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畫得真棒。」
我的聲音哽咽。
抱著女兒,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努力平復著情緒,思考著晚上該怎麼面對母親。
是繼續沉默,還是徹底揭開這次遮羞布。
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做,好像看不清楚遠方的路了。
就在這時,手機電話聲響了起來,是程錦榮。
我剛接起電話,還沒開口,那邊就傳來她驚慌失措的聲音。
「孟明,你快回來!陳教授她瘋了,她把玻璃杯砸了,用碎片抵著脖子,誰勸都沒用。」
「她要你趕緊回來,否則,否則就……」
電話那頭,隱約能聽到背景音一片混亂,護士的驚呼,旁人的勸解,還有我媽歇斯底里的聲音。
「讓她來,讓陳孟明那個不孝女來見我!她敢去考那個研究生,我今天就死在這!」
「我說到做到!」
我牽著女兒,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邊,渾身冰冷。
好像整個世界的聲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電話里我媽那瘋狂而決絕的威脅,在耳邊無限循環。
她又一次,以死相逼。
一瞬間,六年前那種冰冷的窒息感再次如潮水般湧來。
雨水順著發梢滴落,和眼淚混在一起。
「媽媽?」
女兒維昭伸手拉了拉我的衣角,將我從痛苦的回憶里扯回來。
「姥姥生病了嗎?她是不是很痛?」
孩子的語言總是那麼純真善良,平息了我即將噴涌而出怒火。
我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努力讓聲音平穩:「昭昭乖,姥姥有點不舒服,媽媽需要馬上過去。你去程阿姨家玩一會好不好?」
匆忙趕到醫院,將維昭託付給病房下來的程錦榮。
「孟明,你前夫那會來了一趟,然後陳教授情緒就開始很不對勁。」
「你們,唉,算了我也不說什麼了,快去吧。」
再次進入病房,映入眼前的景象讓我心臟驟停。
我媽半坐在床上,靠著枕頭。頭髮凌亂,雙目赤紅,脖子上有一道明顯的血痕。
地上全是摔碎的玻璃杯碎片,病房另一位病人離開了。護士和護工站在幾步外,不敢靠近。
她手裡還緊緊攥著一塊鋒利的玻璃片,用力到手背青筋暴起。
她一看到我,眼中的怒火重新燃氣,聲音尖銳。
「你來了?現在當著我的面,給向榮打電話!」
「求他復婚。」
「發誓你再也不去考研,老老實實待在家庭里管教孩子。否則,你就是一個逼死自己母親的罪人,一個社會敗類!」
她手裡的玻璃片又伸向脖子,用了些力,新的血珠滲了出來。
「陳阿姨,您別這樣!」旁邊的實習護士小姑娘急得連連擺手。
我媽壓根不看她,那雙瘋狂的眼睛直直的盯著我。
我沒有像六年前那樣妥協,沒有哀求,反而異常平靜,帶著一絲嘲諷地笑了出來。
「媽,您除了會用死來逼我,還會什麼?」
「這個招也就對我起作用了。」
這些年所有的委屈、憤怒,以及被壓抑的自我,在那一刻衝垮了理智的堤壩。
病房裡瞬間安靜。
我媽似乎被我的反應驚呆了,猙獰的表情凝固在臉上。
我往前走了一步,無視她手裡的玻璃碎片,目光直視著她幾乎要噴火的眼睛。
「您不覺得如今的行為是在給別人添亂嗎?還是身為教授的您不懂這個道理?」
「你一死,我就解脫了,再也沒人逼我放棄我想做的事,再也沒人罵我不知廉恥,再也不會有人來審判我的人生!」
「陳孟明,你,你這個畜生!」
她氣得渾身發抖,聲音破裂。
「我白養你了,我就該當初掐死你!」
「是啊,您也許真的該掐死我。」
我的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因為徹底的絕望和心痛。
