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梁盼璋更加賣力地擠出時間來維持我們的生計。
自從喝過那一次酒後,我們再在校門口遇見時,她會主動叫住我,跟我分享她這一天的喜怒哀樂。
偶爾,她也會奢侈地再去那個蛋糕店買一個很小的蛋糕球,但會要兩套餐具分給我一套。香醇的奶油在口腔里化開,甜品暫時壓住了生活的苦澀。
大一結束的那個暑假,我們宿舍的姑娘們都沒有回家。
我們各自找了實習工作,學校允許我們留校居住,減少了我們的生活壓力。
我去了一家小型的影視公司,做編劇助理。每天的工作內容是做會議記錄以及參與頭腦風暴,提出自己的意見與想法。
起初,我生怕自己的邏輯經不起推敲,不敢在人前發言。但每一次,帶我的編劇老師都耐心鼓勵我。日子一長,我也敢直視眾人的目光,傳達我想表達的觀點。
實習期間,唐文欽趁著暑假來了一趟北京。
他告訴我,他的父親過世了,由我爺爺做主,把他過繼給我爸,做我爸的兒子。
指甲掐進肉里,我面上卻端得雲淡風輕。
「不過,姐,我沒答應。
「江伯伯跟伯娘是你的父母,我不能搶。」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在聽到他這番話的時候,緊攥的拳頭鬆開了,「走,帶你吃好吃的去!」
因為工作很忙,我並沒有抽出時間來陪唐文欽玩。他也很聽話,說就是想來看看我、看看我的學校。
北京可以玩的地方很多,但我的時間都用來打工了,一時之間也想不出能給他推薦什麼好去處,只好上網搜了搜,把故宮、頤和園、長城這些大眾景點一股腦地推給了他。
唐文欽沒抱怨,只說想預約我半個休息日。
我原本以為我是有時間的,但恰好是這個周末帶我的編劇老師要去見一位我很喜歡的前輩,公司允許她帶一個助手去,我死磨硬泡求她帶上我。
那位前輩叫王明月,是業內小有名氣的女導演。
我們從中午聊到接近傍晚,仿佛有說不完的話。
聊到最後,明月姐評價我,「江雪的優點是腦洞好、感情細膩,缺點是不是科班出身,沒有經過系統訓練,鏡頭感太弱。不過……」她看向我,「你要是願意,可以來我的公司鍛鍊一下。」
我求之不得,編劇老師也鼓勵我邁向更好的平台。
等我忙完想起唐文欽的時候,已是日暮西山。
我趕緊聯繫他,急匆匆趕去了我們約定的地點。
唐文欽收拾好了自己委屈的情緒,「姐,你忙。我理解的。」
原本以為他會大聲責怪我,我甚至連反駁的話都想好了!
「我去賺錢還不是為了我新學期的生活!
「你以為你是誰,憑什麼占用我的時間!」
但他卻早已把自己安慰好了:「我知道姐你很忙,沒事,我能理解。」
我像是看見了小時候的我被父母放鴿子的景象,只是最開始的時候,我會大吵大鬧,後來慢慢地,從他們開始計劃帶我去哪兒哪兒的一刻,我就做好了他們會爽約的準備。再後來,從他們提出的時候,我就會拒絕。
父母也偶爾會埋怨:「你這孩子,怎麼越大越不愛跟我們一起出門了呢!」
唐文欽的懂事,讓我無比愧疚。
我拉著他的手腕:「走,我們現在去!」
「等等!」唐文欽站住,我看見門口有遊客陸續出來,「博物館,四點半後就不讓進了。」
很難講聽到他這句話的時候,我臉上是什麼神色,愧疚、懊惱……
「那我們約明天的,明天我帶你來看!」
唐文欽有些無奈,「姐,我訂了明天上午的車票,時間上來不及了。」
「只要你還想去看,那就來得及!可以改簽!」
唐文欽像個被哄好的孩子,嘴角漾起一點笑意,一通操作後,我們把行程推遲了一天。
他好像做了很多功課,到哪裡去兌換具有博物館特色的紙質門票;走哪條路線可以最大程度上看到所有展品;哪個展廳有限時展覽;什麼時間段有館藏講解,他都很了解。
看到他興致勃勃的樣子,我無比慶幸我多留了他一天,我沒有澆滅他對外界探索的熱情!
