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乎看見了我,目光並沒有立刻變得厭惡,反而……有一種奇異的、朦朧的溫柔。
她對我招了招手,嘴角甚至牽起一個極淡、卻足以讓我心臟狂跳的微笑。
她輕聲喚我:「是你嗎?孩子……過來,到媽媽這裡來,讓媽媽好好看看你……」
我像是被蠱惑了一般,從樹後走出來,一步步挪向那扇門,走進了客廳,站在了她的面前。
她伸出手,動作輕柔地撫摸我的臉頰。
「我的孩子……長得真好看……」
她喃喃著,然後張開雙臂,「來,讓媽媽抱抱你,親親你……媽媽以前……對不起你……」
所有的防備在這一刻土崩瓦解。
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我像一隻終於找到歸巢的雛鳥,毫無保留地撲進了她的懷裡。
就在我完全投入她懷抱的瞬間。
她臉上的溫柔驟然扭曲成一種極致的怨毒和瘋狂。
那雙剛才還撫摸著我的手,死死箍住我,然後——
用盡全身力氣將我的頭狠狠撞向旁邊堅硬的牆壁。
「砰!」
劇烈的撞擊聲和頭部炸裂般的劇痛讓我瞬間眼前一黑。
「為什麼你還活著!你這個掃把星!瘟神!為什麼死的是我的寶寶不是你!!」
她聲嘶力竭地尖叫咒罵,「都是你!毀了我的一切!你怎麼不去死!去死啊!」
「砰!砰!砰!」
她一次又一次地抓著我的頭髮,將我的頭瘋狂地撞向牆壁。
溫熱的血液立刻從我的額頭、鼻子、嘴角湧出,染紅了她病號服,也染紅了我的視線。
世界在我眼前天旋地轉,意識像潮水般迅速褪去。
劇烈的疼痛幾乎讓我昏厥,但我沒有掙扎,沒有反抗。
在一片模糊和嗡鳴中,我甚至艱難地想:媽媽……她只是太難過……太痛苦了……如果這樣能讓她好受一點……如果這樣能償還她失去寶寶的痛……
就在我意識即將徹底陷入黑暗,生命一點點流逝的邊緣——
「住手!!蘇婉!你在幹什麼!」奶奶驚恐萬分的尖叫聲響起。
一陣混亂的腳步聲沖了過來。
奶奶不顧一切地撲上來,試圖將她從我身邊拉開。
「放開我!讓我殺了這個孽種!是她害死了我的孩子!」
混亂中,我被扯倒在地,頭上鮮血淋漓,奄奄一息。
奶奶猛地伸出手,一把摘下了我頭上的帽子——
剎那間,我那頭耀眼金髮,暴露在燈光下。
「林明軒!你看清楚!」
奶奶指著我的頭髮,對著徹底呆住的林先生嘶喊,「這就是你的女兒!是你和林家血脈的親生女兒!這頭髮就是鐵證!你們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非要逼死她才甘心嗎?!」
林先生的動作瞬間僵住了。
他死死地盯著我那頭沾滿鮮血卻依然無法掩蓋其燦爛金色的頭髮,又猛地看向我蒼白如紙、布滿血污的臉,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我的模樣。
震驚、難以置信、鋪天蓋地的悔恨和恐慌最終徹底淹沒了他。
他踉蹌著後退了一步,嘴唇顫抖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9
被我叫了這麼長時間的「林先生」徹底崩潰。
他癱坐在地,喃喃自語:「她回來的時候渾身沒有一塊好肉,哭著告訴我,孩子早在那鬼地方就沒了,說你是那個畜生的……我半信半疑……可她那個樣子……我怕再刺激她……我不敢去查……」
他掙扎著想爬起來,踉蹌著朝我伸出顫抖的手,似乎想抱住滿頭鮮血、意識模糊的我。
奶奶立刻將我緊緊護在身後。
「現在,她是我的孩子。只屬於我。與你們林家,再無半點關係。」
她沒有絲毫猶豫。
報警,備案,聯繫律師,發出一封封的法律函件——在我成年或主動願意之前,林家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靠近我、打擾我。
我在一個陌生的國度醒來。
最好的醫生治好了我頭上的傷,沒留下太難看的疤。
