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那年,村裡來了一窩⼟匪。
我娘為了護著我和祖⺟,⾝中數刀,死不瞑目。
我和祖⺟躲在地窖,逃過一劫。
還未來得及悲傷,⼀個重重的罈子便砸在了我的頭上。
身後,赫然是慈眉善目的祖⺟。
我沒死成,掛著滿身腌菜爬出了地窖。
卻看到祖母身穿華麗綢緞,端坐在堂屋,一群下⼈忙碌地收拾細軟。
看見我,全都停下了⼿中動作。
我佯裝不解,痴笑著問:
「你們是誰?是你們救了我嗎?」
祖⺟便鬆了口氣,向其他⼈道:
「⼀個野丫頭,一同帶回去,給⼩姐做個丫鬟吧。」
1
我們家在村子裡一向是有名的,阿娘不⽌一次將我抱在懷裡,⼀邊數樹上結的果⼦,一邊和我說,我爹有出息,是新科狀元郎,在京城當大官。
我曾問她:
「為何阿爹不回來?」
「等他站穩了腳跟,便會回來接我們去京城,到時候啊,咱們住大房⼦,阿喜可以在京城開開心⼼地長大,交上新朋友,穿新衣裳,吃這世上最好吃的東西。」
阿娘一邊照顧我,一邊做著村裡最賢惠最孝順的兒媳,誰提起她,都是讚不絕口。
直到我長到十歲,直到村裡鬧了山匪,阿娘到死,都沒等回阿爹。
可我佯裝失憶,跟著祖母一行人伏低做小,不過短短兩月,便到了阿娘口中頂頂好的京城。
也見到了那位頂頂好的爹爹。
還有他身邊站著的那位高貴雍容的夫人,和他懷裡天真可愛的小姐。
看到祖母,阿爹放下懷裡的小姑娘,眼眶微紅,三步並作兩步重重跪在祖母身前。
「娘,孩兒不孝,這麼晚才將您接來享清福。」
一邊說著,一邊又介紹起身邊的夫人和小姐。
就連遠遠圍觀的人群,也不由得點頭讚嘆。
「咱們這位陶大人,算得上是位孝順之人了。」
「慈父仁夫孝子,天下若多幾位如陶大人般的官員,想必也算大魏之福啊……」
聽著這些嘈雜的聲音,我暗了眸子。
原來,他在頂頂好的京城,有了新的頂頂好的尚書府千金做夫人,新的頂頂好的女兒。
我按下了那句脫口而出的「阿爹」,也收回了即將湧出的眼淚,扮演著一個畏畏縮縮、老實本分的失憶孤女。
可他們還是瞧見了我,阿爹的臉色難看了一瞬,我也感受到了那位夫人如實質般的殺意。
「阿娘,她好臭。」
2
玉雪可愛的大小姐捂著鼻子,嫌棄得後退兩步,拽著夫人的衣裳,一隻手指著我,像是看到了什麼髒東西。
我不安地攥緊衣角,低著頭,將一個惶恐的模樣展現得淋漓盡致。
是了,一路走來,我哪裡有那個福氣換衣裳、沐浴呢?
這會兒早就帶著腌菜味兒和汗酸味兒,叫人避之不及。
「這是我路上撿到的丫頭,她娘為了護我死在山匪手裡,丫頭年紀小,嚇得失了神智,我想著留她在府里做個丫鬟,若不方便,賣去別家也無妨。」
那位夫人便笑了,阿爹也鬆了口氣。
「天可憐見,這孩子便留在善兒身邊伺候吧,既失了憶,我便賜你一個名兒。」
「叫……雀兒如何?」
「難怪陶大人有如此品德,原是家學淵源,陶老夫人,也是位慈悲之人啊……」
看著夫人眼底的玩味,和大小姐臉上不加掩飾的嫌棄,以及其他人的平靜,不管心底是何滋味,我也僅是帶著笑,滿眼感激地磕了無數個頭。
額頭流下的血沾了灰塵,彙集在鼻尖,我牢牢記住了每個人的臉,脆生生道:
「雀兒謝夫人賜名,謝夫人開恩,往後雀兒必將報答夫人恩情,萬死不惜。」
我著重強調了「萬死不惜」四字,可誰也沒在意我這個十歲的小小孩童。
就像誰也不知道,遠在京城萬里之處,還有我那苦命冤死的娘親。
沒關係,他們不記得,我記得。
無論是那幫山匪,還是這偌大的陶府,每個人,我都不會放過。
3
一路奔波兩個月,我許久沒睡過床。
被大小姐陶夢然身邊的丫鬟流光帶去丫鬟房後,即使只有冷水,我也狠狠地將身上搓了許久。
