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太妃房內的眼線來說,太妃這段日子的身體越來越差了,時常夢魘。
我瞧著她倒是康健得很,還能日日派鴻雁來給我送藥。
她是鐵了心想要吃我家的絕戶,可惜不巧,我也想吃這王府的絕戶。
這王府雖然錢不多,但是有爵位有權勢,本是我這種商戶這輩子也高攀不起的。
我實在是感謝她為我沈家送來這樣一條逆天改命的近路。
這段時日我裝得虛弱,日日纏綿病榻。
太妃一開始還派人虛偽地來看我,後面瞧我實在是虛弱得不成樣子,以為我大限將至,竟然是裝也不裝了,直接讓鴻雁來把弈哥兒抱走了,美其名曰怕沾上我的病氣。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這個要死的人反而還活得好好的,她卻在一個午間倒在了佛堂的蒲團上。
而許明朗也在當日昏了過去。
一切都是剛剛好。
那日是我這三月來頭一回認真梳妝打扮自己,太妃白了頭躺在床榻上,嶙峋的手指顫顫巍巍。
鴻雁和一直照看太妃的大夫跪在地上,綠蟻將一沓銀票放在他們手中。
他二人轉身離開,我握住太妃的手,一如當初她握住我的手詢問我沈家的家產一般。
只是我這雙手比她白嫩了太多太多,我還有許多的年頭可以活,而她就要死了。
「母親,我有一個好消息和一個壞消息,你想聽哪一個?」
她渾濁的眼珠抖了抖,喉嚨里發出破碎難聽的嘔啞聲,卻語不成調。
「真可憐,你不會說話了,那我便大發慈悲都和你說了吧。」我笑著拍了拍她的手,「好消息是,我父親曾收養過一個乞兒做養子,他從海上回來,為我沈家又開闢了一條賺錢的新路子,我們沈家後繼有人了,母親可還開心?」
她撕心裂肺地震動身體,眼珠迸出血絲。
她費盡心思籌謀,如今竟然毀於一旦,焉能不氣。
「母親別動怒,日後,我的孩子會和他的孩子一同前往驪山書院念書,他們會一起長大,日後會互幫互助,我的孩子日後仕途上少不了銀子打點,他的孩子日後接管沈家更是少不了官府幫襯,母親,你真好,起碼能旺我沈家後面至少三代啊。」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這應該算是我來到王府這兩年以來唯一一個真心的笑,「壞消息是,我的夫君他喝了你日日給我送的補藥,中風了,據說不能下床了。」
「他……是……真心……對……你……的啊!」她用盡全力口齒不清地嚷,滾燙的淚水滴落,卻濺不軟我冷硬的心臟。
我冷冷道:「我幼弟也是真心救你的,可你也不是恩將仇報了嗎?我父母兄弟待我恨不得掏心掏肺,我怎麼會為了一個男人所謂的真心,背棄我的父母兄弟?」
我鬆開她的手,從綠蟻手裡接過藥掰開她的下巴使勁灌了進去,「母親,你走好了,我還得去送你兒子上路。」
上等的瓷碗丟擲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我拿起乾淨的帕子擦乾淨手上黏膩的藥汁,聽著她慘厲的嗚嗚喊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21
太妃葬禮那日,是我時隔七日後第一次見到許明朗。
他坐在輪椅上,歪著嘴,綠蟻在一旁為他擦著涎液。
我原以為他看見我會是滿眼的恨意,誰知他只是紅了眼睛,張了張嘴,卻沒有出聲。
我並未多看他一眼,太妃葬禮辦完後,綠蟻來找我,說是許明朗要見我。
我原本不想見他,他如今說話艱難,又有綠蟻守著,我也不怕他能幹出什麼威脅我的事情。
「聽說你有事找我。」我一改往日的溫柔,冷冷淡淡地坐在一旁睨著他。
他看著我,眼淚落下,卻不說話。
「你若是沒話說,那便少找我。」
我起身欲走,他聲音含混不清,我卻聽清楚了。
「月……卿,對,對不起。」
我扶著門的手一怔,他繼續哽咽不清地開口:「王府,都,都給你,我,我給你,賠罪,可,可是那年,元宵燈下,我是真的,想娶你,我娶了你,也是真的……想和你過一輩子,讓你做王府的……王妃,一輩子,敬你,愛你。」
