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示上有三十二個人名,和七八個頭像。
那上面正中的人,看眉眼,幾乎和我那瘸腿的老爹一樣。
此時我才知道,老爹竟然是官府通緝的土匪。
他們殺光了合歡村的人,就留在了此地,成為合歡村的人。
村裡的女人,也不是什麼覬覦金佛才潛入此地的青樓女子。
我爹帶著一窩土匪,殺光了青樓的人,搶了這些女人回來。
所以,我娘才會如此痛恨我爹,寧願糟踐自己,也要紅杏出牆。
我正琢磨的時候,小道士一拍腦門:
「我想明白了!原來是這麼回事!」
10
十八年前,湯陰縣先後發生三件大事。
第一件事是土匪頭子馬老六一夥兒極其猖獗。
其先後搶了三個貨莊,殺了幾十人,當地的官府發布了對馬老六一夥兒的通緝令。
可是官府的通緝令下達以後,馬老六一夥兒突然消失了。
官府和江湖上的人馬先後找了幾次都沒有找到他們。
最終,湯陰縣只能將告示張貼得到處都是。
馬老六一夥兒的蹤跡,也就成了懸案。
第二件事是兩年後,湯陰縣的翠紅樓被血洗。
從上到下七十七口中,三十五人失蹤,剩下的人,都被殺了。
據說翠紅樓現場血流成河,死的都是男人和年老色衰的女人。
兩個正在翠紅樓喝花酒的官兵被砍成了十幾塊,腦袋就掛在了翠紅樓的牌匾上。
這件事令整個湯陰縣震動,可是作案的兇手,沒有人知道蹤跡。
三個月後,湯陰縣的官兵又在不遠處找到了三具女人的屍體。
女人的屍體很慘,不僅被玷污了,還被野狗撕碎了。
第三件事就是春宣和尚的失蹤。
當時春宣和尚路過湯陰縣是沒人知道的。
主要是害怕被人知道其護送金佛到護國寺,惹來土匪覬覦。
結果一年過去了,春宣和尚也沒到護國寺。
沿途查找,也沒有找到春宣和尚的蹤跡。
也有人說,是不是春宣和尚自己貪墨了金佛。
可是春宣和尚是得道高僧,若是他愛財,僅天下信徒的供奉就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倒也沒有必要去貪墨這一尊金佛。
於是,春宣和尚的失蹤也成了懸案。
原本這三件事看起來就是風馬牛不相及。
可小道士將三件事連在一起,就知道了故事的全貌。
馬老六,也就是我爹,帶著自己的土匪團伙藏在了合歡村。
之後的兩件案子,也都是我爹帶人做的。
這合歡村可謂是全員惡人,每個人都五毒俱全,可不正是滋生邪物的寶地。
而這天底下,也根本沒有什麼萬春寺。
自從春宣和尚去世,原本的萬春寺就走了許多信徒。
最後,萬春寺年久失修,徹底破敗了。
如今出現在合歡村外的萬春寺,是一座鬼寺。
聽完這些,我覺得脊背發涼,看來村子的劫難是必不可少,能不能活,全仰仗這個小道士。
我們離開倉庫的時候,村子裡已經屍橫遍野。
幾乎所有的女人都已經死去,死相極慘,無不是開腸破肚,血肉橫飛。
按理說,村裡的人死絕了,萬春寺就該消失不見。
可如今,村外依舊響徹著清冷的佛號,萬春寺的白塔就坐落在村外。
我娘忽然從一邊竄出來,伸出手抓住我的脖子。
那雙手仿佛鉗子一般,我根本掙脫不了。
小道士的寶劍,一劍砍在我娘的胳膊上,卻發出了金鐵交鳴的聲音。
我娘的臉色都沒變,就那麼提著我,向村外走去。
白塔一樣的萬春寺門戶大口,裡面走出來一個俊俏的和尚。
我娘將我丟在了地上,然後撲到春宣和尚的背上,一雙手不斷地撫摸春宣和尚:
「你終於是我的了,你終於只是我一個人的了。」
說完,我娘的手一指我:
「他,他知道金佛,我把他給你,你只和我一個人在一起好不好?」
春宣和尚緩緩轉過身,那張臉的確如謫仙人下凡,天下無雙。
可那張慈眉善目的臉在我心底里格外猙獰。