直到被流光不耐煩地拽了出來,才罷休地換上不太合身的衣裳。
入秋的夜裡已經有些冷,我瑟縮著站在院子裡,流光皺眉看了我一圈,便不再管我。
「又干又瘦的臭丫頭,真是走了狗屎運能伺候在大小姐跟前,明兒個就跟著我在小姐身邊伺候,好好學規矩,要是出了什麼差錯,當心你的賤皮子。」
說著,猶不解氣地擰了我手臂一把,才款款離開。
我乖巧地應聲,直到人走得看不見,才輕手輕腳地睡在最角落的鋪子。
褥子干硬,還有些潮濕,哪比得上家裡阿娘時不時便曬在太陽底下那般乾淨軟和。
可我已經沒有阿娘,這些我都要習慣。
許是累了許久,我一接觸到枕頭,便沉沉睡去。
夢裡見到了阿娘,她還是在數著院子裡的柿子,一邊數,一邊將我抱起來。
她說:
「喜兒,你阿爹最喜歡吃柿子,等柿子熟了,咱們做成柿餅,給你阿爹留幾個……」
忘了我是怎麼回答的,只在醒來後,依稀記得,那些柿餅被我用隔壁陸大嬸那兒曬著的黃連煮水泡了許久,才放進那個裝柿餅的匣子裡。
4
伺候陶夢然並不難,只需要跟在流光身後,看她們使盡渾身解數逗她開心,照看著不出什麼事兒就好。
加上她還對昨日初見我時渾身的臭味耿耿於懷,更加不想我近身伺候。
一上午的時間,我還算過得悠閒。
可現在的我已經不吝將人想到最壞,伺候一個年幼的小姐,得了她的青睞,往後有多大的好處,誰都明白,所以我這個半途加進來的與陶夢然年紀相仿的就更惹人厭煩。
果不其然,到了下午,跪在地上讓陶夢然騎大馬的丫鬟已經站了起來,不等她發難,流光率先出聲:
「大小姐,奴婢聽聞外頭一些小姐有自己的小馬駒,您想不想養一隻屬於您的小馬?」
她眼神斜睨著我,笑得意味深長,卻勾起了陶夢然的興趣。
「你能給本小姐找來?」
「喏,這不是有現成的嘛。」
我心頭一緊,抬眼,便看她指向了我。
陶夢然打量了我一圈,嫌棄地皺眉。
「她太臭了。」
「畜生身上不都有點味兒嗎,讓她去花里滾一圈,那味兒不就去了?」
話音剛落,我便被身邊伸來的腳踢到花叢邊上,猝不及防,吃了滿嘴的泥,卻逗笑了興致缺缺的陶夢然。
「小姐您看,畜生打滾兒了!」
幾個丫鬟指著我調笑,陶夢然看了一會兒,便拍手笑起來。
「好玩兒,你快多滾幾圈,滾得漂亮,本小姐就讓你當我的小馬。」
不遠處的迴廊下,陶大人和夫人恰好攜手走了過來。
瞧見這一幕,陶大人皺了皺眉,剛想制止,卻被夫人的一眼定在原處。
「心疼了?」
「不過是個丫鬟,能讓然兒高興,是他的福氣。」
我捏緊了拳頭,順從地在地上滾了幾圈,甚至主動咬下幾片花瓣,用力咀嚼。
花汁順著嘴角溢出幾滴,眾人哈哈大笑,我也笑了。
直到陶夢然騎在我的背上,攥著我的頭髮指使我向前,我也笑得毫無陰霾。
笑吧笑吧,笑了,才哭不出來。
我正好也想在陶夢然那裡出頭,說起來,我也該感謝流光呢。
我會好好感謝你的。
注視著滿臉惡意的流光,我笑得格外開朗。
5
一連好些天,陶夢然對這種騎小馬的遊戲樂此不疲,連帶著一個丫鬟房的丫鬟也有意無意地喚我小畜生。
同樣的,我也得來了陶夢然額外的看重,以至於流光偶爾看向我的眼神更加難看。
我沒準備一直玩小馬的遊戲,同樣的,我也從沒想過在陶夢然這一棵樹上弔死。
府上有位表少爺,很得夫人看重。
聽說是她娘家的遠方侄兒,父親在地方外放,只等鍍完了金,便回京做大官。
這位表少爺喜靜,讀書的時候不喜歡其他人打擾,他所在的度山居也格外安靜。而府里有謠言,說夫人之所以將人接到府上來,是因為兩家有意促成聯姻。
第一次見到這位表少爺的時候,我正蹲在草叢裡編螞蚱。
在家時,我貪玩,喜歡跟在幾個同村的大姐姐身後漫山遍野地跑。
大家總是聚在一塊兒分享從家裡帶出來的物件,或是飴糖,或是點心。我因為有阿娘,手裡每天不重樣的草編花樣每次都能勝過所有人,得來她們羨慕的目光。
