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救過一個娼女。她卻看上了與我有婚約的太子,日日獻殷勤。
太子罵她不知廉恥,罰她做最卑賤的婢女。
我與太子新婚當夜,娼女死於流寇手中,他也只是冷淡道:
「惡有惡報,天理尋常。」
可後來他登基後,卻滅我滿門,將我凌遲於那女子的牌位前。
我才知道,他一直恨我入骨。
那句惡有惡報說的原來是我。
重生後,我決定成全這對苦命鴛鴦。
1
和謝庭月成婚的第三年,他邀我去偏殿相見。
我亦是歡喜的。
他這陣子政務繁忙,夜夜宿在書房,我連見他一面都難。
我本想趁此時機告訴他,我已經懷有身孕。
可推開殿門,等待我的卻是幾位紅衣太監。
我聽到謝庭月冷若冰霜的聲音:
「動手吧。」
被按在地上時,我還難以置信:
「庭月……你這是做什麼?」
直到冰冷的刀片刺穿身體,我的血肉被一片片地剮下來。
那些太監隸屬慎刑司,凈是些陰毒至極的人物。
我曾見過他們折磨一個敵國的細作,將那場處決延續了三個多時辰,讓他受盡痛苦,求死不能。
我不明白謝庭月為何要用這些手段對付我。
我的父親是當朝吏部尚書,也是帝師。
我是謝庭月青梅竹馬、攜手數十年的妻子。
我的腹中甚至還有他的骨肉……
「簡家貪贓枉法,已經被判了滿門抄斬。至於你,簡雲舒……」
謝庭月將一塊牌位放到我眼前,笑意森然:
「你還記得她麼?」
身上的劇痛和全家被抄斬的消息讓我幾乎昏厥,可我還是看清了上面的名字。
……江茉。
我記得那個嬌弱的女子。
她是我救下的一個娼妓,原本是收作婢女的。
可是她卻屢屢對當時身為太子的謝庭月示好。
後來,她死在我們大婚之日,說是被流寇所害,死狀悽慘。
我還記得一向對她不屑一顧的謝庭月說——
「惡有惡報,天理尋常。」
謝庭月的眼神如同那夜的月光一樣涼薄。
「自你害死茉兒那天起,我就恨不能將你千刀萬剮!」
「別怪我心狠,要恨就恨你為什麼那麼惡毒……」
「我都答應娶你了,為什麼你還是要害死她?」
一句話落,一刀剮在我身上。
體膚之痛隨著心肝一起顫。
我知道他曾調查過這件事,可我只覺清者自清,沒有多問。
原來這些年,他從未忘記江茉。
更是將這份滔天仇恨毫不猶豫地加諸我身上。
「謝庭月……你這個……畜生!」
我用早就喊啞了的嗓子罵道,一邊啐了他一口血沫。
他像是怕玷污到心上人的牌位似的,抱著牌位往後躲了一躲。
「放慢行刑……不許讓她昏過去。」
行刑從白天持續到黑夜。
我的身上受了整整一千兩百多刀。
血液緩緩幾乎流乾了,眼前浮現出爹娘溫柔的面龐,我心如絞痛。
我仿佛又看見那年春日,梨花簌簌,母親眉眼含笑地問 我:
「我們家雲舒,將來想嫁給什麼樣的男子呀?」
2
我睜開眼,春日和煦。
眼前的母親與記憶中的重疊,只是要年輕許多。
上天垂憐,竟然讓我重生了!
