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軍臨城,家中馬車卻跑不動了。
爹爹看了看滿車廂的金銀財寶,終是不舍。
他塞給我一把匕首,讓我下車自去逃命。
「生死事小,失節事大,你莫墮了家中風骨。」
我鬆了口氣。
接過匕首,反手捅進他的喉嚨。
爹也真是的,若是早說這話,我還心虛個什麼勁兒。
1
我是廬州沈都尉家的女兒。
雖是個庶女,但生得花容月貌,又知書達理,在府中頗受爹爹寵愛。
只看叛軍臨城時,滿府女眷中,爹爹只帶我一人逃命便知。
「綰兒快些,那些叛軍賊子已在城中大開殺戒了。」
庫房中沉甸甸的金銀器物擠了半個車廂,虧得我身量纖細,才勉強坐得下。
這些財寶,原本是預備獻給前來攻城的威武將軍。
誰知他們不講武德,甫一進城就殺了前去獻寶的周縣尉。
把我爹嚇了個魂飛魄散。
只恨得,昨夜裡沒跟著郡守大人一起跑。
為了跑得快些,爹爹只讓人套了兩匹快馬和一架極輕極小的車廂。
平日養尊處優的大管家,也只得像粗使小廝一樣坐在車架上,聞著土氣和馬糞味兒。
「老爺,等等妾身!」
這是近幾年院裡最受寵的肖姨娘,年歲不大,最是嬌憨愛耍小性子。
以往我爹極愛她撒嬌時的小模樣。
現在只顧著罵管家下手輕,奪了馬鞭往肖姨娘身上抽。
幾次跌倒,肖姨娘再沒了力氣追趕馬車。
駛出向陽門時,還能聽到她悽厲的嚎叫和詛咒。
「沈長青你不得好死!」
很是耳熟的一句話。
我爹打了個激靈,面色猙獰道:「一個賤婢,寵她幾日就忘了自己身份。」
我輕輕為他捶背:「爹爹莫氣,若是為這等卑賤之人傷了身體,女兒會擔心的。」
他面色緩和,拍了拍我的手臂。
「還是我兒乖巧懂事,須記得不管身處何時何地,都不能失了身份體統。」
馬夫的鞭子揮出破空聲。
「老爺,車上東西太重,馬快跑不動了。」
初出城門時,已經丟下些衣服包裹,金銀財寶我爹是捨不得扔的。
那能扔的還有什麼呢?
我悄悄往角落裡躲。
果然,我爹抬腳就把跟他幾十年的管家踹了下去。
馬夫正值壯年,有一把子力氣,且只有他會駕車,相比之下,我爹當然會捨棄管家。
又是一陣哀嚎咒罵。
這種聲音今日不知聽了有多少,我爹面不改色道:「仆為主死,死得其所。」
有幸逃出城的人皆是拖家帶口,????沒命似的逃。
那些窮人推車,載著家裡的鍋碗瓢盆和走不動的老娘幼子,便走得更慢了。
叛軍要追上時,放下車抱起孩子便跑。
只是兩條腿哪有馬跑得快,不消一刻就都被馬蹄踩進泥里。
我撩起車簾往後看,有幾輛同樣逃出城的馬車已被叛軍擒住。
車上的男子都被拎下來,挨個兒砍了頭顱,女子羅裙被扯爛,光天化日下被凌辱。
我看清了那人的臉。
是雲杉坊的徐掌柜,頗有些家資。
他家女兒平日愛拿鼻孔看人,此時正伏在叛軍腳下求饒。
馬夫又喊:「老爺,叛軍快要追上了,快把箱子都扔了。」
可馬夫不知道,這些財寶是我爹東山再起的根基,也是他的命。
方才的場景我爹也看到了。
他喘著粗氣,額上都是細密的冷汗。
腳下的箱子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我爹咬咬牙,拿出一柄匕首。
「綰兒,爹知道你最孝順。」
2
車廂變得死寂,外面叛軍的歡呼聲逐漸逼近。
我直直地看著他,直到他別過頭,胡亂把匕首塞給我。
「生死事小,失節事大,你拿著匕首,若遇危險就自己做個了斷。」
我有些想笑。
想起出逃時,他催著往最偏僻的下陽門跑,說叛軍肯定還沒注意到那小城門。
以往他可是說下陽門過的都是愚夫賤民,提起就會損了他的風骨。
逃命時,怎麼就忘了他讀書人家的傲氣?