奶奶給我請了很好的心理醫生,一個很有耐心的阿姨。
她慢慢地引導我,告訴我那些痛苦不是我的錯,我不需要為任何人的選擇背負罪惡感。
我開始學著把「他們不要我」和「我不夠好」這兩個死死纏在一起的念頭,一點點分開。
奶奶的家像個小小的藝術館,她鼓勵我拿起任何我想嘗試的東西。
我最喜歡的還是畫畫。顏料和畫布成了我新的語言。
我考上了很好的藝術學校,作品開始被看到,甚至拿到了一些讓我自己都驚訝的獎項。
以前被罵作「妖怪」的金色頭髮,現在常常被人稱讚,說它和我的畫一樣,有著特殊的光彩。
我不再低著頭走路。
我學會了看著別人的眼睛說話。
我也交到了幾個能一起笑鬧、也能聊很深話題的朋友。
那個需要躲在晾衣繩後面偷偷看一眼媽媽、藏在地下室角落裡的小女孩,好像真的慢慢留在了過去。
10
聚光燈打在臉上,有些熱。
台下是黑壓壓的人群和無數閃爍的相機,我站在巨大的畫作旁邊,接受著主持人的採訪。
問題關於我的創作靈感、關於未來,語氣里滿是讚賞。
我微笑著,用流利的意語和英語交替回答。
第二天,媒體報道鋪天蓋地。
「東方升起的藝術彗星」、「被伊莎貝拉女士發掘的天才少女盛夏」……標題一個比一個誇張。
他們談論我筆下熾烈的色彩和蓬勃的生命力,猜測我那位著名的藝術家「奶奶」如何培養了我,為我的經歷增添了幾分傳奇色彩。
沒有人知道,這頭被他們稱讚為「如同熔金」的長髮,曾經是怎樣恥辱的象徵,也沒人知道「盛夏」這個名字,取代的是怎樣一個沒有名字、被稱為「野種」和「禿子」的過去。
這些報道,想必也漂洋過海,落到了某些人眼裡。
後來李伯偷偷託人給我捎過信,信里唏噓地提起,林先生書房裡堆滿了能找到的所有關於我的海外報道。
他常常對著那些印著我照片的紙張發獃,一夜之間頭髮白了大半,公司的事情也常常處理得心不在焉,好幾次做出了錯誤的判斷,讓公司陷入了不小的危機。
而媽媽,聽說她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
偶爾神智清明,看到雜誌上那個她曾經恨不得撞死、如今卻陌生而耀眼的女兒,會發出痛苦的尖叫,把身邊能砸的東西都砸爛,反覆哭嚎著「我到底做了什麼」、「那本來是我的孩子」。然後再次陷入混沌,把自己封閉起來。
李伯的信里還提到,以前林家的那些親戚,還有那個曾經幫著莉莉欺負我的張媽,現在聚在一起私下議論,早就調轉了風向。
「真是瞎了眼啊……」
「放著自家的珍珠不要,非當成魚眼睛踩,現在好了,人家成了國外的寶貝,看都看不到了。」
「所以說啊,人有的時候不能做太絕……」
「公司好像也不順了吧?唉,要是盛夏小姐在……」
11
受國內頂尖美院的邀請,我回來舉辦一場學術交流和個人畫展。
奶奶不放心,放下手頭的工作陪我一起回來。
機場有媒體和主辦方的人等候,閃光燈亮成一片,問題接踵而來,我保持著得體的微笑,在助理的陪同下從容應對。
畫展開幕式很成功。
展廳里人頭攢動,有藝術評論家、收藏家、學生,還有很多慕名而來的觀眾。
我穿著簡單的黑色禮裙,頭髮鬆鬆挽起,和來賓們交流著我的創作。
然後,我在人群的縫隙里,看到了他們。
林明軒攙扶著媽媽,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他努力地想維持一點往日的體面,但憔悴的神色和微微佝僂的背脊出賣了他。
媽媽看起來更糟,眼神渙散,緊緊抓著他的手臂,目光死死地黏在我身上。
他們試圖擠過來,但被維持秩序的工作人員和我的隨行人員自然地隔在了外圍。
曾經,我連進入他們家客廳的資格都沒有,如今,他們想靠近我,都需要費盡力氣。
最終,他們還是在一個相對安靜的走廊拐角攔住了我。
林明軒嘴唇哆嗦著,還沒開口,眼圈就先紅了。
媽媽則直接掙脫他,猛地撲到我面前,枯瘦的手就要來抓我的胳膊,眼淚鼻涕一起流下來:「寶寶……我的女兒……媽媽錯了……媽媽對不起你……讓我看看你……」