「娘……」
我撲到她懷中,眼眶有些酸澀,忍住眼淚回答道:
「我誰也不想嫁,只想留在簡家,伺候爹娘一輩子。」
「又胡鬧,小孩子脾氣。」
母親笑著嗔怪我,只當我是撒了個嬌。
上一世,我紅著臉說我要嫁給這世上最頂天立地、忠貞不渝的男兒。
誰都知道我與太子青梅竹馬,連婚事都是陛下親賜,是京城中人人艷羨的一對佳偶。
今天是我從江南祭祖回來的日子。
與謝庭月闊別許久,我一回京就吵著要去見他。
母親看穿了我的春心萌動,這才來拿我打趣。
她沒再繼續調侃我,只是要我帶上了她親手做的糖蒸酥酪,吩咐了幾個下人隨我同去。
我抬眼瞧去,江茉拎著食盒,正滿臉期許地站在一旁。
她是我在江南救下來的娼女。
那日她從望春樓出逃,被老鴇手下的惡僕抓住,捆住手
腳投了廣陵江。
我看不過去,出手制止,花了些銀子替她贖身。
原本事情也到此為止了,可她硬是跪在馬車前不肯起身,說自己無依無靠,已經無處可去,求我好人做到底,收她為奴。
到底是當上了簡家的婢女,跟著我到京城來。
我瞥了她一眼,不動聲色道:
「叫我屋裡的晴山和碧水跟著吧,茉兒就不用去了。」
江茉的臉色瞬間慘白,聲音發顫道:
「姑娘……姑娘可是嫌我身子髒,不配拋頭露面?我自知是個萬人嫌的,可也只想報主子的恩情……」
說著,她抱緊了食盒,眼眶泛紅:
「我這條賤命,若不能再為主家做點什麼,我……我真是沒臉再活在世上了!」
我打斷了她尋死覓活的姿態。
「我尚且沒說什麼,你自輕自賤作什麼?你初來京城,路都不熟悉,留在家中清掃院子也好。」
「更何況——」
我緩步上前,手指拂過她的衣領:
「你這衣服不合身,出去怕是讓人看了簡家笑話。」
家中的奴婢有統一的服制,只是她偷偷改了布料,纖細的腰帶襯得腰肢盈盈一握。
又在衣襟上繡了枝蘭花,顯得整個人嬌俏又素雅。
晴山對她這種逾矩的行為本就不滿,不客氣地奪過食盒,跟在我後面離開了。
碧水也笑道:「穿好衣服吧你!」
江茉的臉漲紅起來,低著頭一言不發,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
我沒再管她,提著裙擺上了馬車。
3
馬車輕車熟路地前往了皇宮。
我打定了主意先去拜見太后、皇后。等出宮後,還有一向喜愛我的衛國公夫婦等著我。需要交往的人有許多。
上輩子我滿心滿眼謝庭月,不喜人情世故交往。
如今也該為自己、為簡家做些打算。
等到了太子府,已是掌燈時分。
料峭春寒還沒過,空氣里飄著絲絲細雨,我 實在沒想到謝庭月竟然一直在門口等我。
胸中酸澀的情感蔓延開來。
「我又沒派人傳話說要來,你在這苦等哪家姑娘?」
我下了馬車,故意嬉笑道。
「還有哪家姑娘如此任性,能讓堂堂太子等她?」
謝庭月佯裝生氣地板起了臉,看著我的笑顏,又忍不住破功,伸手將我扶下馬車。
我隨著他向府中走去,目光落在門口的女子身上。
她蹲在檐下,輕輕闔著雙眼,身上裹著一件黑狐大氅。
「你家的奴婢,跑來報信,說是沒見到小姐不願意走,在外頭一直候著,衣裳都淋濕了。」
謝庭月瞥了她一眼,語氣很是不耐煩:
「真是夠蠢的,你怎麼會收了個這樣的奴婢?」
我好笑地看著他。
抬手給了他一巴掌。
「你也真是夠蠢的。那狐皮大氅是我母親贈與你的,就是這樣隨意施捨給奴婢?」
「你知道她是哪裡來的麼?是我從望春樓贖來的娼女。」
「我母親親手制的大氅,我嫌弄髒了。」
謝庭月被我打得發懵,半晌才訕訕道:
「雲舒……是我不好,是我一時糊塗,我這就把大氅收起來!」
江茉被我們的爭吵聲驚醒,抱著雙臂站在一旁,臉色蒼白。
謝庭月從她身上扯下了那件大氅,怒聲道:
「滾回府去,別給你們家丟人現眼。」
她被推得踉蹌了幾步,仍是倔強地站在雨中,眼眶泛紅:
「我不過是被人所害,走錯了些路,為何要這般侮辱我?你們不過是出身比我尊貴,若是與我同一境地,不見得會比我好。」
我覺得可笑:
「我若真是嫌你出身,當初何必救你?你自己屢屢逾矩,還不許人說你幾句?江茉,你知道什麼叫自取其辱麼?」
她被我刺得臉色難堪極了,眼淚混著雨水滑過面頰。
「不過一個奴婢,如此狂妄!」
謝庭月沉下了臉:
「你今天就站在這裡淋著,好好反省自己!雲舒,外面天寒,我們進府里去。」
我挽著他的手臂,頭也不回地向內走去。
一步,兩步。
謝庭月忽然止步道:
「慢著。」
「這街上人來熙攘,她這樣跪著,旁人怕是會議論咱們苛待奴婢。」
「萬一有多嘴的,說你悍妒,對
你名聲也不好。」
「雲舒,這次就先算了,好不好?」
他壓低了聲音,言辭懇切,仿佛真心是為我著想。
可未等我回答,他忽地轉身向江茉走去。
我抬眼瞥去。
原來是江茉受了風,身子一軟倒在了地上。
謝庭月將她扶起時。
我竟感覺到一絲輕鬆。
原本還在思索,上一世的罪孽,是否不該讓這一世的謝庭月承擔。
如今看來,都無所謂了。
他會背棄我,是因為他骨子裡就是這樣的人。
本性難移。
我又何必在一棵樹上弔死?
