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老師,您不是最噁心同性戀了嗎?現在您兒子也是了。」
5
「自甘墮落」這個詞,六年前被我媽說給周南絮,六年後,林兆替他還給了我。
他大概希望這個詞能帶個我如同當年周南絮所感受到的,同樣的程度的傷害,不過要讓林兆失望了,這個詞現如今傷害不到我,自甘墮落也好,積極上進也罷,我都不在乎。
我只是覺得很累,累到沒力氣去感知這個世界,也沒力氣回應別人的情緒。
林兆的復仇遊戲漫長而持久,久到六年了依舊要不依不饒,而我沒打算推脫責任,我媽當年的確有錯,但她現如今躺在那,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也確實沒辦法去懺悔亦或者再承受什麼代價。
至於我呢?當初林兆給的那些難堪和痛苦,我現在實在感知不到,我回應不了他的憤怒。
所以林兆便更加生氣。
「什麼叫不再奉陪?許千樹,那是一條人命,這麼多年了,陳知樺她到現在,有過一聲對不起嗎?她是不是還覺得自己是個挺好的老師,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後半生的平穩安寧,六年了,午夜夢回的時候,她還會不會想起來,六年前有一個叫周南絮的人,那把殺死他的刀柄上,也有陳知樺的一隻手。」
我媽的那隻手,以一個老師的身份,無知無覺地引導了一場針對周南絮的霸凌。
可她沒辦法去親自懺悔,而在失去所有一切的感知前,她有沒有後悔過,也無人知曉。
「對不起,」我開口:「是我們的錯。」
引導一切的我媽有錯,生而不養的周南絮父母有錯,霸凌過周南絮的同學有錯,傳播難聽傳言的旁觀者有錯,對一切冷眼旁觀,選擇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的我,也一樣的並不無辜。
林兆鬆開扯住我衣領的手:「你沒辦法代替她說這句話。」
我沒告訴林兆我媽現在的情況,我了解她。
她是一個極其傳統的人,一輩子循規蹈矩,讀書的時候悶頭讀書,工作的時候進入體制內,該成家的時候遵從父母的安排去相親,在適齡的年紀選擇生子……她這一輩子,按部就班,哪怕一丁點差錯都沒有過。
可是,她的丈夫出軌了,那個曾經我媽引以為傲的幸福家庭在一瞬間支離破碎,在那個貧窮落後的小鎮上,她成了所有人茶餘飯後的談資和笑柄。
他們說陳知樺這個女人沒本事,連自己的男人都留不住。
我媽這輩子,做出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離婚,包括她親生父母之內的所有人都在勸,說離婚這種事傳出去不好聽,要她忍忍。
忍一忍?忍到什麼時候?到許千樹長大的時候?還是結婚生子的時候?還是孫子孫女長大上學的時候?可真到了那一天又會有人說:
「你已經忍了這麼多年了,也不差這麼幾天。」
我媽沒忍。
為了離婚,她跟娘家人徹底鬧僵,斷絕了關係,為了拿到我的撫養權,她選擇凈身出戶,一個人帶著六歲半的我,去另一個城市謀生活。
她體面了半輩子,驕傲了半輩子,脊梁骨挺直了半輩子,那天,林兆在熙熙攘攘的學校門口,周圍都是考生,以及來送學生的家長和老師們,其中還不乏她的同事、她開家會時坐在下面,尊敬地喊她陳老師的的家長們……就是當著這所有人的面,林兆親了她的兒子。
「陳老師,您不是最噁心同性戀了嗎?現在您兒子也是了。」
林兆給她的,是足以摧毀她所有支撐的難堪和失望,我至今記得我媽那時候的表情,無數次的午夜夢回,我一刻也不曾忘記過,那張臉上,是震驚、難堪、自責、是心疾首。
我想流淚,可我媽的眼淚卻先我一步流了出來:
「小樹,是媽媽沒教好你,是媽媽的錯,是媽媽的錯……」
我想,我媽一定不會想讓林兆知道自己如今的窘迫,我得守住她這最後一點體面。
不只是我媽的體面,也是我的體面。
像是一場漫長的自虐,我沒辦法和林兆說「扯平」,況且,也確實扯不平,周南絮失去的,是他原本可以燦爛的十七歲,而林兆失去的,是他十七歲那年滿懷赤誠愛上的人。
