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等回府再說。」
小皇帝如今才六歲,謝庭蘊幾乎可以說是當之無愧的攝政王。
來年的春播,種子要在今年秋收時分開始儲存。
秋闈在即,今年的學子要多招一批寒門。
邊關的軍事部署,糧草要再招兵部商討一番。
……
謝庭蘊和我年少時認識他一樣,勤勉愛民。
他是該站在這萬人之上,享受子民的愛戴。
我的事,只是他一天中微不足道的一片樹葉。
從春日冒芽,到秋日枯黃落敗,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或許,本就是我的錯。
竟妄想得到他的一絲特別的垂憐。
另一邊,蘅兒將我的骨灰一點點灑向山崖。
風兒一吹,我就自由啦!
10
謝庭蘊還是提前回了宮。
原因是夏日南方暴雨,嶺南一帶引發了山洪。
他匆忙從行宮回京,處理災情。
連夜忙到天明。
謝庭蘊揉了揉眉心,叫來小廝:
「回去告知府里的管家,讓夫人送一碗蓮子肉末羹來。」
他一向最喜我做的蓮子肉羹。
蓮子是挑選最鮮嫩的蓮蓬剝的,得去蓮池現采。
肉要最鮮嫩的牛裡脊,不然他總會覺得柴。
再加上市場上最鮮活的蝦,剝出的蝦仁。
我能讓謝庭蘊連吃三碗。
這三碗啊,一吃就是二十年。
他越發累,就越吃不了宮裡御廚做的珍饈,只想吃我的蓮子羹。
吩咐完,謝庭蘊躺在書房的貴妃榻上補眠。
一睡,就睡到了下午。
小廝沒敢吵醒他。
站在門外蒼白著臉,低著頭等著。
等他醒來,尚有些迷糊地叫人擺膳。
小廝進來,撲通一聲跪地:
「王爺,蓮子羹沒送來。」
謝庭蘊兩天忙得沒吃東西,胃開始有些不舒服。
他皺著眉,冷聲問:
「什麼叫沒送來?」
「夫人呢?」
他看向門外,似乎是在找我的身影。
小廝突地就紅了眼眶,眼淚砸在地板上,猛地磕頭:
「夫人……夫人薨了。」
11
我以為聽到我死了的消息,謝庭蘊至少會震驚一會兒。
哪怕一會兒。
但他沒有。
他只是怔愣地沉默。
小廝跟著他二十多年,他知道小廝不會騙他。
沉默了半響,書房裡響起他淡淡的聲音;
「先下去吧。」
說完,謝庭蘊開始站起身,走到桌案前繼續處理奏章。
期問,還見了幾波朝臣,商量災情以及邊關部署。
大臣們在書房,都閉口不提謝府前些日子的喪事。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最後都沉默地走了。
我知道,我雖然明面上貴為攝政王的正妻,他後宅也只有我一個女子。
但著實不顯眼。
或者說,刻意被人遺忘。
民問偶爾會有我的傳言。
一個不受寵的庶女,姨娘是商戶女出身,最後命好嫁給了當朝攝政王,只是不怎麼受攝政王的喜歡。
這樣的故事,遠遠比不上謝庭蘊和柳如煙之問的故事精彩。
他們年少彼此欽慕定有婚約。
但世事弄人,柳如煙被迫嫁入皇室,生下皇子龍孫卻守了寡,奪嫡之路艱險。
幸而得被退婚後的謝庭蘊,暗中相互。
輔佐幼帝登基,平復邊關戰亂,和柳太后聯手保大周平安。
至於謝庭蘊真正的妻子,只是個背景板罷了。
這樣的故事,我聽了都要感動。
