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我為救墨堯以身試毒。五臟俱損,藥石無醫。他被迫娶我償還恩情。
四年後,他心上人回京,身中同種劇毒。
他手握唯一解藥,毫不猶豫:「救漾月。」
後來我借屍還魂,聽聞那夜雪雨連綿。
那位高不可攀的小侯爺抱著他妻子的屍身,敲遍城中所有大夫的門。
1
雲京的冬天冷得心顫。
我捧著湯婆子坐在窗前,不遠處是開得正盛的梅花。
沒想到還有能再看到這光景的一天。
半月前,我還是一縷漂泊的孤魂。
我對做鬼時的經歷沒有任何記憶,當我能夠思考的時候就已經附在了蕭國公死去的女兒身上。
當時蕭寧慈的屍身躺在棺材裡,合棺時不知是誰驚叫一聲:「小姐活了!」
我才不至於剛復生就被活活悶死。
百姓稱是蕭國公積善餘慶,老天才讓他的女兒死而復生。
看著蕭國公和夫人如劫後餘生般蒼老憔悴的面龐,我實在說不出在這具身體里的並不是蕭寧慈這種話。
冷風灌入,我忍不住咳了兩聲。
梧華見狀連忙合上窗子,一邊端上湯藥:
「真是怪了,姑娘在黎州還好好的,怎的一到雲京便染上了風寒?」
我笑了笑:「大概是有些水土不服吧。」
「三日後便是潯陽侯夫人的壽宴,聽說姑娘枯木逢春,特意寫了拜帖邀您一聚……」
我心下一沉。
梧華還在念叨,「那墨小侯爺自斷弦後便沒有再娶,聽聞這次宴席邀請了不少閨閣女子,怕是要趁此相看呢。」
「若我那時風寒未愈,便叫人送賀禮過去吧。」我輕輕咳了咳。
「姑娘吉人天相,想必是侯府的人想從您身上沾沾喜氣。」
梧華像打開了話匣子一樣,「您不知道,墨小侯爺娶妻前,可是雲京所有姑娘的夢中情郎,家世顯赫,威風凜凜,據說連如今頗得聖寵的謝將軍都比不上。」
我輕輕淺淺地笑,到底心弦微動。
墨堯何等風光明媚我怎會不知?
若非當年以命相救,只怕我這輩子都不會與他有任何交際。
「而且這墨小侯爺也是個大情種呢,他夫人挾恩圖報,他也不惱,還尋遍天下名醫要給他夫人醫治,他夫人死的那晚,小侯爺還背著她的屍身敲盡城中醫館的門,真是悽美的愛情……」
我這個悽美愛情的當事人不由苦笑。
世人竟把此事編撰成了「佳話」?
墨堯的確是大情種,不過不是對我。
當年他身中無名之毒,唯一能讓他活下去的辦法就是為其渡血,將中毒者身上的毒引到另一人身上。
我幾乎是立刻決定用自己來換墨堯。
行醫的大夫告訴我,那毒不會立刻要我的命,但之後的日子也不過靠湯藥吊著。
能活多久全憑造化。
為了報恩,潯陽侯逼迫墨堯娶我。
我那時天真,以為墨堯真心求娶,便歡歡喜喜嫁入侯府。
可成婚當夜他並沒有來掀我的蓋頭。
他沉默地站在我面前,咬著牙質問:「誰要你救我了?」
我這才知道他早就心有所屬。
後來這事傳了出去,京中人人說我恬不知恥,挾恩圖報。
為了嫁給他竟不惜以命相抵。
可我確是真心想要墨堯活下去,若他早告知已有心上人,我決計不會答應那門婚事。
思及此處,我有些頭痛。
蘇漾月是在我們成婚第四年回來的。
她與墨堯兩小無猜,二人還許下過海誓山盟。
可墨堯母親嫌她是商賈之女,不許墨堯見她,還將她趕出了雲京。
後來她回到京城,身中劇毒命不久矣,唯一的願望就是想在死之前陪伴墨堯。
蘇漾月搬進侯府我並不意外。
我就沒想過要和她比肩在墨堯心裡的位置。
只是猶記那日,墨堯滿懷喜悅地告訴我有救了。
最後卻毫不猶豫地選擇了蘇漾月。
2
蕭府位於黎州,距雲京數百里。
我想著遠離雲京,遠離墨堯也挺好。
至少復生後的人生中我不想與他再有瓜葛。
哪承想皇帝聽說蕭寧慈不光起死回生,多年頑症也似有痊癒之勢,遂立刻召蕭國公回京重回朝堂。
原本蕭國公也是為了蕭寧慈才卸任,如今女兒身體無恙,他自然沒有理由再待在黎州休養。
於是在我死後的第三年,我再次回到雲京。
我並沒有做孤魂時的記憶,但卻能感受到時間的存在。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恨或愛都已消失殆盡。
這場風寒對我來說就像是及時雨。
我到底沒能去上潯陽侯府。
蕭夫人與隨從前往,回來後卻臉色不善。
我問其緣由,她更是滿面憤然:
「我兒豈可配鰥夫?」
蕭夫人說,那墨老夫人見了她後明里暗裡打聽我是否有婚配。
得到否定回答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地誇讚起墨堯來。
席間還帶著她去見墨堯,可誰知墨堯見了她不僅沒有一點禮數,還當著她的面和小妾調起情來。
我聽著甚是詫異。
墨堯一向禮數周全,怎會這般目無尊長?
