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手一勾,青溪便坐在了我的軟榻邊,我信手將他攬入懷中,語氣冷颼颼的:「阿弟是要看著姐姐荒唐嗎?」
阿璠臉色青了白,最終告退離開。
見他出去,我推開青溪,閉上眼睛,卻覺得心中煩躁,無法掙脫,正欲去院中練一套刀法,忽覺一陣冷香襲來,細白如蔥段的手指在我頭上揉捏,青溪委屈道:「殿下用完就扔,惹得奴好傷心。」
我好受許多,卻未曾答應。
孰料青溪卻得寸進尺,將我擁入懷中,語氣頗為委屈:「奴自知卑賤,不敢奢求,若能侍奉殿下一二,是奴的福氣。」
從小在戲班討生活的人太知道該如何用自己的美貌換取生存的本錢,我本能地有些抗拒,對他道:「你不必如此。」
他的動作僵硬了,隨後問:「殿下可是嫌棄奴不幹凈?班子散的時候奴年紀尚小,未曾被人玷辱,奴雖卑賤,可身子是乾淨的。」
我未睜眼,道:「你未賣身給公主府,不必自稱奴,我喜好你容色美麗,也喜好你彈琴唱曲的本事。你是苦命人,我不願意欺辱你。你應當認字,去讀讀書,或者自己找點事情做。」
青溪身子僵硬,訥訥道:「殿下真的和其他貴人不同。」
有使女敲門而入,對著阿蠻低語幾句,阿蠻便跪坐在我身邊,對我道:「女郎,二公子已經走了。」
我睏倦得很,阿蠻讓青溪下去,又為我鋪上被褥,厚厚的,輕軟而暖,阿蠻問我:「女郎,您若是不想見二公子,何苦又讓他進來一遭?二公子許久不來,來了便是劈頭蓋臉一頓叱罵,長此以往,便是骨肉至親也會生分的。」
其他人都不敢如此說,如今能勸我一二的,也唯獨阿蠻了。
我神思略微清明,只是想起往事,又有些嘲諷:「他和我一母同胞,不過相差一炷香吧了,同是遭過難歷過事,卻能將自己鎖在後院經年不出,畏畏縮縮一點用處都沒有。我阿母去了,難道唯一的姐姐教誨不得嗎?」
阿蠻許是很少見我如此動怒,也不敢再說,只是將我的被褥掖得風雨不透,便要出去。
「阿蠻」,我叫住她,詢問道,「梅師兄可曾來信?」
阿蠻道:「不曾,但女郎曾交代過咱們公主府的莊子上每人都添置新衣,銀子也給撫幼坊送去了,女郎,您別擔心了。」
我便合眼安睡。
23.
閉門思過無非三個月,陛下趁著過年免除了我的罪責,讓我趕上了年夜飯。
當今對我的偏愛是朝野皆知的。
如此大的罪責只換了不痛不癢的懲罰,大梁初立更是有著「麒麟兒」的美譽,秦國公主盛寵,滿朝文武都要避其鋒芒。
群臣宴上,文武和樂,更是有柔然的可汗為陛下敬酒祝願,我多喝了兩杯,今年下了好大的雪,瑞雪兆豐年,想必明年會有個好收成吧!
除夕夜宴結束後便是祭天盛典。柔然平定,四海臣服,今日的祭天,典禮格外盛大。相比起前胤朝,大梁的底氣格外地足。雖然如今民間還有些微詞,但已是一片欣欣向榮的繁華盛景了。
過了年後,梅執風來向我辭行。過了個年,他又胖了,也不知如今馬是否還能馱得動他。
他笑得像彌勒佛一般,跟我說:「柔然平定,四夷降服,小師妹,為兄去那絲綢之路闖一闖,說不得再回來,比你這公主府的身家只多不少了。」
我見他面色雖然帶笑,行動卻仍有遲滯,便知曉梅公定然請了家法。只是他執拗至此,不肯退讓。我也沒什麼好說的,將準備好的金銀給了他,道:「之前你救我散盡家財,如今也不能讓你空著手走,這些錢拿去花用,若是有了麻煩,也可以去尋燕山關的人,在外錢財不珍貴,你且保住性命!」
梅執風不客氣地接過,對我道:「師兄是個俗人,比不得妹子志向高遠。我此行,短則數月,多則數年,你可得好好活著啊,別讓我回來只能找著你墳頭祭拜。」
我還有心思玩笑:「那得多給我燒點紙錢。」
梅執風對我拱了拱手,出門牽馬,頭也不回地走入了凜冽春寒中。
永安城開始熱起來的時候,我因府邸逾制被參奏,而青溪的存在更是給了政敵攻訐的理由。
青溪隸屬賤籍,我將他留在府中縱情聲樂,無疑是失德之舉。而沈英和站出來指認我私通大宛國,他拿出一個帳本,條條狀狀,清晰可聞。
能調運武器,能裁撤駿馬,能以次充好,也只有我這個兵部尚書能做到啊!
沈英和的指正成為了壓垮我身上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是太子妃——我嫡親嫂嫂的族兄,若非瞞不下去,他又怎麼會指認站在太子一方的我呢?
罪證環環相扣絲絲合縫,若非證據指向的是我,只怕我也要將此人下獄了。
陛下將奏摺摔在了我的臉上,問:「吾兒可有想說的?」
我抬起頭,他看著我的眼睛中是濃濃的審視和戒備,或許今天才有,或許更早。
只恨我當局者迷,看得不清楚,如今著了道,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我俯身下拜:「臣無話可說!」
今日之事,不在證據,而在人心。
我知道自己是冤枉的,沈英和知道我是冤枉的,太子知道我是冤枉的,恐怕滿朝文武都知道我是冤枉的。
但是陛下默許了。
我是女子,世間怎會有女子稱帝?
可是世間又可曾有過女將軍?
我師承名門,盛權在握,百姓愛戴,如太子所言,我當知道什麼叫作功高震主。
陛下望著我,高大英武的身軀和殿頂的金龍迸發融合,成了扭曲的怪物,我早就不該將他當成父親的。
24.