他想活,我也不想死啊。
匕首出鞘,泛起寒光,我爹眼中帶著讚許:
「爹一定會記入族譜,讓後人都知道沈家女兒貞烈……」
話未說完,匕首已刺入他的脖頸。
「你,你,孽女!」
我用力攪動,鮮血濺到臉上,染紅我的衣裳。
「爹,女兒不求其他,只想有條活路,你怎麼就不許呢?」
這些年的懂事順從,費力討好,在他眼中還沒有幾箱身外之物重要。
真是寒心啊。
「怪道……你嫡母說你外柔內奸,狠辣無情……我怎會有你這樣不孝不悌的女兒……」
我嗤笑道:「爹爹休要胡說,我若狠辣,那你親手殺死髮妻又算什麼?」
他頓時瞪大了眼睛,「你,你怎知?」
我挑挑眉:「爹爹是想問,我怎麼知道你殺了嫡母是嗎?」
「夫妻本是一體,爹爹光顧著自己逃命,忘了嫡母,我這個做女兒的,自然得去告知一番啊。」
我親眼看著嫡母衝去爹爹院中,質問為何丟下她,一人去逃命。
爹爹不再遮掩,揚手便是一掌:「你自持世家貴女,處處壓我一頭,我寵幸幾個妾室你也看不慣,讓你母家逼我到這邊城,若不是你,我怎能落到今天!」
「我堂堂謝氏女低嫁於你,處處為你籌謀,若沒有我,你怎能坐到這四品官的位置?我為你生下嫡長子,操持家業,你卻寵妾滅妻,更是要丟下我去逃命,你簡直忘恩負義!」
爹爹變了臉色,拔出牆上佩劍:
「我早知道你看不起我,如今叛軍作亂,你不好好在院裡待著,偏要自尋死路,也怪不得我了。」
一劍洞穿嫡母胸膛,爹爹神情亢奮:
「來日我見到雲初,自會告訴他母親死於叛軍劍下。」
嫡母死前悲憤怒罵:「沈長青,你不得好死!」
不過一刻鐘的事兒,我看得有滋味兒極了。
幼年曾目睹嫡母借刀殺人的招數,如今我也學會了。
爹爹捂住滲血的脖頸,大口大口喘著粗氣。
「綰兒,爹爹素日最疼你,逃命都只帶你一個,你放下匕首,爹爹既往不咎。」
我噘著嘴,用力將刀插得更深了些。
「將女兒嫁入高門,尋求權勢庇護,這是世家大族慣用的手段,女兒如此貌美,爹爹恐怕早就待價而沽了吧。」
「爹爹可知,綰兒從不喜歡那些詩詞歌賦、規矩禮儀,為了在府里有個容身之地,我可是日日都忍著。」
我湊近他耳邊,聲音如風般輕動:
「爹爹,如你想殺嫡母一般,我想殺你,也已經多時了。」
「你,你不得好死!」
我笑了。
「你錯了,我娘說過我一定會長命百歲。」
3
我娘是個農家女,去鎮上採買嫁妝時,被剛和嫡母鬧了彆扭的我爹看中。
強擄進了府。
她生得貌美嬌弱,初時我爹有幾分憐惜之意,後來次次見她冷臉,一怒之下就殺了我娘全家和她心心念念的未婚夫。
娘欲尋死時,肚子裡有了我,就捨不得死了。
她本就是爹用來和嫡母置氣的工具,府里怎會看重她。
自有記憶起,我們就住在最破舊的小院裡,吃用還不如嫡母身邊的丫鬟,天不亮就要去給嫡母請安。
一站就是兩個時辰,嫡母心情好時就見見我們,心情不好時就讓我們去小佛堂跪著撿豆子。
等膝蓋紅腫成一片時,相互扶著回院裡。
娘會半夜給我做棉衣,給我唱哄睡的歌謠,笑著告訴我:
「娘不苦,見了你便有希望,等你長大嫁個如意郎君就好了。」
可我們如此安分守己,卻還是別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後院妻妾爭亂,嫡兄中毒,調查期間一個姨娘順手指了我娘。
我爹眉頭都沒皺,一條白綾,就要了我娘的命。
儘管這事最後查清,和我娘沒有一點關係。
我在主院跪了三日,求爹爹和嫡母還我娘清白,讓她入土為安。
可直到跪暈過去,都沒有人來看我一眼。
後來我才知道,指認我娘的那個姨娘姓謝,是嫡母的陪嫁丫鬟,素來唯她馬首是瞻。
爹也知道,我娘膽小如鼠,絕不可能做出害嫡兄的事來。
只是為了安撫嫡母,包庇他的寵妾。
我娘就得去死一死了。
被勒死前,娘拉著我的手,一遍遍地說:「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
