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然兒,陶府所有的東西都是你的,你要什麼,阿娘都給你。你玩得高興,阿娘也高興,阿娘只是在氣你身邊有了壞心思的東西。」
阿娘是村裡出名的手巧,打絡子、做毽子,她什麼都會,就為了我能在小夥伴里永遠都不被無視。
可同時,我犯錯的時候,她也會罰我。
打我手心,讓我跪在祖宗牌位底下認錯。
我便理所當然地以為陶夢然闖下這麼大的禍,也會被罰。
可夫人只是溫聲細語地摸了摸陶夢然的頭,便毫不留情地決定了我們的命運。
「來人,將這些人拖下去,各打三十大板,發賣出去。」
說完,獨獨留下了我。
「至於雀兒,既然是然兒養的畜生,就留你一命,打三十大板長長記性,繼續伺候在小姐身邊吧。」
我不反駁,在一眾求饒聲里乖乖謝恩。
「不過,你怎麼會編那些東西?」
她話音一轉,審視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實木的板子重重落在我身上,我一邊忍著疼,一邊無辜地仰頭,惶恐地回答。
「奴婢也不知道,就是看見這些草葉,奴婢的手便不聽使喚,突然就會做了。」
上首的聲音沉默一瞬,隨即落下一聲嗤笑。
「賤人生的女兒,也只會這些低賤的把戲了。」
我佯裝不解,她卻牽著陶夢然轉身離去。
直到確定她不會轉身,我才任由眼淚落下來。
以前被阿娘罰了,我也用這招,不出聲,就是默默地流眼淚。
阿娘便會心軟,嘆一口氣將我摟進懷裡,溫柔地與我講道理。
用到現在也有效,打在身上的板子力道輕了許多。
阿娘不是賤人。
阿娘是這世上最愛我的人。
我在心底默念著,暈了過去。
失去意識前,我還在想,夫人錯了。
阿娘說過,小孩子犯了錯不及時糾正,長大了就會變成壞小孩。
陶夢然做錯了,夫人不糾正,那她也要在將來承受這份苦果。
8
我身上的傷並沒有休養很久。
剛到年關,我就被強制叫起來幹活。
身上沒好全,走路時總是痛。
薅我起來的丫鬟有些不忍,冷聲寬慰我:
「咱們這樣的賤命,那就是貴人小姐的玩意兒,小姐還記得你,總好過那些被發賣出去的。」
我是賤命,那與我擁有同一個父親的陶夢然又是什麼?
我沒心情再多想,因為再見到陶夢然時,她要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跪在地上,給她當馬騎。
忍著滿身的疼痛,我在新換的一批下人冷漠的眼神里一步一步顫抖著往前爬。
因為我四肢顫抖,陶夢然並不滿意,手裡的小馬鞭用力地抽在我身上。
不遠處的亭子裡,我的阿爹、我的祖母,和陶夢然的娘圍坐在那兒,言笑晏晏,眼神瞧到我這邊,也只是一掃而過,視若無睹。
我咬緊牙關,用力往前爬,突然便有些委屈。
我想阿娘了。
想她抱抱我,想她指著樹梢上的喜鵲,說喜兒是她的小福星、小喜鵲。
我不叫雀兒,也不是陶夢然的玩物,我不叫小畜生、小馬兒,我是阿娘的小喜兒。
眼前出現了一雙繡了雲紋的鞋履,是男孩兒的花樣。
府里能穿這麼好料子的男孩兒只有一人。
我放鬆了身子,怔愣著抬頭,憋了許久的淚珠一滴滴落了下來。
「旗雲哥哥!」
頭上傳來陶夢然驚喜的聲音。
身後的丫鬟們也急忙問安:
「表少爺……」
9
宋旗雲認出了我。
我因為養傷消失了一段時間,好不容易養起來的一點肉消失殆盡。
我變得和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乾瘦。
「表妹,你怎麼能這樣苛待一個人!」