可我也同樣的沒辦法責怪我媽,因為她躺在那度日如年煎熬度過的六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因為我。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像是走進了一條窄巷,前後都是帶刺的荊棘,往哪面走都是血淋淋的痛。
於是我便不想走了。
那條窄巷暗無天日,六年也沒能看到盡頭,並且以後都不會有盡頭。
我閉上眼,感覺自己陷在了泥里,沉重的泥漿拽著我的四肢往下沉,每動一下都要費好大的力氣,太累了,實在是太累了。
我想,要不就這麼沉下去吧……
可是……
「小樹啊,我燉了排骨,一起來吃點啊!」
6
我沒完成「好好照顧林總」的任務,何文坐在沙發里,摩挲著手裡的一枚古董扳指,聲音沒什麼起伏:
「許千樹,我讓你代替的那個人已經回來了,所以你應該明白,如果你對我沒有價值,我是不會再繼續付你錢的。」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我:
「我這兒有個項目,需要林兆出點力,但他似乎沒什麼興趣,不過許千樹,我相信你會讓他有興趣的,對嗎?」
何文給了我一份合同,他說只要林兆在上面簽字,我就能一次性拿到六十萬,六十萬,夠我和我媽花很久了。
我拿著合同找到了林兆,據實說了我和何文的交易。
「許千樹,你自己墮落也就算了,怎麼還有臉讓我幫你一起?」
我看著他,沉聲開口:
「就憑周南絮跳樓前,見到的最後一個人是我,雖然沒有留下什麼特別的話,但這確實是你不知道的部分,不是嗎?」
我把合同遞過去:
「林兆,一段關於你初戀愛人的最後記憶,你想知道嗎?」
「許千樹!」
林兆怒吼出聲,傾身下來用胳膊按住我的肩膀,呼吸沉重地瞪著我,一雙眼像是要瞪出血來。
「你用這種事情威脅我?」
我迎上他的目光,很久沒說話。
時間在這場對視之間變得過分漫長,不知過了多久,林兆終於卸了一口氣:
「許千樹,我是真的搞不懂,到底是你變了,還是我原本就沒認清過你?」
我想朝他笑笑,嘗試了很多次也沒把嘴角揚起來哪怕一點,便只好放棄:
「或許,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吧。」
那個我沒擠出來的笑容最後出現在了林兆的臉上,他笑起來,最開始只是微微揚起的一點唇角,而後那笑容越來越大,直至變成肩膀上的陣陣顫抖。
林兆笑暢快了,又重新坐直身子,胳膊搭在沙發靠背上,手指抵著頭看著我:
「可是許千樹,我不想知道。」
我臉色變了變:「什麼?」
「你跟何文睡一個月他才給你兩萬,要不你跟我睡吧,這六十萬我給你,畢竟,南絮不是我的什麼初戀愛人,許千樹,我的初戀可是你呢!」
「林兆,你混蛋!」
我猛地站起身,將手裡的一張紙用盡全身力氣砸到他身上,可那到底是一張紙,像我的憤怒一樣沒有任何殺傷力。
林兆垂下眼:
「許千樹,你不能只允許你自己卑鄙無恥,我也一樣的不是什麼好人,你要是願意,旁邊就是臥室,要是不願意……」
林兆緩慢地抬起眼:「那就拿著你的合同滾!」
我愣在原地,費了很大的力氣才重新開口:
「林兆,這全世界,我跟誰睡都可以,就只有你不行!」
六年前,我和林兆搞在一起是因為眼瞎,心也盲,六年後我如果還跟他牽扯不清,那我就真該找根繩子,吊在我媽面前向她贖罪。
7
何文的生意沒做成,我失業了。
何文耳目眾多,他知道我拒絕了林兆的六十萬後著實有些吃驚,所以為了這個千載難逢的合作機會,他和我斷絕了關係,並且給林兆出主意:
「林老闆想要人還不容易,軟的不吃咱就來硬的,許千樹家裡有個六年植物人、躺在床上一動不能動的老媽要照顧,自己精神狀態還不好,大概是抑鬱症什麼的,吃藥問診之類的也要花錢,況且,我聽說得這種病的人,都沒什麼精氣神兒,他沒學歷,想賺錢只能下力氣,可自己又生病,說得難聽點,喘口氣都嫌費力氣的人,就不可能賺得到錢,林老闆先晾他幾天,我這邊已經斷了他的資金來源,用不了多久,他就會上門求你了。」
林兆精神有些恍惚,愣了半天才顫抖著聲音問出口:
「你說……誰?」
「許千樹啊,林老闆不是看上這小子了嗎?」
許千樹?
何文字字句句說的都是許千樹,可林兆怎麼也沒辦法把他口中的信息和許千樹對上。
植物人、抑鬱症、沒學歷?這怎麼可能?