陛下還是沒捨得殺我,將我外放,去了靈州。
靈州地處南方,偏遠而多瘴氣,民風剽悍。是個折磨人的好去處,從前多為流放之地,如無意外,將會是我後半生的居所。
臨行前太子來送我,對我溫和道:「阿玉,若有將來,我必保你一世富貴。」
我笑:「你們才是一家人啊,逮著我一個人欺負。」
太子:「阿玉,莫怪兄長,皇家無情,你珍重自身。」
我翻身上馬,道了聲:「後會有期。」
和我同去的府中人,只有阿蠻和青溪。
這兩個人我一個也不想帶著的,但阿蠻聽我說不帶她的時候哭了兩個日夜,最後我只能妥協。而青溪,我雖不知他為何要跟我走,只是也不介意再帶上他。
靈州民風悍勇,我雖被貶謫,卻仍有軍權,陛下命我帶走三百人,我挑了三百人,裝了糧草輜重,便一路南行。
沿路有匪患,我該打的打,該壓的壓,都是苦命人,若非活不下去了,誰也不願意做傷天害理的勾當。我承諾給他們發軍餉,到了靈州給分發土地,幫助他們造屋娶妻,他們便死心塌地跟著我,也有人不信我,我便給了銀子,讓他們自謀生路。他們見了銀子,反而願意跟我走,當我到了靈州之日,麾下已有千人。
我接管了府衙,清查積年的賦稅,又實地去查看百姓耕織。
靈州果真是貶謫居所,府衙破爛不說,還多瘴氣蛇蟲。此地有深山猛虎,水中惡蛟,賊匪蠻人,年年水災更是將百姓逼得無路可走。
我望著蠻荒之地,心中不合時宜地想念著越州。
越州從前也是很窮的,越州的府衙也很破爛,越州的百姓也流離失所。
我的父親又如何將那座城池治理成百姓心嚮往之的樂郊?
隨行人中有白先生的徒弟,是他撿來的小孤兒,跟著他姓白。臨行前我清點人馬,白先生想跟我走,但他的年紀很大了,我讓他留在了公主府的莊子上。那裡依山傍水,水土養人,他種種花草,養養藥材,收幾個徒弟,平平安安地養老,好過跟著我受苦。白先生拗不過我,給我點了他最小的徒弟跟我走,這孩子能夠自己出診,未曾成家,對我忠心耿耿。我委任他開醫館收徒,救治百姓,銀錢由公中調撥。又命手下軍士勤懇操練,唯有手下有軍隊人馬,我才能有說話的底氣。
我麾下人馬得了昔日黑甲軍三分本事之時,我通過梅公搜羅了天下水利賢才,又命公主府長史送來財物,指揮人修河渠。
百姓不信我不征力役,只是見將士們拿刀劍的手皆揮舞著鋤頭挖地,方知曉我實實在在為他們挖河渠。一時間百姓都自發前來修築工事,男人挖地,婦孺便來送飯。有那小娃娃光著腳到處跑,問我:「貴人為什麼幫我們挖河?」
我摸了摸他的頭,說:「挖河渠,就沒有水災了,莊稼不會被淹死,還可以吃飽飯。」
他開開心心地跑走了,過了一會兒,拿給我一串紫紅的漿果讓我吃。
我將那滿是泥痕塵土的漿果塞入嘴中,他便對我笑。
次年,河渠起效,雖也有地方被淹沒,但比起往年,當真是天壤之別。
這裡仍舊很熱,但百姓有了豐收,秋天的時候敢在飯碗里加一塊肉,也敢招呼我一起飲酒。
他們又唱又跳,又哭又笑。那小小的娃娃吃得狼吞虎咽,忽然咧開嘴大哭起來。
我問他為何要哭,他抽噎道:「貴人怎麼不早來呢?貴人要是早來兩年,我的阿兄阿姊就不必吃不飽飯,也不必去祭河神了。」
我知黃河有祭河神的風俗,將美麗的少年少女綁縛在木筏上,推入洶湧的河水中,男為奴,女為妻,祈求河神開恩,來年給一個好豐收。靈州也有河神嗎?
看著抽抽搭搭的孩子,我告訴他河修好了,以後再不會有人祭河神。
如此反覆修理,河水不再泛濫,溫順得的猶如羔羊,乖巧地流淌,灌溉著農田。我招募匠人入靈州,開礦,挖井,造紙,修屋,屯田,燒制陶瓷,種植樹木。
到靈州的第五年,我上了一封奏疏,又寫了一封信寄給梅公。我在靈州修建學堂,減免賦稅,百姓有了余錢,願意將孩子送入學堂讀書。我告之四海,儒學大興,卻又不知天下學子可有志向,承先賢之志,教萬民造化。
賢人心嚮往之。
遠道而來的書生聽著窗內朗朗讀書聲,其中不乏清脆如蘭的女兒嗓音。在這偏僻荒蕪的地域,女子的地位遠不如繁華之地,可她們的父母願意送她們來,因著我說女孩兒也得讀書,方能明理知義,將來才有好的日子。他們便信,願意將孩子送來。
書生道:「殿下,您和我見過的人都不一樣。」
他笑:「這樣很好!」
山中的猛虎,我入山打獵時清繳。
水中的蛟龍,我命人在修建河渠之時將其悉數捕撈殺死。
惡人被關入監獄,承擔苦役,去造橋挖井,修築城牆。
紙張造了出來,我命人刊印書冊,教導孩童讀書。
我遠比不上陛下的雄才大略,至少當年我同阿弟逃到越州時看到的是人間繁華,處處美好,那時還是博遠侯的陛下意氣風發,英武不凡。我治理靈州雖有著肉眼可見的功績,可精神卻日漸疲憊,發間有了霜華,偶然間瞧見鏡中人,黃銅色的人影卻不是當年征伐的少年俠氣和活潑跳脫。
青溪長大了,曾經鮮妍美麗的人漸漸也容華不再,他伴著我,時常坐在廊下,撥弄著琵琶,等待我回來,為我斟一盞熱茶,按一按酸痛的肩膀。阿蠻仍是快快樂樂的樣子,整天哼著歌,將家裡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條,閒下來的時候,再聽青溪唱曲。
夏日悶熱,院中種了很高的樹,樹蔭清涼,家具一應竹器,鬧中取靜,琵琶二三聲,阿蠻應和著打拍子,那是我為數不多的清閒。
里外九年,靈州也有了軒然新氣象。
25.