他一下又一下,砸碎了我娘的臉,鮮血迸濺在白色的僧袍上。
他風輕雲淡地丟下我娘那已經爛了臉的屍體,一步一步走向我。
月色之下,那張俊秀的臉緩緩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血肉橫飛的爛臉。
他那顆被搗爛的頭,就貼在我的臉上:
「金佛呢?」
11
小道士擋在我的身前,手裡的符籙像是不要錢一樣丟出去。
那被稱作一葉障目的符籙,只不過轉眼,就被春宣和尚擊破。
顯然,對於小道士來說,春宣和尚這樣在極陰之地滋養的邪物,實在太過強大。
小道士一掌將我拍飛出去:
「去找金佛,他的執念是金佛,找不到,我們都要死!」
我被拍飛到村子裡,可是金佛在什麼地方,我一點兒頭緒也沒有。
一直以來,我都不知道金佛的存在。
還是我爹被逼急了,才告訴我金佛的事情。
不過我爹不是傻子,不可能為了一個金佛寧可自己死掉。
所以,我的判斷是,金佛很大機率並不在我爹的身上。
我剛要進入村子之前,整個環境都變了。
我娘和其他的嬸子都變得年輕了許多,是她們風華正茂的年紀。
村外的亂石堆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豪華到了極點的青樓。
輕紗幔帳在樓梯之前橫飛,一個又一個小房間裡 ,映著女人曼妙的聲影。
一個慵懶的女人聲音,在我正面的門裡發出:
「小少爺,何不進來,陪一陪奴家。」
聲音一出,我只覺得頭昏腦漲,整個人都不受控制地向著那房間走去。
可我猛地想起了外面的春宣和尚。
這青樓怕就是幻相,如果走進那房間,恐怕我就死無葬身之地。
我掉頭就跑,青樓那些房間的門發出咔噠咔噠的響聲。
我跑出第三步的時候,所有的門都同時打開。
一個又一個身材窈窕的女人,將我團團圍住。
她們的身材堪稱人間尤物,可她們的臉已經被搗爛,血肉橫飛,甚至流膿。
我來不及慘叫,腦海里全是我爹的話:
「不要離開村子!」
我心一橫,從女人堆里沖了出去。
她們拚命地拉扯我的衣服,甚至指甲都嵌入了我的皮肉。
我用了一拉,兩條胳膊上,鮮血淋漓,留下了女人的指甲印。
只是那些指甲印上,冒著森森的綠氣,這便是屍毒。
衝出去的一刻,我一腳踏入了村子裡。
整個村子仿佛跨越了許多年的時光,一片欣欣向榮的景象。
我娘就在村口浣洗衣服,其他的嬸子也都在忙活自家的事情。
哪裡還能看到本該出現的屍橫遍野的景象。
我正愣神間,身後出現了一個和藹卻清冷的聲音:
「小施主,可否讓貧僧過去?」
我回頭的時候,看到了春宣和尚那俊美的臉龐。
這一刻我才明白,我看到的怕是十幾年前的光景。
村子裡的女人們看到春宣和尚,臉色大變。
那被積壓了很久的愛意,全都爆發在春宣和尚身上。
趁著男人們忙碌的工夫,這些女人將春宣和尚團團圍住。
她們在春宣和尚身上上下其手,將窯子裡的功夫運用得淋漓盡致。
春宣和尚閉上雙眼,不看她們,口中呢喃:
「南無阿彌陀佛。」
看到春宣和尚的窘迫,還是我娘站了出來。
她雙手合十:
「大師,我們也是苦命人,希望您能渡我們。」
一句話讓春宣和尚不知道應該如何回復。
半晌,春宣和尚嘆了口氣:
「也罷,我便在此,講經三日。」
12
春宣和尚講經三日,村子裡的女人紛紛來聽。
她們倒不是要聽什麼佛法,而是對春宣和尚感興趣。
甚至許多女人來聽講經的時候,都穿著暴露的衣裝,我娘連鞋子也不穿,赤著腳坐在第一排。
春宣和尚倒也算是得道高僧,下面的鶯鶯燕燕,他不為所動。
一些女人的輕薄舉動,春宣和尚只是一笑置之。
然而,合歡村並不是什麼山清水秀的地方,這裡的人,哪一個都算得上惡人!