林兆掛掉電話之後,急切地回到同學聚會的包間裡,隨便扯住一個人就問:
「你知道許千樹家裡的情況嗎?」
被扯住的同學愣了愣,歪著頭想了片刻,旁邊另一個女生先他一步開口:
「具體怎麼樣不知道,不過應該過得不太好吧,陳老師出了那樣的事,聽說跟家裡的親戚都沒什麼來往,這麼多年全是他一個人撐著,肯定挺辛苦的。」
「陳老師……是什麼時候的事?」林兆問。
大概是想起了什麼,被問到的女生說得有些猶豫:「就……高考那天。」
被扯住的男生這時候也想起來了,開口道:
「對,聽說大學都沒讀完,大二還是大三來著就退學了,之後在做什麼,就不清楚了。」
周圍的同學搭腔:
「過得肯定不怎麼樣,不然同學聚會怎麼就他不來。」
「就是就是」……
同學們七嘴八舌,展開了一場圍繞許千樹和陳知樺的大型討論,關於許千樹的情況所有人都多多少少了解一點。
上學時連話都沒說過幾句,畢業六年沒任何聯繫的同學知道;只在上床時見面的金主知道……
只有林兆,就只有他,什麼都不知道。
林兆覺得自己呼吸困難,他聽不清大家在說什麼,所有的話語遞到耳邊,最後都變成了一陣刺耳的長鳴。
夜裡九點半,林兆沒開導航,一路順通來到那個他記憶里的小區,周圍安靜異常,樓底下的值班巡邏的保安大爺拖著瘸了一條的腿,打著手電筒給林兆開小區門,邊按開關邊抱怨:
「他媽的,偏偏在老子值班的時候死人,這黑燈瞎火的,趕緊回去睡覺吧,怪嚇人的。」
這小區死了人,林兆仰頭看著三樓的窗戶,深藍色窗簾緊緊關著,不像上次一樣漆黑一片,依稀透出一點光來,林兆抬手按了按胸口,覺得他的心臟像吃了跳跳糖,跳得他呼吸不上來。
這小區死了人,林兆知道,那個人不是許千樹,但他還是心慌得要命,那個一起死掉的,真的不是許千樹嗎?
8
我一個人坐在地上,那串門鈴聲不知道響了多久才傳進我的耳朵,我沒去開,就任由它那麼響著,這個時間,我想不出誰會過來,不過不管是誰,我都我不想去開。
所以第二天一早,我就看到了依在門口的林兆。
他看著我,不知道是不是一夜沒睡,猩紅著一雙眼眶,很憔悴的樣子,他說:
「許千樹,對不起,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他在為哪件事道歉,但也不打算追究,因為不管是哪件,我都沒有去折騰的力氣,原不原諒的,事到如今,又何必費盡力氣去走個程序呢?
我沒跟他說什麼,裹緊衣服往樓下走,我媽過世了,我得去找何文,我需要一筆錢安葬她,我能找的只有他。
我知道我這個人在何文眼裡不值什麼錢,之前他做我金主的時候,一個月也只能給到兩萬,林兆說得對,我挺便宜的。
可兩萬不夠,遠遠不夠,這城市的房價貴,墓地更貴,我不想帶我媽回那個她賭上一切拚命逃離的小城鎮,那裡不該成為她的歸宿。
落葉要歸根,可我媽沒有根。
在這個城市也沒有,本來是有一個房子的,但我媽剛出事的時候我們兩個人的花銷太大了,那個房子被我賣掉了,一個地段差的老舊二手房本就不值什麼錢,更何況還有沒還清的貸款,再加上日常花銷,幾乎所剩無幾。
好在買主是個好心人,他有其他的房子,不常回來,就把個房子租給了我們,省去了搬家的麻煩。
我媽辛苦操勞了半輩子,最後沒在任何一個地方紮下根。不過我還是打算把她就在這兒,至少,這裡她還算熟悉,不至於迷了路,找不到家。
所以我跪在何文面前求他,我求他借我點錢,我以後當牛做馬還給他。
何文抬眼看了看在我身後站著的,面色難看的林兆,揚了揚唇角,毫無商量餘地地拒絕了我:
「許千樹,我不是什麼慈善家,這錢我不會出的,你就算跪斷了腿也沒用。不過我可以給你出個主意,你身後那個林老闆比我有錢,你要不跪他試試呢?」
林兆大概是不用我跪他的,所以他上前幾步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許千樹,別這樣,你需要多少,我給你,你……」林兆垂下頭,似乎心情不是很好:「你別這樣。」
我伸手推開他:
「林兆,我要是用你的錢,我媽就永遠不能安息了,說不定還會託夢過來罵我,罵我是不孝子。」
眼淚從下巴滑落,一顆一顆地往下掉,我繞開他往外走:
「林兆,她會難過的,會覺得是她沒教好我。」
她當年就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