除了生死之外都是小事,活著才最重要。
這些年我沒有一日忘記娘的話。
所以我越發謹小慎微,恭敬有禮。
爹爹好讀詩書,我便點燈夜讀,投其所好。
嫡兄喜愛書畫,我便翻閱古書,日日苦練,習得一手好丹青。
嫡母最講規矩,我便十年如一日侍奉左右,任其打罵羞辱都畢恭畢敬。
我做得很好,滿府都被我騙過了,皆贊我有世家貴女之風。
嫡兄更是視我如親妹,前兩月離家求學時,還許諾為我帶回最精美的筆墨畫具。
唯有嫡母說我:「討巧賣乖,口蜜腹劍。」
她總是懷疑我害了謝姨娘。
天可憐見,我只不過是在爹爹面前多誇了謝姨娘幾句。
是爹爹自己想把她升為貴妾。
嫡母便受不了了,自己動手了結了從小一起長大的謝姨娘的性命。
這怎能怪得了我。
她那麼聰明的人,在面對情愛時,愚蠢又莽撞。
今日我那麼淺薄的計策,她依舊心甘情願上當,死在自己夫君劍下。
呵。
這世間,最不值錢的便是情愛了。
我嫌棄地擦乾匕首上的血,架在馬夫脖頸上。
叛軍緊追不捨,我知道,便是再輕的馬車也逃不掉了。
「要想活命,就聽我的。」
我看向不遠處意氣風發的白衣小將,眼波流轉。
我的生路,這不就來了。
4
馬夫被匕首挾持有些害怕,他求我把匕首拿遠些。
見我不說話,他更著急了:
「小姐,後面馬上就追上來了,咱們現在可是一條船上的螞蚱。」
我思索片刻,點點頭,「好吧。」
匕首離開他脖子的瞬間,馬夫便趁我不備搶了匕首丟到地上。
他看著盛滿金銀財寶的箱子和柔弱的我,獰笑道:「小姐這麼白嫩的手,可不能舞刀弄槍,還是給我解褲腰帶的好。」
那雙粗糙黝黑的手還未觸及到我的肌膚,一柄更鋒利的匕首已經插入他的胸膛。
我眨了眨眼:「你真笨,這把才是要殺你的呢!」
跟爹爹獨自出門,這麼好的機會,我怎麼能不帶武器呢。
不過他真的好蠢,我剛才眼都不眨地殺了自己親爹。
他還覺得我是一個弱女子,會輕易相信他一個外男的話。
「你,毒婦!」
匕首插得不深,他尚有餘力,掐住我的咽喉。
說話間,白衣小將已到了面前。
我探出車廂,朝他大喊:「將軍救我!」
他搭弓射箭一氣呵成,馬夫嘴裡咕噥著血摔下馬車。
待他扶我下馬後,我淚眼矇矓,撫住胸口盈盈一拜。
「多謝將軍救命之恩。」
少年看著我漸漸紅了耳根,別過臉輕聲道:
「我只是個先鋒,還不是將軍。」
「方才將軍救下不少百姓,綰兒都看在眼裡,將軍如此愛民如子,仁善之心,受封不過早晚之事。」
他撓撓頭:
「你叫綰兒是嗎?剛才這下人好像喊毒婦?」
我哭到不能自已:
「他趁府中內亂時,殺了我嫡母和爹爹,又想對我圖謀不軌,我誓死不從才刺了他一刀,將軍可是也覺得我狠毒!」
少年聽完連連擺手道歉,眼神也添了幾分同情,還親自駕馬帶我回府。
我也得知,他名叫宋昭,不過十八歲就已經是六品的先鋒小將。
他父親是寧王手下第一將軍,名震朝綱的宋大將軍。
跟著來的衛兵都喊他小宋將軍。
我牽著他的衣擺,怯生生道:
「那我能喊你宋昭哥哥嗎?我在這裡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他慌忙給我遞帕子,指尖不經意觸到我的手,紅透了整張臉。
真是個純情的小公子啊。
「我和你兄長都曾在齊山書院求學,算是半個師兄弟,你儘管拿我當哥哥看待。」
我愣了下神。
宋昭道:「我受他囑託照看你家,也吩咐了底下人,誰知還是來晚一步讓你們被刁奴迫害。」
他臉上滿是懊悔之色,對我連連躬身致歉。
我只慶幸他來得晚些,不然真讓嫡母和父親逃過一劫。
我扶住他雙臂,只滿口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這下,他更愧疚了。
派了幾十精兵守在沈家院外,圍得如鐵桶一般。
他派人幫著安葬了爹爹和嫡母,又怕我傷神,每日早早處理完公務就帶我去城外散心遊玩。