「旗雲哥哥你在說什麼?整個陶府都是我的,雀兒一個下人,自然也是我的!我想怎麼玩就怎麼玩!」
陶夢然一邊疑惑,一邊用馬鞭抽了我幾下,命令道:
「快點,小馬兒,你快吃草給旗雲哥哥看。」
在宋旗雲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我眼眶含著淚,帶著委屈、窘迫,緩慢地低下了頭。
「荒謬至極!」
宋旗雲一把將我拉起來,卻將陶夢然掀翻在地。
一向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陶夢然哪裡受過這等委屈,當即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哭聲吸引來不遠處亭子裡的人。
「旗雲,不過一個下人,哪裡值得你弄哭表妹!」
阿爹皺著眉,滿臉不贊同。
祖母依舊慈眉善目,將陶夢然扶起來,摟在懷裡輕聲安慰。
多虛偽,明明以前在村子裡的時候,她總是嘴裡喊著賠錢貨,一邊打發我跟著阿娘幹活,從不正眼瞧我們。
「雀兒,你竟敢把小姐摔了,此次小懲大戒一番,去好好跪上兩個時辰長長記性。」
夫人說完,我乖順地掙開宋旗雲的手,直直地跪在路邊。
「旗雲,在府里,主子為天,無論是誰的緣故,讓主子受了傷,姑母都是罰奴才,你可記住了?」
宋旗雲滿臉不可置信,還想說什麼,我卻朝著他無聲搖頭。
夫人差了婆子將他請了回去,轉頭看了我一眼,卻將眼神落在阿爹身上,似笑非笑。
「果真是一脈相承,小小年紀就能勾引男人了,你說對嗎,夫君?」
阿爹臉色難看,卻並未多言,一行人擁護著陶夢然翩然離去。
徒留我一人跪在雪地里,身上的傷隱隱作痛,卻不及我眼中仇恨焰火灼燒帶來的疼痛萬分之一。
看重陶夢然,想她和宋旗雲青梅竹馬湊成一對是吧。
那我就偏偏不如你們的意!
10
經此一遭,我和宋旗雲沒了再見面的機會。
而陶夢然也發了好大一通火,院子裡的下人被她用馬鞭抽了個遍。
八歲的小姑娘沒什麼力氣,可發泄般抽下來的力道,多了也疼。
尤其是我,被抽得皮開肉綻,同個房裡的丫鬟都忍不住離我更遠,生怕招惹上陶夢然,得來一頓無妄之災。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旗雲哥哥不理我了,我打死你!」
「小姐!奴婢知錯了,整個陶府都是您的,奴婢也是您的,您要打要罵都行,千萬彆氣壞了身子!」
不知哪一句觸動了她,鞭子停了下來。
她臉上帶著天真到殘忍的笑,喃喃道:
「對呀,整個陶府都是我的,旗雲哥哥也是我的,只要是我的,都必須聽我的!」
她不再打人,院子裡的人都鬆了口氣。
我垂著頭,同樣笑開。
陶夢然開始頻繁出入度山居,雖然從不帶我去,我卻也能從幾日後宋家來人猜測出宋旗雲的心情。
據說,宋旗雲的舅母來府上看他的時候,陶夢然依舊態度強硬地帶著人過去,要宋旗雲陪她玩,全然不顧宋家舅母鐵青的臉色,甚至言語衝撞了她。
氣得宋家舅母口不擇言道:
「古有男女七歲不同席,卻不想到三妹這兒通通都不作數。我家旗雲是要好好讀書的,就不在這兒擾了我們這位陶大小姐的興致,免得不知不覺,就被冠上了陶家的姓!」
說著,便極有效率地打包了東西,帶宋旗雲離開。
而離開前,宋旗雲堅持見我。
「雀兒,我帶你走。」
聞言,我只是微笑著輕輕搖頭。
「陶府有恩於我,我不走,若是表少爺有心,便替雀兒尋一下身世吧,雀兒失了記憶,聽說了阿娘的事跡,很是想念她。」
「表少爺,小姐很喜歡你,雀兒不跟你走。」
11