他既沒續弦,想必那妾室也不會是蘇漾月,畢竟墨堯常說自己的妻名只有蘇漾月擔得起這種話。
蕭夫人仍氣不過。
我大概知道她在慪些什麼。
蕭國公是當今聖上的親舅舅,輔佐過幾代皇帝,其地位榮光並非他一個侯爺可比。
何況墨堯曾經喪妻,如今還有那蜜裡調油似的妾室,這邊卻又把主意打到了國公獨女的身上。
說淺是看輕,說重是羞辱。
「慈兒,那墨小侯爺雖相貌優越,但他絕非女子良配。」蕭夫人苦口婆心地勸,「你莫要聽信旁人的鬼話。」
這倒是令我好奇起來,遂問:「母親何出此言?」
蕭夫人嘆了口氣:「這京城人人都說他痴情,可若他真心愛重他那亡妻,怎會任由旁人說她挾恩圖報?何況那姑娘是真的救了他性命,別說她想做侯府夫人,就是讓他再用命還也不為過。
「偏偏他成親當晚不肯掀人家蓋頭,滿城都取笑那女子,死後卻裝得多麼深情,依我看最自私涼薄是他。」
所謂當局者迷。
原來我用了四年才看清的事,旁人一聞便知。
不知是不是聽到舊事的緣故,當夜我做了一個夢。
夢裡夜色凝重,大雪紛飛,墨堯背著已沒有氣息的我跑遍雲京的醫館,一遍遍叫著我的名字,靜謐的雪地上儘是凌亂的腳印。
他叩門苦苦哀求,聲音在街巷迴蕩。
「救救我妻!」
醒來後,我有些恍惚。
梧華進門往花瓶里插了幾枝梅,笑著同我說今日城裡又發生了什麼啼笑皆非的事。
前塵往事仿若黃粱一夢。
3
臥病之時我曾讀過不少醫書,原本是想從中找尋解毒辦法,後來便逐漸生了興趣。
可惜那時我沒有機會繼續鑽研。
如今能再活一次,我想正經學習醫術。
在蕭國公的引見下,我得以拜濟世堂堂主陳白光為師。
陳白光年近花甲,身體大不如前,早就不再收徒。
此次也是看蕭國公的面子才同意我拜入門下。
我便日日跑去醫館學習。
卯時去,酉時歸。
時間一長,大抵是發覺我真心想學,師父便叫三師兄來帶我。
「小師妹,你此前可是讀過醫書?怎也不像是剛入門啊。」
三師兄看著熟練識藥的我不禁發問。
「都說『久病成醫』嘛,生病那些年確實讀過一些醫家寶典。」
記得當時我找來了不少醫書。
後來墨堯與我生氣,便全都一把火燒了。
吵架的原因我不太記得,但似乎是與那些書的來頭有關。
回想那些焚作灰燼的文書,只覺心痛不已。
漸漸地,我也能夠聞狀識症。
年關將至,我已經可以問診了。
三師兄對於我的飛速進步十分驕傲,逢人就誇我天賦異稟,這時我再說上一句「多得師兄教導」,他就會笑得只見牙花不見眼。
「再過不久便是除夕宮宴,陛下多年未見你,都不知道你長什麼樣了。」
飯桌上,蕭國公突然提到。
「你馬上及笄,皇后娘娘可操心你的婚事呢。」
言外之意,是有想給牽線搭橋的皇室宗親了。
我被噎了一下,卻聽蕭夫人埋怨:
「昨個兒是潯陽侯夫人,今個兒是皇后娘娘,怎的都惦記上我家慈兒了?」
我不禁莞爾。
附身蕭寧慈後我就想過會有這麼一天。
誠然,我對婚姻不再有所幻想與期待。
但倘若有一天蕭氏夫婦真的要我嫁人,我定然順從不違。
借了人家的身體,占著人家的父母與地位,盡孝聽從就是我該做的。
一日下著飛雪,師兄們在後面忙碌,我在前面坐館看診。
其實我的能力還沒有到達同門兄弟的程度,但新年將至,病人少了許多,再加上有三師兄把關,所以讓我看診也無妨。
病人三三兩兩,多為舊疾已久,來抓幾服藥便離開。
無患者到訪,我便翻起醫書來。
不知那無名之毒的解藥如今問世記載了沒有。
思及此,我扭頭問一旁鋪藥的三師兄。
「師妹說的可是『有悔』?」
聽我描述的發毒症狀後,三師兄立馬給出了答案。
「有悔?」
「是啊,這還是師傅給撰的名呢。」
三師兄從書架上拿下一本書,翻開一頁後遞到我面前:
「這毒的詳錄是在前年被記錄到醫書里的。」
對於此毒,書上只記載了寥寥幾筆。
毒發之症如何,解藥配方如何。
「我曾聽說還有渡血引毒之法,師傅怎沒寫上?」
師傅撰寫醫書一向面面俱到,哪怕只是劃傷這樣的小病都記錄著數十條醫法。
聞言,三師兄的五官一下子皺了起來,小聲道:「噓,這話可別叫師傅聽到,否則他老人家生氣起來你個麵皮薄的小姑娘可招架不住。」
我愈發疑惑。
「師傅認為,這解毒之法有違人道。」他解釋。
「渡血引毒不外乎以命換命,常人身中此毒,若其父母親朋願捨身相救,是為你情我願。可你想過若中毒者是高官顯爵,於卑弱貧寒之人,這世間將會是何種水深火熱?
「世人常分三六九等,但病人不分。」
雪不知什麼時候停了,師兄的話仍在我腦中久久縈繞。
外頭突然響起的鑼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發生什麼了?」
醫館後面忙著的大夫們都涌了出來。
那鑼聲由遠及近在門口停下,一個約莫十一二歲的孩子推開了門,凍得通紅的臉上儘是喜悅笑容:
「謝將軍大獲全勝,盛國投降了!」
4
大祿與盛國足足打了七年。
這期間,雙方民眾苦不堪言。
如今盛國戰敗,割地求和,並獻珍寶。
聖上龍顏大悅,下旨至初一前全城酒飯免單,商家成本由朝廷報銷。
於是原本就熱鬧的年前燈會變得史無前例的盛大。
我對此類賞會一向沒有興趣,便自請留在醫館看守。
濟世堂離街心較遠,因此還算僻靜。
再過三日便是除夕,從明日起各大店鋪都要關門放假,醫館也不例外。
若是大年夜有人病急,便只能去師傅家裡請治了。
我點一盞燈,把它放到櫃檯上方便自己讀書。
忽而一陣風鑽進來吹滅了燭火。
館廳里瞬間暗了下來。
「砰」一聲響,醫館的門大敞四開。
風雪簌簌灌進來,門前出現一個佝僂著身體的男人。
他走路顛簸,費力地拖著自己的腿向前移動,我探頭過去,他行過之處是一串血跡。
「您稍等,我這就點燈。」
我拿起身旁的火摺子,不承想那人竟疾如旋踵地衝過來。
我脖頸一痛,不敢再動。
男子將匕首抵在我的脖子上,口氣兇惡:「不準點!給我止血!」
偏偏是大家都不在時碰到這種事。
「我可以給你止血,可你不讓我點燈,就不怕我抓錯藥嗎?」
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那人身上血腥氣極重,想來不止腿上一處傷。
「一盞,快!」
他聲音悶重顫抖,我迅速點燈,這才看清那人還穿著一身夜行衣,面上覆著層黑布。
我想起了十分不好的回憶。
我一邊配藥一邊取麻布,這人因失血過多而手臂顫抖,卻還是死死用匕首抵著我。
「傷口與衣物黏在一起,直接扯開會使傷口更嚴重。」我問他,「你自己用刀劃開還是我拿剪刀給你剪開?」
聞言,男子霎時目露凶光,刀尖又往我頸間壓了幾分。
「你現在殺我,你也活不了。」
他瞪著眼睛與我對峙良久,迅速將小腿上的衣物劃開,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再次抵上我的喉間。
「別耍花招!」
那人口音有些蹩腳,我腦海中閃現出七年前一位故人的面孔。
怕不是外邦刺客。
此想法一出我倒真想和他同歸於盡了。
但我如今甚是惜命。
只希望師兄他們別在此刻回來,否則大家都必死無疑。
他腿上為箭傷,外面天寒地凍,傷口表面已經壞死難以癒合,即便是上藥包紮也無濟於事,唯有將壞死的皮肉清理掉才能上藥止血。
我將處理辦法告訴他,他卻沒我想像中暴怒,大概他也知道傷口的大致情況。
我拿了小刀在火上烤了烤,心思在道德與醫德之間反覆橫跳。
我確信他的血只要止住,他就會立刻殺了我。
師父說了,醫家眼中眾生平等,哪怕他做盡壞事,在大夫面前也只是需要醫治的病人。
可是師父,你也沒告訴我如果這個人想殺我的話我該怎麼做啊。
剪掉最後一塊壞肉,我把藥塗上去用麻布包紮好。
他咬著手帕,愣是沒吱一聲。
「你身上還有些傷口,需要一併處理嗎?」
這人比之前要精氣不少,他抬頭看我,滿眼殺意。
方才我配什麼藥,怎麼下手怎麼包紮他都看得一清二楚。
事到如今也不是非用我不可了。
他步步緊逼,我想若是能周旋個一時半刻……
「就是這邊!他身中數箭跑不遠!」
門外突然傳來男人的粗獷聲音,幾乎是瞬間反應,這外邦人吹滅了我手中的蠟燭,拖著我躲到櫃檯下死命地捂住我的嘴。
「不許叫,否則殺了你!」他威脅道。
借著月光,我看見有兩個高大的人影在門口徘徊,不知是其中誰說了句「有血」,醫館的門便被再次推開。
這是救命稻草啊!