以往十幾年裡,我需日日小心逢迎,生怕惹人不快。
爹爹雖然看重我,也從不許我出門。
廬州城人人都知沈都尉家小姐德才兼備,有傾城之貌,卻從未有人親眼見過。
他要用我攀上高位,絕不肯出任何差錯。
長這麼大,這幾日竟成了我人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宋昭英姿勃發,跑起來帶著一股盎然生氣,將一捧野花遞到我手上。
雖不精緻,但別有一番趣味。
「我看到這花想到了你,你比花還好看。」
眉宇間都是天真肆意,看著你的時候仿佛眼裡再裝不下任何事物。
我心中思緒萬千,將花碾碎在了指尖。
5
宋昭疑惑道:「可是不喜歡?我讓人去尋些更好看的來。」
我苦笑道:「並非不喜,只是想到自己往後的日子無依無靠,就忍不住悲從中來。」
宋昭坐到我身邊,手忙腳亂地安慰:
「你莫怕,只管把我當你親哥哥,我會護你一輩子。」
「你又胡說,親哥哥也不能守一輩子,我總要嫁人的。」
宋昭忽然猛地攥住我雙手,眼中是能溢出來的深情。
「綰兒妹妹,這些日子你應該看出我是真的心悅於你,從見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歡上了你。」
我低下頭,擠出幾滴淚來,甩開他的手。
「自古以來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今日如此唐突,可見是心底瞧不起我。」
「不不不,我心裡愛重極了綰兒妹妹,我這就給雲初兄寫信求娶你,綰兒妹妹等我!」
他站起身便跑,腳步慌亂地跌了個大跟頭,又回頭沖我傻笑。
跑到一半沖了回來,頭上還頂著些草屑。
「綰兒妹妹,我還是先送你回家。」
我掩著帕子笑出了聲。
一連幾日,我心情都不錯。
直到肖姨娘跑到我面前,耀武揚威地嘲諷。
「你高興得太早些,小宋將軍可是早有未婚妻,聽聞是世家貴女,不是你一個小小庶女能比得上的。」
她比我爹有運道,被那個帶頭屠城的定遠將軍看上,撿回一條命。
如今穿紅著綠,頭上戴滿金銀珠寶,比在府里時還風光些。
「你要識相的話,還是早點從了定遠將軍,不然小宋將軍夫人進門你可就沒好日子過了。」
我依舊靠在欄杆邊,隨手撒下一把魚餌。
「你何時改成做老鴇行當了?那定遠將軍長得豁牙露齒,滿臉橫肉,虧你也能下得去嘴。」
我爹雖是虛偽小人,但也算道貌岸然,有些儒雅氣度在身上。
肖姨娘可真能忍。
她氣紅了眼,指著我開罵:
「你算什麼好東西,表里不一的賤人,以前在你爹面前告我的狀,現在又勾引小宋將軍,我這便去揭穿你。」
小宋將軍不僅容貌比定遠將軍出眾,家世背景更是好上一層,肖姨娘不過比我大三歲,只能無名無份地跟著個糟老頭子,自然不樂意見我嫁入高門。
我不怒反笑,湊近她道:
「我勸你還是安分點,等日後我嫁入宋家,你便是給我提鞋都不配。」
「就算是做妾。」我上下打量她一番,掩嘴笑道,「怎樣也比你這一女侍二夫的好。」
「你!」
她剛一抬手,我便驚恐後退,後仰倒進蓮花池。
宋昭飛奔而來,跳入水中將我救起。
我柔柔地依在他懷裡,緊咬朱唇。
「宋昭哥哥,你又救了綰兒一次。」
他沒說話,抱起我大步往我房間走去。
一直到大夫診完脈開藥,他都未發一言。
婢女服侍我用完藥後,宋昭忽然開口。
「我都看見了。」
6
我的心一下落到了谷底。
強笑道:「宋昭哥哥在說什麼,綰兒聽不懂。」
「我看到是你激怒她,自己倒進了池中。」
宋昭問我為什麼。
我差點笑出聲。
他是有多天真,看不出這些天肖姨娘對我的步步緊逼,但凡我有一絲退讓,只怕她立刻就能把我送到定遠將軍床上。
宋昭道:「綰兒,我總覺得你雖在我眼前,卻像隔著海角天涯一般,你為什麼不能多信任我一些。」
如何信任呢?
