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逃不了。」
冰冷的聲音擊碎她眼底最後的希望。
「這裡山連著山,來拉貨的卡車兩個月才會來一次,從最近的鎮子到這裡,都至少要開上四個小時,你現在這樣,根本逃不了。」
她怔怔地看著我,好像在逐字逐句分析我的話。
「養好了身體,伺候好男人,揣上崽,才能鬆開鐵鏈,明白嗎?」
「你叫什麼?」我離開前問她。
「王雪,我叫王雪。」
「好的王雪,你記住,只有先活下去,才能有希望。」
那晚回家,我從雞窩裡逮出來一隻雞。
手起刀落。
悲鳴之後,公雞耷拉著腦袋,死時仍大睜著眼睛。
吃飯時,我把雞腿和雞翅膀夾到李俊強的碗里。
自己則啃著那顆頭,虎牙咬碎,用力嗦裡面的湯汁。
而如今,李俊強也不肯把雞翅膀分給我了。
我的心越來越冷硬。
如月那個廢物,也不知道逃沒逃出去。
我在等一個機會,等一個我能逃出這座大山的機會。
10
大年三十那晚,看管小黑屋的李老頭自己鑽了進去。
沒多久,就捂著耳朵哀號著跑走。
鮮血順著腳步,蔓延去了村長家的方向。
男人們都在村長家裡吃席,村長的媳婦和兒媳負責做飯,酒是春城媳婦釀的,度數很高。
其他家的女人都被鐵鏈子拴著,與那些黑漆漆的屋檐融為一體。
烏鴉在天空上盤旋。
我腦子裡,死死刻著李家村所有女人的名字。
毫無留戀地推開大門。
我低頭朝著南邊的方向,跑得飛快。
雪地上留下我的腳印,一家一家的女人從屋裡走了出來。
她們的腳踝上還拴著鐵鏈,但無一例外地,都快速用掃帚清掃我留下的那些印記。
沉默又寡言的女人們。
我在她們的眼裡,看見了叫作希望的熊熊火光。
邊跑,我邊背著她們的名字。
我經過了王雪、程倩、張可可、蔣雅麗和一個個歷經苦難的女人。
我見到了那個看管小黑屋的李老頭。
他最嫻熟的技藝就是靠著那張年邁的老臉,假裝自己看不清字,讓善良的女孩子們湊近,然後迷暈拐走。
如今他還是那張老樹皮一樣的老臉,可臉上的表情卻全是驚恐。
「別過來,求你們別過來,別殺我!」
我看見那些拴著鐵鏈的女人們圍住了他。
就像李家村的那些男人,曾經圍住一個個懷了女娃的女人一樣。
王雪第一個動手。
她恨不得吃他的肉,飲他的血!
我沒有回頭,飛快地跑。
冷風在耳邊呼嘯。
高高隆起的肚皮緊繃繃的。
四個小時的車程,我不知跑了多久。
可我不敢停,連一口氣的工夫都不敢歇。
月落日升。
我繞過了距離李家村最近的鎮子,踏上我不曾到過的城市。
臉上蒸騰著白色的氣體。
渾身都是冰涼的冷汗。
有穿著橘黃色工作服的大娘好奇地看向我,然後驚呼:
「姑娘,你的褲子!」
我低下頭,看見淺色的褲子上全都是血。
摸了摸肚子。
我在這一瞬,感受到陪伴我將近五個月的生命好像在流逝。
我想問大娘,媒體在哪,記者在哪,我交代給那個美麗廢物的如月,讓她去找的警察和政府部門,他們在哪?