奈何我無法求救,外邦人比我更加緊張,我感覺脖子上皮肉被匕首劃開了一點。
他故意的,只要我出一點聲他便會瞬間劃破我的喉嚨。
沉重的腳步踏了進來,我隱約感到有光,果然從投射在身側藥櫃的影子上看到對方舉著火摺子。
身後的人呼吸勻稱而快速,卻仍然繃著神經不肯鬆手。
腳步聲越來越近,我踢開了卷著的麻布,隨它順著櫃檯滾到那二人腳下才好。
只是一眨眼的事,外邦人發現向外蔓延的麻布,已經蓄力要將匕首插入我的喉嚨。
「救命!」
匕首掉在地上,我連滾帶爬地逃出櫃檯,狼狽地摔在地上。
其中一人幾乎是在外邦人停頓的一瞬間打掉了他手中的匕首,否則我不可能只擦破點皮這麼簡單。
另一人用火摺子點亮燭台,館廳終於亮了一些。
「他死了?!」
外邦人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怎麼可能?我並未傷他。」
方才眼疾手快上前制止的紫衣男人連忙蹲下身查看。
「是我,我給他處理傷口時往他咬著的手帕上放了麻沸散。」
我驚魂未定地解釋,「這會兒只是睡著了,不到半個時辰就會醒。」
「小哥可以啊,還挺聰明。」
小哥?
或許是我束髮布衣,外加燈光昏暗的緣故,那名身著綠袍年輕人認錯了。
「此人是盛國臥底,在京內潛伏已久,得知盛國戰敗,便惱羞成怒想殺幾個大祿人泄憤,都追他一路了。」
紫衣男子飛快地將其綁好,轉身同我說明,「臨至新年,此為意外之事,尚未引起騷動,還請大夫保密。」
幽暗的火光下,他的面孔稜角分明。
眼前這張臉與記憶里青澀稚嫩的臉逐漸重合。
我怔愣半晌,游移不定地吐出來兩個字:
「謝簡?」
5
我死那年,謝簡十八歲。
當時雲京除了墨堯這個人見人愛的風雲人物,還有一個被稱作「鬼見愁」的謝簡——謝徇安。
人人都知道安靖王的小兒子是個遊手好閒,胸無大志的紈絝。
每天不是招貓斗狗,就是流連勾欄賭場,打架找事更是屢見不鮮。
安靖王在朝上因為他被參過不少本,不管是關禁閉還是家法伺候,謝簡依舊我行我素,時間久了安靖王也不管他了。
我還不是蕭寧慈時,曾與他有過幾面之緣。
不過也沒說過幾句話,畢竟我有些怕他。
而且婚後墨堯還特意讓我離他遠些。
這樣看謝簡的確不成氣候。
所以當時他們說戰場上驍勇善戰的謝將軍,我還以為是他的哥哥謝謹。
後來聽蕭國公說謝謹前些年在戰場上傷了腿,如今早已轉戰文官,我才知道謝簡早在四年前就加入了安靖王麾下的長靖軍。
原本長靖軍是該在除夕當日凱旋進京,迎受百姓歡呼讚美。
如今謝簡人在雲京,想必是收到有臥底的消息才先一步回來吧。
見我答應保密,謝簡禮數周全地與我道謝,臨走前還扔了袋錢給我,說是我醫治歹人的藥費。
除夕那天,醫館關門。
我帶著梧華來到街上迎軍。
百姓沿街站到城門,烏泱泱圍了一片。
街心的軍隊越來越近,百姓的雀躍呼聲越來越高,每個人都高呼著謝簡的名字。
這些年他戰無不勝,早已成為百姓們心目中的英雄。
那筆挺的身影進入視野。
謝簡踏馬歸來,身著白袍銀鎧,身姿挺拔如松,氣勢磅礴似驕陽。
他面不改色,乘馬走在軍隊最前列。
印象里那個在街邊只因斗蛐蛐兒贏了便臭屁大嚷著「小爺我就是牛」的人仿佛是這個人的上輩子。
臨至傍晚,我們乘上馬車前往皇宮。
蕭夫人捋順我頭上的珠釵流蘇,嘆息道:「若皇后娘娘真有意給你指配郎君,可莫要駁她的面,先應下就是。」
早就聽說皇后娘娘多思敏感,脾氣無常。
原本我還沒什麼感想,如今見蕭夫人這般謹慎,我便有些緊張了。
禮部深諳聖心,今年的宮宴辦得格外盛大。
落座後,我下意識往那熟悉的位子處瞥了一眼。
在對面方向的不遠處,潯陽侯一家端坐於那兒。
墨堯捏著酒杯,看不清神色。
他身旁空著的位子使他稍顯落寞。
我默默收回視線。
宴會開始,眾人舉杯。
席間皇帝對謝簡大加讚賞。
像是喝得起興,不僅要額外賞賜,還要為其加官晉爵。
可謝簡身份本就尊貴,再提拔也提拔不到哪兒去。
謝簡統統用「臣之本分」四個字婉拒。
「說起來,謝小將軍還未曾婚配吧?」
皇后娘娘開口問。
謝簡眼眸深沉,緩緩吐出兩個字:「不急。」
明眼人都能看出他這是沒有娶妻的想法。
偏偏傳說中心思敏感的皇后此刻卻像看不出來一樣:「你已過雙十之年,怎可不急?莫要讓長輩憂心才是,齊尚書家還有一女兒待字閨中,可算是門當戶對,不如……」
「回稟娘娘,臣已有心儀之人,怕是要辜負娘娘的好意了。」
謝簡拱手作揖,聲音擲地有聲。
一旁的安靖王臉色並不好。
「這倒是稀奇,怎從未聽人說起過?是哪家的姑娘,本宮和陛下也好為你說說媒。」
謝簡神色凝重,卻是回答不出。
只聽「叮」的一聲響。
墨堯把手裡的金質酒杯用力地砸在了桌子上,他臉上微紅,看得出已有醉意。
他先同上位者行了禮,而後看向謝簡:「謝將軍,陛下和娘娘都這般問你,你有何捨不得說出口的?」
謝簡雙眼微眯,目光危險。
冷聲道:「墨小侯爺,您醉了。」
「徇安啊,你不說,可叫人如何為你做媒?」皇帝也笑著附和。
我實在看不懂這個局勢。
難道這三年里墨堯與謝簡結了什麼怨不成?