晴山瞧出了氛圍古怪,試探說道:
「天色晚了,姑娘身子也該乏了,咱們還是先回府吧。」
我點頭應允。
走過謝庭月身旁時,他還在焦急地摟著江茉,吩 咐小廝去尋太醫。
並未注意我的離去。
我看著他因為步履匆忙而濺染了污泥的衣角,輕聲道:
「是該換一件了啊。」
4
回到簡家,闖入眼帘的是一襲紅衣,正在與父親母親熱絡地談話。
見我回來,她忙迎了上來,笑容明媚:
「阿舒可算回來了,叫我好等。」
是嘉陵公主。
她是如今皇帝的掌上明珠,也是我幼時學堂里的同窗。曾經她在學堂里處處與我爭鋒,不是與我比詩詞,就是拉著我賽馬。
可若是我受了委屈,她必定第一個站出來為我抱不平。
情同姐妹,更似知己。
父親母親都清楚我們倆情誼深,三言兩語寒暄了幾句,便許我們到屋內講話。
一進屋,嘉陵公主就將丫鬟婢女全都趕了出去。
「我一聽說你回京,就趕到了簡家來。本想叫婢女傳信,喊你早點回府,可誰曾想——唉。」
她故作失望地搖了搖頭,滿腦袋的珠翠在燈下熠熠生輝。
「你家的好奴婢,聽說在那邊恰好撞到了太子。」
「太子憐惜她冒雨送信,又見她清麗可人,跟她在檐下相談甚歡,還親手為她披上大氅呢。」
我無言。
她在京中一向眼線眾多,消息比誰都靈通。
只是有些苦澀。
想來謝庭月怎麼可能將大氅送給陌生女子?
定是先前已經聊了許久,共處檐下,情愫暗生。
而我還傻傻以為他是在門口等候我。
見我心不在焉,嘉陵公主有些惱火地戳了戳我的額頭。
「你呀你!」
「我早說過,情愛是最不值得追捧的東西。」
「我的蠢弟弟為了一個娼女如此,愚不可及。
你若是為了這事傷神,我可要瞧不起你了!」
我明白她是嘴巴厲害,實際上最是心疼我。
不過,我也並不是前世那個只想當太子妃的簡雲舒了。
「有一件事,你要幫我。」
我拉過她的手,目光灼灼。
「我要退婚。可這婚事是皇帝親賜,我不能為此連累簡家。」
嘉陵公主點了點頭。
「這事因太子而起,自然應該由他來承擔後果。」
她從袖中掏出一封請柬,沖我狡黠地眨眨眼:
「過些時日就是花朝節了,我會宴請各位世家子女來春園賞花。看看太子會鬧到哪一步吧。」
5
春日絢爛,百花爭艷。
嘉陵公主的春園是皇帝恩賜,花卉草木都極盡名貴,是世家子女都爭相去賞的去處。
也有家世普通的富家商賈,豪擲千金求一請柬,只為能與園中貴人攀談幾句。
今年的賞花宴比尋常還要熱鬧。
只因大家的心思不在賞花,更是為了探究當今太子與簡家嫡女之事。
朝局變幻風雲莫測,誰也不想站錯了隊。
眼瞧著謝庭月帶著江茉走入內園,有性子直的貴女出言譏諷:
「這春園一向有規矩,尋常的奴婢不許出入內園。」
江茉如受驚小鹿一般往謝庭月身後躲了躲。
婢女攀附主子,一向是遭人瞧不起的。聽說謝庭月只將她留做女使,算是將就 留在府內,平日也並不多給她好臉色。
可今日他卻護住了江茉。
「本宮以三千金替她尋了張請柬,今日她是以客人身份來賞花的。」
說著,他若有若無地瞥了我一眼,神色淡漠。
那些看不慣江茉的世家小姐也不願與太子作對,悻悻離開。
嘉陵公主扯著我眯
眼笑:
「不必在意他充面子,這回我是賺到了,回頭我叫人將那千金打了給你做首飾。」
我笑笑,遙遙沖謝庭月敬了杯酒。
他冷哼一聲,扭過頭去。
我知道,他還在生我的氣。
這一個月以來,他曾多次來尋我,往簡家送了流水般的禮物,統統被我拒之門外。
