寒已四十五歲。
即便如此,魅力仍不減當年,狂蜂浪蝶蜂擁而至。
不知是誰爆料。
他有一個深愛多年的初戀,結婚前被殺害,至今屍骨未寒。
不光如此,還附帶著一張我的舊照。
顧夢寒平靜的看完消息,對著電話那頭的助理道,「明天,我不想在網上看到我未婚妻的任何照片。」
歲月更迭,他愈發沉穩,不再輕易表露情緒。
就連我,有時候也讀不懂他。
等到熱搜風波平息後,他身邊突然多了一個和我有幾分相似的秘書。
他倚靠在真皮座椅上,把玩著手裡的文玩核桃,若有所思地問,「夏夏,你覺得她怎麼樣?」
「挺好。」
這二十年里,但凡有合適的女性,我都會勸他一次。
他微微一笑,評價道,「無聊的小把戲。」
17
蘇冬成績不錯,得益於高中三年,顧夢寒給她各科都請了名校畢業的輔導老師專門輔導。
她高考出分那天,欣喜的給他打電話,「姐夫,我考上了A大!」
顧夢寒拿著電話,嘴角擒著寵溺的笑,「想要什麼禮物?」
小丫頭嘰嘰喳喳說個沒完,於是顧夢寒抽出半天的時間陪她逛商場。
她穿著粉色的寬大T恤,在前面蹦蹦跳跳像個孩子。
我們不疾不徐地跟在後面,湊在一起小聲交談。
「顧夢寒,冬冬還小,你別把她慣壞了。」
「沒事的,我有分寸。」
自他開始進我家門後沒多久,我爸媽就很擔心,顧夢寒是不是別有企圖。
畢竟他一個成年男人,不圖回報,之前是因為我,現在我死了,他還能因為誰。
好在,最後發現,他真的就只是把蘇冬當孩子看待,老兩口才放下心來。
他們年紀已經很大了,照顧自己都困難,還要照顧一個孩子,日子可想而知的艱難。
這些年若不是顧夢寒給他們請保姆,請護工,時不時幫襯著,他們恐怕早已心力交瘁。
「顧夢寒,謝謝你。」
他得意地哼哼兩聲,「知道就好。」
18
李薇薇工作能力平庸,總是犯些低級錯誤。
開會的材料上總有錯別字、PPT水平低下、工作彙報都寫不好。
公司的部門經理向顧夢寒反映了好幾次,他卻只是揮揮手,不以為然。
我也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藥。
這段時間,他身體也有些不太好了,總是咳嗽,一咳起來就不停。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還沒死呢。」
我心疼地望著他,「我們去醫院好不好?算我求你了。」
白色紙巾上一抹血色讓人心驚,他固執地搖搖頭,沒說話。
他日漸沉默起來。
或許是忙碌的工作剝奪了他的精力,也或者是長久的追尋真相讓他失語,亦或者是他真的開始累了。
顧夢寒不再愛調侃我,也不再逼著我喊他老公。
他洗澡時,鮮少叫我進去陪他,更多時候都是一個人靜靜地跑著熱水浴。
他開始喜靜,喜歡安靜的坐在陽台看天空、看夕陽。
他鍛鍊的頻率開始降低,強度減少。
他會在鏡子中和我對視時,錯開目光。
「夏夏,你還是二十五歲的樣子,我卻老了。」
他開始學著那些老人一樣感慨。
是的,他已經到了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紀了。
19
蘇冬研究生畢業時,直接就進了顧夢寒的公司。
顧夢寒毫不避諱的把她帶到眾人面前,介紹,「這是我的接班人,蘇冬。」
作為企業家,顧夢寒遠沒到退休的年紀,此時卻大刺刺的推出一個接班人來,幾乎是立刻就在商界掀起了一陣波濤。
很快,關於蘇冬的信息都被挖了出來。
被全網下架過的那年的新聞也被翻了出來。
一些不好的輿論開始占據上風。