謝簡沉默不語,大殿上的氣氛有些詭異。
「既然謝將軍不肯說,那便由我來說。」
墨堯斜著眼瞥了他一眼,字字鏗鏘道:
「謝將軍心中所愛,是臣的亡妻,徐引寧。」
6
我真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麼孽。
竟然連死後都要被墨堯拿出來鞭屍。
大殿內一瞬間靜得連呼吸聲都變得格外重,就連醉酒的蕭國公在此刻都清醒了不少。
「她已逝多年,如今何苦還要拿她玩笑?」
謝簡雙眸微眯,目光危險。
「是不是玩笑,將軍自己心裡清楚。」墨堯似乎鐵了心想與他糾纏到底。
最終是皇帝喝止了這場鬧劇。
「謝徇安,不管這事是真是假,你也到了該成婚的年紀。」皇帝轉頭對安靖王道,「王兄,此事若交給皇后物色,你意下如何?」
安靖王警告似的瞥了一眼謝簡,拱手笑道:「那臣便放心了。」
謝簡的表情晦暗不明,但此事就在宮人演奏的樂聲里翻了篇。
我不懂墨堯為何要在那樣的場合逼迫謝簡說出個所以然來,且不說那到底是真是假,就算謝簡確實曾對我有情,如今事隔多年,時至今日他心中之人未必是我。
何況墨堯一向不關心與我有關的事,目前唯一能解釋他這番行為的,就是他與謝簡結仇,想讓他當眾下不來台而已。
原以為此事始於宮宴,便能終於宮宴。
哪承想傳出了風聲,京中流言四起,非說我生前與謝簡有私情。
茶館的話本都編到我婚後紅杏出牆了。
我生前便臭名昭彰,這下更是遺臭萬年。
人人都心疼起墨堯來。
三師兄還跑來問我:「師妹可去聽過《痴情郎與負心娘》的說書沒有?」
謝謝,沒有。
也是這段時間,潯陽侯府的人開始頻繁來這邊買外傷藥。
師兄說每到冬天這個時候,潯陽侯府都會派人來取藥,只是今年買得格外多。
彼時我正處於流言煩擾之中,聽他這話便惡劣地想讓這些藥都用在墨堯一個人身上就好了。
一直到初五,我好不容易把這些事拋諸腦後,卻又被皇后娘娘召進宮。
我已經做好了她要同我聊婚嫁之事的準備,沒想到她卻問:
「寧慈,你可願意助本宮促一樁美事?」
我不明所以。
皇后遣散宮仆,拉著我坐下:「除夕宮宴,陛下把謝簡將軍的婚事託付給本宮,本宮的確早就為他物色好了姑娘,就是那戶部尚書之女齊蔓兒,那姑娘不僅秀外慧中知書達理,還早就對他芳心暗許,這不就是天作之合嗎!」
「可您既已決定,何不直接賜婚?」
聽著像是非要把這兩個人湊到一起的樣子,我不明白還需要我幫什麼忙,一道聖旨下來不就解決了嗎。
聞言,皇后輕嘆一聲。
「謝將軍保家衛國,為我大祿征戰沙場,本宮與陛下也是想幫他解決後顧之憂,可你也看到了,他那天百般推脫,本宮想著,若是他了解齊姑娘一番,就會改變主意了。」
明白了,怪不得蕭夫人說皇后多思敏感。
原來是想讓對方心甘情願接受自己的牽線。
我笑了笑,又問:「可寧慈能幫您做什麼呢?我與謝將軍並不相識,總不能去他面前把齊姑娘的好一條條說給他聽吧?」
皇后又嘆了口氣:「自然不是這件事。
「墨堯的話雖不知真假,但也不是無跡可尋。
「三年前的冬天,謝簡從塞北苦戰歸來,身受重傷,命懸一線,昏迷整整一月才醒。可醒來後,向來不信神佛的他竟然瘋了似的要去天寒山的伏諭寺祈福……
「那日下著大雪,他傷還未愈,愣是一步三叩首跪上了山頂,險些丟了半條命。當時人人以為他是為了慰藉塞北戰爭中將士的亡靈,如今想來,卻是未必。
「尤其之後他還當街與墨堯大打出手,再看那日墨堯的反應,此事十有八九。」
我心下一沉。
「寧慈,他心魔不除,這婚事於誰都不會好過,這便是我叫你來的原因。」
我沉默片刻:「還請娘娘明示。」
「你死而復生,你的話他必定會信。」
皇后娘娘拉起我的手淺淺一笑:
「本宮要你告訴他,徐引寧已入輪迴,務必放下過往。」
7
雖說過往,我卻不記得自己與謝簡有什麼交際。
京中流傳的故事眾說紛紜。
哪怕其中有一點情節是真實發生的,我至少也能從中理清出些頭緒來。
我雖不贊成陛下與皇后的逼婚,但我確實想讓他放下前塵舊憶。
風華正茂的年紀,何苦被已死之人所困囿。
皇后把他帶過來時,我正坐在後院的亭子裡等待。
謝簡似乎不太情願,但皇后的命令不容拒絕,他只得來到我面前坐下。
「謝將軍,本宮相信你在聽過蕭姑娘的話後想法會有所改變。」
皇后臨走前還遞我一個眼神。
我可沒有把握一定能說服他。
謝簡冷著一張臉,什麼話也不說。
比起印象中的白面郎君,如今的謝簡看著更加成熟了。
我與他相對無言,空氣凝滯得只剩尷尬。
「當真是死而復生嗎?」
不知過了多久,謝簡突然吐出一句話。
「將軍何出此言?」
「我以前曾讀到過,有些人會假死,明明脈搏停止,但是沒過多久就又活了過來。」
假死狀態,我在之前的醫書里讀到過。
沒想到謝簡也知道這個。
「但我應該不是假死。」我沒法向他說明自己是借屍還魂,只好說,「意識徹底消失之前,我真的感覺自己的靈魂抽離身體了。」
謝簡微怔,終於抬頭看向我。
「死之前,會痛苦嗎?」他問。
「沒什麼感覺。」
其實是痛的。
但我猜測,他只是想從中得知徐引寧是否離開得安詳,我便撒了個謊。
誰知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蕭姑娘,我也有過瀕臨死亡的時候,那可絕不是『沒什麼感覺』。
「姑娘若是想拿此來勸我放下,便不必費心了。」
謝簡幽暗的眸轉向了一旁。
搞了半天是在試探我。
「所以,將軍心中之人,當真是徐姑娘?」
謝簡沒有回答,但他的神情告訴我此為默認。
難以置信。
「逝者已矣,生者如斯。若徐姑娘泉下有知,定不希望你困於過往,無法向前。」
能有人記掛我至現在,我已經很感激了。
不必為我這種人困住自己。
「你怎知她所想?」謝簡垂下眼眸,低喃著不知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他自己聽,「她定然恨死我了……」
我恨你作甚?
