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書恆胸膛劇烈起伏著,臉憋成了豬肝色。
聞言怒視著我,恨不得將我碎屍萬段。
然後,直直地將頭磕在地板上。
地板被磕得咚一聲,顯然磕得不輕。
直播間又是一陣瘋狂辱罵。
【這女醫生真是冷血動物,是要逼死她媽媽再逼瘋她弟弟嗎?】
【人肉到了,這醫生是某某醫院的,我們去堵她。】
【姐妹們離得近的先沖,我隨後就到。】
同事焦急地扯我的袖子,我安撫地看了她一眼示意她別慌。
直播間才十幾萬人,還遠遠不夠。
溫家人也意識到了這點,於是終於輪到了溫如海。
他似乎痛風犯了,腿一瘸一拐地挪到我面前。
老淚縱橫地看著我。
眼裡慈父般的光輝看得我渾身汗毛立馬豎了起來。
這樣的眼神我從未見過。
甚至在他將我送走時,都沒這麼慈愛地看過我。
我搓了搓胳膊,嫌惡地別開眼。
「要跪快跪,噁心人的話少說。」
於是溫如海一噎,張著的嘴就那么半張著,最後什麼也沒說出口,只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果然直播間炸了。
【我的天吶,這一下跪得我好疼!】
【這個父親給我看哭了,媽的,別讓我見到這女的,見到我非扇她個大逼斗。】
【眾籌:扇這狼心狗肺的女醫生。】
眾人的怒火被拱到了極致。
這時溫書意梨花帶雨地從病床上下來。
她跌跌撞撞撲到媽媽身邊。
「媽,別求她,媽,我就算死也不想看你這麼卑微。」
她哭得撕心裂肺。
「媽媽,求你,求你站起來,媽媽,我心疼,我心疼你啊媽媽!」
她拉不動媽媽,又去拉溫如海和溫書恆。
哪個也拉不動,於是一家人就那麼跪坐在地上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不就是捐骨髓嗎?抽我的!】
【在哪捐?也查查我的!】
【第一批扇巴掌小隊已抵達醫院!!!】
【媽的,今天要這個女醫生好看!】
直播間人數創了新高。
病房門口也圍滿了人,就連醫院領導都趕了過來。
媽媽漸漸停止了哭聲,她來拉我的手,眼神里已經帶上了勝利的篤定。
「南南,一家人哪有說不開的話,你聽話,我已經跟醫院領導說了,不讓他們難為你。」
「你放心捐,我已經說過你爸爸了,什麼斷絕關係的話讓他收回。」
她說著深深地看著我。
「都是媽身上掉下的肉,媽哪個不心疼啊,南南,等你捐完骨髓,媽給你好好做點吃的補一補。」
我也細細地打量著媽媽。
與我相似的眉眼,溫軟的手心,慈愛的眼神。
曾幾何時,那是我夢裡都渴望的存在。
可此時此刻,我只覺得噁心。
我漠然地揮開她的手,朝門口使了個眼色。
門口的位置被讓開,導師帶著醫院領導走進了病房。
「領導來了,領導來了,快開除這個冷血的傢伙。」
「開除!開除!開除!」
直播間裡被開除的呼聲刷了屏。
媽媽假模假樣地朝著領導鞠躬。
「領導,我求求你別開除我女兒,她捐,我已經勸過她了,她同意捐!」
同事被她的操作氣笑了。
連導師那一絲不苟的臉上都露出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我沖他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然後隨手拿出了手機。
12
「誰說我要捐了?」
我的話一出,媽媽愣住了。
直播間也無語了。
【真是死性不改啊,領導來了都不好使,非要我們正義之士出手了。】
【沖了姐們們,某某醫院門口集合。】
我將手機調出了一段視頻,然後點擊了投屏。
然後大大方方走過去,衝著攝像機整理了一下衣領。
「既然大家想看,我就給大家再吃點好的。」
「記住了我叫溫思南,是這個生三胎拼男孩的家庭里的老二。」
「我從四歲被送出去寄養,十七歲養我的小姨去世我才被接回家。」
「至於我為什麼不捐骨髓,請看 VCR!」
我話音未落,溫家幾人瞬間覺察到了不對,溫書恆反應最快上來搶我的手機。
卻被來維持秩序的保安控制住了。
媽媽臉色灰敗,一個勁地搖著溫如海的胳膊。
「都怪你,要不是你怎麼會!」
我回過身,醫院領導點頭示意了一下,於是我按下了播放鍵。
直播間的幾十萬人安靜下來。
病房內外也安靜下來。
靜悄悄的,只剩電視機里我回家那天的畫面。
那是放在廚房裡的攝像頭拍下來的,整個餐廳的畫面一覽無餘。
我說媽媽我病了。
她夾著菜說多吃點。
我說白血病。
她說吃飽飯什麼病都好了。
我問能不能讓姐姐給我捐骨髓,溫如海用力地將筷子摔在桌子上。
彈幕再一次飛起。
【臥槽,我看到了什麼?】
【十級反轉!】
【剛才就覺得不對,無冤無仇的,人家怎麼可能不捐。】
【這家人太他媽雙標了,看得火大。】
視頻繼續播放。
溫書意笑呵呵地說我心思重,多笑一笑什麼病都好了。
【現在得病的是她自己,她怎麼不笑一笑啊。】
【笑一笑就好了,你他媽怎麼還住院啊,綠茶婊!】
視頻里爸爸將那個巨大的紅包摔在了我的面前。
他抽了我一巴掌說我溫如海一言九鼎,和你斷絕親子關係。
我咬著牙笑。
誰主動求助誰是孫子!