唐文欽離開北京前,神秘兮兮地交給我一個小布包。
「姐,這個你等我走了再看!」
我哭笑不得,「什麼東西這麼神秘?」
「反正,你等我走了再看!」
我笑著答應,將他送進了高鐵站。
看著他的背影融入人海,我打開了那個小布包,裡面居然放了一沓錢!
有零有整的,一共一千三百二十八塊五毛錢。
唐文欽像是掐好了時間,給我發消息,【姐,等明年我上大學後,就可以掙更多的錢給你!你就不用這麼辛苦了。】
我打字回他,【好好學習。】
他給我發了一張期末考試成績的截圖,是班級第一、級部第三,矜持又嘚瑟地說自己還有進步空間。
我問他想要考哪所大學,有沒有心儀的專業。
介面顯示「正在輸入」很久,但最終也只發來一句簡短的:【想學醫,在北京的學校。】
有了想考來北京的念頭後,唐文欽奮發努力。
他每次出成績後都會給我發成績單,高三的小孩臭屁得很,明明考了級部第一,卻還跟我說:「姐,我覺得我的語文還有提升的空間,你給我補補語文吧。」
我把給曲引鶴準備的複習資料同步給他一份,跟他開玩笑:「你姐姐我一個小時 100 塊哦!」
唐文欽真的給我發了個紅包,附言【先上兩個小時。】
我收了他的錢,讓他去我房間的柜子里找了我當年的筆記。
新學期,我辭掉了除了曲引鶴以外其他家的家教工作,課餘時間去了明月姐的公司做兼職。或許是帶著這兩個高考生,大二這一年我總覺得時間轉瞬即逝。
搞創作的收入並不穩定。這一年,我急於證明自己的選擇是對的,但常常因為沒有做出優秀的成績而焦慮。
有幾次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時常回憶起那個可怕的噩夢。
假如我選擇在追求自我與安穩中尋求一份平衡呢?
會不會比現在過得舒服很多?
好在功夫不負有心人,七月份我收到了三個好消息。
一是由明月姐帶我參與的劇本拿到了國家扶持,打磨過後就可以進入拍攝階段,我收到了一筆對我來說還算豐厚的稿酬。
二是曲引鶴報考了她心心念念的獸醫專業,並成功被錄取。
三是唐文欽被北大醫學院錄取。
接二連三收到好消息的那一刻,這一年來的疲憊一下子都消失了。
我確定,哪怕重新再來一次,我會選擇這種辛苦而滾燙的人生。
8
大三是個重要轉折點,我們宿舍的四個人做出了不同的決定。
秦時月找到了自己的興趣愛好,在她老爸的支持下進入創意廣告行業。
梁盼璋理解了我當時告訴她的那一句「肩上的擔子不必那麼重」,她再不像從前一樣把所有的積蓄都拿給家裡,給妹妹讀書、生活。她偷偷攢了一筆錢,準備用作考研期間的支出。
事實上,我也是後來才知道,那一年,我之所以能在車站碰見梁盼璋,是她回家後發現,她給父母的錢壓根沒有用在兩個妹妹身上。
王瑾瑜選擇了考家鄉的公務員,每天跟梁盼璋一起早出晚歸地去圖書館學習。
而我,選擇留在明月姐的公司,這幾年創意寫作的課程為我打下了一份紮實的基本功。
受到國家扶持的項目在我畢業後的第二年上映,我獨自在影院看著片尾滾動的字幕,看到「江雪」這兩個字的時候,我泣不成聲。
也是這一年,我自認為是衣錦還鄉。
在很多年沒有回家後,我選擇在小有成績的這一年回家過年。
過年,依然是女人們在廚房、在家裡的各個角落忙碌;男人們在茶几前喝茶高談時。
劉叔叔來我家拜年,跟我爸吐槽他的兒子在他選擇的專業領域有多麼多麼優秀,然而事實上是他改了兒子的志願後,他兒子現在理都不理他。
末了,他也委婉地向我爸宣洩心中的苦澀,「不過現在這小孩,都自私。你為了他好,他還不領情。」
我爸連連附和。
劉叔叔的目光轉移到唐文欽身上。在他們眼中,唐文欽簡直是無比聽話的好孩子。