為什麼我的母親會是這樣一個人,如此不可理喻,如此偏執瘋狂。
「那樣我就不會一次又一次地被我最親的人拿命來威脅,不會在我好不容易爬出火坑後還拚命把我往回推。我真想問一句,您到底是我媽,還是我的仇人!」
身邊的護工大姐扯了扯我的衣袖,估摸是想勸架,可我此時已經沒有理智了。
「火坑?那是我為你千挑萬選的安穩人生。」
「林向榮是我資助看著長大的,我很清楚他的秉性。是你不知足,是你心野。是你根本過不了安生日子!」
她咆哮著,因為激動而劇烈咳嗽起來,臉漲得通紅。
「安生日子?」
我尖聲反駁,積壓了二十八年的怨恨憤怒在這一刻找到了最惡毒的措辭。
「原來您覺得安生日子就是這樣。那您為什麼不和我爸在一起,為什麼要分開?是您自己的人生失敗了,就見不得我好嗎?見不得我有一點點掙脫您掌控的可能嗎!」
我爸的事情一直是我媽的一個傷口,我從出生就沒見過他,只是隱約的知道那不是一個好東西,他們倆的婚姻應該是很失敗的。
如今的我只想用最惡毒的語言和她拼個你死我活,她從來沒有放過我。
聽到我的話後,我媽的臉瞬間血色盡褪,那雙瘋狂的眼睛裡第一次出現了難以置信的震愕和劇痛。
她死死地盯著我,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胳膊一下軟了,手裡的玻璃片哐當——一聲掉落在被子上。
護士趁機迅速上前收走了危險品。
病房裡陷入一種詭異的死寂。
只有我媽微弱破碎的喘息聲。
我看著瞬間被擊垮、仿佛蒼老了十歲的她,心臟突然抽搐地疼,但一種扭曲報復般的快感也隨之湧起。
我們終於用語言這把刀,將彼此剝得鮮血淋漓,看到了對方最真實的內里。
「我會再給您請一個護工,兩個人 24 小時看護您。您不想看見我,我也不會不識趣出現在您面前。」
我的聲音帶著極致憤怒過後的疲憊。
「但您想用死來逼我放棄讀書,逼我回到那個您臆想中的完美世界,那永遠不可能,您再也不會如願了。」
說完,我不再看她空洞絕望的眼睛,轉身對醫護人員和護工大姐快速交代完畢,然後毫不留戀地離開了病房。
身後沒有傳來咒罵,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9
我沒有回家,而是先去接回了女兒。
抱著女兒小小的柔軟的身體,我才感覺自己從剛才那場血腥的互相傷害中慢慢回過神,隨之而來的是巨大的空虛和後怕。
我聯繫了護工公司,雇了人去醫院,預存了費用。
沒有再去醫院,今後只通過護工了解情況。
護工大姐說,我走後母親一直在沉默,或者看著窗外發獃。
配合治療,但拒絕和任何人交流。
我知道是因為我那些惡毒的話,徹底摧毀了她一直堅守的信念。
內疚和一種奇怪的恐慌折磨著我。
但這一次,我強迫自己不要回頭。
回到家,我開始著手之前沒處理好的事情,還有近三個月才報名入學,我打算選個駕校。
生活被具體而微小的目標填充,暫時麻痹了內心的迷茫荒蕪感。
一周後,一個不速之客打破了平靜的生活。
我的前夫林向榮。
「陳孟明,我們好歹夫妻一場,你就對你丈夫這麼狠心?」
林向榮靠著門,嘴裡叼著煙。
不知道他是從哪裡學到的動作,可惜沒有偶像劇男主的帥氣,只有油膩感和滿臉的算計。
看見是他,我狠狠將門摔上。
他趕忙伸手,被門夾到手吱哇亂叫。
「你這個賤女人——啊」
我摁住門用了些力氣,看見這個男人如今只覺得可笑,我竟然在他身上耗費了那麼長時間。 
「是你告訴我媽我們離婚的,也是你說我考研的事情的。」
他疼的瓷牙咧嘴,滿意的甩甩油的打結的頭髮。
「我說你就不應該去讀什麼研究生,多大年紀人了,還學人家小姑娘。」
「讀那玩意沒個屁用,讀再多書老子也看不上你,你連琴晚一根頭髮都比不上。」
「那小蹄子呢,她爹來了都不出來問問好,真是沒教養的……」
我一隻手壓著門,摸了笤帚出來就往他身上打。
「別說我女兒,以後也別往我媽眼前湊。」