「她恨你什麼?」
「她已逝多年,我卻污了她清白名譽。」
啊,是說京中流言一事。
「怎會怪你,難道不是她瞎了眼選的丈夫的錯?」
我脫口而出,謝簡卻急了:「不可辱她!」
我哭笑不得:「是我失言。只是此事與你絕無關係,分明是那墨小侯爺自己說的,他不在乎他亡妻的名分,您何苦把錯都攬到自己身上呢?」
謝簡緘默不言,眉間卻隱匿著萬般痛苦。
人軸起來是勸不動的。
或許謝簡身上有我並不知曉的曾經,但我如今的立場卻並沒有資格問起。
「謝將軍,你聽說過忘川河嗎?」我問他。
「傳說,忘川河在黃泉路與冥府之間,死者的靈魂必須要乘舟而行,方能順利到達彼岸進入輪迴。」
謝簡不明白我為何突然談起這個話題,只愣愣地看著我。
「忘川河上還有一橋,名為奈何橋,橋上有位孟婆,專門熬制讓死者忘卻前塵記憶的孟婆湯。死者進入彼岸前,必須要飲下此湯才能順利過河,將軍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為什麼?」
「因為那舟載不動啊。」我笑著解釋,「愛恨嗔痴皆為重負,忘川河近淺遠深,若不將他們與人間的關係抹去,便如負重石,還未到對岸就要沉下去。」
謝簡思忱片刻,問我:「姑娘想說什麼?」
我收起笑容,一字一頓:
「若生者的牽念也是如此呢?」
8
那日我於順寧宮勸慰謝簡,離開時他表情渾噩呆滯。
謝簡如今信奉神佛,那話定然聽了進去。
死者無法輪迴,是因生者所注牽掛。
這話實在狠毒,可我不想他囿於過去。
為一個死人日夜痛苦,實在不值當。
徐引寧死了,這便是事實。
我繼續跟著師父師兄研學醫術。
十五過後,醫館的病人變得多了起來,其中多為熱寒之症。
大家忙得不可開交,幾位大夫更是從早出診到晚。
我於館中忙碌,為上門看診的病人診治抓藥。
連續勞碌下來,我整個人都如蛻了層皮一樣。
夜裡睡不好,白天起得早些,我比往日到達濟世堂的時間也更早。
這個時間街上還沒人。
大老遠就看到濟世堂門前躺著一個人。
我忙跑過去扶,竟是一名年輕女子。
女子陷入昏迷,被我觸碰到身體,便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
「別……求你……」
女子秀眉緊蹙,虛弱的聲音在面紗的遮蓋下更加細微。
我費了好些力氣才把她扶進屋,她的脈搏微弱,四肢冰冷,還發著高燒,也不知這大冬天她到底在門口躺了多久。
「姑娘,姑娘……」
我叫了幾聲,她毫無反應,只是蹙著眉頭神色痛苦地躺在那裡。
我掀開她的袖口為其診脈,只是這一角便令我心驚。
她的手腕上有著許多觸目驚心的傷痕。
我想到那時扶她發出的叫聲,便又掀開她的另一隻袖子。
瘀青、疤痕、未愈的傷口。
在她雪白瘦弱手腕上十分猙獰。
便是這些傷口導致她高熱。
我起身要配藥,才挪動一步便被她抓住了袖子。
「原諒我……原諒我……」
她帶著哭腔,我回頭看,她已睜開了雙眼。
「姑娘,您先躺著休息,我這就去給您拿藥。」我輕聲安撫她。
女子扯著我的袖子不肯鬆手,她的淚水浸濕了面紗,透出來的輪廓使我逐漸覺得眼前人十分眼熟。
她看著我,眼眸盈盈。
「原諒我,我贖罪……
「求你原諒……
「徐姑娘。」
那三個字令我心驚。
回過神時她已經鬆開了手,昏了過去。
大抵是燒糊塗認錯了人。
我抬手扯開她的面紗,隨著面紗的垂落,記憶中那張故人的面孔逐漸清晰。
是蘇漾月。
9
成婚第四年,我見到了墨堯傳說中的白月光。
她躲在墨堯身後怯怯不安。
墨堯說,蘇漾月時日無多,最後的念想就是臨終前和墨堯多相處些時間。
彼時我舅父剛剛倒台,全家被發落邊陲。
我嘔心抽腸,身體越發不好,於是看著墨堯的眼神便兇狠了幾分:「我還未死,侯爺便要迎新婦進門了嗎?現在怕是只能做妾吧。」
墨堯臉色黑沉,冷聲喝止我:「徐引寧,你不會好好說話嗎?」
好好說話?我要如何好好說話?
我還未從去年的喪子之痛走出,如今又失去我唯一的親人,現在還要看著自己的丈夫帶別的女人回家,難道要我心平氣和笑著接受嗎?
「徐姑娘,我還未謝過你當年救了阿堯哥哥性命。」
蘇漾月乖巧地頷首與我道謝。
她到底是站在什麼立場說的謝謝?