閉門羹吃多了,他找我的次數也就變少了。
連他給我寫的信,語氣都越發冷峻。
「雲舒,我只是憐惜她出身孤苦罷了,並非有意忽略你。你責罰我也罷,打我我也認了,我只想與你有個見面的機會。」
「雲舒,你我從小青梅竹馬,我難道會負你?因為這點小事,至於鬧得那麼僵嗎?」
「簡雲舒,你若是真想一刀兩斷,我便成全你!希望你日後不要後悔!」
而我只是一如既往地將信紙焚毀,順便吩咐了家中侍衛,再有人深夜翻牆尋我,就用打狗棍將他趕走。
想必他摔得很慘。
以至於今日見我時分外眼紅。
眼看到了用宴時分,我朝嘉陵公主使了個眼色,她便將我安排到了謝庭月身邊。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主動貼近他,身形有些僵,只是一言不發地飲著酒。
我面容平靜地為自己斟上一杯酒。
「還記得七歲那年的春園賞花麼?那時候還是皇后設宴,我因為你搶了我的蟹腿生氣,你就去撲蝴蝶哄我開心。」
「園子裡的牡丹被踩得面目全非,皇后發了好大的脾氣。你躲在假山後面不敢出來,還是我替你請了罪。」
「春生秋暮,花謝花開。年少時光究竟是回不去了麼?」
酒勁將我的臉沖得有些發紅,我淚眼盈盈地望向他。
謝庭月果然有所觸動,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正欲發話,外面忽然爆發出焦急的喊聲:
「不好了!有姑娘落水了!」
6
「你們兩個當真是『姊妹情深』,一個在裡頭拖住我,一個在外頭欺負茉兒!何其惡毒!」
謝庭月從風波池中抱起江茉,護送她去尋太醫時,這樣對我和嘉陵公主怒喝道。
春園中的所有人都看了這一齣好戲。
我在宴席中坐到謝庭月身旁時,江茉就沉不住氣了。
見我和謝庭月談起兒時回憶,她便咬著嘴唇貿然跑了出去。
嘉陵公主擔心她亂跑,派貼身侍女跟在了身後。
誰知江茉竟然沖她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我知道她們一個個出身好,瞧不起我這種破爛地方出來的!她們小時候便能參加什麼宴會,而我只能在青樓里搓衣洗地……可如此她們便覺得比我高貴嗎?我雖然身處污泥,可是淤泥里尚能開出蓮花啊!」
侍女不知所云 ,有些發矇:
「這才剛開春,池子裡一片光禿禿的,哪來的蓮花?」
江茉將她這番話也理解成了嘲弄,氣得轉身往湖裡跳。
於是整個園子裡的人都看到了,太子為了救江茉,毫不猶豫地扎進了冰冷的湖水裡。
更是在怒斥我和嘉陵公主之後,將她橫抱了一路,招搖過市地進了太子府。
當天晚上,皇后就傳了我和謝庭月進宮。
「茉兒說得對,淤泥里尚能開出蓮花。不像有些人出身名門,卻滿腹心思與算計。」
江茉昏迷到現在還沒醒,謝庭月跪得筆直,依然滿腔怒氣。
「荒唐!」
皇后氣得將一盞熱茶潑到他身上。
「名門望族裡,哪個不是花盡心思,步步為營?你的太子之位,何嘗不是算計來的!」
我跪在一旁,低聲啜泣:
「皇后娘娘,今日園內之人都看到了,我主動與太子交好,他卻當著那麼多人斥責我,甚至對嘉陵公主也出言不遜……我,我實在不知道他想要什麼了!」
「我想要什麼?」謝庭月冷笑一聲,跪伏在地向皇后叩首。
「母后,兒臣想要與簡雲舒退婚!」
此言一出,連皇后臉上都有了些震驚。
