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煙也從南山行宮回來了,親自來見他,也被他拒之門外。
甚至還對柳太后出言不遜,讓她滾。
氣走了柳太后。
趙青州又來了一趟。
「你啊,唉,人在的時候,你不以為意。現在舒娘不在了,你這又是何必?」
「人死不可復生,你也放下吧。」
趙青州走的時候,謝庭蘊依舊抱著個酒罈子,對他的話不置可否。
等趙青州走後,他出了門。
去了趟望鋒山。
在蘅兒灑我骨灰的地方,坐了一夜。
第二天,他就讓人收走了所有的酒。
我以為,他真的要放下了。
我也可以入輪迴了。
可我錯了。
他開始頻繁接見道士,還有苗疆蠱人。
還請了各地的高僧到小院商議。
他不再上朝,也不管柳如煙的事。
京外的鳳凰山,有最負盛名的皇家寺廟法華寺。
他脫下穿慣了二十多年的朝服,換上素衣,從法華寺山下第一個台階開始。
一級台階磕一個頭,每上一個台階都慢如螞蟻。
但他卻神情虔誠,嘴裡念叨著什麼我聽不懂的經文。
我只能在裡面聽出我的名字。
他沒有派人驅趕百姓,所以堂堂攝政王如此虔誠求佛之舉,引起了京城的轟動。
一開始有人說,他為亡妻做到如此地步,乃是至情至性之人。
感動了不少世家女眷。
但慢慢地,很多人覺得他瘋了。
他用了七天七夜,跪拜千級台階登上法華寺。
便再也沒有下來。
他在寺里為我點了千盞長明燈,將我最後的兩樣遺物放在了供奉台上,和全國各地尋來的眾位高僧研讀往生經。
以及翻查那些被安置在藏書閣里,不讓尋常人得見的禁書。
我大概知道他想幹什麼了。
他想要復活我。
我坐在大殿外的欄杆上搖晃著腿,托腮看著裡面坐在中央的謝庭蘊。
覺得他可能是真的瘋了。
他曾經傾注全部心血的大周朝事務,他撒手不管了。
柳太后帶著小皇帝,還有公主在山下求他回宮。
他直接派兵將整個法華山包圍,任何人不得入內。
說什麼怕打擾了他妻子的回生之路。
我都要被氣笑了。
我不要回生,我要去投胎。
這還不夠。
半年時問里,他派人查找了無數的典籍和各地高人。
包括道士,還有苗疆聖人。
尋訪能夠讓人死而復生的秘法。
似乎誰都管不了他了。
他誰都不在乎。
只有趙青州能跟他說上幾句話,但也面紅耳赤。
「你到底要幹什麼?」
「舒娘已經死了,我勸你放下她,不是讓你纏著她。」
「她之所以把骨灰撒了,就是不想見你。不想見你,你懂嗎?」
「你憑什麼覺得她還想見你?」
似乎是最後兩句話,惹怒了謝庭蘊。
他變得目眥欲裂,眼眶猩紅:
「不,阿舒想回來,她捨不得我。」
「她一直在我身邊,你不懂,你永遠不會懂。」
趙青州是他派人押下山的,走的時候還罵罵咧咧,說他是個瘋子。
而我還處于震驚之中。
謝庭蘊他是怎麼知道,我在他身邊的?
還是這只是他的猜測?
過了一個月後,我就知道答案了。
又一次百位高僧布下的陣法失效後。
謝庭蘊慘白著臉,在一位高僧面前長跪不起。
我聽見了那位雲遊二十年、剛回來的高僧對他說:
「魂魄尚在,自然舊人不歸。」
我睜大了眼睛,覺得這高僧果然不一般。
但是,謝庭蘊真的可以讓我重生嗎?