我看著她,她一身素色,髮飾簡單,這般清麗的打扮更加襯得她脫俗不凡。
我想起墨堯從不允許我在他面前穿淺色衣服。
我勉強扶床下地,靠近她時,墨堯下意識地用手擋在了她面前。
我冷笑一聲,一巴掌揚了上去。
——「叫夫人。」
……
那時的蘇漾月神態靈巧,精神煥發,很難與現在病態的她聯繫起來。
她怎麼會受這麼多的傷?
那些傷最深的甚至能看到骨頭。
待我給她喂了退熱藥並處理了傷口,三師兄也來了。
他看到蘇漾月就被嚇了一跳。
「這,這是蘇氏布行的千金?」
「應該是……師兄,你怎麼知道?」
他不可置信地上前看了看蘇漾月,眉頭越皺越深。
「她都失蹤三年了,怎麼今天出現在雲京了?」
失蹤?
三師兄也上前查看,饒是見慣了傷口的他在看到蘇漾月胳膊上的傷時,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三年前,蘇老闆來到京城滿城貼布告尋找他的女兒,找了一年沒找到,便都以為這蘇小姐不幸遇害,遂又離開了雲京。」
三師兄打量著床上的蘇漾月,「我當時外出採藥,特意留意了一下想說在途中幫忙尋一尋,沒想到今天就這麼出現了。」
我在侯府聽說,原來蘇氏布行是開在雲京的,後來墨堯與蘇漾月相愛,墨老夫人看不起蘇漾月商女的身份,又勸不動墨堯放棄,便用了一些手段把蘇家攆出雲京。
怎麼會失蹤呢?
我死後墨堯並沒有娶蘇漾月進門,我還以為她早就離開京城回家了。
床上的蘇漾月睡得並不安穩,時時囈語。
說起來,她當時為何要向我道歉?
我還沒來得及細想,就聽見外廳有人闖了進來。
從門外烏泱泱闖進來幾個凶神惡煞的壯漢。
不知為何,我總覺得這幾個人是奔著蘇漾月來的。
三師兄慢我一步,我急忙沖他使眼色讓他不要出來。
「叫你們掌柜的過來!」
為首臉上有刺青的男人放肆叫嚷,絲毫沒把我放在眼裡。
「我是這裡的大夫,你有什麼事和我說便是。」我不悅道。
刺青男上下打量著我,嗤笑一聲:「你個娘們兒,算什麼大夫?」
我這才意識到自己忙著弄蘇漾月的事忘記換布衣了。
「我說是便是,這裡是醫館,幾位若不是來看病,就請回吧。」我說著便要叫小廝送人。
刺青男與另幾個夥伴互相對視一眼,道:「我們主人院裡逃出個女奴才,那奴才可恨,偷了不少東西,聽人說往濟世堂來了,哥幾個就來此想搜查搜查。」
「這麼說,幾位是官爺嘍?」我不露聲色地問,「可有令牌?」
「自然不是,一個奴才還用官爺來尋嗎!」刺青男明顯不耐煩。
「既如此,我便不能讓你進來搜尋。」
「什麼?你可知我們是什麼人!」刺青男吹鬍子瞪眼,從口袋裡掏出一塊木牌,上面刻著大大的「墨」字,「我們是侯府的人,你這破醫館還進不得嗎?」
我算是切身體會了仗勢欺人這詞的意思了。
不過,竟然是潯陽侯府嗎?
我有些動搖。
如果說蘇漾月是在受傷後被墨堯救回侯府也說不定。
可看他們來勢洶洶和稱呼又覺得不像。
如果侯府安全,那她為什麼要逃出來呢?
還是說這三年她一直被圈禁在墨府遭受虐待?
我思緒如潮,最終還是決定相信自己的直覺。
「大祿律法上可沒寫侯府命令等同衙門,這裡是雲京,天子腳下,你們還敢倚勢擅闖不成?」
我目光冰冷,不卑不亢地直視他。
通常,雲京各高官世家的人是不敢在京中隨意放肆的,因為稍有不慎就會被人拿到聖上面前編排。
但眼前這些人個個不知好歹,濟世堂這麼大名聲的醫館他們都敢來造次,我便知這些人定是墨堯手下的。
墨堯雖為文官,卻十分好鬥,這或許是與他早年間在軍營待過有關。
因此,他常常會去尋找強大的打手為自己效力,多為給其彩頭讓雙方爭奪,而他自己則看著他們爭得頭破血流而樂此不疲。
俗話說,窮鄉僻壤出刁民。
我還在世時,侯府就買進不少從外地來的兇徒。
這些人暴力好鬥,從不把自己故鄉的規則放在眼中,自然覺得別處的規矩也不算什麼。
但,這裡可是雲京。
耳目眾多。
「你們今日借著潯陽侯的名義闖進來,保不准明日潯陽侯就要被參上一本以權謀私的罪名。參一條,便要剮一人,參兩條,便要殺兩人。」
我故作高深地恐嚇,「大祿律法禁止私刑,可簽了賣身契的奴隸並不在限制其中,你們若能保證主人受議後不遷怒於你們,我也不介意你們拿命來賭。」
這話一出,對方果然躊躇起來。
我相信他們是見過墨堯怎麼處理犯錯的下人的。
其實但凡墨堯招進時告訴他們這京中法則,他們都不會這樣貿然做事。
這裡可是雲京啊,一舉一動都受著桎梏。
而不告訴他們的理由無非只有一個:
墨堯享受他們犯錯後的恐懼。
喜歡看他們沉浸在擔驚受怕與後悔中的惶惶不安。
有時候我真的會為自己太了解墨堯而感到好笑。
這段婚姻中,他從始至終都在恨我,我也在最後蹉跎中耗盡情愛而開始恨他。
但這並不妨礙我們成為最了解彼此的人。
真噁心啊。
那幾名壯漢已有離去之意,畢竟誰敢拿自己的命去賭呢?