我剛剛才從肖姨娘口中知道,他原是有未婚妻的。
我側過身去,幾滴晶瑩的淚珠落下。
宋昭大步走到我床邊,抬手想為我拭淚又怕冒犯了我。
「我已命人將肖姨娘打了二十板子丟出城去,今日的事不會有人知道。」
「綰兒,那婚約不過是我幼時雙方的戲言,當不得真,如今我有了自己心儀之人,明日就會給爹娘去信,讓爹娘成全我們。」
說到情深處,他拉了拉我的衣袖。
「我會對你好一生一世的,綰兒別不信我。」
他不怪我陷害肖姨娘,只氣我有了難處不告訴他,眼底滿是心疼之意。
我心中五味雜陳。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不論事情對錯堅定選擇我。
我撲到他懷裡,仿佛要將這十幾年受的委屈通通哭出來。
宋昭的前襟濕了大半,指著衣裳道:
「現在好了,綰兒這輩子的淚今日都已經哭完,以後有我護著,丁點委屈都不受。」
他等我歇下,就迫不及待回去寫信。
「爹娘肯定也會喜歡你的。」
丫鬟紅秀討好道:「小宋將軍對小姐這麼好,小姐日後定會幸福美滿。」
我斜睨了她一眼,繼續把玩新得的玉簪子。
紅秀是原是嫡母院裡的丫鬟,素來掐尖要強,沒少在我請安時為難我。
現在府里只我一個主子,她恨不得立刻變成個哈巴狗貼在我腳邊。
玉簪子是宋昭送來的,玉蘭花樣種水極好,不過還是不如閃耀奪目的金簪更得我心。
金簪划過紅秀的臉時,她抖得不成樣子。
我輕笑道:「別怕,只要你順我心意,好日子也少不了你的。」
紅秀連連磕頭:「城外如今動亂,不如讓肖姨娘就此安享晚年。」
我將金簪插到她髮髻上,讚許道:「真是個好丫頭。」
宋昭讓人快馬加鞭送去了信,回信也極快。
看他來尋我時皺起的眉頭,就知道這信怕是不那麼合我心意。
「爹娘沒見過你,不知道你是個多好的姑娘,我帶你回去見他們。」
我淚眼汪汪看他:「宋昭哥哥,綰兒實在不願讓你為難。」
那信中居然說我心思狡詐,不知廉恥,區區孤女竟想攀上將軍府。
簡直氣煞我也。
我不動聲色以退為進,激得宋昭連去幾封信勸說,要不是有公務在身,他立刻就想回雲城當面說服。
看他著急的模樣,我心下一軟。
這些日子他待我實在好,帶我出門逛街,送我衣服首飾,一聲咳嗽都讓他憂心不已,恨不得守在藥爐子旁。
蹭了灰的臉也掩蓋不住熠熠生輝的眸子。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沒心的人,但此時還是不可抑制地心動了。
或許?ü?他是真的愛極了我。
直到他娘身邊的得力嬤嬤趕來。
7
我親耳聽到,宋昭得知母親被他氣病後,是如何懊惱悔恨。
劉嬤嬤道:「她出身低微,還逃過難,那些逃難的女子有幾個是乾淨的,如何能進將軍府的門。」
「夫人已病倒好幾日,怕你憂心,都不許人告訴你,我實在看不過眼才私自跑來,要怪你就怪我吧。」
這是看著他長大的嬤嬤,如同半個長輩,他怎麼忍心怪罪。
他對嬤嬤承諾不再違逆母親,又自言自語安慰道:「綰兒本就是庶女,以後當我的貴妾也好,我也能護她一輩子。」
劉嬤嬤看著我的眼睛,是那樣得意。
我立刻便知。
這齣戲,是她特意引我來看的。
男子的情誼,果然還是靠不住啊。
宋昭不敢看我的眼睛,只不斷保證絕不會讓我受苦。
什麼是苦呢?