景明十五年春,我接到密旨入京勤王。
太子反了。
這些年朝中的動向局勢分解為隻言片語,藏在梅公的書信中,送到了靈州。
我點了五千人馬入京,心中並不詫異。
太子是嫡長子,陛下愛之,儲君之位無可動搖。
只是他不相信吧了。
三皇子和四皇子長大了,封王建府,接領差事。太子連他嫡親妹妹都不信,又如何能信異母的兄弟?
朝中分為幾派,斗得很兇,陛下作壁上觀,不偏不倚。
太子忍不下去了。
他的陣營中掌管軍權的妹妹貶謫去了靈州,同胞的弟弟爛泥扶不上牆,太子妃膝下唯有一女,居長的皇孫出自庶弟府中,授業恩師告老還鄉,陛下漠視冷淡的態度,三弟四弟越發囂張,蕭皇后的九皇子受到喜愛。太多太多的事情讓他的儲君位子受到了威脅。
他是元後嫡長子,若是坐不上那個位子,將來只有一死。
他給了世家許諾,取得支持,趁亂控制了宮門,以陛下抱恙為由控制朝政,卻始終得不到傳位的詔書。我清點人馬,心中想三弟四弟是否平安。
青溪為我披上披風,低聲道:「太子殿下有數萬兵馬,殿下只帶五千人,是否太過冒險?」
我道:「兵卒在精不在多。打得好了,幾千人馬也可吞掉數萬;打得不好,數萬人馬也能敗於幾千。」
我奉密詔勤王,阻攔我的都被我以抗旨為由斬殺,北上之時,我繞路雲川祭拜我阿母。
阿母是個溫柔的美人,也是個迂腐的美人。膝下三子,唯獨疼我阿兄和阿弟,他們是她挺直腰杆的底氣,是為她爭面子的好兒郎,是她正室夫人的依仗,是她後半輩子的靠山。
我心性狠毒,霸道強勢,喜好遊樂,時常跑出家門惹禍,她並不喜我。
如今我要去殺她最疼愛的長子,也不知她在天有靈,會不會氣活了?
孟氏祠堂,我看著那塊牌位。
我應當說些話的,可最終只有兩個字「走了」。
她愛的是自己的兒子和別人的孩子,不喜歡的只有我。
我背書背得好,她只會溫柔地誇讚阿璠聽話懂事。
我自幼習武,食量大,她擔心我日後肥胖嫁不出去,便不允許我吃飽,我偷偷賣掉自己的首飾去買吃的,去打鳥烤來吃,直至餓暈在演武場。
父親賑濟災民,命家中縮減開支,她不曾縮減哥哥和弟弟的份例,姨娘妹妹們只需找她鬧一鬧便可得來不被縮減的那份。放眼家中,勒緊腰帶的居然只有我和她。可我去鬧,她只把我關入柴房反省。
我阿母,慣會慨我之慷的。
時隔九年,我再次見到了太子。他立於城牆之上,滿臉陰鷙,我隔著護城河同他遙遙相望。
他終於知道虎符去哪了。
我持弓瞄準了很久,卻仍沒什麼底氣。這些年我熬夜處理政務,眼睛有些不好,雖有把握,卻終究不願失手,最終只得作罷。
太子手中推來一人,形容昳麗,跌跌撞撞,分外狼狽。
故人相見,太子揚聲道:「阿玉,你我兄妹何至於此,如今你心上人在此,你若願自解兵權,我必保你一世太平。」
我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對扈從道:「攻城!」
太子看著頗有些惱羞成怒,只是無濟於事。
如今擔任中書令的馮清,是我的人。
梅公滿門桃李,任我取用。
虎符在我手中。
我麾下有著精兵良將,有攻城器械,有陛下手書。
乃至……我望向城樓,世家起了內訌,太子一方已是覆水沉舟。
他一敗塗地。
我能選擇的是陽謀,是強攻,可終究勞民傷財。真正瓦解太子一方的,是一個不在這裡的人——梅執風。
昔年,我贈他金銀,助他開西域。富甲天下的皇商又豈會是浪得虛名。太子自恃身份,不肯屈就,自然也不會去看那個沉迷商賈的士林敗類。
梅執風的生意同世家接觸頗深,此行晏駕,他雖不曾出現,可影響處處皆在。
城門大開。
我登上城樓,反抗之人皆被殺死,我望著只剩一口氣的青溪,從他的袖口取出錦帕擦拭他的臉。
他中了一刀,本就出氣多進氣少,最應保存體力,撐到醫官前來。
只是我不會讓醫官前來,他也知曉我不會。
他緊緊抓住我的手,就像垂死之人去抓一根救命的稻草,問我:「殿下什麼時候知道的?」
他大約真的快死了,說話斷斷續續,很是費力。
美人到底是美人,便是死到臨頭也是美的,如一枝開到極致的荼蘼,令人心折。
我將他的手指掰開,用那錦帕擦自己的手,漠然道:「我能到如今的位子,當真是靠蠻力?」
從見面,我便知道青溪不對勁。
他被許信之推給我的時候,已在山寨中生活了幾個月。
他肌膚嬌嫩,容色美麗,身無長物,如何能平安走過這許多路程,最後被許信之發現?
許信之抱著看熱鬧的心思順水推舟,我便收下,看看這少年究竟要做些什麼。
他在我身邊許多年,卻不曾真的害我,我留著他逗趣解悶,許多年風風雨雨,卻也有了些相依為命之感。他要死了,我見他眼中的光彩消逝,有點難過。
也就一點吧了。
太子被押送入太極殿,陛下坐在高處,我沒有行禮,看了他一會兒。
他也在看我,許久,嘆道:「回來了就別走了。」
我說好。
26.