【這老登胳膊掄圓了打啊!是奔著把人打死去的嗎?】
【老登說他一言九鼎啊!那如今怎麼還來給人家跪啊,孫子欸!】
【剛才差點被他老淚縱橫給騙了,這老孫子真他媽偏心啊!氣炸了我!】
視頻里終於輪到溫書意說話了。
誰求助誰是烏Ťű̂ₐ龜王八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我的天啊,這姑娘看著文文靜靜怎麼這麼惡毒啊。】
【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報應怎麼這麼快就來了啊。】
【怪不得她剛才自己不求,原來是發了毒誓啊!現世報,太爽了!】
視頻還在繼續,只不過是我離開之後的景象。
那張化驗單被放在紅包上,無人看一眼。
溫書恆像扔什麼髒東西一樣,直接撇開,拿起紅包遞給溫書意。
「姐你出國的紅包,好好玩,別被她影響心情。」
「來來來,接著吃,找晦氣的人走了,咱們繼續。」
一桌人氣氛雖不如之前熱烈,但晚餐卻仍在繼續。
媽媽雖然抹著淚,但依然給一雙兒女夾菜。
她甚至在擔心溫書意出國後吃不好。
一桌人,只有一個外人放下了碗筷。
13
病房外已經開始騷動,小聲的嘀咕傳入溫如海耳中。
溫如海舉起椅子就沖電視砸去。
壁掛電視機被砸掉在地上,影像嗞啦一聲消失了。
室外的罵聲隨著他的動作驟然變大。
「蛇蠍心腸的一家人,活該你們得病!」
「活該!誰說的求助是孫子,老登叫聲爺爺聽聽!」
「都什麼年代了,還有偏心偏成這樣的,不想要你倒是別生啊,能生不能養的種豬!」
「擱誰誰都不會捐的,姑娘別給他們捐,他們當時怎麼對你,你就怎麼對他們!」
媽媽臉色嚇得煞白。
她抱著溫書意連連後退。
「南南,求求你把門關上,別拍了,你們出去啊!」
我冷眼看著。
「怎麼現在被拍的是你被罵的是你就不行了?」
「那你剛剛怎麼鼓動他們來罵我?」
「我叫你一聲媽媽,媽媽請你教教我,什麼叫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媽媽撞到了床沿上,一下跌坐下來。
溫如海和溫書恆都被保安控制住了。
彈幕上的消息還在飛快滾動。
【醫院門口集結完畢,改變攻擊目標!】
【媽的被這兩個老登當猴耍了,今天就讓他們看看猴不是好耍的!】
我從導師手裡接過一張彩超單,對準了攝像頭。
那是一張我懷孕的證明。
證明清清楚楚地出現在螢幕上。
「既然今天人多,就請大家做個見證。」
「如今我懷孕 10 周,之前詢問了導師,如果要進行骨髓捐獻大機率要先拿掉孩子。」
「溫書意的命是命,我孩子的命也是命。但說實話,我曾經真的在這兩條性命之間糾結過,到底捐不捐,我也拿不准主意……」
我的話還沒說完,媽媽像聽到了什麼希望一樣,猛地衝過來。
「南南,媽就知道你不能這麼狠心,原來是懷孕了。」
「你聽媽的,孩子還能再要,可人死不能復生!」
這次彈幕的罵聲沒有現場快。
「媽的快閉嘴吧,孩子再要也不是原來那個了。」
「臭不要臉,為了自己的女兒憑什麼犧牲別人的孩子!」
若不是保安攔著,那些人就要衝進來打人。
我推開媽媽接著說。
「他們說得沒錯,我也是後來才想通,孩子再要也不是原來那一個,是我求來的孩子,我沒權利隨隨便便就殺了他。」
「所以,這個骨髓我沒有辦法捐。」
一次性把話說清楚是防止溫家人再去找醫院領導鬧。
也為了輿論能站在我這一邊。
所有話說完領導也表了態,他說如果溫家再去找他鬧,他不介意將他們趕出醫院。
14
事情告一段落,溫家人徹底失去了希望。
可我還是低估了他們對溫書意的愛。
當我被同事保護著往外走時,媽媽忽然朝攝像頭跪了下去。
這一次她的頭用盡全力地往地上磕去。
「求求你們了,千錯萬錯都是我們兩個老傢伙的錯,求你們給我女兒捐一下骨髓吧,求求你們了。」
而這時一張家族群里的聊天截圖忽然出現在網上。