布衣寒食不是苦,整日洗衣繡花也不是苦。
最苦的是身不由己被當家夫人決定生死,是如同浮萍斷梗擔心自己被親爹當玩物送出去,是如螻蟻一般活著四處討好。
我好不容易擺脫這樣的日子,又怎會再次踏進去呢。
我忽閃著眼睛,落下的眼淚意外苦澀。
「婚姻大事自有長輩做主,我家雖遭大難,卻還有兄長在。」
「我才疏學淺,也知女子的聲譽大過天,我孤身一人在此,嬤嬤說什麼我都受著,只是還請嬤嬤不要牽扯其他女眷。」
不消去看,也知二人的面色有多難看。
回去之後,我立馬讓紅秀收拾包裹,準備去都城找兄長。
高門大戶的臉面都被我撕下來踩。
我可不認為嬤嬤能好脾氣地讓我輕易離開。
寧王攻進都城已有半月,不日就要登基。
前日聽宋昭說兄長很受重用,日後官職絕不會低。
要是現在見到我這個唯一在世的親人,應該會很感動的吧。
宋昭對我很是愧疚。
站在我院門外不肯離開。
可他補償的方式,居然是承諾日後主母一定不敢欺壓我。
若非我脾氣好,他早已挨了好幾個巴掌。
更可笑的是,他真心以為這樣是對我好。
多天真的小將軍啊。
他千嬌百寵長在父母膝下,遭遇最大的苦難不過是行軍時吃不上肉。
前不久他升了官職,成了名副其實的宋小將軍。
十八歲的小將軍,城中交口稱讚的大善人,少年英才啊!
可又有誰知道這樣的好名聲,是半城百姓的命換來的。
定遠將軍是宋將軍的老部下了,怎麼單單這次就要屠城,身為先鋒的宋昭居然還晚一步進城。
那些面臨生命危險的人,看見奮不顧身阻攔殺人的宋昭,如何不視他為救世主。
在他嬉笑玩樂時,早有人為他安排好了一切。
我真是好嫉妒啊。
帕子幾乎要遮不住臉上猙獰的表情,我求他派人送我去都城。
他以為我哭了,連連答應。
不止派了三十精兵護送,還把府中所有財物和他進城所得寶物通通給了我。
這個補償稍稍疏解了我的心情。
臨行前,宋昭躲開劉嬤嬤追了上來,把一束野花強硬塞到我手中。
「綰兒你等我,我一定會讓雲初兄同意我們的。」
我含淚點頭,轉頭就把花踩到腳下碾壓。
他所謂的努力就是讓兄長同意我當妾,真是可笑至極。
一路上,紅秀不停嘮叨。
「小宋將軍少年英才,以後官位會更大。」
「其實貴妾也好,小宋將軍那麼喜歡小姐,等小姐將來生下男孩,將軍夫人也得高看你一眼。」
我心煩得要命,當個妾室生下如我一樣被嫌棄的庶出子女,算什麼好?
馬上要到都城,我叫停了馬車,命紅秀扶我進林中。
越走樹枝越茂密,紅秀忍不住害怕。
「小姐,已經夠遠了,他們聽不到。」
我看見前方空出一片,應該是個峭壁,揮手讓紅秀轉過身去。
我問:「肖姨娘如何了?」
紅秀邀功般地靠近我:「我拿錢讓人打折了她兩條腿,沒挨過兩日她就沒了。」
我猛然推向她:「那就多謝你了!」
8
我探身看了看崖底,深不可測,紅秀有八條命也不可能活了。
唉,她近來伺候得極好,我本不想殺她。
實在是她知道得太多了。
兄長外出求學後,嫡母又多了很多磋磨我的法子。
連帶著她院裡的紅秀都敢慢待我,有兩次我去請安她不給通傳,讓我暴曬在日頭底下。
不過也就兩次,因為第三次我去請安的時候。
她依仗的乾娘,嫡母的得力嬤嬤,前一天忽然被亂棍打死了。
一大把年紀,出的陰招多也就算了。
還想去爬我爹的床。
嫡母可是最恨人惦記我爹了。
真是老糊塗了,這都記不住。
紅秀也因跟她同住連帶著受了二十棍。
好了之後,她再也不敢出現在我面前。
直到城破那日,她在嫡母屋中收拾行李,聽到了我的挑撥。
等我被小宋將軍送回去,她立馬湊了過來表忠心。
有人樂意替我辦髒事,我自然願意。
只是我馬上要開始新生活了,總不能給自己留下隱患吧?