太子的造反,開始得轟轟烈烈,結束得無聲無息。
陛下擬了聖旨,將他發配去守皇陵,三弟四弟皆死在了這場叛亂中。附從的世家被問罪,京師又是血流成河的災難。宮門外的叫罵聲沸反盈天,陛下坐在至高之處,面無表情。
太子妃沈氏在東宮被查抄那日觸柱而死,陛下恩德,本不欲殺她,沈家族誅,太子妃恩準保全,同廢太子一同圈禁皇陵。
可她不願意。
我甚少見她,模糊印象中是個鮮活明媚的少女,愛穿紅裙子,下巴總是揚起來。
她穿著太子妃的命婦衣冠,妝容嚴正,恰似一個木偶,看到我撐傘站在外面,鮮紅的嘴唇彎起一個笑,隨後毅然決然地撲向了鎏金雕龍的柱子。
屋內傳出悽厲的尖叫,是一個少女,容色很清秀,臉色蒼白,看著嚇壞了。
可她的手中卻緊緊抱著一個孩子,手捂在孩子的眼睛上,嘴唇顫抖,見我走來,一步步後退,很是恐懼。
我問:「她是誰?」
東宮使女回答道:「殿下,她是顏氏。」
「顏氏是誰?」
東宮長史告訴我,顏氏是太子去江南收的人,本想封為側妃,卻遭到太子妃的反對,最後竟成了個沒名沒分的侍妾,名字也沒上玉碟。
而她懷裡的孩子,是太子唯一的女兒,只是胎里不足先天虛弱,太子妃並不喜歡她,現在孩子是顏氏在照顧。
女使將孩子抱給我,孩子長得很白胖,看不出先天不足的影子。
她被照顧得很好。
這個孩子是可憐的,因著她還未滿周歲,攤上這樣一對父母,哪怕生在皇家,也不會過得很好。
顏氏見我冷漠,唯恐我將孩子摔死,又被按在地上不得起身,只能一下又一下地叩頭,哭著說:「殿下,孩子是無辜的,孩子是無辜的啊。殿下,您把孩子給我吧,我帶著孩子回江南,日後絕不會出現在您的面前。」
我不太明白她的想法。
她是太子的侍妾,本可以做側妃,卻因著太子妃成為了沒名沒分的侍妾,後更是成為了這個孩子的使女,她不怨恨?
這孩子驚醒了,咧著嘴在哭,可憐的樣子。
她長得可真丑。
我命人將顏氏帶下去,親自抱了孩子去太極殿。
陛下看著我手中的孩子,問我:「心軟了?」
我道:「她的父母一廢一死,不必再牽連她了。到底是阿兄留下的一點血脈。」
陛下道:「你給她起個名字,帶回去好好養著吧!」
夏天到了,天氣熱了起來,雨水很足。
孩子在我懷中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
我道:「孟辭,您看怎麼樣?」
陛下頷首。
我從不知道,孩子是這樣磨人的。
公主府的女官趙氏將從前東宮的乳母提了出來,讓她們繼續照顧孩子。阿蠻轉而時時盯著孩子,生怕別人照顧得不周。
我忙著處理廢太子留下的事情,從早忙到晚,直至有一日,屬下的人將顏氏同太子的恩怨糾葛擺在了案頭,我將其看完,雖然仍舊不解,但也命人將顏氏放了出來。
從前覺得此人深不可測,現在看來卻是有些多想了。
她沒那麼深的心思。
顏氏並未遭到苦頭,心中仍挂念著孩子,我便讓她到孩子身邊侍奉。
事情都結束後,我去皇陵看望廢太子,顏氏向我提出了入府後的第一個請求:她希望帶著孟辭和我一同前去看望廢太子。
我答應了她,沒讓她帶著孩子去。孟辭年幼,皇陵雖有皇,卻終究是陵,若是嚇到了不好。而我那兄長,聽聞伺候的人說很是不得志,整日借酒消愁。
馬車平緩而行,我看到素日整潔端方的太子殿下,變成了鬍子拉碴的階下囚。
我應當說些話的,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便離開了。
顏氏進屋,待了很久,也出來了,眼眶紅紅,像是哭過。
她問我:「殿下,您會殺了他嗎?」
我道:「不會。」
曾經他說過,會保我一世平安富貴,我自也不會殺他,雖圈禁皇陵,可是有山有水,衣食住行比之親王,當一富貴閒人,終老山林之間,也是人生美事。
回程路上,顏氏再次提出請求帶著孩子回江南。
我仍舊拒絕。
顏氏道:「殿下,阿辭只是個女孩子,不會影響您的。我保證帶著她回江南去,在那裡終老。我有房子鋪子,能照顧好她。」
我道:「她雖出身皇家,卻也是罪臣之後,有那不堪的父母,縱使隱姓埋名,卻也不得安生。你在江南,到底也只是一富商,如此底蘊,如何支撐得起孟辭。」
顏氏落淚道:「總好過在皇室之中不得自由。阿辭沒有父母依仗,更沒有母家支持,將來若是兩國相爭,這樣的孩子,最容易被推出去和親了。」
我詫異地看了她許久,卻想不到這小小商戶女郎也可有如此見識,隨即笑道:「孟辭不會和親。」
她驚訝地看向我,我道:「大梁的任何一個女兒都不會去和親。」
西域貿易發達,可風沙噎人,梅執風同我兄長一般大,硬生生磋磨得像是兩代人。
孟辭不會去和親,我的妹妹不會去和親,我的侄女不會去和親,千千萬的大梁女兒家不會去和親。
要和,只能是他們捧著國書,帶著質子來和,大梁的女兒家不應當為了擔不起的大義凜然去犧牲。
顏氏長出了一口氣,真心實意地說:「你是個好人。」
我笑了一下。
27.