學習成績好,學校與專業也挑得很好,好似當年唐文欽選擇去北大學醫不是他的主觀意願,而是他們給予的正確人生規劃一般。
「文欽這也快畢業了吧?你這個專業好啊,畢業後工資一個月不少吧?」
一向在人前溫文爾雅的唐文欽,第一次展現出敵意,「嗯,十萬。」
聽他這麼一說,我爸臉上很有面子,劉叔叔詫異之餘也洋洋自得。「你看當初選的專業好,賺錢就是容易!」他好奇地問道,「那你進醫院幹啥呀?」
唐文欽面不改色,「吹牛呀。」
場面一度尷尬,我爸連忙給他斟茶,「孩子開玩笑呢!別往心裡去!」
唐文欽神色認真,「不過我姐現在一個月確實能不少。」
想必我爸也跟劉叔叔說過我這幾年的情況,劉叔叔訕訕笑道:「小雪確實很努力。工作問題解決了,也該考慮一下個人問題了。你結了婚,你爸媽也好放心!明年咱說什麼也不能一個人回來了!」
我剛要開口,唐文欽替我回擊,「半個人回來,怕嚇著您。」
我爸笑得有點勉強,趕著我們去樓下超市買東西。出門的時候,我看到唐文欽的手機螢幕顯示「陰陽怪氣親戚文案」,忍不住笑出了聲。
樓下, 陽光正好,草叢裡傳來微弱的貓叫聲。
隱約記得, 在那個預知未來的夢中,便是這一年春節, 我被家裡的氣氛壓得喘不動氣, 下樓來散步時撿到了那隻叫「江自由」的小貓。
與夢中無二,三花小貓通身雪白, 唯有腦袋上有一撮黑黃相間的毛。
她親昵地蹭我,我抱起她, 陽光下, 她的毛髮隱約泛著光。
「江自由,跟我回家吧。回北京的家!」
這一回, 不會有人傷害你。
又是大年初五,父母開始為我張羅相親, 我不堪其擾, 帶著江自由從家中出走, 回到了我在北京租的房子裡。
9
我三十歲那年, 我們宿舍的女孩們終於重新湊齊。
秦時月的創意廣告工作室已經小有起色,正在籌備訂婚。男方是一個滿心滿眼只有她的。
靠譜男人;梁盼璋已經順利博士畢業, 有了一位很優秀的女性伴侶。她的兩個妹妹, 一個正在準備研究生考試,一個已經在網際網路大廠實習。
我與王瑾瑜作為兩個至今單身的人,我以為她跟我同病相憐,開始與她倒苦水。
「我以為我在工作上取得了一點成績、賺了一些錢, 就可以不用被困住。沒想到,我居然還會因為父母的催婚而苦惱,還會因為我走不出也和解不了的原生家庭而苦惱。」
王瑾瑜給我倒了一杯酒, 「雪兒,你有沒有想過, 你其實不需要跟他們證明什麼?哪怕是你的優秀?」
我懵然抬頭看向她。
王瑾瑜柔聲細語地同我說:「在大學的時候, 我發現你很在意自己是不是優秀,很急切地想跟父母證明你的選擇是對的。可是……」
「除了違法犯罪, 哪條路又一定錯呢?
「你認為的優秀, 與他們定義的優秀, 或許根本並不一致。」
她繼續說,「退一步來說, 哪怕你不優秀, 僅僅是有一份普通的工作、普通的收入,難道就沒有在沒做好充足準備的時候,拒絕踏入婚姻的權利嗎?」
她的話如一道滾雷,劈醒了陷入自證怪圈的我。
是啊。
誰劃定了優秀的標準?
誰又剝奪了普通女孩選擇是否踏入婚姻的權利?
31 歲,我向明月姐提出了辭職。
我準備考電影創作方向的研究生,去提高自己的專業水平,彌補當年明月姐指出的不足。
她很欣慰地批了我的辭呈, 她熱情地擁抱我, 在我耳畔輕輕呢喃:「江雪,飛吧。大膽去追求你想要的。」
正如歌中——
飛鳥衝破了雲霄,在天空尋找。
藍色的懷抱。
就算跌落了羽毛, 也絕不求饒。
自己的渺小。
翅膀煽起了風暴,長空里呼嘯。
看雲淡天高。
人海里浮沉飄搖,也終會找到。
屬於我的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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