聰明人都會這麼做的,我也一向做得很好。
侍衛那邊我只說是她一腳踩空掉了下去,沒引起丁點懷疑。
因為打的是宋家軍的旗號,路上無人敢攔,車隊徑直到了兄長宅院。
四進的大院子,掛著宋府的牌匾。
兄長當真是發達了。
約莫傍晚時分,院中傳來急切的腳步聲。
我剛想去看,就被人擁進懷中。
鼻尖盈滿冷冽的雪松香氣。
抱著我的那人似乎在發抖,我快要被勒得喘不過氣。
「兄長,快放開我。」
我掙扎出沈雲初的懷抱,抬頭就看見他因激動而盈滿血絲的眼睛。
他捏住我的雙肩,聲音輕顫:
「我收到宋昭來信說府中出事,父親和母親遭遇不幸,我多怕你也……萬幸你沒事。」
我斂下眼眸,肩膀聳動著抽泣:
「都怪綰兒不好,沒保護好父親母親。」
話音未落,沈雲初已摟住我肩膀安慰:「這怎能怪你,你如此纖細柔弱,遇到危險自身都難保,我只慶幸宋昭去得及時救下了你。」
我靠在他懷中抽噎,嘴角勾起滿意的笑。
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好騙。
嫡兄沈雲初和爹爹嫡母不同,是個端方君子。
我這些年能躲過嫡母的諸多手段,也多虧了他對我的手足情誼。
如今沈家只有我們兄妹二人相依為命,他對我更是百依百順。
日常養身的燕窩不斷,簪子頭面是琳琅閣的新品,新做的衣裳是都城最時興的燕魚觴。
日子過得實在舒服,有時面對沈雲初都有些愧疚害了他的母親。
我嘆了口氣,指著廚房送上的蟹黃酥。
「送到兄長書房去。」
這麼珍貴的一盤點心,想來足以抵消我犯的小錯了。
終究還是我太善良了。
小雀回來得很快,眼角眉梢帶著喜色。
「大人知道是表小姐讓送過去的,可高興呢,一盤子都吃光了。」
兩個小丫鬟搖著團扇,冰盆散發著絲絲涼意,我靠在軟榻上昏昏欲睡。
小雀捧著個匣子:「這是大人特意讓人買來送給表小姐的,宮裡的娘娘們都沒有呢。」
我來了精神,隨手翻開匣子。
入眼是一塊玉佩,純凈通透,觸感溫潤,任誰看了都知道價值不菲。
小雀還沒奉承。
我就抬手打翻了匣子,瞬間面色大變。
9
下人跪了一地,小雀哆嗦成一團不敢說話。
我閉了閉眼睛,穩住情緒:
「壓到箱子底下去。」
今日我心緒雜亂,未用晚膳,便遣散了下人早早睡下。
床邊的夜明珠散發著微光,想起送來的人就噁心得要命,拿起來遠遠扔到外間。
夜裡,我翻來覆去總是睡不著。
約莫亥時,門吱呀一聲,我下意識屏住呼吸。
黑暗中有人緩緩靠近,帶著一股熟悉的雪松香氣。
走到身旁坐下,沈雲初緩緩拉起我的手。
觸及他溫熱的雙唇,我差點忍不住甩開手,胃裡一陣翻江倒海。
「綰兒,父親母親都死了,我們就是這世上最親近的人,這世上也唯有兄長對你最好。」
「宋昭那個小人乘人之危,還來信要納你當妾室,簡直欺人太甚。」
「我把護送你來的宋家軍都殺了,告訴宋昭你死了,以後他再不會糾纏你。」
「綰兒,兄長守了你這麼多年,快要忍不了了。」
他在我床邊說了許多我不知道的事,直到我快忍不下去的???時候,他終於走了。
沈雲初竟然不是我兄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