蘇冬明面是接班人,私下是顧夢寒養的未婚妻替身。
這種離譜的言論開始頻頻出現。
甚至還有人PO出了兩人在一起時的照片,搬運一些AI換臉三流視頻。
蘇冬氣得幾乎暈厥,她在網上激情和人開噴數天,最後還是灰溜溜的頂著黑眼圈來求助顧夢寒。
「姐夫,他們亂造謠我們的關係。」
也是,她和顧夢寒相差二十多歲,雖是姐夫,但顧夢寒待她如親生女兒,兩人日常以禮相待,卻被這樣造謠,她自然氣得不行。
她的臉在暖陽的照射下,臉上細小的絨毛都清晰可見,此時掛著委屈。
顧夢寒食指有節奏的敲著辦公桌面,黑眸盯著她,「如你所見,現在此事不光侵犯了你的名譽,還對公司造成了影響。」
「最近公司的股價降低不少。」
「不少合作方都在重新考慮與我們的合作。」
「離職的人也變多了,下屬同事們都開始懷疑我的人品。」
每說一條,蘇冬的腦袋就往下低了一分,最後羞愧到小聲哼哼,「姐夫,對不起,都怪我。」
顧夢寒的話語如刀鋒般銳利,「怪你什麼?」
「蘇冬,抬起頭來。」
「你是夏夏的妹妹,是我的接班人,好好運用你腦中的知識,自己想辦法解決這次的公關危機。」
蘇冬大驚失色,指指自己,「姐夫,我,我害怕。」
顧夢寒目光繾綣,柔聲道,「別怕,放手去做。」
20
蘇冬焦頭爛額的忙著應對輿論時,顧夢寒帶著我乘上豪華郵輪。
夜裡,他靠在甲板的欄杆上,靜靜地看著夜空下深藍色的海面。
海風拂過側臉,他一動不動像一個雕塑。
總有各種人過來試圖搭訕,都被他婉拒。
我也學著他的模樣,支著腮,笑道,「顧夢寒,你還是這麼受歡迎。」
高中時起,他就是班裡最受矚目的男生,他長得帥,熱愛運動,腦瓜子聰明,笑時恣意,無言時冷酷。
誰會不愛他?
高考最後一門考完,他在校門口等我。
我們一起往家的方向走,路過一家花店,他順勢帶著我進入,認真地問,「蘇夏,喜歡什麼花?我送你。」
出來後,我捧著一小束花,嘴角掛著自己都察覺不到的笑意。
後來,我們順其自然地在一起了。
沒等我從回憶中出來,顧夢寒便輕笑兩聲,「夏夏,你知道嗎?我真想從這裡跳下去。」
他用漫不經心地語氣突然說出驚悚的話來,我下意識道,「不要!」
「每一天,我都在為自己活著這件事感到厭惡。」
「每時每刻,我都在想,如果找不到兇手,你該怎麼辦?」
「如果那一天,我們約的時間能夠再早點,或者說,我親自去接你,是不是一切就不一樣了?」
「我恨自己,沒有保護好你。」
顧夢寒的聲音慢慢哽咽起來,扶在欄杆上的雙手青筋暴起。
他在缺氧。
他快要被時間殺死了。
21
當甲板上的情侶越來越多時,顧夢寒轉身離開。
我跟在他身後,牙齒在上下打架,「顧夢寒,會找到的,一定會找到的。」
自我出事以來,他每年都會拿出相當一部分錢用來支持慈善事業。
每年都有無數的兒童、婦女、老人的幫助,擺脫生活的困境。
欠薪的農民工、受困婦女、遲遲沒有得到正義的公民,都是他的救助對象。
隔三差五還會給寺廟、道觀、教堂捐錢。
顧夢寒是堅定地唯物主義者,卻為了我拜遍四方菩薩。
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千年古話。
但,我們一路走來,看到的確實麻繩偏往細處擰,厄運偏愛苦難人。
命運,從來都沒有偏愛善良人。
但他做了這麼多善事,我祈求命運,眷顧他一次吧!
一直以來,他都像座山一樣為我遮風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