我偷偷鬆了口氣。
「若我承諾不予處罰呢?」
熟悉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門口的打手們紛紛讓出一條小路,身材頎長的高挑男人從中走來。
真沒想到正式見面是這種情況。
我冷冷地注視著眼前之人,他同樣用幽深不善的目光看著我。
我假裝猶疑:「墨小侯爺?」
10
墨堯親自來拿人令我意外。
他一來,又說了這樣的話,那幾名打手消下的氣焰便又漲了回來。
「墨小侯爺真會說笑,如何懲處下人是您自己的事,倒也不必告知於我。」我冷笑一聲,「這裡是醫館,您若不是來看病,就請回吧。
「還有,麻煩讓一下,你擋到我的病人了。」
門外已經站了好些人,還以為是醫館在排隊才沒有進來。
墨堯一語不發,居高臨下地看著我,許久才道:「若我非要硬闖呢?」
他不露辭色,話語似真似假。
「那濟世堂從此之後將不會為潯陽侯府提供任何藥材診治。」
三師兄從我身後走來,對於墨堯的威壓沒有絲毫膽怯,「濟世堂雖不是專門為王公貴胄設置的醫館,但也不是任強權欺負的,您若執意闖入,我們怕是要去衙門好好談談了。」
說著,便繞開墨堯請病人進來。
「那奴才偷了東西!你們這是窩藏罪犯!」不知是哪個打手嚷嚷了這麼一句。
「那便去請官府來查。」我看向墨堯,「一個奴才而已,竟讓墨小侯爺這般記恨,還到了親自捉人的地步?」
墨堯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動容,環顧四周後冷哼一聲,甩袖離去。
我是不明白他如今怎變得這般蠻不講理。
三師兄將蘇漾月安排在了後院的一個小客房。
她的情況並不樂觀,除了手臂有傷外,小腿和背部也有不少的傷,有些甚至已經發了膿。
這些該不會是墨堯乾的吧?
他那般寶貝蘇漾月,連動她一根指頭都捨不得。
可現如今我也不敢妄下定論,又怕白天那幾個打手半夜殺回來,幾番斟酌後決定把蘇漾月帶回國公府休養。
我想知道她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又為什麼說要向我贖罪。
只是這頭蘇漾月還昏迷不醒,那頭便又生出事端來。
三師兄告訴我,現下熱症頻發,多地已有不少病例,濟世堂多家分館已經派出許多大夫前往當地醫館幫忙,如今就剩下我們所在的總店還有些可支配的大夫。
然而沒過兩天,又有兩名大夫被派往別地。
「師妹,師父他正在外遊歷,我已傳書告知他現在的情況,只是趕回雲京還要有些時日,京城此類患者不算多,但最近也有增長之勢,到時我若出診,這醫館可就由你一人坐鎮了。」
三師兄近幾日的眉頭就沒舒展過,可見事態危急。
我內心隱隱不安,有一部分患者症狀出奇一致,很難不讓我想到感染時疫。
只是上面並未布告有關任何地區的疫情之事,出城幫扶的大夫送回來的病歷也未提到其傳染性,目前在雲京也是按照普通發熱去醫治。
我在醫館忙得焦頭爛額,偶爾還能看見侯府的人在這邊鬼鬼祟祟。
蕭夫人心疼女兒,每每看到我疲憊著身子就要心疼地勸我休息。
霸占著屬於蕭寧慈的關愛,我內心糾結,總是猶豫著自己乾脆將事實告知她夫婦二人,可每次卻又說不出口。
到底是我自私罷了,雙親走得早,便想從蕭寧慈的父母身上汲取疼愛。
蘇漾月已退了熱,身上的傷口也逐漸癒合,但仍然處於昏迷狀態。
與其說是昏迷,不如說是癔症。
她總是在夢中掙扎,那般痛苦的模樣叫人看了不忍。
臨近驚蟄,那熱症病例減少許多,仿佛之前的風波早就平定下來。
只是被外派的大夫還遲遲未歸。
我正疑惑,三師兄已背上藥箱,帶著助手要出門。
「那患者家在城郊二百公里外,一來一回怕是要兩日後才能回來。」三師兄深沉地看著我,「我也算是一手培養起你,你天分極高,人又努力,由你獨守我放心。」
師兄這番鼓勵令我安心許多。
當晚我在醫館當值,不同前段時間的忙碌,這個時候已經沒有病人到訪了。
我扶著桌面昏昏欲睡,急促的敲門聲使我清醒過來。
我忙去開門,高大的陰影籠罩著我。
「陳白光先生可在?」
謝簡一身狐裘,神色急迫,看到我後卻是一愣,方才不確定地開口,「蕭姑娘?」
「師父他還需過幾日才能到達雲京,謝將軍有什麼要緊事?」
謝簡抿了抿唇,低聲自語:「那來不及啊……」
「蕭姑娘方才稱陳先生為師父?」謝簡突然抬起頭。
「嗯,我也是濟世堂的大夫。」
「既如此,還求蕭大夫隨謝某走一趟。」
謝簡恭恭敬敬地向我行了個禮,全然不似那日皇后宮中般的高貴難近。
11
出門後,我發現不遠處拴著一匹紅馬。
「謝將軍難道是剛從軍營趕來的?」
大半夜未見馬車只見馬,只能說是趕了遠路。
「不,自初五後我還未去過軍營。」謝簡接過藥箱,紮實地系在馬背上,「此番來請蕭大夫出診,便是為了軍營的事。」
他說著,跨上馬背向我伸出一隻手。
「軍營?軍醫不在嗎?」
我借著他的力爬上了馬背。
「我正是為此事而來,只是具體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們路上說。」
謝簡一扯韁繩,馬兒便飛快地奔了出去。
我下意識地抓緊了謝簡腰腹間的衣物,耳中只聽得到呼嘯的風聲。
一直到八十里外的長靖軍營,耳邊的巨響終於停下。
無論是生前還是現在,我都不曾騎過馬,如今第一次乘馬便是如狂風疾嘯般顛簸,我感覺自己只剩下半條命了。
謝簡飛身下馬,卸下藥箱後又將我扶下馬。
營門前兩側站著士兵,皆以布覆口鼻。
見了我們後,齊齊送上方布。
前陣子的不安感在此刻到達頂峰。
謝簡接過方布,眉頭越皺越深。
「抱歉蕭姑娘,此事看來非同小可,若你不願,謝某現在就送你回京。」
「不,不必。」
我思索片刻,最終將方布覆上口鼻。
「這事多久了?」前往營帳的路上我問他。
乘馬時我只聽他說軍醫病倒了,未曾想會這樣嚴重。
「大概五天?我也是收到了傳信才知道營里發生了這樣的事。」
「可往上報沒有?太醫署沒來支援嗎?」
既是軍營當由御醫來管,半夜三更卻找到了民間醫館的頭上。
「只聽說送到上面的文書遲遲無信,還是請蕭大夫先看看目前的情況吧。」
謝簡在營帳前停下腳步。
我走了進去,映入眼帘的是滿地痛苦呻吟的病人。
我略略掃了一眼,光是這裡便不下三十個。
「謝將軍、咳咳……」
角落裡一名男子發出了聲,他眼下青黑,捂著口罩用力地咳嗽起來。
我忙上前查看,脈象微弱,身體高熱。
謝簡:「他是我們的軍醫。」
我:「除了這帳里的人,還有其他病患嗎?」
「西邊的十九個營帳……每帳三十五人,染病死亡有一百二十餘人,剩下未患病的一千一百八十人已被隔離到東邊營區……咳咳!」
軍醫說著便又劇烈咳嗽起來。
患病者竟有七百多人?