村裡的男人看著春宣和尚,心中嫉妒,尤其是這些日子,自己的女人也不聽話。
可好不容易搶來的女人,他們自然捨不得殺掉。
我看到我爹帶著村子裡其他的男人,將春宣和尚圍在中間。
那些護著春宣和尚的女人,都被男人們一巴掌打在臉上,然後一腳踢出去。
春宣和尚只是靜靜地坐在原地,雙手合十,口中呢喃:
「南無阿彌陀佛。」
我爹咧嘴一笑:
「賊和尚,佛祖也保佑不了你!佛祖見了老子,也要怕三分!」
說完,村子裡的男人一擁而上,春宣和尚被他們按在地上。
我爹拿著石頭,一下一下搗爛了春宣和尚的臉。
他還割掉了春宣和尚的人頭,直接丟到女人堆里:
「你們不是覺得這賊和尚俊秀嗎?」
「來啊,誰喜歡,老子把這顆腦袋送給她!」
女人們誰也不敢說話,她們可都知道,這群男人,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土匪。
我爹轉身的時候,一腳踢在了春宣和尚的背簍上,背簍應聲破裂。
那破碎的背簍里,竟然出現了一個金光燦燦的東西。
男人們打開才發現,那竟然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金佛。
如今這世道,一尊金佛,莫說是買個村子,就是一個城的人命,也能買下來。
看著露出來的金佛,男人們的眼睛都直了。
我爹一把抽出腰間的刀,然後將金佛抱在了懷裡。
其他的男人看到我爹拿刀,都停住了腳步。
我爹就那麼抱著金佛,一步一步地退回到自己的家裡。
當晚,狂風大作,我爹抱著的金佛竟然開口了:
「南無阿彌陀佛。」
村外出現了一道白牆,金佛也跟著一閃而逝。
可那道白牆出現不久,就消失了。
我爹慌忙出門,看到外面有一個行將就木的老道士。
老道士指了指村外的老槐樹:
「邪物,被我壓在了槐樹下面,斷不可放它出來......」
我爹氣急敗壞地罵了老道士,在他看來,準是老道士搶了金佛。
可如今人已經死了,那裡還能問出話來。
隔天,失魂落魄的我爹被村裡的男人們抓住。
平日裡和我爹最好的老王叔一巴掌打在我爹的臉上:
「大哥,說吧,金佛在什麼地方?」
我爹搖頭,說金佛不知所蹤。
老王叔直接用刀子割開了我爹的腳筋。
我爹也是從那個時候,才開始瘸了。
接下來的日子,我也見過。
村子裡的人不斷地侮辱我娘,就為了刺激我爹,讓我爹說出金佛的下落。
我爹忍了十幾年,最後還是選了要拉著村裡的人一起死。
我爹帶著我走的那天,被人砍死在老槐樹下,鮮血浸透了老槐樹。
一張染了血的符籙,從老槐樹下的骨灰罈子裡飛了出來......