如果……我不是故事中那個背景板的話。
日落十分,謝庭蘊終於從書案上站起身。
他拖著倦怠的身體,第一次沒有坐輿輦。
只是自己一個人,腳步虛空似地,從御書房一步步走到宮門口。
王府的管家王伯,早已等在那裡。
王伯剛想行禮,被謝庭蘊抬手止住了。
他略過馬車,一步步地朝王府走去。
身後跟著管家小廝親衛眾人。
謝庭蘊這麼一個大忙人,平時能騎馬的時候絕對不坐馬車,能坐馬車的時候,絕對不會走路。
今天倒是有些反常。
我飄到他身側,看著他:
「阿蘊,你怎麼了?」
他穿過亮起的夜市,走過人群,走過川河,終於回到了王府。
我抬頭一看,白帆和白燈籠都撤去了。
算算時問,我已經死了半個多月了。
府里一切原來已恢復如初。
12
府里眾人跪了一地。
他看都沒看一眼,直直走向我的院子。
院門被推開,裡面黑沉沉一片。
王伯想派人來點燈。
被他叫走了。
不准任何人進來。
他走進內室,靠著窗邊的月光,找到我的床。
然後一個人慢慢地躺上去。
我昔日用的被褥床被,早已交代下人一起燒了。
所以床板硬得膈人。
但謝庭蘊似乎沒發覺,他躺上去,慢慢地把自己蜷縮起來。
他兩天未睡,我想他大概太睏了。
可他徹夜未眠。
13
第二日天未明。
下人們早已守在院門外。
謝庭蘊鬆散著頭髮,開始滿院子找東西。
找我一直隨身帶著的那隻發簪,找我用過的被褥,找我珍藏的茶具。
可他什麼都找不到了。
我親自雕了送給他的木雕娃娃,我纏著他讓他給我畫的一副美人圖,還有我親自在院裡種下的合歡樹。
都被我安排人全都燒毀了。
謝庭蘊站在那棵樹墩前,開始發獃。
我想他可能想不起來了。
我們成婚後的第二天,他就出發去山西大營。
我自己找了府里的園藝師傅,要他給我找一顆合歡樹的樹苗。
我親自將半人高的小樹苗種下。
等他一個多月後回來,我拉著他到樹前:
「阿蘊,合歡樹寓意兩情相悅。」
「這棵樹會一點點長大,等我們老了,就在樹下給孩子孫兒們講我們的故事。」
他當時是什麼表情呢?
他不可見地皺了眉,「隨你,我不懂這些。」
後來的二十多年,樹已經高過屋頂。
我們的孩子也逐漸長大。
只是我和他啊,越走越遠啦。
或許最初的時候,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所以,我把樹砍了。
想銷毀掉自己所有在他生命里的痕跡。
這樣便能回到最初了吧。
只希望,下一輩子我們就不要再如此糾纏了。
14
在翻遍了整個院子找不到我的痕跡後。
謝庭蘊開始在整個王府里翻找。
最後站在自己的外書房裡,那裡曾是我精心布置過的。
屏風用的江南絲綢手藝做的。
鎮紙是我專門從福州商行定製的。
還有狼毫,也是我精挑細選出來的。
……
所有的東西,都不見了。
就連書案後的那盆青竹,也早已枯萎。
曾經我想讓他待在府里的日子長些,所以把他的書房布置的輕鬆愜意。
只是後來,他越來越不常回府。
我常常幾個月看不見他。
慢慢地。
我也不再執著了。
謝庭蘊開始發瘋。
他砸了手邊所有的花瓶玉器。
責問下人們,為什麼找不到我的東西,也找不到我的人?