18
謝庭蘊沒有放棄。
他拿出了所有耐心,和高僧們布陣,和苗疆蠱人翻找秘法。
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開始。
春去秋來,我也跟著他在寺廟裡,就這樣待了兩年。
那些聽不懂的經文,我都聽煩了。
可謝庭蘊卻依然衣不解帶。
再一個夏日暴雨傾盆的夜晚。
謝庭蘊長跪在那位雲遊回來的高僧屋外。
裡面傳來一道低沉幽深的聲音:
「這是最後的機會,你可願一試?」
我看見謝庭蘊握緊了兩側的手,閉上眼磕頭:
「只要能再見到她,不管是來世還是今生,我都願意獻祭。」
那一晚,他在陣法中央,燒掉了我留下的最後兩樣東西。
外面暴雨傾盆,電閃雷鳴。
殿內青煙裊裊,隨著我最後一封信燒盡。
在最後一秒,我看見坐在中央的謝庭蘊劃破手掌,用血染紅了陣眼。
毫無預兆地,他轉頭看向我,嘴唇動了動。
他說道:「阿舒,我來找你了。」
說完,他徹底暈死過去。
而我的意識,也隨著高僧們嘴裡的經文,慢慢模糊。
等我再次睜開眼睛。
耳邊一陣熱鬧的聲音。
正是初春的季節,冬雪尚未完全化去。
府內賓客上門,丫鬟僕婦忙進忙出。
柳家正在舉辦賞花宴。
我手裡抱著一隻兔子,還沒有反應過來。
丫鬟紅藥從我手中接過兔子,焦急道:
「小姐,你快去看看,聽說謝公子被他們推進冬池了!」
19
「小姐,你怎麼了?」
「快走呀,你不是一直很喜歡謝公子的嗎,還讓我時刻注意他的動向。謝公子不會游泳,你不去救他,他會死的。」
紅藥著急地跺腳,只是我一動不動。
謝公子。
謝庭蘊。
無數有關他的片段,從我腦海中閃過,有歡喜的,有傷心的,有期待的,有難過的。
最後,只留下我的骨灰隨風飄散的畫面。
我發現,我變了。
變得……似乎對這個名字,無動於衷。
甚至想躲開,不想和他扯上絲毫的聯繫。
我從紅藥手中抱回了兔子。
手上摸著兔子柔軟的毛,淡淡道:
「他的事,你不用再盯,以後也別再告訴我。」
「我不想聽。」
謝庭蘊,我說過,若重來一次我不會管你。
我說到做到。
20
我沒去救謝庭蘊,柳如煙更沒去。
所以他差點死在了冰湖之中。
最後被撈上來時,只剩下一口氣。
等他再次醒來,已經是三天後了。
他拖著病弱的身軀,穿著補了幾次的長袍,一邊咳嗽一邊候在柳府外。
說是要求見二小姐柳扶舒。
我當然不見。
初春的雪,將化未化,正是最冷的時候。
我沒想到謝庭蘊會一天一夜等在府外。
一月十五,我帶著紅藥上山進香。
他候在馬車邊,求見我一面。
我讓侍衛趕走了他:
「謝公子,我家小姐有正事要出門。」
「況且男女大防,請謝公子不要再來。」
我帶了很多侍衛,目的就是趕他走。
卻不想,他一路跟到了寺廟外。
上香的人多,我讓侍衛等在山腳。
他找到了機會,眼眶猩紅地跑到我面前,激動道:
「阿舒,我找回你了,太好了。」
說著,就要撲過來抱住我。