朝中局勢暫時穩定了下來,但因著廢太子的事,這份穩定也像是勉力撐持高樓的蟲蛀的梁,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會斷開,成為風雨中的廢墟。
儲君,乃是國本。
這個位子意味著至高權力的一步之遙,錦緞和黃金裝點的至高榮耀,群臣在帝王倒下時的主心骨,是當今駕崩後的新的效忠人選,千萬年禮法所重視的身份,權力更迭最平穩的過渡方式。
如果太子沒有犯錯,他本不會被廢的。
三皇子和四皇子死在了宮變那日,陛下為他們的妻妾子女厚贈金銀加以安撫,對朝臣請求處死太子的奏疏暫且擱置。
朝臣覷著我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提出立阿璠為儲君。
我手持芴板,一言不發。陛下不置可否,拂袖而去。
宮裡的美人蠢蠢欲動,太子被廢,年長的皇子被殺,昌華郡王雖然是嫡出,可常年將自己關在府邸中閉門不出,也不曾娶妻,病弱蒼白,擔不起儲君的位置。
至於我,一個女子吧了,誰也不敢在我身上押注。
日子就這樣過去了。
陛下真的老了。
他仍舊英明神武,可鬢邊已經有了白髮,臉上也有了皺紋。
他似乎才想起來我還未成婚,三天兩頭地將我召入宮,要為我指婚,塞給我很多很多的世家公子畫像,他知曉我喜歡美人,那些人無不是美人,清雅俊逸,濃艷多情,風姿萬千,不一而足。
我總是帶著十分真誠的笑意,說不著急。
後來,他又賜給我男寵,各有各的美麗多姿,蕭皇后失笑:「陛下是糊塗了,盼著我們阿玉趕緊成婚,最好有個孩子。」
過了年後,陛下的身體越發差,可他不肯相信自己老了。
他越發陰晴不定,開始求仙問道,流連內幃,甚至還讓方士煉丹。
沾上這東西的皇帝從來都沒有好下場,我幾次勸諫,可他不聽,將奏摺摔在我的臉上,大罵我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朝中似乎回到了當年查處軍糧案的肅殺冷硬,陛下隱有暴虐之象,不知有多少人被他找了理由抄家滅族,積壓了多少年的舊案被翻了出來,只為給他被冒犯的寵妃出口氣。他酒池肉林,桀紂一般笑得荒唐,他美麗的新寵倚靠在榻上,妖嬈嫵媚,千萬風情。
有時候他喝醉了,拉著我的手說:「阿玉,父的阿玉,你快些成婚,快些生個孩子,父把江山傳給他,你要保著大梁千秋萬代。」
我還未曾說話,他便一巴掌摑在我的臉上,嘶吼:「妄議朝政,意在東宮,你當真以為朕不敢殺你?」
我將散落一地的果子撿起,捧了出來,高量衡急匆匆地跑過來,給我拿了水盆和帕子,我才知我的臉頰已經腫了起來。
我吃著果子,沒由來地想聽琵琶。
皇后開始吃齋念佛,帶著自己的孩子躲進中宮不再見人。
幾個位分高的妃嬪有樣學樣,躲在宮中不肯出來。
幾個弟弟成年的請求外放,未成年的整日讀書,不問世事。
朝政依舊有條不紊地運轉著,無數的金銀珠寶被搬入道觀,我勤懇忙碌地處理公文,堅定可靠,不知不覺中,朝臣以我為主心骨會聚起來。他們都被這個帝王嚇怕了。
終於,陛下被一顆丹藥給放倒在了床榻上,內侍趕到時,那名冠後宮的美人在床腳瑟瑟發抖,皇后命令左右侍從將她拿下,可她忽然仰天而笑,隨後一頭撞向了侍衛的刀。
太醫救治了三個晝夜,終究回天乏術。
我走入內室,床上那個白髮的老人,是我的父親。
我跪坐下來,喊了聲「陛下」。
他很費力地睜開眼睛,見是我來了,便露出笑,高量衡將他扶了起來,我親手服侍他湯藥。
喝完了藥,他似乎好一些了,見妃嬪和其餘皇子皇女跪在那裡,便說:「朕活不了了。」
皇后正坐在邊上,眼眶很紅,卻沒有眼淚掉出來,只道:「別瞎說!」
他的目光在皇后和我的身上逡巡,最後對皇后說:「將朕暗格中的東西取出來。」
皇后依言,暗格中是一封明黃帛書,還有一隻錦盒。
他又對高量衡說:「把梅公,馮公,三省的長官,還有六部的尚書,都請來。」
高量衡很快領著幾位大臣回來了。
他們向陛下行禮,陛下喘了很久的氣,才對他們道:「朕有意立秦國公主為儲君,諸卿可有異議?」
臣子們面面相覷,雖有意外,卻並無怒色。
我不是男子,可實在是個好儲君。
也會是個好帝王。
高量衡開始宣旨,旨意很長,洋洋洒洒,將我的功績悉數道來,樁樁件件,皆是我曾經歷的苦痛,是我立足人間的豐碑。
直至宣讀完畢,我接旨,仍有些茫然。
「阿玉,到阿父身邊來。」
我站起身,接過高量衡手中的聖旨,在床邊跪了下來。
他將那隻盒子打開,取出裡面的玉璽,對我說:「阿玉,大梁立國不足二十年,不要讓它亡在你的手裡啊!」
我接過玉璽,道:「臣謹記。」
他又說:「阿玉,那年你回了家,你問我怎樣才能讓天下人都能吃飽穿暖,不必去人吃人。阿父努力了很久,可是沒有做到,你要做到,知道嗎?」
我已說不出話來,只是點頭。
他道:「阿父這裡還有一道聖旨,是給璠兒的,阿玉,阿父死了以後你要封璠兒為王,不要給官職和權力,榮養他一世。若是璠兒對你恭敬,你就好好待他,若是璠兒犯下大錯,就把他送去陪你阿兄。阿父和皇后近二十年的夫妻,你九弟年幼,你要好好奉養她。」
我點頭。
他終於釋然地笑了,用只有我父女二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把我和你阿母埋在一起,你阿母一直委屈你,我下去一定要好好罵她。到了下面,有阿父呢,沒人能欺負小阿玉。」
我笑:「好!」
他對跪著的大臣說:「朕這女孩兒,乃是世間無雙的英才,託付諸公,萬望盡心輔佐,開萬世太平。此間諸事盡數託付,朕先行一步。」
臣子們無不叩頭:「臣定全力輔佐。」
他大笑,笑著笑著,就沒了聲音。
殿內響起了哭聲。
我茫茫然起身,將陛下扶正,跪了下來,看著床榻上再不會呼吸的人。
他是天下人的君父,是我的父親,他將我養大,教導我讀書習武,教導我兵法,帶著我打獵,用讚許的目光看著我,讓我前去戰場,立一番事業。
我擦掉眼角的淚水,叩頭送他最後一程:「臣,恭送陛下。」
其餘人皆叩首,臣子們高呼:「臣,恭送陛下。」
28.