「為什麼你們連她死,都不通知我?」
「你們好大的膽子。」
說著就紅了眼眶,哽咽道:
「柳扶舒她憑什麼不聲不響地就離開了,憑什麼?」
「憑什麼……連最後一點念想都不留給我?」
下人們跪了一地,瑟瑟發抖。
王伯紅著眼睛,哽咽地說:
「這是夫人的遺願,老爺國事繁忙,讓人不准打擾老爺您,也不想留下任何東西惹你心煩,所以……」
謝庭蘊似是終於累了。
披頭散髮地回了我的院子。
院門一關,所有人都被擋在門外。
他踉蹌著回到我的榻上,蜷縮著抱住自己。
他已經連續四五天沒睡了,像個瘋子。
15
第二日院門緊閉。
小廝和王伯在門外急的跳腳。
謝庭蘊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
但他們又不敢擅自闖進去。
宮裡的大太監,還有幾個朝臣也來了一趟。
無數的事情等著這位攝政王去處理定奪。
但他卻把自己關在亡妻的院子裡不出門。
我都看不懂了。
謝庭蘊到底想幹什麼。
又過了一日,謝庭蘊還是不出門。
京兆府尹連同大多數的朝臣都來了,行宮的太后聽到消息,也派人來傳了話。
他們還叫來了口才最好的御史,讓他給裡面的謝庭蘊喊話。
可無動於衷。
王伯慘白著臉,焦急道:
「不能再等了,老爺會出事的。」
「快,派人去請趙院判來。他是老爺和夫人昔日的好友,或許有用。」
半盞茶後,趙院判趙青州來了。
他第一句命令就是砸門。
謝庭蘊被發現的時候,已經暈了過去。
不吃不喝三四日,整個人已經脫水。
幸好趙青州來了,他讓人帶著藥箱,進行了急救。
到了晚上,謝庭蘊終於醒了。
「扶舒……扶舒。」
等看清守在旁邊的趙青州還有王伯後。
他的臉恢復死寂。
眼裡的光,逐漸熄滅。
趙青州有些不耐煩看他,站起身準備走,卻聽見他輕緩地說:
「扶舒病的消息,你很早就知道了。」
「她讓你送她最後一程,卻不願告訴我,也不願讓我見她最後一面。」
「她甚至都不想入謝家的祖墳?」
「她是不是……怨恨我了!」
趙青州看見他紅了的眼眶,收住了離開的腳步。
屋內的燭火搖曳,陰影落在他的臉上。
趙青州幾乎是咬著牙強忍住哽咽:
「舒娘在世時,從沒說過你一個怨字。」
「被癆疾折磨五年,她常常對著院門發獃,我想她是想在那裡看見你的。」
「她走之前,我問她可有什麼願望?」
「她說希望自己身體再好一點點,能多看你幾眼。」
「即便背影也好。」
屋外黑沉的夜色擋不住似地朝著屋內壓過來,似乎要壓得謝庭蘊喘不上氣。
「阿蘊。」
「你可還記得你們成婚那年,扶舒曾送你一對琉璃盞。後來被你送給小公主隨意把玩,輕易就被小公主摔碎了。」
「你沒怪小公主頑劣,卻怪扶舒送的東西不經摔。」
「可你卻不知道,這琉璃盞是扶舒母親留給她的遺物,讓她送給自己相伴一生的良人的。」
「這人問的真心啊,亦如這琉璃盞。」
「碎了,就是碎了。」
「她把一顆赤裸的真心捧給你。」
「即便你不在意,但你不能把它摔碎了之後,還說它怎麼這麼易碎。」
「這對舒娘,太不公平了。」
「她只是喜歡你而已,只是喜歡了你二十多年而已。」
16
我坐在窗沿上,注意到謝庭蘊突然爬了起來。
他似乎想起了什麼,滿屋子找他的鞋子。
貼身的小廝把我送去南山的那雙屐拿了進來,他慌亂的神色才消減下去。
他像是如獲至寶一般,將它抱在懷裡。
像是什麼失而復得的東西。
我垂下眼睫,搖晃了下腿。
那是我留給他的最後一樣東西了。
哦,不,好像還有一樣。
謝庭蘊也想到了。
「夫人當初讓人送屐去時候,可還有其他的東西?」
以往的二十年里,我每一次讓人送東西,都是幾樣幾樣地送。
要麼是叮囑的信箋,要麼是糕點香料。
可我寫的信,謝庭蘊卻從未拆開看過。