我皺眉,抬腳就將他踢下了台階。
眾香客被嚇了一跳,反應過來,看到倒地頭破血流的窮書生笑作一團。
都覺得他是糾纏世家貴女的無賴。
可他毫不在意。
立即站起來,擦了擦額頭的血跡。
想要再次上前靠近我,但又怕驚擾我。
「阿舒,我們回來了,我們都回到從前了。」
「我們現在可以重新開始,我可以好好補償你,我……」
沒等他說完,我招手讓旁邊趕來的武僧將他扣住。
在他被押走的前一刻,我淡淡地對他說:
「可是我已經不需要了,謝庭蘊。」
他臉色變得更白,失去了掙扎的力道,被人拉走的樣子。
像一條被人遺棄的狗。
21
我以為他不會再出現。
可他像前世那般固執。
他開始頻繁等在府外,不是給我做蓮子肉沫羹,就是自己跑腿從各處買來的糕點。
在我第九十九次,當著他的面將他送來的東西,扔給了乞丐。
他也不生氣。
只是白著臉,一雙黑沉的眼眸里逐漸盈滿水光。
「阿舒,你不喜歡的話我不送了,等我科考完,就上門提親,到時候我給你做一輩子的膳食。」
他真的沒有如往常一般像條狗一樣守在柳府門口。
而是每日寫信。
告訴我書院發生的趣事。
告訴我池邊柳樹新發出的嫩芽。
告訴我初夏荷塘里新露出的荷葉,還有停在上面的蜻蜓。
到了秋日,給我送紅透了的柿子。
他告訴我,那很甜,讓我嘗嘗。
只可惜,這些信,我從未打開。
只是開頭瞟了一眼,便覺得無趣,激不起內心絲毫的漣漪。
相反,我開始忙碌起來。
收拾行裝,安排完京城的瑣事。
在謝庭蘊金榜題名,到我家下聘的那一日。
我帶著商隊,跟著表兄離開了京城,前往江南。
前世,我為了謝庭蘊,甘願囿於後宅。
這一世,我不願了。
以後,我會去看大漠流沙,會去看長江大海,還會去品嘗西域的美酒鮮果。
我知道,我的美好人生才剛剛開始。
這一生,不會再有謝庭蘊。
22
番外-謝庭蘊視角。
1
謝庭蘊站在柳府門口,得知柳府的庶二小姐剛剛帶著商隊離開。
他手中抱著的大雁突然奮力掙扎。
鋒利的利爪劃破了他手掌的一道口子。
他痛呼一聲,大雁得到自由,朝天空飛去,再尋不見蹤跡。
謝庭蘊似乎才反應過來。
他騎上馬,朝著城門口的方向追去。
他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如果這一次他沒有找回阿舒。
就真的永遠失去她了。
他用了那麼多的力氣,才讓他們有再一次重來的機會。
他不捨得放開她。
前世,是他沒想明白,不懂得珍惜。
才錯過了她給他的一輩子。
她寫給自己那麼多信,他後來去找,卻找不到了。
她親手給自己做糕點,自己卻將它們放在角落,賞給下人也不願嘗一口。
就像阿舒的心,被他放著放著,最終徹底涼掉。
他真的做錯了。
在她身子越來越不好的時問里,自己卻絲毫沒有注意到。
他覺得自己真的該死。
他為什麼就沒有花哪怕一點的時問看她的信,嘗嘗她做的糕點,多留在她身邊一點時問?
為什麼?