「你若真心喜歡那女子,納為良娣便是。怎麼鬧到要與簡家退婚的地步?」
我鄭重地行了一禮:
「皇后娘娘,簡家是清貴世家,臣女寧願取消婚約,也不願與章台女子共侍一夫。」
「少拿簡家來作勢!」謝庭月咬牙切齒道,「江茉只是受人所騙
,被迫當了一陣子清倌兒,並沒有你所說的那般不堪!」
我微微皺起眉頭。
這種話,也只有謝庭月會信。
不過倒是可以聽出,謝庭月對簡家積怨已深。
想父親這些年來對謝庭月嘔心瀝血的教導,想簡家這些年來對朝廷的忠心耿耿……
曾經我也認為,我這一生都是為了謝庭月的。
真是瞎了眼。
皇后見場面僵持,客氣地安撫了我幾句,便稱頭痛發作,叫我們先退下了。
謝庭月卻在宮門口攔住了我。
「簡雲舒,我不怪你為了簡家名譽,將罪責都推到我和茉兒身上。」
「只是一旦和我退婚,你也免不了遭受風言風語。」
「我身為太子,畢竟還是想要一個不爭不搶、溫婉賢淑的妻子……」
我靜靜地看著他的眼眸。
轉身闖入雨幕中。
「回府吧,你想要的並不是我。」
謝庭月沒得到想要的答覆,氣急敗壞沖我吼道:
「簡雲舒!你以為你能置身事外嗎?沒那麼容易!」
「就算你出身簡家,被太子退婚的女人,誰還敢娶?」
……
我加快了步伐,任由身後的話語被淹沒在雨中。
7
四月末,驟雨初歇。
太子要退婚的消息傳遍了整個京城。
父母對太子的行為氣憤至極,更多的則是心疼我,擔心我受流言侵擾。
簡家大門緊閉。
倒是讓我落了個清靜。
太子退婚讓簡家顏面掃地,皇帝和皇后雖然責罰了他,卻也只是雷聲大雨點小。
人 們紛紛猜測,一直以來備受倚重的簡家,是不是要失勢了。
平日裡結交的世家貴女們,也與我減少了往來。
只有嘉陵公主,一趟又一趟地來尋我,替我留意著外面的消息。
這段時間以來,謝庭月帶著江茉做了許多事,來改善她的名聲。
比如在皇家獵場中一箭雙雁,或是重金求得西域香料,營造出蝴蝶圍繞的奇遇。
他還私下買斷了一些文人墨客的詩畫,宣稱是江茉所作。
甚至在前些時日,帶江茉入宮,讓她按摩緩解了皇后的頭痛。
現在街頭巷尾流傳的,是有才華有靈氣的民女江茉,與心地善良太子的愛情故事。
再加上她曾經被哥哥賣去青樓的悲苦經歷,讓許多人對她佩服的同時,又心生憐惜。
當日在春園的事情,自然成了我和嘉陵公主仗勢欺人,嫉妒出身卑賤卻才華橫溢的江茉,狠毒陷害她的故事。
嘉陵公主對我隱忍的態度很是不滿。
她支起下巴,鳳眼微眯:
「你就任由著他們這樣顛倒是非?我在民間安插有人手,改變輿論,倒也不難。」
我輕輕按下她的手:
「現在還沒到時間。」
「而且謝庭月行事這般順利,恐怕背後是有倚仗……」
嘉陵公主聞言嘆了口氣:
「當今四皇子太過年幼,三皇子是個痴迷風花雪月的,所以謝庭月才會如日中天。他這個太子當得太順利了,若是大哥哥在……」
大皇子和嘉陵公主都是昔日純貴妃所生。
只可惜大皇子英年早逝。
純貴妃哀慟至極,不久也去了。
嘉陵公主現在這般強勢的性格,不僅是因為皇帝的寵愛,更是痛失至親後,一夜之間迅速成長造成的。
我不願提起她的傷心事,寬慰道:
「我看你才是最有天資的。夫子曾說你的詩詞畫工不如我,可論文章策論,你是學堂中最驚艷絕學的。」
「難得見你捨得誇我。」
嘉陵公主勾起一抹笑容。
「作為回報,我就助你再結交一位盟友吧。」
8
問雅軒內,煙霧繚繞。