林向榮終於老實了。
搓著雙手笑容諂媚。
「小耀可是維昭的親弟弟,以後我們老了他們姐弟倆可是要相互扶持的。」
我冷眼看著他。
「你也太狠了,給我留的那點錢哪夠養孩子的。現在你官司也贏了,面子也賺夠了,錢還我,或者把房子給我。」
這個男人永遠在刷新我對他的認知,好像真的沒有下限一樣。
如今竟然恬不知恥地跟我要錢。
「林向榮,你這人真的無恥至極。」
「婚內出軌的時候你怎麼不想這麼多,爽那一下的時候怎麼不想想以後可能會凈身出戶。」
說完我重重關上了門,打電話給物業安保把這個人請出去。
女兒維昭揉著眼睛從屋子裡出來,跑過來抱住我的腿。
「媽媽,是誰呀?」
「一個無關緊要的人,昭昭要和媽媽一起讀故事書嗎?」
「好耶好耶!」
10
林向榮是我媽資助的大山裡的孩子。
父母早亡,家裡只有年邁的爺爺奶奶。
他一個人每天割豬草喂豬,有時候山上撿一些中藥拿下來賣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
據我媽說,他那時候懂事、有禮貌。
我和他小時候並沒有見過,第一次見面是他考上大學後拎著山裡的土特產來我家感謝我媽。
見到我媽後跪下來磕了三個頭。
一個黝黑,但是看著乾淨清爽的男生,是我對他的第一印象。
他確實算得上聰明,能從大山里考出來,考到 985 大學。
而且我媽給的資助確實算不上多,只是能讓他的生活不那麼捉襟見肘。
這也是為什麼我媽逼我和他結婚時,我妥協的部分原因。
那時候的我覺得他還行。
有禮貌,努力上進。
從小到大,我幾乎不和男生玩,因為我媽管我管的很嚴。
早戀更是從沒有過。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喜不喜歡他,只是覺得不討厭,應該能在一起生活。
然而人是會變的。
大山里出來的孩子還是沒有抵擋住外面世界的花紅柳綠。
結婚的第三年,他就出軌了。
結婚的第四年,維昭三歲的時候,他有了個兩歲的兒子。
甚至一周好幾天都會和外面的女人在一起,不回家。
不是沒有鬧過,除了打的兩敗俱傷沒有任何結果,反而嚇得維昭有一段時間都小心翼翼的。
後來索性就當沒他這個人了。
又忍了三年,前幾個月徹底爆發矛盾。
林向榮把那個女人和他兒子一起帶進了家裡,趁我和維昭不在家的時候。
甚至美名其曰:全家團圓飯。
那個女人宋琴晚和她兒子林榮耀,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
宋琴晚偷了我媽給我買的金鐲子,被維昭看見了。
害怕維昭說出來還威脅她,她的兒子更是衝進維昭房間裡,打碎了她最愛的小豬陶瓷罐。
「媽媽,我不喜歡這個阿姨和這個小男孩,可以讓她們離開我們家嗎?」
維昭小手不斷抹著眼淚,奈何眼淚一直往下落,倒是把自己搞成個大花臉。
於是立馬我找了保鏢公司,把他們一家三口轟了出去。
正式向林向榮起訴離婚。
他其實很蠢,蠢到任何婚內出軌的證據都沒有銷毀,蠢到竟然相信我愛他,甘願忍受現狀。
我轉移了財產,諮詢了現在當律師的同學。
讓林向榮那個蠢貨幾乎凈身出戶。
我媽這些年給我的錢不少,她是真的說到做到,我沒有工作養著我。
有時候我是真的想不明白她究竟為什麼這樣做。
我們明明是世界上最最親近的人。
11
如今我要去讀研自然要買個離學校近些的房子。
之前打官司維昭在我媽家住過一段時間,落了一些東西在那裡。
我媽的屋子還保持著她住院前的樣子,整潔的可以說是一絲不苟,帶著她特有的那種冷清和秩序感。
只不過桌子柜子上,落上了一層薄薄的灰,明明人才離開一周多,家裡倒是變得冷清了。
陽台還晾著衣服。
我嘆了口氣,將衣服收好疊起來,打算放進衣櫃里。
順便把厚衣服收起來,如今快要入夏了,天氣已經熱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