我也和阿娘學了不少草編花樣。
「你在做什麼?」
再是愛讀書,這位表少爺也和村裡的男孩子們沒什麼區別。
看我僅用幾根草就編出活靈活現的螞蚱,他一開始還能按捺住,直到我身邊更多的花樣擺了一堆,他便忍不住走了過來,蹲在我面前詢問。
「草螞蚱,草蝴蝶,草知了……」
我一一介紹道,也不怕生,看他瞧得起勁,十分大方地抓了幾個給他,帶著剩下的就要起身。
「誒!你還有這麼多,我跟你買好不好?」
「不啦,我是看你和我一樣,只能一個人待著才送你的,剩下這些我要留給小姐,她喜歡漂亮的東西。」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跑走了。
當然,後來時不時地出現在這兒,要麼分享一些新奇的小玩意兒,要麼閒聊兩句,成了我們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他以為交到了一個心靈手巧的好朋友。
我卻捏住了一條可以反噬陶家的牌。
這些雜草編出來的小玩意兒確實也將陶夢然哄得很開心,甚至開心到隨手從頭上摘了一朵珠花賞給我,看得另外幾人分外眼紅。
「小馬兒,你再多做些,做好看的,本小姐看膩了。」
「小姐,這小畜生做的東西不過是一些雜草,配不上您的身份……」
流光硬著頭皮道,一邊惡狠狠地看向我。
我只是乖順地跪著,一邊手指飛快地扯下身邊的草葉,手指翻飛又做了兩隻蝴蝶出來。
「無論是雜草還是鮮花,只要是府上的東西,那都是小姐您的,您要什麼,就有什麼。」
我語氣天真地反問。
「難道不是嗎,流光姐姐。」
「就是,本小姐要什麼,還要你這個狗奴才來教?」
6
得罪了流光,我的日子不太好過。
明面上,她不會將我怎樣,可私下,比我高大好些的人總是死死地摁著我,在衣裳遮蓋著看不到的地方使壞。
可她們越是看不慣我,我卻反而更得陶夢然看重。
起先是在陶夢然的院子裡,她想要什麼,我都極盡用心地去做到。
就連夫人專門栽到她院子裡的珍貴花草,也被她薅下來給我做小人。
起先流光等人還猶豫地站在一旁不敢附和,等到日子過去多時,也不見上面來的懲罰,反而我和陶夢然越走越近,她們開始被疏遠,加上我時不時還能得到賞賜,她們便坐不住了。
院子裡的東西幾乎被我用了個乾淨,沒什麼能讓陶夢然感到新鮮的。
她們便打起了院子外頭的主意。
一開始還是悄悄摘了花給陶夢然做染色的汁子。
沒被追究,還將我從陶夢然身邊擠開後,她們行事愈發大膽。
直到一行人出現在夫人侍弄蘭草的地方,養花人戰戰兢兢地攔下眾人,她卻擺起了大丫鬟的譜,硬是闖了進去。
逼得養花人悄悄去夫人院子裡傳了口信。
陶夢然最近又愛上了騎馬,甚至在流光的授意下擁有了一條馬鞭。
當然,馬兒還是我,馬鞭抽的也是我。
可她這些日子隨心所欲慣了,馬鞭從不離手。
不喜歡誰,便抽誰,等到夫人趕來時,花房的蘭草已經七零八落,被毀了個徹底。
我早在聽見腳步時就開始勸說。
「這些蘭草都是夫人喜愛之物,流光姐姐,咱們還是勸著小姐回去吧,喜歡的東西被弄壞了,夫人肯定會傷心的。」
「你這個小畜生,沒看見小姐玩得正開心嗎,整個陶府,那都是小姐的,小姐想怎麼玩,就怎麼玩,小姐,您快些教訓這個小畜生,叫她掃了您的興……」
「放肆!」
7
夫人的怒喝嚇得眾人臉色煞白,急忙跪下,渾身顫抖個不停。
我混在人堆里並不起眼。
而被捧慣了的陶夢然一點也沒有怕的意思,反而高舉著馬鞭,高興地撲進夫人懷裡。
「阿娘,您為何生氣?然兒玩得很開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