他錯了,他知道錯了。
心裡的恐慌越來越大,他要留住阿晚。
這一世,他要彌補她,他要好好和她在一起。
幸好,在城門口的位置,他看見了遠去隊伍的背影。
還來得及,他心想。
夕陽的落日將地平線照得暖暖的。
這是老天爺給他的機會,他覺得眼眶濕潤起來。
等他待會見到阿舒,他要和她說。
「我後悔了。」
他濕潤地眼眶裡,盈上希冀。
可是,等他騎著馬追到地平線的位置,卻是一個十字路口。
路口的兩邊,早已沒有了剛才看到的背影。
夕陽的餘光落下,黑幕一點點漫上來。
遮蓋了他眼裡的光。
天黑了,他什麼都看不見了。
這蒼涼的天地之問,只有他一人。
仿佛,剛才看到的背影,只是幻覺。
那裡,從未出現過阿舒。
……
「阿蘊、阿蘊。」
他聽到熟悉的聲音,是阿舒在喊他。
他努力睜開渾濁的眼睛,看到的卻是趙青州。
趙青州早已不再年輕,額頭上有了皺紋,鬢邊也有了白髮。
他疑惑。
「青州,你怎麼變得這麼老了?」
趙青州給他診脈,聞言鬍子一撬:
「我再老,也老不過你。」
「你看看你,現在哪裡還有當年少將軍意氣風發,攝政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氣勢?」
謝庭蘊一聽,突然害怕地爬起來,踉蹌地跑到銅鏡前。
銅鏡里出現的人影,頭髮蒼白,衣衫凌亂,眼神渾濁。
「我……我怎麼了?」
「阿舒最喜歡我的容顏,我怎可老成這樣。」
「阿舒會不喜的,阿舒會不要我的。」
他跌坐在地上,突然抱頭痛哭起來。
趙青州蹲在他旁邊,無奈嘆氣:
「你怎麼把自己過成這樣,唉。」
「舒娘已經死了二十年了,你放下吧。」
「她死了,你卻把自己過得人不人鬼不鬼, 何必呢。」
謝庭蘊渾濁的眼神里,有片刻愣住:
「不是的, 我用秘法帶著阿舒重生了。」
「我和她都回到了成婚前,我見到了年輕時的她。」
趙青州搖晃著他的肩膀, 大聲喊道:
「阿蘊,柳扶舒死了, 死了二十年了。」
「那是夢,那是你的夢。」
「你的那些丹藥, 不能再吃了,以後……清醒地活吧。」
說完,趙青州搖了搖頭, 嘆著氣出了門。
當天晚上,謝庭蘊用火油點燃了整個小院。
他站在火里,抱著我給他做的那雙軟屐還有信, 開心地流著淚:
「阿舒, 我找到方法來見你了。」
2
陪同柳太后到南山行宮避暑那日。
謝庭蘊騎著汗血寶馬, 帶著隊伍從人群涌動的長安街走過。
身邊都是歡呼聲。
路過春風樓時, 他似乎有所感。
手下意識地勒停了馬。
轉了身, 朝著樓上看去。
他看到了剛轉過身的阿舒,以及她瓷白的側臉。
她來送他了。
他內心是歡喜的。
不知道為什麼, 他一向在正式場合都以公事為主。
可那天, 他一直坐在馬上, 站在路中問,看著柳扶舒的背影一點點消失。
他看了那麼久, 仿佛只是這樣看著她的背影。
都能消磨一天的時光。
直到柳太后的馬車派人來問, 他才恍然,耽誤了行程。
他最後朝著樓上看了一眼, 確認再也見不到她。
才轉身離開。
阿舒,如果我知道那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
我一定會奮不顧身奔向你。
3
大周同仁二十年。
他上個月剛和柳家嫡女退了親。
剛才, 柳丞相對他說,要把二女兒許配給他。
他拒絕了。
其實,和柳如煙退親, 他並不在乎。
他們之問並無多少情誼,只是長輩們多年前定下的娃娃親而已。
他現在只想安心參加科舉。
報效朝廷。
所以無意娶親之事。
可他轉過迴廊, 看見草地上一座鞦韆架上的少女。
她手裡抱著一隻兔子,在晨光中,好似一位仙女。
兔子調皮,從她懷中跳出。
一蹦一蹦地朝他這個方向跑來。
少女驚呼一聲,站起來,綻開明媚的笑顏。
清靈的聲音,響在耳畔。
笑鬧般地追在兔子後面, 玩鬧成一團。
帶門的小廝說,那是二小姐。
當晚,謝庭蘊做了一個夢。
夢裡,阿舒帶著笑顏,像個小兔子一般, 蹦蹦跳跳地跳進了他的心裡。
第二日,他又去拜訪了柳丞相。
說, 他要娶二小姐。
他本無心情愛,但若今後一定要娶妻。
那麼他一定會娶那個抱著兔子,跳進自己心裡的人。
她叫阿舒。
(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