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位「董事長」媽媽,她才是玩弄人心,把人推入深淵的頂級玩家。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在任何一張試卷上隨意亂寫。
我開始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加用功。
如她所願,我會親手為我親愛的媽媽,搭建那座通往雲端的美麗梯子。
而後,笑著,看她摔下來。
11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台不知疲倦的學習機器,而回報,也來得異常迅猛。
高三下學期開學不久,校長和班主任親自登門。
「周萱媽媽,天大的喜事啊!」
他們手裡提著一兜水果和一箱牛奶,侷促地放在了那張缺了角的飯桌上。
「李校長?王老師?哎喲,什麼風把您二位給吹來了,快坐,快坐!」
我媽受寵若驚一邊說,一邊手忙腳亂地想去倒水,卻發現家裡連待客的杯子都湊不齊。
李校長連忙擺手。
「水就不用倒了,周萱同學成績優異,經過學校研究決定,並與北京大學招生辦溝通,我們為她爭取到了一個保送名額。
「可以直接保送北大!」
我媽的身體猛地一顫。
她的眼眶瞬間就紅了,嘴唇哆嗦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
看向我的眼神里,是狂喜,是慰藉,是終於熬出頭的釋放。
「北大……是昂昂在天上保佑我們,是昂昂……」
李校長和班主任相視一眼,都露出同情又欣慰的神色。
「大姐,您就放心吧,萱萱這孩子,前途無量!」
「是啊,這下您總算能歇歇了,苦盡甘來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等待著我感激涕零地接受這份無上的榮光。
我在一片期待中,放下了手中的筆。
「老師,謝謝您。
「但是我拒絕這個保送名額。」
李校長臉上和煦的笑容,寸寸僵硬。
班主任剛端起水杯想喝一口,手劇烈地晃了一下,水灑了一地。
我媽更是猛地轉過頭,臉上的悲喜交加瞬間凝固成了純粹的錯愕。
「萱萱,你……你說什麼胡話!」
我沒理會她,只是看著校長,重複了一遍:「謝謝學校的好意,但我選擇放棄保送,我要自己參加高考。」
我媽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我的肉里。
「你瘋了!那是北大!是你哥做夢都想去的地方!你竟然拒絕了?!」
「媽,一個保送名額算什麼?我要的,是省狀元。」
她掐著我胳膊的手,不自覺地鬆開了。
她眼裡的怒火漸漸熄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灼熱的、貪婪的光。
是啊。
一個平平無奇的保送生,怎麼比得上一個轟動全省,甚至能被全國媒體報道的省狀元?
哪個更能證明她「窮苦教育」理論的偉大與成功?
哪個更能堵住集團里那些老頑固的嘴?
哪個更能成為她引爆輿論,為她的事業添磚加瓦的完美招牌?
她比誰都清楚。
良久,她才緩緩吐出一口氣,緊繃的身體鬆弛下來。
她甚至抬手,幫我理了理額前的碎發,動作是前所未有的「溫柔」。
「好孩子,是媽……是媽想得不夠遠。」
她同意了。
二模,三模。
連續兩次全省聯合大考,我的數學和理綜,都拿下了滿分。
總分遙遙領先第二名近三十分。
我向所有人,也向我媽,證明了我的「承諾」。
學校里關於我的議論,從「那個放棄保送的瘋子」,變成了「穩坐狀元寶座,提前預定清北的大神」。
我媽肉眼可見地開心起來,甚至連走路都帶著風,腰杆挺得筆直。
她不再像從前那樣刻意偽裝自己的疲憊和窮苦。
開始在鄰里之間,有意無意地炫耀我的成績,臉上帶著那種壓抑不住的驕傲和自得。
她看著我,眼神里充滿了期待。
就像一個賭徒,壓上了自己所有的籌碼,正滿心歡喜地,等待著開盤那一刻的到來。
她以為她贏定了。