縱觀史書,也未曾出現過女帝,何況這女帝還是名正言順繼位。
只是我盛權在握,又有軍功,陛下親自指定了輔政大臣,御筆硃批點我為儲君,無人敢出來質疑,便只有俯首稱臣。
在百官臣服的目光中,我登基為帝,改元太熹。
權力交割總是動盪,我守孝之餘整日忙碌,繁雜事務將喪父之痛磨的乾淨,我內心嘲諷自己涼薄,卻仍舊在面對臣子時紅了眼眶。
梅公勸我:「如今陛下踐祚,應當好好保重身體,你的日子還長呢。」
我道:「老師,我會的。」
日頭西斜,高量衡為我送來膳食,我吃了飯欲出宮,不待他提醒,便想起如今陛下駕崩,我是建章宮的主人了。
太后來尋我,問太妃們該如何處置。
太妃,陛下成為了先帝,我的庶母從前是嬪御,現在是太妃。
太后看著我的眼睛裡有著擔心,我知道她在擔心什麼。前朝殉葬之風興盛,後宮妃嬪殉葬是定例,本朝先帝不曾有遺詔對她們進行安排,她們心中惶恐也是情有可原。
我道:「有兒女的讓他們跟著兒女出宮過日子,沒有兒女的便留下來,宮中為他們養老。」
太后為我斟了一盞茶,對我道:「那惑亂君心的白美人已經被扣下來了。」
白美人就是那個蠱惑父親沉溺美色,食用丹藥的妖妃。被拿下後自戕未果,被押送入了掖庭。
太后道:「她是前朝餘孽,改名換姓不知怎的進了宮,和那妖道勾結害了先帝性命,陛下以為該如何處置?」
是了,我是陛下。
我定了心神,說:「那妖道處以極刑,至於白美人,白綾、毒酒,讓她自己選。」
太后笑道:「她想見你一面。」
我道:「不必,她若不肯,那就送她上路。」
夜色蒼茫,我起身,對太后說:「今夜還有奏摺,娘娘回去吧!」
太后也起身,笑道:「陛下保重!」
我打開一本奏摺,命人挑亮了燈火。早春料峭,殿內僅有二三暖意,嫩草悄悄地綻放了新芽,明日早朝,我得好好準備。
我登基後並不急於改革,朝政走向我爛熟於心,先帝臨終前借著昏聵為我掃清了很多阻礙,雖仍有磕絆,但處理起來也算得心應手。
當皇帝並不意味著至高無上的權力和唯我獨尊的地位。
妥協遠比獨斷來得要多。
大梁結束了近百年的紛爭,柔然稱臣四夷降服,可是大筆的財富仍然被壟斷,有貧民凍餓而死,窮苦的孩子無人依靠,也無法讀書。
這是很長的路,我的父親沒有做到,也許我也不會做到,下一代能否做到嗎?
下一代還願意去做嗎?
我翻開一本奏疏,是中書令上疏,希望我能儘快選定儲君。
我未曾婚嫁,朝野皆知,礙於禮教大妨,他們也無法開口勸我廣開後宮,可是無論找男寵還是封一個夫君,我都需要一個孩子,成為繼承人。
需要孩子,也沒必要自己去生。我命中書令擬旨,揀選宗室子弟入上書房讀書,特意註明了,男女皆可送來。
明眼人都能看出,我是為了下一代的儲君選人,一時間孟氏宗族皆將族中子弟送來讀書。宗正尋我暗示幾次,族中自有優秀的兒郎,又何必把所有人都召集來呢。見我不理會,便也無可奈何,只能遵從我的旨意將子弟盡數送來。
我見送來的都是男孩子,便發了火,他們這才不情不願地將女孩子也送來,宗族之間頗有微詞,但我也是女子,他們不敢指摘,只得認了。
既然宗室子弟盡數入書房讀書,我著手去改進科舉,希望可以推進科舉取士,男女無類。
前胤朝世家橫行,重禮法輕性命,女子拋頭露面視為名譽有損。若是寒門小戶的女孩,反倒規矩束縛不多,生存的壓力讓她們無暇顧念禮法森嚴。可越是深宅大院,束縛便越多,好容易得來出門進香的機會,那大家小姐的車馬隨從數十人,饒是如此,還要戴上帷帽或面紗遮擋,同男子有過拉扯更是被視為失德。束縛嚴苛,好好的女孩子年紀輕輕就成了老古板。
我在家時,倒是守過一段貴女的訓誡,但我天生是個閒不住的,總喜歡扮成阿璠出門玩耍,後來歸家,阿父對我頗為縱容,同兄弟們一道讀書,我那幾個叔叔伯伯輪流教我習武,阿父見我是個可造之才,更是時時帶我巡視軍營,讓我和軍漢一同比武,打獵、巡營、玩耍。那時候我婚約還在,未來的婆母認為我粗魯蠻橫,不守婦道,拜訪時明里暗裡沒少敲打我。我不喜歡向三郎,便不將她的話放在心上。他們對我很是不滿,但我有個好父親,他們不願退婚。我凈顧著自己,卻也影響妹妹們的前程,她們的名聲被我拖累,肯上門的都是奔著富貴來的,阿父眼光甚高,自是不願,如此一來便拖著了。後更是忙於大業,兄弟姊妹的婚事都一拖再拖,直至立國,兄長才定下婚事,而幾個妹妹也才開始考慮出嫁。
前朝嚴苛至此,本朝雖也承續前朝,但因有個開國女將,時人風氣大開,閨中女兒開始打馬球、學箭術、學投壺,秋獮之時更是有許多女孩英姿颯爽,遊獵時成績不輸男兒。高門如此,寒門更甚。女孩可以出門做工,也可去學堂讀書。昔日我在燕山關時,見邊關風氣開放,有健壯婦人同男子一道抗敵,深為動容,便在軍中嘗試招收女兵,白先生也收女徒弟學醫。數目不多,但有了終究是好的。後我流放靈州,隨行醫官是白先生的徒弟,他在靈州開館授徒,很是培養了一批女杏林。
如今高門,女孩可以同兄弟一道讀書,可以大大方方不戴面紗帷帽出門,可以在外逗留,在酒樓宴飲,可以出門遊樂,可以騎馬打獵。
如今寒門,女孩可以入學堂讀書,可以拋頭露面做工,可以捕魚、學醫、當雜貨鋪的夥計,賣吃食,還有人會算帳,給人當上了帳房和掌柜。
大梁建立之處,人口凋零,先帝為了鼓勵耕織,允許父母雙亡的孤女開立女戶,鼓勵寡婦再嫁。後因著我一個妹妹出嫁後和駙馬相處得不愉快,他更是修改律法,允許女子主動提出和離再嫁,去官府狀告夫君不必先挨板子,而女子和離後更是可以開立女戶,自擇夫婿。
此舉一出,天下皆驚,反對之聲極大,但律法還是堅定地推行了下去,有不少女子選擇開立女戶,馮清三次外派,整頓官府風氣,更是讓女子看到了逃離的可能,女子和離再嫁不以為羞,拋頭露面不以為恥,民間風氣大改。
既如此,朝廷招收女官,也應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
29.