13
一切的因果都已經重現完畢,整個合歡村再次變成了屍橫遍野的模樣。
我站在村口,恍若隔世。
小道士已經被春宣和尚打飛,他的腸子都被紅粉骷髏的爪子給摳了出來。
眼看著,這小道士就要步了老道士的後塵。
他奄奄一息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是在說:
「金佛呢?」
我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並沒有找到金佛。
不過我又點點頭,金佛沒找到,不代表我不知道金佛去了什麼地方。
此時的春宣和尚已經有了餘力,他一步一步地向前。
步子不算大,卻幾個呼吸間就到了我的面前。
春宣和尚掐著我的脖子,目光淡然:
「金佛呢?」
我被春宣和尚掐得喘不過氣了。
眼看著就要死了,我終於從自己的嘴巴里擠出幾個字:
「佛在看著你!」
春宣和尚一驚,全身的鬼氣濃烈到幾乎滴下來。
他難以置信地緩緩轉頭。
偌大的萬春寺後,是一片金光,那金光成了天空之上無邊無際的大佛。
大佛眼眸低垂,似乎在看著春宣和尚。
原本黑漆漆的夜晚變得佛光普照,刺得我睜不開眼睛。
春宣和尚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天空中的大佛散發出一陣陣佛光。
大地之上,欲蟲飛起,重新下起了粉雪。
可在佛光普照之下,粉雪紛紛消散。
等我再睜眼的時候,被搗爛了腦袋的春宣和尚,已經變了模樣。
他還是那個俊俏的和尚,全身聖潔得讓人看一眼就自覺羞愧。
春宣和尚對我微微頷首,偌大的萬春寺就在佛光之中消弭。
春宣和尚走了三步,每走一步,就念一聲:
「南無阿彌陀佛。」
三步走完,春宣和尚的身影再也不見了。
一陣風吹過,掀起了一陣風沙,其中隱隱夾雜了骨灰的味道。
原本萬春寺的地方, 只剩下一尊金佛。
我的手掌上忽然一陣刺痛,一根手指竟然消失不見了, 露出了裡面粉色的骨頭。
我先是抱起了金佛, 又趕忙去扶小道士。
小道士苦笑著搖頭:
「我要死了,不要白費力氣了。到時候,就把我和我師兄埋在一起吧, 黃泉路上也有照應。」
我點點頭。
小道士看了看我的手指,說了這輩子最後一句話:
「你要把金佛送回護國寺, 否則,春宣和尚的願沒還, 他會一直跟著你的。」
埋在了道士以後, 我風塵僕僕地趕了三個月的路。
每個月, 我都有一根手指變成粉色的骨頭。
等我將金佛送到護國寺以後, 手指才恢復如初。
護國寺的大師對我躬身行禮:
「小施主不為錢財所動, 算是與我佛有緣。」
他還想再說什麼,卻閉嘴了。
我轉身離開寺廟, 剛到集市就看到了打鬥。
幾個人為了幾兩碎銀,打得頭破血流。
最後, 拿著銀子的人,被人砍斷了手臂。
我嘆了口氣, 轉身回到了寺廟。
我告訴住持:
「我要出家。」
住持笑著問我:
「為何?」
我說:
「如今的世道,人比鬼還惡,我不想和人打交道, 所以選擇留在寺廟裡避世。」
住持點了點頭,說了一段揭諦:
「世人留戀凡塵, 不過是貪嗔痴恨愛惡欲,七情所困。」
「豈不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生本無形,活又何求有相。」
「故曰:問菩薩緣何倒坐, 嘆眾生不肯回頭。」
番外
五十年後。
護國寺的一個小和尚跪在我的面前:
「師父,您是要死了嗎?」
我笑著:
「出家人不說死, 是圓寂。」
小和尚淚流滿面, 我只是痴痴地望著遠方。
遠方的天邊, 也出現了一座寺。
只不過不是護國寺, 而是——萬春寺。
春宣和尚坐在天上對我拈花一笑。
他的眉眼中似乎在說:
「萬春寺沒了, 這天底下就沒有粉雪了嗎?」
我望向遠方,這偌大的天下,已經下了一片茫茫大雪, 粉光璀璨。
十天後。
護國寺的一位老和尚圓寂,一身皮囊全都化作塵埃。
剩下的, 只是一具紅粉骷髏。
臨死前, 老和尚寫了一副揭諦:
【生前難平凡間事,死後發願作粉骨!】
此後一年,新皇登基,終於迎來一個太平盛世。
那一具老和尚的紅粉骷髏, 也化作塵埃。
又五十年後,天下大旱,市場出了菜人。
才有人想起了曾經的那一場——粉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