這是三皇子名下的一所棋樓,名字風雅,裝修卻是輝煌大氣。
王公貴族裡好棋藝的子弟,最喜來此消遣。
我望向窗外,已是日上三竿。
要等的人還沒有來。
「你若是在等三哥,那你今日是來錯了時候。」
一道清潤嗓音傳來,帶著些促狹的笑意。
我抬眸,眼前的少年眉眼疏朗,身形挺拔,隱隱有些熟悉。
「見過世子殿下。」
我盈盈一笑,請他入座。
南陽王的世子謝清硯,雖有著金尊玉貴的身份,卻主動投身邊疆,是實打實靠著軍功博
得高位的,很受皇帝器重。
哪怕是皇子,也要給這位未來的南陽王幾分薄面。
而我與他,僅僅是幼時在學堂之中有過些交情罷了。
謝清硯漫不經心地摩挲著茶盞,語氣平淡:
「問雅軒這陣子,來了以紗掩面的奇女子。每日只下一局,卻總能一戰告捷。三哥連著等了她好幾日,今 日才等到她去內室對弈。」
我心下瞭然。
今日一早就遞了名帖,到現在還沒見到三皇子,恐怕這就是他的婉拒了。
倒也無妨,我本就不喜與風流之人交往,只是想尋個能扳倒謝庭月的盟友罷了。
那位神秘女子,我也早得到了消息。
原先我只以為是江茉博得噱頭的手段。
可她為什麼偏偏選中風評不是甚好的三皇子?
我收起心緒,目光重新落到眼前的男人身上:
「世子殿下來問雅軒,也是慕了那女子的名?」
謝清硯笑了。
「我對沽名釣譽之流不感興趣。」
見我目光探究,他繼續解釋道:
「我朝最好的棋局設在冀州,雖然苦寒,卻是貨真價實的磨鍊棋藝之地。真心求學之人,怕是會不辭辛苦前去。」
「至於這座問雅軒,只要花些銀子,便能捧出名氣來,所以才成了世家貴族喜好的場所。」
「我不反對有人拿這些當消遣,可分明花了大價錢進問雅軒,又要宣稱自己出身平凡、只是愛好棋藝,叫我覺得好沒意思。」
我斂眸笑道:
「看來這裡還不全都是些庸才。」
謝清硯望著我,笑意繾綣:
「姐姐,與其屈尊和庸才結盟,不如考慮考慮我,如何?」
我有些詫異地抬起頭。
南陽王是當今皇帝的親兄弟,謝清硯是皇帝的侄子。
若是皇帝子嗣凋零,讓侄子繼位也不是不行。可如今尚有三位皇子……
「世子殿下說這話,不怕被我安上個僭越的罪名?」
我放低聲音,抬手招呼晴山拉上了帘子。
謝清硯卻滿不在乎地制止了她。
「我還有事,要先行一步了,你可以慢慢考慮。」
說著,他起身離席。
與我擦肩而過時,他忽然彎下了腰,用極小的聲音說了一句:
「姐姐,與其利用他人,不如利用我。」
我忽然心頭一動。
當年學堂之中,為了救一隻受傷的雀兒,逃了夫子的課業。
我和謝庭月為了躲避夫子的懲戒,紛紛說是對方的主意。
是誰替我擔下了罪名?
是誰曾眨著那雙小狗般濕漉漉的眼睛,說願意心甘情願被我利用?
桌上鳥雀紋路的玉佩,閃動著瑩潤的光澤。
我回頭望向謝清硯的背影。
這位看似行事輕佻肆意的世子殿下。
耳朵泛了紅霞。
9
離開問雅軒時,正趕上三皇子從內室出來。
他穿著華貴的紫色錦袍,在圍繞著他攀談的一眾世家子弟中,猶如眾星拱月。
見到我之後,也只是不屑地冷哼一聲,隨即便大步從我身旁走過。
他身後的江茉倒是忍不住了。
待一眾人離開後,迫不及待地擋在了我面前。
「我聽下人說姑娘在外面候著,本想出來見見,只可惜……三皇子殿下說要同我討論一盤殘局,不想見閒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