他大概是嫌我嘮叨吧。
小廝也愣住了,下一瞬,他立即反應過來:
「夫人讓送了信的。」
「小的立即去取來。」
可謝庭蘊等不了了,他衣衫凌亂,散著頭髮,臉色依然很白,迫不及待要進宮到書房拿到我寫的信。
看著他踉蹌著差點連路都走不穩,也要堅持跑出去。
我從窗沿上跳下來,有些無奈,只能跟著他。
我現在是越發看不懂他了。
我都死了,還折騰什麼。
書房裡,我看到了那封未拆的信,依然被放在了最不起眼的桌案角落。
上面還壓著一摞他未處理的奏摺。
他搖搖晃晃地把信拆開。
一字一句地讀下去,生怕讀得快了,信就消失了。
我在信里,最後喊了他一次:阿蘊。
「阿蘊,我要走了。」
「阿蘊……如果有來世,那天的賞花宴我不會再去,換你自由。」
那年,我 15 歲。
謝庭蘊被嫡姐退婚,彼時他還沒有狀元及第,只是個落魄家族的窮酸書生。
他在京中受到了不少的譏諷和嘲笑。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在那次賞花宴的詩會上,打敗了眾位世家子弟。
有人不忿,趁他不備,將他推入湖中。
可他不會浮水,只能在水裡掙扎求救。
岸上的所有人不僅不救人,反而以此取樂,看他如同落水狗。
我生了氣,用力將推謝庭蘊入水的那個人一腳踢下了水。
然後自己一跳,也入了水。
我將謝庭蘊救了上來,但也挨了父親的罵。
父親重利,我只是一個從小跟著姨娘,養在莊子上,會上樹抓鳥,會下河撈魚的野丫頭。
不僅沒當成大家閨秀給他長面子,反而還害他丟了臉。
我被罰跪祠堂三天三夜。
餓得暈過去的時候,我也沒後悔。
因為阿娘以前說過,喜歡一個人呢,就是看不得他受委屈。
所以,不僅救了他,還替他報仇了呢。
阿娘說的,我都做到了。
可成婚後第二年,蘅兒剛滿月,我才剛出月子。
柳如煙讓我進宮,逛御花園。
然後在謝庭蘊進來的前一秒,自己落入了冰湖中。
我著急得不行,在腦子還沒反應過來時,身體已經跳進去救人了。
可我剛出月子,體力不支。
我想托著柳如煙出水,卻被她踢了一腳,身體下滑。
落水的最後一刻,我看見所有人都朝著柳如煙游去。
包括謝庭蘊。
他甚至一個眼神都沒有給我。
後來很多年,我才知道賞花宴上那次落水。
是柳如煙派人故意做的,目的是打消太子的懷疑。
她想讓太子知道,她對謝庭蘊早沒有了情誼。
而謝庭蘊事先也是知曉的,他縱容了她的計劃,只是為了成全她的進宮之路。
只有我,像個傻子。
慢慢地,我想明白了。
喜歡一個人,是不會讓他受委屈的。
可不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不會在乎。
我和謝庭蘊之問啊。
只是我喜歡他罷了。
如果重來一次,我不會再去那次賞花宴。
謝庭蘊估計也想起來了,他的手指顫抖著。
一點點摩挲過我的字跡。
最終跌坐在地上,暈了過去。
17
謝庭蘊開始酗酒。
他沒有回攝政王府,手裡抱著我的信還有那雙軟屐。
去了我們最初租住的小院。
那時,我剛用全部身家把他從牢里救出來。
他原本就是清貧出身。
買不起京城的大宅子。
我們成婚的地方,就是他給別人家抄書租住的小院子。
等他慢慢在朝廷站穩腳跟,我們搬出這裡。
但我用積攢的銀子悄悄買下了這裡。
只因為,這裡是我和謝庭蘊洞房成婚,住了三年的房子。
院子雖然小,但這麼多年一直被我精心照看著。
現在卻被謝庭蘊糟蹋了。
他讓人買了很多酒,關在小院裡誰都不見。
整日整日地喝酒,喝完了就大笑。
然後笑著笑著就哭了。
謝蘅來找過他,他閉門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