我的助理立刻上前一步,格開了她的手,將她攔在一臂之外。
我平靜地看著她,臉上沒有掀起一絲波瀾,就像在看一個情緒失控的陌生人。
然後,我的目光轉向一旁無地自容的林明軒,語氣疏離而客氣:「林先生,請照顧好您的夫人。她似乎需要幫助,而不是來這裡。」
這句話像一記耳光,抽得林明軒臉色慘白。
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聲音哽咽破碎,幾乎要跪下來:「盛夏……爸爸錯了!是爸爸瞎了眼!是爸爸混蛋!你原諒我們……回家吧……公司、房子、所有的一切我都給你!只求你給我們一個補償的機會……求你了……」
他的眼淚掉下來,卑微到了塵埃里。
我看著他那張寫滿悔恨和乞求的臉,曾經這張臉對我只有冷漠和驅趕。
我輕輕地、但不容置疑地抽回自己的手,仿佛拂去一點灰塵。
「謝謝您的好意。」
我的聲音依舊平靜,甚至帶著一絲禮貌的歉意,「但我現在的生活很好,非常充實。過去的事情,我已經放下了。也請您和……您的夫人, 保重身體。」
奶奶一直站在稍遠一點的地方,安靜地看著。
她沒有插手, 只是在我處理完這一切,轉身走向她時,她伸出手,輕輕挽住了我的胳膊。
她看著我的眼神仿佛在說:看,我親手呵護長大的雛鳥, 已經能獨自面對風暴,並且飛得比所有人都高了。
12
我的生活逐漸被更多絢爛的色彩和更有重量的意義填滿。
在國際藝術界的舞台上, 我不再是那個需要靠著「伊莎貝拉外孫女」名號的新人,我的名字——盛夏——開始與獨特的風格和蓬勃的生命力聯繫在一起。
大型畫廊爭相合作,作品拍賣價格屢創新高。
我將相當一部分收入, 成立了一個基金會,專注於資助尋找被拐婦女和兒童的公益項目。
每一次看到報道里又一個家庭因為基金會的幫助而團聚,看到那些迷茫恐懼的眼神重燃希望,我都覺得,我承受過的那些痛苦, 仿佛被賦予了某種新的意義——它讓我能更深刻地理解他們的絕望,也更堅定地想要為那片黑暗投去一束光。
我和奶奶的家,後來也變得越來越熱鬧。
我沒有選擇組建自己的小家庭,而是陸陸續續收養了好幾個來自世界不同地方、有著不幸過去的孤兒。
他們有的怯懦, 有的叛逆,但眼底都有著對愛與安全的渴望。
我給他們提供最好的教育和生活環境,更給予他們毫無保留的關愛和尊重, 就像奶奶當年對我那樣。
看著他們逐漸褪去恐懼, 變得開朗自信, 在陽光下奔跑歡笑, 叫我「媽媽」或者「盛夏姐姐」,我心裡那塊曾被挖空的角落, 仿佛也被這些稚嫩而真誠的情感一點點填滿。
我失去了一個生物學上的母親,但我正在努力成為許多孩子可以依靠的「家」。
過去的那些陰影, 被這些充盈著愛意的生活推得很遠很遠, 終於徹底淪為了模糊而無關緊要的背景板。
至於那座遙遠城市裡的林家, 聽說後來愈發沉寂了。
媽媽的精神時好時壞,好的時候就對著我的報道又哭又笑, 壞的時候就把自己關在房間⾥砸東西, 咒罵所有人,包括她⾃己和林明軒。
林明軒的事業到底沒能重現輝煌,幾次關鍵的決策失誤後, 公司規模縮水了⼤半。
他守著那份⽇益縮⽔的家業, 還要應付一個情緒永遠不穩定的妻子。
最近的⼀次大型個⼈回顧展上,一面巨大的牆被留給了我的新作——⼀幅比人還⾼的向⽇葵。金⻩⾊的花瓣肆意怒放, 仿佛要燃燒起來,充滿了近乎野蠻的生命力。
在展廳一個相對僻靜的轉⻆, 策展⼈別有⽤⼼地懸掛了一幅我極少公開展出的早期習作。
那幅畫構圖稚嫩,依稀能辨認出是三個模糊的⼈影擠在一起, 背景是⼀座大房⼦的輪廓。
幾乎沒有人會在這幅不起眼的⼩畫前多做停留。
即便有人注意到, 也只會以為那是藝術家早期探索⻛格的⻘澀嘗試。
只有我知道,那是很多年前, ⼀個躲在陰暗地下室的小女孩,憑著一點可憐的想像和奢望,偷偷畫下的——「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