可還沒等我問出口。
我眼前猛地一黑,不爭氣地摔倒在地。
「快打 120!有孕婦摔倒了。」
我心裡一遍遍默念著。
老天啊,救救我。
求求你,救救我們。
11
「沒有找到身份信息,但我們找到了她的丈夫,半個小時後就來接她。」
「哎呦你是不知道,她丈夫簡直要急瘋了,也不知道這姑娘瞎跑啥呢,肚子那麼大跑那麼遠。」
「我看她年紀挺小的,不會是被拐賣到山裡的吧。」
「不可能,她丈夫說話可溫雅了,根本不像那種人!」
「那估計就是小兩口吵架了,幸好她孩子坐穩了,要是早幾個月這麼跑,估計都留不住嘍。」
我聽著護士小姐的對話,心裡急得冒火。
可身體卻像被什麼控制住了一樣,眼睛睜不開,動也動不了。
我無聲地咒罵著。
可眼前一片黑暗,只有聽覺甦醒。
這更令我絕望。
我聽到醫療機器嘀嘀嘀的聲音,聽到隔壁床位的媽媽慈愛地讓女兒多吃一口水果,聽到門外有妻子在埋怨自己的丈夫只知道玩遊戲都不知道看孩子。
然後我聽到李俊強的聲音。
他聲音里透著哽咽。
說太謝謝你們了,一定要給你們醫院送錦旗,感謝你們這些白衣天使。
我想捏住拳頭,想狠狠捶向這該死的賊老天。
為什麼要這樣玩弄我?!
為什麼就不能讓這些壞人,繩之以法!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憤怒。
下一秒,我的身體開始恢復知覺。
從手指,到腿,到脹痛的肚子,到脖頸,到我的眼睛。
我騰地睜開眼,卻對上李俊強無比冰冷的眼神。
他貼近我的耳朵,呼吸滾燙:
「你生是李家的人。
「死是李家的鬼。
「我的香香,你永遠都別想逃出去。」
可他真的狂妄。
他低估了一個,已經摸到了希望邊緣的女人的瘋狂。
我瘋了一般,從病床上跳下來。
一把奪過隔壁床位那個正幸福地吃著水果女人手裡小小的水果刀。
「報警!」我嘶吼著。
把刀架在那個同樣是孕婦的女人脖子上。
對不起。
我心裡暗暗祈禱。
求求你救救我。
我用拇指隔著刀刃,眼神無比狠戾。
所有人在這一刻,終於正視起我的要求,我也終於在李俊強的眼底,看到了一絲恐懼和害怕。
他假模假樣地伸出手。
「香香,我愛你,跟我回家吧。
「你要是不想回村裡,我們去其他城市生活也可以,不要因為一點點小事就這樣鬧,你快放開她,她有什麼錯?她不該承擔我倆吵架的怒火。」
他太能言善辯了。
「報警!我要見警察!這個男人,他不是我丈夫,他是人販子!
「那個村子裡,還有一百多個像我一樣的女人!她們都是被拐賣的!」
我開始大聲地背誦那些女人的名字。
有人在短暫地錯愕後,飛速舉起手機,對準我的臉。
「程倩,2001 年被拐,老家在安徽,她耳垂上有一小塊紅色的胎記,像朵小花。
「張可可,2003 年被拐,祖籍四川,她臉上有一顆痦子,會說英語。
「蔣雅麗,2004 年被拐,祖籍浙江,她右腿比左腿短一點,走路跛腳。」
我大聲背著。
淚流滿面地背著。
我祈求老天。
看看我吧!
看看這些苦難里的女人!
最後我說。
「王雪,2024 年被拐,祖籍江蘇,她有個女兒,今年三歲,叫小滿,被這些人渣遺棄在路邊。」
舉著手機的那人,此時震驚大喊。
「有人在直播間裡說自己是王雪的丈夫,他妻子失蹤了六個月了,女兒半個月前剛被找回家!