我即位的第三年,為了彌補官員的不足,特意開放州府應試,凡是讀書人,皆可前來應考,擇優取士,一時間士林讚譽。
取士結束後,有女子遠途跋涉而來,敲響了大理寺的登聞鼓,狀告主考官員徇私舞弊,蓄意打壓。
因著是本朝取士的第一大案,我親臨大理寺,去聽一聽這小女子究竟要說些什麼。
那是一個好女子,並不十分美貌,卻很沉靜從容,孤身行了千里路,來求一個公道。
我問:「你為誰而求?」
她跪地拜我:「為自己。」
我問:「你為何要求?」
她道:「陛下曾言擇優取士,小民自問學識不輸旁人,應考的郎君卻道小民為女子,能入場考試已是開恩,如今了卻心愿,更應回家聆聽父母教誨,早日嫁人。小民不忿,斗膽前來朝覲天顏,陛下是女子,小民想知道,如今這官員,可能有女子?」
我道:「官員自是可以有女子的。昔日朕尚為少年,便在軍中領職,麾下亦有女諸葛。朝中有女官,可多在內廷,掌管宮務,前朝未曾有女官。」
我問:「你叫什麼名字?」
她叩頭:「盧陽方氏純清,叩見陛下。」
我命人將她的卷宗取來,親自閱讀她昔日所著的策論,閱後不置一詞,將其傳遞在官吏之間,其人驚奇有之,讚嘆有之,鄙薄有之。
方純清的策論有獨到見解,能看出她讀過很多書,但她不算驚世奇才,觀點和論據稍顯淺薄,提出的方法略帶幼稚。只是在她的年齡,能有這樣的見解,已經遠超許多人了。
若不看她是女子,這樣的策論無法讓她取得榜首,卻也能讓她榜上有名。
比之才華,更讓我欣賞的是她的心性堅韌。
可以違抗宗族,悖逆父兄,推掉婚約,和全世界對抗,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京城,只為了那幾乎不可能的女官位子。
我下了台階,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問:「甘心嗎?」
她抬起頭,目光亮得嚇人:「若能如此一遭,雖死無憾。」
終於,台上的官員看完了卷宗,我站著,他們不敢坐,紛紛下來對我道:「陛下,方氏文章雖稍顯淺薄,卻也實在有才,若陛下愛之,可取之為官,入侍內廷。」
我道:「內廷自有選人的規章,朕要的是前朝的官。」
「陛下,她是女子。」
「女子如何?」
「男主外,女主內,乃是自古以來的調和之法,女子位卑,理應侍奉丈夫,孝養舅姑,教養子女,照顧宗族,方為賢德,入朝為官從無先例,長此以往,天下女子不思婦道,國之將亡啊!」
今天我任命一個女官,明天大梁就亡了?
我冷笑,負手上了主位,坐了下來,見那些人面色發紅,理直氣壯,便覺荒唐:「如此,朕也應早日冊立皇夫,將朝政大事悉數託付,他為皇帝,朕自甘退位為後,執掌宮務,生兒育女,方為好女子,對嗎?」
那人冷汗涔涔,竟是撲跪在地,面色慘白。
也有人道:「女子生育所苦,對身體損傷極大,若是予以重任,耽誤國事啊!」
我問:「若是君家有喪,丁憂三年,豈不耽誤國事?女子妊娠十月一朝分娩,滿打滿算一年。也有女子勤勉,懷有身孕尚且打理家事,既如此,打理公事難道分不出時間?」
他們還欲再說,我已有怒色:「卿欲朕失信於天下耶?」
滿堂皆跪,我拂袖而去。
方純清入仕為官,我並未特殊照顧,她入了翰林院。
民間也漸漸有女兒去考秀才,考舉人,取得功名,幾年過去也有一二女子入得朝堂。
滿朝文武合力打壓女官隊伍,我冷眼旁觀,不偏不倚。
他們敢打壓卻不敢踩死,我曾做過將軍,立下無上功業;我曾外放為官,治民留有功德。我曾是官,現下是皇帝,我是最開始的那個女官,他們又怎麼敢說出女子不得為官的話呢?
只能出手打壓。
這些年輕的女子,被磋磨得很是狼狽,可眼睛卻很亮,始終不曾倒下去。
她們還能堅持多久?
或許下一代帝王不會再容忍她們。
可她們竭盡所能在讓這個世界看到。
我需要的是肱骨之臣,女官驚世駭俗,可有個女帝,便不算出格。
閒暇時,我也到後宮去坐坐,孟辭長大了,坐在房內讀書,我同她一起用飯,在嘗到菜肴後傳來了御廚,問這菜味鮮美從何而來。查來查去,內務府女官捧著一碟鹽,跪在我的面前,顫抖著聲音告訴我,這白如雪的細鹽乃是鹽中極品,極咸,沒有苦味。
製鹽的人,是顏氏。
我將她傳來,問製鹽之法。
顏氏道:「妾在江南有著自己的酒樓,閒暇時愛鑽研吃食,無意中發現了製鹽的法子,便將粗鹽改造來做菜。」
我問:「兄長可知這件事?」
顏氏道:「殿下不知。」
我問:「你在東宮時可曾用這種鹽?」
顏氏:「用了。」
我深覺滑稽。
鹽事乃是暴利,若是兄長察覺出所吃的鹽不對,憑著鹽業,天下究竟到了誰的手中還未可知。
一飲一啄,天命定之。
我欽點顏氏入工部,顏氏離開了後宮,臨行前回首望我,道:「陛下,臣名顏雪兒。」
女官的隊伍漸漸壯大,朝中的不平之聲漸弱,我白龍魚服深入民間,看到學堂中有了女孩讀書,民間風氣大改,頗覺欣慰。
糧食豐收,邊關安定,百姓和樂,民間為我立了長生牌,無不稱頌聖人降世。
30.