12
高考結束的哨聲,像一聲冗長的嘆息。
我走出考場,一眼就看到了人群里的媽媽。
她衝上來,緊緊抓住我的胳膊,急切地問:
「萱萱,考得怎麼樣?題目都會嗎?」
我平靜地說:「題型都見過。」
這句模稜兩可的話,在她耳朵里,自動翻譯成了最完美的答案。
「好!好!好!」
她連說三個好,眼眶裡泛起激動的淚光。
「媽就知道,我的萱萱一定行!這個省狀元,看來是穩了!」
她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得意。
「萱萱,你跟媽說,想要什麼禮物?媽都給你買!」
我垂下眼,看著自己洗得發白的校服袖口。
「家裡窮,什麼都不要了。」
我媽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里閃過一絲複雜,欲言又止,最終還是沒再說什麼。
查分那天,成了我媽精心策劃的一場盛大演出。
她給我發來一個地址:
【萱萱,來這裡,媽媽要給你一個天大的驚喜。】
我按著地址,走進了全市最頂級的酒店。
水晶吊燈璀璨得晃眼,光線流淌在每一個衣著光鮮的賓客身上,他們端著香檳,低聲交談,空氣里瀰漫著金錢與香水混合的味道。
而我,穿著那身洗得發白、袖口磨出毛邊的破舊校服,像一顆不小心掉進奶油蛋糕里的沙礫。
突兀,又礙眼。
所有的目光,或鄙夷,或好奇,或憐憫,像針一樣扎在我身上。
我媽穿著一身高定香檳色禮服,優雅地穿梭在人群中,她看到了我,沒有絲毫尷尬,反而笑著朝我走來,一把將我拉到身邊。
她對著周圍那些集團高管和媒體記者,朗聲介紹:
「各位,這就是我的女兒,周萱。
「很多人質疑我的『窮苦教育』理念,認為那太殘酷,不人道。但今天,我要向各位證明『窮苦教育法』,是成功的!」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充滿了驕傲與狂熱。
「我的女兒,周萱。在最貧瘠的環境里長大,我用貧窮和苦難磨礪她的意志,激發出了她最大的潛力。
「她放棄了北大保送名額,只為向所有人證明,真正的天才,從不畏懼考驗!
「今天,她即將成為省狀元的這個消息,一定要立刻、馬上,讓所有人都知道!」
她的話,引來一片附和與讚嘆。
「董事長真是高瞻遠矚!」
「是啊,這才是真正的精英教育!周小姐小小年紀,眼神就如此堅毅,一看就是人中龍鳳!」
我媽的下巴抬得更高了,她滿意地看著我,像是在欣賞一件她最完美的作品。
很快,我被邀請上台,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用那塊巨大的 LED 螢幕,親自查分。
我走到電腦前,在無數閃光燈的聚焦下,緩緩輸入我的考號和密碼。
頁面跳轉。
語文:0 分。
數學:0 分。
英語:0 分。
理科綜合:0 分。
一排刺眼的零蛋。
所有人都震驚了,媒體的鏡頭瘋狂地對準我和螢幕,空氣中只剩下快門聲在咔嚓作響。
短暫的錯愕後,我媽卻突然爆發出了一陣狂喜的大笑。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她搶過話筒,對著台下一臉懵逼的賓客們,狀若癲狂地宣布:
「大家看到了嗎!這才是真正的實力!全省前幾名的頂尖分數,系統是會直接屏蔽成零分的!這是對頂尖學子的保護!我的女兒,她就是那個狀元!」
台下,那些高管和記者們面面相覷,也鼓起掌來。
就在這片荒誕的喝彩聲中,我接過了旁邊司儀遞來的另一個話筒。
「不是哦,媽媽。
「我不是分數被屏蔽了。
「我只是,單純的考了零分而已。」
她臉上的笑容,一寸一寸地僵住。
「萱萱!別鬧了!」她想來搶話筒,聲音已經變了調,「這種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就在這時,宴會廳側面的幾塊大螢幕上,原本循環播放著集團宣傳片的畫面,突然切進了本地新聞的直播。
一個記者正激動地將話筒遞給一個戴著眼鏡的男生:
「恭喜李同學,以 726 分的優異成績,成為本省理科狀元!」
鏡頭給了那個男生一個特寫,他靦腆地笑著,露出一口白牙。
整個宴會廳,頓時鴉雀無聲。
所有的目光,都從大螢幕,緩緩移到了我媽那張慘白的臉上。
我媽臉上的狂喜,寸寸凝固,然後,轟然碎裂。
她不敢置信地看著我,嘴唇劇烈地哆嗦著。
「萱萱你為什麼要這麼對媽媽……我為你付出了那麼多……」
「媽媽,我只是想用最直接的方式證明,你的『窮苦教育』實驗,失敗了。」
她再也支撐不住,捂著胸口,直挺挺地向後倒了下去。
13
醫院。
搶救室的紅燈,亮了很久。
最後,還是暗了下去。
醫生摘下口罩,一臉疲憊地向我走來。
他的聲音裡帶著公式化的同情。
「病人雖然搶救了回來,但因為缺氧時間過長,已經判定為腦死亡。
「現在,只能依靠呼吸機和藥物,在 ICU 里維持基本的生命體徵,我們已經盡力了,希望家屬……早日做準備。」
他口中的「準備」,我們都心知肚明。
是準備好,什麼時候,拔掉那根維持著虛假生命的管子。
這個決定,只能由我來做。
因為,我是她在這個世界上,唯一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了。
我媽被轉進了 ICU。
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我能看到她安靜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各種各樣的管子,連接著旁邊發出滴滴聲的冰冷儀器。
我去繳費的時候,才知道 ICU 一天的花費是兩萬八。
兩萬八。
真是,絕妙的諷刺。
我拿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號碼。
那是我媽的專屬律師,王律師。
電話那頭,他的聲音聽起來很沉重,帶著一絲小心翼翼的試探。
「周小姐,董事長她……」
「王律師,我媽這一生,極其推崇極簡主義,一輩子過得極其節儉,最恨鋪張浪費。
「既然醫生說沒希望了,那就遵從她的理念,讓我媽體面地走吧。」
「我明白了,周小姐,我會立刻處理好所有法律文件。」
……
簽完所有放棄治療的文件後,我走進了那間 ICU 病房。
護士們已經按照我的要求,撤走了大部分儀器。
房間裡,只剩下呼吸機還在固執地發出「呼——吸——」的聲響,將空氣機械地泵進那具早已失去靈魂的軀體里。
護士看著我,低聲問:「需要我們來嗎?」
我搖了搖頭。
「我來。」
我要親手,為這場由她開啟的,「窮苦教育」實驗,畫上句號。
我伸出手,指尖落在那根連接著她鼻息的透明軟管上。
然後,我將它緩緩拔出。
「嘶——」
呼吸機發出最後一聲泄氣的長音,最後歸於沉寂。
就在那一瞬間,一滴溫熱的液體,從媽媽的眼眶滑落,砸在了我的手背上。
很燙。
但我覺得,那只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生理巧合。
畢竟,躺在這裡的媽媽,她早就腦死亡了。
14
我繼承了我媽所有的遺產。
簽完最後一份資產交割文件,王律師終於還是沒忍住,他小心翼翼地措辭,問出了那個盤旋在很多人心中的問題。
「周小姐,您……後悔過沒有認真高考嗎?」
我懂他的意思是,問我是否有後悔用一場零分的高考,那樣慘烈的方式,毀掉了自己前半生唯一的路。
我只是抬起眼,望向他身後那面巨大的落地窗。
窗外,是這座城市最繁華的夜景。
「王律師。」我收回目光,聲音平靜無波,「我從不後悔。」
我不認可我媽媽那套扭曲的教育理念。
但我媽媽說的沒錯,比起哥哥,我的確更像她。
那種為了達到最終目的,可以不惜一切代價的冷酷。
以及,將所有可能性都計算在內,為每一個選擇都預設好結果。
我從決定考零分那一刻起,就已經想好了所有的退路。
出國留學,或者重新高考。
又或者,像現在這樣,站在這裡,接管她的一切。
對我而言,這從來都不是一道非 A 即 B 的選擇題。
它們,都只是我通往羅馬的,不同的路而已。
番外:周昂