我沒有回頭,「你若是真的想給我賠罪,就找個地方自己跌死弔死,絕了我所有後患。我沈月卿從小到大有的是人愛,不缺你那點兒稀薄的愛,那年元宵燈下的初見,不過是我聽說你不願意娶我故意製造的偶遇。」
「清醒點吧許明朗,若不是你母親心生歹念,想要吞下我沈府的家產,我根本不可能為了保護沈家委身於你,我沈月卿自小見慣了西子湖畔秀麗山水養大的俊秀兒郎,怎會看得上你這種濫情的武夫。」
他哭的聲音令我心煩,我回頭,惡狠狠道:「你有什麼好哭的,你覺得你無辜嗎?你母親表妹害死我弟弟,將他推下懸崖,你知曉後第一時間居然是帶人搜尋他的屍骨燒毀拋入海中毀屍滅跡,你們一家人何其歹毒,你起碼還能祭奠你母親的牌位,可我呢!我弟弟是真的死無葬身之地!許明朗,你該死!」
22
六年後,弈哥兒開了蒙,我準備將他送到驪山書院念書。
送行前一晚,王府里擺了宴席,我讓人將許明朗推了出來。
弈哥兒開心地給他夾菜,「爹爹,師傅講的《左傳》我已都會背了,你考考我。」
玉姐兒白了他一眼,「哥哥就是愛臭顯擺。」
弈哥兒哼道:「你明兒就見不到我了!」
「見不到你才好呢,你日日跟我搶吃的,爹!哥哥壞!」
兩個奶糰子鬧成一團,許明朗眼裡浮現出笑,接著便落了淚。
他艱難開口,一個字一個字地往外說,說得很慢,卻字字清晰:「乖……你們都乖……要聽娘親的話……弈哥……兒念書要勤奮,練武也不能荒廢,日後要保護好妹妹……我的玉姐兒,想做什麼都好,不要怕,現在爹娘給你護著,以後哥哥護著……你一輩子要舒心地過,要對你娘好,娘小時候吃了很多苦,你們都要對娘好,知道嗎……」
他的五官並沒有什麼改變,同那年的花燈節別無二致,依舊是白面書生的模樣。
弈哥兒和玉姐兒撲在他懷裡,「知道,我們也會對爹好。」
他笑著揉他們的頭,眼淚一直沒停過,卻不敢看我。
那晚,家宴過後,許明朗笨拙地拉住我的衣角,「月卿,我能和你,說說話嗎?」
我停下腳步,沒什麼溫度地看著他,「說吧。」
他坐在輪椅上低著頭,苦笑,「我們一家人對不起你,月卿,我認,我有今天是我咎由自取,我不後悔,我母親是個不受寵的才人,若不是當年懷了我,可能早就死在了現在的太后手裡。我在宮裡長大,外人看我是皇子,金尊玉貴,可我卻連飯都吃不飽,我娘和表妹就省下自己的給我。
「你說我濫情,我不濫情,我只愛過你,我也只愛你,我娘讓我娶你,我不願意,不是因為我不喜歡你,是因為我不想害你,母親目的不純,我不想拉你進來,可我是個軟弱的人,我娘為我在宮裡受盡欺辱,我違拗不過她。
聽聞芸娘在住處罵了我半夜,摔碎了無數珍奇古玩。
「(我」「我娶了你, 我開心, 我想盡辦法地彌補我娘殺害你弟弟這件事情對你的傷害,可我對你的彌補實在是微弱, 你什麼也不缺,我卻什麼也沒有。
「我小時候沒吃飽過飯,所以我覺得有好吃的就是開心的, 我喜歡看你吃東西滿足的樣子, 我小時候也沒有像樣的衣服首飾, 所以我變著花樣買給你, 你體面尊貴我就高興。我對你的愛的確拿不出手, 可已經是我能給你的所有了, 我並不奢求你愛我,我能看見你, 我就很竊喜了。」
他嘆了口氣,仰頭朝我努力地笑著, 眼圈卻是紅的。
「如果人可以選擇下輩子就好了, 我下輩子, 就當個鐲子,你日日戴著,我養你。」
23
第二日送走弈哥兒後,夜半我睡不著在房裡看書, 綠蟻來報,許明朗一刻前從榻上爬到了後院的井口,自己投了井。
我愣愣地坐在床榻上,望著外面那輪潔白的明月,喉嚨有些疼,「嗯。」
綠蟻將一個錦盒遞給了我,裡面是一副通體碧玉的翡翠鐲子, 「這是他放在井邊的。」
鐲子下壓著一張字條,已經卷邊泛了黃,是許明朗還未中風前寫下的, 筆鋒勁挺, 「月卿吾妻, 生辰快樂,願歲歲長相見, 不負相思意。」
他喜歡送我鐲子,這些年, 他送了我許許多多, 他信玉養人那一套。
綠蟻走後, 我將那本還未看完的書蓋在臉上假寐。
卻一夜無眠。
第二天,綠蟻在外面敲門,說二房的人來同我商量許明朗的身後事。
我拿開臉上的書, 翻開被墨浸濕的那頁,又是嶄新的一面,「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