截圖里溫書意的發言被加粗放大醒目地標註。
【如果得病的是我,一定不會沖親人開口!】
【捐骨髓有風險的話我們家概不負責!】
這樣的話一出,不只罵聲一片,更是一個來配型的人都沒有了。
縱使溫家賣房懸賞也寥寥無人。
14
那天的直播風波後,溫如海和溫書恆在醫院門口遇到了他們招來的憤怒網民。
本要落在我身上的拳頭,悉數落在了他們身上。
那之後,溫書意的病程進展很快。
科里為了保護我將我調到了別的病區。
老公擔憂,希望我暫時不要上班,怕溫家人對我報復。
然而沒等來報復,先等來了媽媽上門。
她是晚上來的。
冰天雪地里, 站在樓下抱著保溫飯盒等我。
老公放她進了門。
她除了我新婚時來過一次, 還是第一次來我家裡。
她四處打量著, 眼眶漸漸濕潤了。
她將飯盒打開, 一層層擺好。
「糖醋排骨。」
她說著抹了把眼睛。
「你小時候最愛吃的。」
我只覺得胸口一陣憋悶。
四歲的孩子按理說沒什麼記憶深刻的。
但我永遠不會忘,我被送走那天正在Ŧű̂⁰吃她做的糖醋排骨。
總也不對我笑的媽媽, 那天笑容溫和地喂我吃糖醋排骨。
她還說那是專門給我做的。
然而一塊都還沒吃完, 溫如海就板著臉急匆匆地進來。
他說快點車等急了, 然後就不由分說地將我從餐桌上拎了起來。
那天我號啕大哭, 嘴裡的半塊排骨也掉在了地上。
從那以後,我就再也不愛吃糖醋排骨了。
媽媽哽咽著,夾了一塊排骨遞了過來。
「南南, 媽對不起你。」
「媽知道你怨我,但是我何嘗不難受呢,那個重男輕女的家庭媽媽也是身不由己啊。」
「你知道嗎, 從你走了以後,媽媽再也沒做過糖醋排骨。」
酸甜的味道鑽進我的鼻腔, 一瞬間便將我打回了四歲那年的寒冬。
ţū́⁾我無助得像要溺水般, 眼淚大顆大顆地流下來。
媽媽顫著手來擦我淚。
「南南, 我承認我偏心,我養了書意二十幾年, 只養了你四年,我不自覺地就對她更好一點。」
「可是南南, 這是媽媽的錯,別懲罰書意好嗎?」
「看在媽媽養了你四年的分兒上,把骨髓捐給她吧,媽媽知錯了,媽媽以後加倍補償你!」
面前的人,我記得她的懷抱。
渴望過她的關愛。
我永遠做不到像她對我一樣狠心。
鬼使神差般, 我想。
如果溫書意能挺到我生完孩子, 那我會不會捐呢?
15
那天的糖醋排骨我最終也沒有吃。
我確實是個內心陰暗的人。
我想我生完孩子可能也不情願捐骨髓。
可媽媽可能給溫書意傳達了什麼錯誤的信息。
溫書意用力來撞我肚子時,嘴裡喊著的是要殺死我的孩子。
我早有防備, 輕鬆便躲開了她的襲擊。
她被醫患們合力圍了起來。
她似乎精神有些失常,見沒撞掉我的孩子索性跪坐在地上發起瘋來。
「殺不掉你的孩子我就求求你。」
「求求你怎麼了, 不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嗎哈哈哈哈哈, 我本來也要不得好死了。」
說著她又哭了起來。
「求你了溫思南,我求求你, 把你的孩子打掉,骨髓捐給我吧, 求你了!」
16
那天之後, 溫書意被趕出了醫院。
她最終沒有等到我的孩子出生。
而我也不用再糾結到底捐不捐的問題。
17
從那以後,我與溫家人再也沒了聯繫。
據說他們被網暴得很嚴重, 已經遠遠地搬走了。
再一次見面是四年後。
我帶女兒回小姨故居給小姨掃墓,遠遠地在墓地里見到了一個人。
媽媽斷崖式衰老,整個人都沒了精神。
她看著我的女兒, 似乎恍惚了起來。
看著看著就流下淚來。
「南南啊, 你回來了?」
「媽媽做的糖醋排骨還給你熱著呢!」
「什麼?你病了啊, 捐,媽媽給你捐!」
女兒害怕地躲在我身後,我抱起女兒, 默默地與她擦肩而過。
再後來,女兒問我。
「媽媽你會給我要個弟弟嗎?」
我堅定地搖頭。
「不會,我絕不會讓我的女兒受到一丁點的偏心待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