口袋裡揣著三百塊錢,周昂覺得連傍晚的風都是甜的。
這是他人生中第一筆靠自己掙來的錢。
他已經計劃好了,一百塊給媽換個好點兒的老花鏡,她那個鏡腿都用膠布纏了好幾圈了。
再花一百,給妹妹買件新短袖,小丫頭身上的那件都洗得發白了。
幸福感剛在心頭冒出個尖兒,就被一聲刺耳的急剎車碾得粉碎。
「砰!」
自行車結結實實地撞在了一個人身上。
周昂連人帶車摔了出去,手肘和膝蓋火辣辣地疼。
他顧不上自己,慌忙爬起來去看被撞倒的老太太。
「奶奶,您沒事吧?我送您去醫院檢查一下!」
老太太躺在地上,閉著眼,嘴裡哼哼唧唧,就是不說話。
周昂心裡一沉,正想掏手機打 120,一個穿著花襯衫、手臂上紋著條龍的壯漢就沖了過來,一把揪住他的衣領。
「你他媽怎麼騎車的!眼睛瞎了?」
壯漢身上濃重的煙酒味熏得周昂一陣頭暈。
「對不起,大哥,我不是故意的,我們先送奶奶去醫院……」
「去醫院?」壯漢冷笑一聲,指著地上的老太太,「我媽這把老骨頭,被你這麼一撞,下半輩子都得在輪椅上過!你賠得起嗎?」
周昂懵了。
地上的老太太適時地睜開眼,哭嚎起來:
「哎喲我的腰……我的腿……斷了,肯定是斷了……」
周圍很快圍上了一圈看熱鬧的人,對著周昂指指點點。
壯漢見時機成熟,鬆開周昂的衣領,拍了拍他的臉,語氣卻陰森可怖:
「小子,看你還是個學生,我也不為難你。私了,兩萬八,這事就算了。不然, 咱們就去局子裡聊聊, 我保證你檔案上會多一個『故意傷害』,永遠都別想考公考編, 你都想想清楚。」
兩萬八?
周昂只覺得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這個數字, 對他那個連吃頓肉都要猶豫半天的家來說,無異於天文數字。
「我……我沒那麼多錢。」
「沒錢?」壯漢的眼睛一瞪,「沒錢你撞什麼人!今天拿不出錢, 你別想走!」
一個小時的拉扯、恐嚇、威脅。
周圍的人沒有一個站出來幫他說話, 反而有人勸他「破財消災」。
最後, 周昂失魂落魄地回了家。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來的,兜里那三百塊錢已經被搜颳得一乾二淨。
壯漢只給了他一個星期的時間湊齊兩萬八。
可這錢, 他能去哪裡湊?
他像個遊魂,用鑰匙打開了家門。
屋內沒有開大燈,只有一盞昏黃的檯燈亮著。
媽媽戴著那副纏著膠布的老花鏡, 正坐在燈下, 一針一線地織著什麼。
聽到開門聲,她抬起頭, 拿起手邊一個剛織好的一個小玩意,舉到燈下。
「昂昂回來啦, 你看, 媽又琢磨出了個新花樣,這個能賣得貴一點。等你上了大學, 花錢的地方多著呢。媽得多織一些, 給你攢夠生活費。」
媽媽還在絮叨著,時不時輕輕咳嗽兩聲。
「……這家的老闆給的價錢公道, 我手腳快點,一個月能多給你添二百塊菜錢呢。」
那句憋了一路的「媽, 我闖禍了」,還有那個冰冷的數字「兩萬八」,像死死地堵在他的喉嚨里, 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昂不敢想像, 如果媽媽知道了他需要賠償一筆巨款, 會是怎樣的表情。
他不能說。
一個字都不能說。
羞愧感像潮水般將他淹沒,讓他無法呼吸。
他覺得自己是個廢物, 是個只會給家裡添麻煩的累贅。
周昂默默地轉身,走回自己的房間, 輕輕關上了門。
門, 隔絕了那片溫暖的燈光, 也隔絕了最後一絲希望。
他怎麼對得起媽媽因為織活熬紅的雙眼,怎麼對得起她每一聲壓抑的咳嗽?
他被無盡的羞愧和絕望吞噬。
最後, 周昂推開了那扇窗。
他想,只要他從這裡跳下去。
那兩萬八的債, 就和他一起,消失了。
媽媽和妹妹,就能繼續過原來雖然清苦,但至少還有盼頭的日子。
這是他唯一能為這個家, 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他閉上眼,縱身一躍。
風聲,最後一次在他耳邊響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