的確,軍營士兵數目不少又時常聚集,疾病傳染絕非難事。
我又走了幾個營帳,每兩個營帳都設置了一名軍醫,只是這些軍醫的情況也都不樂觀。
身體狀況相較之下好一些的軍醫宋言倒是還能與我多說些情況,只是看著也不容樂觀。
「自五天前,軍營里便陸續有人發熱,一開始只以為是普通熱症,服了幾服藥便退了,後來便反反覆復,甚至有更多人感染此症……」
宋言與我跟謝簡隔了老遠,將一本病歷丟了過來。
上面清楚地記了患病後的症狀及時間。
「染病者有七百人,每間帳里患者數還是太多……」我立刻作出決定,「麻煩將軍在病區另設置五十營帳,按患者症狀大小每十人一帳,每人都需覆住口鼻。
「兩日之內與這七百人中有過接觸的也要單獨隔離,另設置一區,按時間遠近每五人一帳,早晚熏蒼朮,我也會每日去查看他們的狀況。
「此外,無論病區還是隔離區都儘量少接觸彼此,一定要蒙口而出。」
謝簡應了一聲後便速速安排下去。
我翻著病歷,上面並沒有關於傳染源的記錄。
我查看了幾名病人的狀況,與之前京中百姓的症狀並不相同,除了高熱外,還伴有咳血、心腹絞痛,嚴重的最後心衰而亡。
「有幾個人燒得太燙,需用酒來擦拭身體退熱,只是現下幫手實在不足……」
我在棚下煎藥,恨不得自己能多長几只手出來。
謝簡將一旁的煎好的藥罐倒入碗中,一面道:「我已下令在東區未染病者中募集志士,只不過……」
我知道謝簡未說出口的下半句話是什麼。
這些將士,願意為國家拋頭顱灑熱血,為保衛百姓萬死不辭,可要讓他們冒死於區區時疫的風險,我想任誰都會有所猶豫。
我沉默著沒有說話。
「九均已經從齊州趕往雲京,大概明日便會抵達,雖不知所報書信為何石沉大海,但進宮面聖總不會出錯。」
過了許久,謝簡突然開口。
「將軍怎不自己進宮?況且長靖軍營已是險境,您貴為將軍,理應待在東區。」我勸他。
謝簡卻笑一聲:「父王遠在齊州,營中並無主將,我身為副將自然要穩住起軍心,眾位將士隨我出征打仗,一路出生入死,我若只顧自己性命豈不成了薄情寡義之輩?更何況……」
謝簡愧疚地看了我一眼,「既是我把蕭大夫扯進此事,便不能將你一人丟在這裡。」
「將軍大義,令小女佩服。」
我抬頭望著他輕笑。
「既如此,不知我是否可以不客氣地使喚將軍呢?」
12
不過一夜,軍營便又增加了二十五名感染者。
按理來說,剛染疫時的症狀會較輕,一般會隨著其在身體中停留的時間而愈發嚴重。
只是今天發現的這二十五人症狀尤其嚴重,就連咳出的血都要更深。
短短六天,七百多人染疫。
這傳染的速度快得離譜了。
「在營里將士們的行動軌跡都一樣,很難辨別根本原因到底是什麼。」
昨夜謝簡便連夜調查疫情的傳染源。
由於第一位染病患者早已身亡,遂只能從這七百名患者的相同經歷入手。
「這種病一般是什麼引起的?」他問。
「人感染的時疫多由動物傳染,像鼠疫、雞瘟,也有由蚊蟲叮咬而帶來的瘟疫。只是現在正值冬日,哪有能越冬的害蟲老鼠……」
我翻書的手一頓,腦中閃過一直被我排除在外的猜測。
「怎麼了?」見我突然止住話頭,謝簡發問。
「未必是經動物傳染……」我道,「若是被下了毒呢?」
有些毒經由人體後也會有傳染性,不過一般是通過血液接觸傳染。
我便從那二十五人身上下手,他們症狀如此嚴重,定是中毒者而不是被傳染之人。
謝簡下令徹查,臨走前神情狠得陰戾。
長靖軍營獨置郊外,周邊沒有人家,顯然這下毒者就是衝著長靖軍來的,並且很有可能還潛伏在軍營中。
先前的三名軍醫中已倒下兩個,宋言還挺著身體繼續堅守,我二人實在有些力不從心。
走之前我倒是在濟世堂留了封信,但上面只寫了我的去向,不知師兄看到後會不會找人來幫忙。
我在藥房忙得不可開交,將士們所中之毒並未查明,配出的藥也只是能抑制它繼續發作而不能根治,再加上患者症狀輕重不一,連藥量都要有所斟酌。
而就在這時,我聽說有幾個東區的將士自願前來幫忙。
結果場面令我大為震驚。
這哪裡是幾個?分明就是幾排!
謝簡站在前面,驚愕地看著眼前這幫人。
「營里的都是兄弟!哪有兄弟病了不來照顧的道理?」
幾個大漢哈哈大笑,為首的人遞給謝簡一遝厚厚的信封。
「將軍,兄弟們不怕死,病死也好,戰死也好,參軍那天就有這覺悟了!主要是怕家裡人惦記……」
「這不,昨天連夜讓小何幫我們寫了封家書,也算是給爹娘妻兒一個交代!就是勞煩將軍替我們送出去了……」
「哈哈哈哈哈哈小何寫得手都抬不起來了,就這還嚷嚷著要來,他剛成親沒多久,老婆剛懷上,我們就沒讓他來……」
將士們你一言我一語地調笑起來,其中夾雜著淳樸的方言。
飽經風霜的臉上只有笑容,仿佛不知道他們踏入病區後自己即將面臨什麼……
不,他們知道。
那死去的一百二十二人,都是和他們並肩作戰過的戰友。
我為我此前的狹隘心思感到羞愧。
明明情況緊急,我竟還能分出心思來感受自己鼻尖的酸澀。
謝簡攥著信,其中似乎有千斤重,他抬起雙臂意欲行禮,卻被將士用手擋下。
沉默的注目中,並不需要言明什麼。
我最終選了二十人出來。
我告訴他們,務必以自己身體為先,不可讓病人血液接觸到自己的傷口,照顧病患時一定不要摘下面罩,還要及時更換面罩及衣物。
謝簡說,應徵之人皆有重賞,無論染疾定會為其家室寄去撫恤,無家室者,也會贈與重賞。
我終於得以專心配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