一如八年前的回答,我搖搖頭,卻突然一陣頭暈,踉蹌了兩步,宋旗雲要扶我,被我躲過。
「雀兒,你這是……」
他擔憂地問道,又像是想到什麼,隨即小心翼翼地看向我。
「我曾問過雲遊的名醫,那位大夫曾說,有些失憶的人會自行恢復記憶,其中的症狀之一就是頭疼,難道……」
我皺眉,像是想隱瞞,卻還是誠實地點頭,微微勾唇。
「這些日子,我腦中時常閃過一些畫面。」
「太好了!不枉費你這麼多年來每每有空便去寶業寺供奉香火,終於……」
不等他接話,我遠遠看到陶夢然回來,小跑著回去,不再理會身後宋旗雲的臉色如何。
而走到陶夢然跟前,迎接我的是她毫不猶豫的一巴掌。
「賤人!」
「狐媚的賤相,偏偏勾得旗雲哥哥看重你,想必你很得意吧!」
她恨恨道,指尖的丹蔻比我臉上滲出的血絲艷麗。
「奴婢不敢,奴婢的一切都是小姐的,卑賤之軀,何敢染指表少爺。」
她便笑了,斜睨了我一眼,嗤笑出聲。
「自然,陶府是我的,旗雲哥哥早晚也是我的,而你,不過是本小姐養的畜生,本小姐怎麼能和畜生比較?」
她的眼神落在不遠處,被一行人簇擁著接近宋旗雲的女子。
那位真正的金枝玉葉,長公主之女,柔嘉郡主。
「旗雲哥哥是我的,可總有人,想要跟我搶。」
她喃喃著,眼底卻是抹不開的執著。
我跟在她身後,在其他人幸災樂禍的眼神里垂下眸子。
不枉費我這麼多年的誘導。
陶夢然終於長成了我所期待的、無法無天的模樣。
八年前在府里發生的事,被夫人壓下去,沒能影響到陶夢然又如何?
隨著她越來越大,開始參與京城的貴女圈子起,關於她的流言便沒少過。
夫人能給她遮掩一次兩次。
等她犯下了不可饒恕的事之後,這位區區五品官夫人的女人,還能為她的寶貝女兒兜底嗎?
12
身為陶夢然的貼身侍女,我自然看得出來她那些背著夫人搞的小動作。
原本一切都按著我的想法在行進,只需要耐心地等待,加上暗地裡的一些推波助瀾,圍繞著宋旗雲,陶夢然總有徹底出事、影響到整個陶府的一天。
可我的霉運似乎全用在了這八年間。
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
更甚者,我還得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機會。
宮中太后感念三城受洪災所擾,特攜朝中女眷到寶業寺祈福。
因著不設限,夫人和陶夢然都能去。
我自然也在隨行之列。
這麼多年去寶業寺,我可不是為了什麼求神拜佛。
若是那泥巴塑的菩薩有用,阿娘從不曾害人,為何又落得如此下場?
阿爹和祖母壞事做盡,為何沒有一絲報應?
祖母心虛,日日禮佛,為何菩薩還要接受她不誠心的香火?
我為的,無非就是今天。
本朝太后信佛,故此佛教繁榮,其中以寶業寺最盛。
每有國事,必將在寶業寺。
我在那條長長的階梯上走了八年。
哪個台階最容易神不知鬼不覺地弄鬆動,哪個方向最不容易摔死人,我一清二楚。
好巧不巧,太后為了展示自己的心誠,選擇一步一步走上去。
而雨後潮濕,太后年邁,走著走著,便突然腳下一滑。
一時間人群慌亂。
身後就是高聳階梯,誰都沒敢上前。
除了我。
身著華貴衣衫的重物砸在我身上,我瞄準了方向倒下,後腦重重地磕在樹幹上,身邊多出來許多亂七八糟的聲音。
我就此陷入了一片黑暗。
再睜眼,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璀璨的華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