「她說的是真的!」
我頓時手腳都有些發麻。
可那名被我挾持的孕婦,她一把拉住我,就那樣溫柔地,平和地,無比憐惜地看著我:
「你別怕,我丈夫是警察,我們一定幫你。」
噹啷一聲。
水果刀落在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李俊強想要趁亂逃走,卻被一群熱心的丈夫摁倒在地。
護士小姐堅定地站在我身前。
她們所有人,用最溫柔的力量告訴我。
別怕。
只要活著。
真的就有希望。
12
我終於在醫院見到了警察。
如魔怔了一般,我一遍遍重複著那些名字。
警察在系統里一個個地查,臉色逐漸變得難看。
我說請務必,讓她們回家。
13
逃出大山後,時間仿佛和山里不是一個流速。
這裡的時光走得飛快。
我一日日聽到那些好消息。
肚裡那幾個胚胎,被成功拿掉了。
女人們也都被救了出來。
中央台的新聞都播報了這起範圍極廣,人員眾多,性質極其惡劣的女性拐賣案。
牽連帶出的,還有其他大案。
但那些我都不去管。
我問總來看我的那位女警察。
「尚娟怎麼樣?她……找到她的家人了嗎?」
女警察沉默許久,然後搖了搖頭。
「已經派當地警察去看了,那裡早就拆遷了,好多人都不知道搬去了哪。
「你放心,我們已經把她送去當地的療養院,她能得到最好的救治。」
二十四年,物是人非。
我不禁又想到自己。
那我呢?
我當時被「偷走」時,也才五歲左右。
除了那個叫作初陽的名字,我只能模糊地記起,我好像有個非常慈愛的父親,很溫柔的母親,和一個調皮的哥哥。
具體地點。
什麼時間。
姓什麼。
我全都不記得。
半個月後,有個叫《等著我》的電視台找上我。
他說他們是專業的尋親團,可以幫我找到我的家人。
整個李家村得到應有的判決那天,我站上了舞台。
大門打開, 主持人從裡面走出來。
我的心臟怦怦直跳,眼淚卻怎麼也包不住, 順著眼眶啪嗒啪嗒地淌。
她說:「陳初陽, 尋人團找到了你的家。
「你的家在遼寧省瀋陽市,你的記憶沒有錯,你丟失的那天正好是你五歲生日。
「那天媽媽為了給你慶生, 獨自帶你去蛋糕店買蛋糕。
「但那天是除夕, 街上人實在太多了, 媽媽去結帳的那一會兒工夫, 人販子就把你帶走了。」
她說,這些年, 你的家人從未放棄過尋找你。
她說,是因為你出生在旭日東升的早晨, 所以家裡給你取名叫初陽。
她說。
爸爸媽媽為了找你, 放棄了工作,放棄了一切,但他們從未放棄過你。
這一瞬, 淚如雨下。
我就知道, 我從來不是被遺棄的孩子。
我就知道, 我才不叫香香。
主持人背後的大門打開, 我看見三個身影。
我死死盯著他們。
我的眉毛像他, 我的眼睛像她,我的輪廓, 和他們好像好像。
他們沖了過來, 然後緊緊抱住我。
「我的初陽!」
原來只要不放棄,就真的有希望。
14
很久很久以後。
電視台轉交給我兩封信。
其中一封,來自如月。
她向我道歉,說她的處境, 說她的為難, 說她不敢, 也不像我那樣有勇氣為山裡的女人們發聲, 甚至不敢去報警,只是飛快換了城市和學校,展開一段新的生活。
我恨過她的懦弱和無能。
但我又看到信封右下角小小的微信號。
我搜了搜,看到頭像上那個很漂亮的女孩子, 她正穿著芭蕾舞裙,踮起腳尖, 優雅起舞。
她就如皎皎天上月, 本也不該下凡塵。
手指頓了頓,怎麼也沒有辦法去點那個添加。
就像我說的, 離開後, 就把那些當作一場噩夢,全都忘了吧。
第二封是來自蘇城的一家療養院。
信上說,一個叫作尚娟的女士, 在半個月前離世, 走得很安詳。
她臨終前,讓療養院給我帶了句話。
我緩緩展開信紙,看到了那句。
【謝謝你, 我的女兒。
【我的身體雖然腐朽,但我的靈魂,將永遠自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