入冬後,我的身體越發地差,面上不顯,可內心卻也有了猜測,便開始著手儲君之事。
上書房中並不安分,孩子們拉幫結派,我沒有子嗣,儲君勢必在他們中擇出。
我去上書房,目睹了一場鬥毆。
孟辭同三弟四弟的孩子打了起來。
他們之中有摩擦並不奇怪,廢太子同他們的父親勢如水火,他們的父親又死於廢太子之手,他們自然同孟辭勢如水火。
從前孟辭挨了打,總是不肯說,後來去學武,倒是沒吃過虧,只是言語如刀,孟辭雖不在身體上受欺負,可精神卻很受打擊。
幾個孩子被押著跪在我的面前,我問:「為何鬥毆?」
已故三弟被封為慶王,其世子跪在地上,道:「姑姑,孟辭的父親殺了我的父親。」
我道:「孟辭,你怎麼看?」
孟辭倔強咬著牙,一言不發。
我道:「藏書閣和弘文館給你們三日,自己去查,三日後告訴我答案。」
幾個孩子被帶了下去。
三日後,孟辭脊背挺直,對我道:「陛下,昔年儲君之爭,阿父本是名正言順的太子。三叔和四叔妄圖染指儲位,構陷在先,阿父造反在後。阿父誠然狼子野心,囚禁皇陵乃是大父開恩,可三叔四叔並不無辜。若是他們構陷成功,阿父和阿母會死,我也會死。因此,孟辭認為,阿父意圖謀反,屠戮手足罪無可赦,可三叔四叔並不無辜。如今局面,無非是成王敗寇,他們心有不甘。」
慶王世子大怒:「你胡說,明明是你父殺害我阿父罪無可赦,他屠戮手足,謀反逼宮,犯下滔天惡行,你身為人子,能留在宮中享用富貴已是陛下開恩,你怎可如此僭越?」
孟辭對我叩頭,並不再說。
我解散了上書房,成年的孩子入朝給予官職,未成年的回家去讀書。
深夜,我傳召孟辭前來,她不過十一二歲,眉目堅毅,沉靜冷肅。
我看了她許久,找不到她和兄長的相似之處。
隨了母親嗎?
我問了她的學業功課,對她道:「明日搬到建章宮,跟著朕學習。」
孟辭道了聲是。
孟辭是個好孩子,出身不算好,可她卻能把握住每一個機會,勤懇學習,面對再多的責難也全部接下。
她長於文治,不善軍事,但她有自知之明,一旦信任,便不會猜忌。
很難得。
漸漸地,她也可以獨當一面,我帶她深入民間,探查百姓疾苦;帶她躬耕田畝,體驗勞作艱辛。這個孩子露出了笑容,跟著我去撫幼坊,為孩子們製作飯食,浣洗衣物,打獵策馬而行英姿颯爽。
告老的許信之被我拉了回來,給孟辭當了太傅。
梅執風娶妻生子,長子送進宮給孟辭當了伴讀。
孟辭十五歲那日,我命馮清持詔,封了孟辭為儲君。
她會是個好帝王。
我沒有做完的事情,她可以做下去。
阿蠻也老了,胖了許多,整天笑呵呵的,在建章宮當管事宮女,小宮女們都捧著她敬著她,她整天威風凜凜,很有氣勢。她在我十三歲的時候來我身邊,耽誤了最好的年華,我曾說過給她嫁妝送她嫁出去,生個孩子,她嘟囔道:「奴不要。宮裡有吃有喝地位也高,出嫁了還得伺候他們一大家子,世間男子多薄倖,奴就跟著女郎一輩子。」
我笑道:「好!」
孟辭跑進來,對我道:「姑姑,下雪了。」
高量衡端來一壺熱好的酒,道:「陛下少用些。」
我喝了兩杯,對孟辭道:「將來你若願意成婚生子,便要將朝廷掌控好, 莫讓奸人乘虛而入。」
孟辭凜然受教。
我道:「你長於文治,卻不能荒廢武功, 萬不可重文輕武,斷送基業。」
「將來你登基後, 若是同你不睦的同窗為官,要麼掌控住,要麼斷絕威脅,孟辭可以心軟,帝王不可。」
「跟隨朕的肱骨之臣不可輕慢,他們會一心一意輔佐你。若有大錯, 除非弒君謀反,不可害他們性命, 削減官爵,也要保他們三代富貴。」
「你的大父為朕掃清了障礙, 朕也為你掃清障礙, 孟辭, 不要辜負我們。」
孟辭像是意識到了什麼,淚水漣漣地喚我姑姑。
我對她道:「下去吧,我累了。」
她仍在哭,卻還是恭敬起身, 對我叩頭, 隨後離開。
我對她的背影道:「孟辭, 不要讓大梁江山斷送在你手裡啊!」
她哽咽道:「臣謹記陛下教誨!」
我躺到了榻上, 閉上雙眼。
我的感官綿延得很長,靈魂仿佛飄起,耳畔隱隱傳來歌聲。
我想起了很多事情。
阿父教導我練武, 阿母為我補衣,大母將一塊飴糖塞給我。
街邊的小風車, 我跑出門玩耍, 和遊俠兒打架,我看到了燕山關的月, 柔然的沙, 滿地的骸骨,摻著沙礫的酒, 靈州酷熱,曬得阿蠻欲哭無淚, 青溪撥弄琵琶淺淺地笑,孩童跑著笑著, 地里的稻子長得很茂盛,學堂里有孩子在讀書。
我看到了許多人, 想起了許多事。
當真是老了。
我當過貴女,當過遊俠兒, 當過乞兒,當過公主,當過帝王。
我讓貧苦的人吃得飽飯, 讓孩童讀的上書,讓飽經蹂躪的百姓挺直腰杆做人。
或許, 此生足矣。
梁太熹十九年,帝崩殂,上諡曰文——《梁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