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計劃的風險太大,我曾無數次考慮是否要將它擱置。
可伴著風險而來的收穫太過豐厚,我始終放不下。
即使我死了,性格已經定型的陶夢然依舊會為陶家帶來災禍,最多只是遺憾不能親眼所見。
所以,我選擇賭一把。
幸好,我賭贏了。
13
我以一介丫鬟之身見到了這個國家最有權勢的三個人。
進到大殿以前,我還見到了陶家幾人。
因著我救駕有功,連帶著他們也一躍出現在人前。
不僅得了皇帝看重,就連朝中民間,也大有褒讚之人。
這些日子,他們可謂是過得意氣風發,順風順水。
看到我時,他們甚至還能理所應當地說出一句:
「雀兒,你要時刻記得,你是陶家的人,莫要忘了陶家對你的恩情。」
「放心,種種恩情,我沒齒難忘。」
定定地注視著他們,我扯開唇角,勾勒出一抹詭異的笑。
與我這個實打實暈了三天的救命恩人相比,太后不過是受了點驚嚇。
此刻,她慈眉善目地看著我,問出了那句我期待已久的話。
「好孩子,你想要什麼,哀家都滿足你。」
這句話惹來了旁觀的陶家人幾近扭曲的渴望。
他們是我的主家,自然擁有旁觀的權利。
此刻,我並沒有如他們所願,說出什麼偏向陶家的話。
「草民斗膽,心有冤屈,懇求太后娘娘為草民主持公道!」
此刻,滿殿寂靜。
而旁觀的幾人,更是變了臉色。
「賤婢!」
夫人沒忍住,恨恨地叫出了聲,被太后投來的一眼啞了嗓子。
阿爹臉色一片灰敗,幾乎要站不住腳。
「你說,有何冤屈,朕和太后皇后都在,若情況屬實,定當還你清白!」
我低頭,狠狠抹了一下眼淚,看向陶家三人時,是毫不掩飾的滔天恨意。
「草民要狀告陶大人,拋妻棄子,與陶夫人狼狽為奸,買兇殺人!」
這下,連上首的幾人都變了臉色。
尤其是皇帝,他自認治下海清河晏,尤其是官員因著他和皇后伉儷情深,底下官員紛紛效仿,就連納妾狎妓之風都少了許多。
卻不想,真出了個話本里的負心漢,甚至還是他欽點的狀元郎。
「皇上,微臣冤枉!」
陶家幾人紛紛跪下,臉色蒼白地辯駁。
只有陶夢然,抬頭看我,滿眼通紅。
「賤人,你敢裝失憶!」
「放肆!還不來人將這污言穢語的東西拖下去洗洗嘴!」
皇后看不下去,差人將陶夢然拖了下去。
「好孩子,你且細細道來。」
語罷,她溫和地看著我,恍惚間,竟與記憶中面容已經有些模糊的阿娘重疊。
叫我不禁真心地紅了眼眶。
「草民的確失憶,只是這次撞了腦袋,才終於在夢裡想起了一切……」
感動歸感動,可我依舊不能讓上面的人有一點發現其中虛假的可能。
14
「草民叫陶喜寶,家住……」
我說得很慢,很清晰,這些年來,我裝作失憶,絕口不提家中事,只有深夜裡,我將這些記憶一遍遍在腦中梳理,生怕忘掉絲毫仇恨與阿娘溫柔的細語。
直到今天,我終於能坦誠地站在陽光下。
不是任人打罵的小畜生,不是隨意取樂的小馬兒,更不是那無知無覺的籠中雀。
我是陶喜寶,是我阿娘的喜兒,是她的珍寶。
直至說到祖母用罈子砸破我的頭,我方才止住。
而上首的幾位,早就臉色陰沉。
尤其是太后,更是風雨欲來的震怒。
「好!好一個陶家!好一個,狀!元!郎!」
皇上咬牙切齒地反覆咀嚼著幾個字,一邊招手。
「來人!傳大理寺卿!」
「好孩子,你放心,此案交由大理寺卿查辦,一經驗證,情況屬實,朕絕不姑息!」
不等他平息怒火,外頭便有通傳。
「皇上,長公主殿下求見。」
我微闔著眼,等待著這在原計劃中出現的下一步。
瞥了一眼神色灰暗的兩人,我在心底嗤笑兩聲。
若是我的事暴露,他們還有機會通過陶夫人家族轉圜一二,這事兒出了,便真是將他們壓死了。
「皇兄皇嫂,母后,你們可要為我柔嘉做主啊!」
神色匆匆的長公主走進來,一眼便瞧見了跪在一側的陶家二人,狠狠指過去,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陶家惡婦,竟教出一個心狠手辣、目無尊卑的惡女!」
「竟敢指使買通那些亡命之徒企圖劫掠我兒,毀其清白!如此鼠輩,當不存於世!」
15
眾人還沒從我的事上回過神來,轉頭又被長公主一番話引爆了怒火,更甚至太后一時間氣血攻心,被匆匆扶回宮中傳了太醫。
此刻,陶家夫婦臉上只浮現出兩個字:
完了!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皇帝氣極,指著陶家二人,良久,也只是憋出這幾個字。
直到大理寺卿剛來,就面臨了極大的壓力。
「查!給朕查!這其中,每個人,每件事,統統給朕查清楚!」
16
涉及皇室的案子,大理寺拿出來十成十的精力來調查。
一查不得了。
勾結匪徒、買賣人口、草菅人命……其中罪行,數不勝數。
不過短短几日,如日中天、前途光明的陶府便轟然倒塌。
罪行暴露出來時,陶家眾人更是如過街老鼠般,人人喊打。
以至於我這位長樂縣主,都沒有在其中造成多大的轟動。
轟轟烈烈的案子以陶府滿門抄斬結束。
而當年扮作匪徒殺害我阿娘的死士自然也被找了出來,皇室很懂得斬草除根的道理。
行刑前夕,我去天牢看過他們。
往日高高在上的貴人們,此刻卻如同喪家之犬般佝僂在角落。
時不時還能聽到幾人的互相指責。
「看看你養的好女兒……」
「都怪你非要殺了珍娘……」
「現在不是你覬覦我宋家權勢的時候了。」
「都怪你們,為什麼不是大官,不是說為我保駕護航嗎?我只是想要個旗雲哥哥,為什麼總是有人跟我搶呢……」
直到看見我,他們又露出格外一致的扭曲表情。
「賤人!賤人!都怪你!」
「我真是後悔當初留了你一條性命啊!」
「喜兒,喜兒,我是你阿爹啊,你快幫爹爹求求情,喜兒……」
我平靜地看著他們的醜態,就像他們曾經平靜地看著我被陶夢然肆意羞辱那般。
直到他們歇斯底里夠了,無力地靠在欄杆上時,我才輕聲開口。
「這都是你們自找的,不是嗎?」
「是我讓你們殺了阿娘嗎?是我讓你去構害柔嘉郡主嗎?當初祖母您把我留下,不過是突發奇想,留著我給陶夢然羞辱,向宋芸湖投誠不是嗎?」
「為了今日,我用盡了八年的力氣,你們應該感到榮幸,我讓你們多活了八年。」
說完,我不再理會他們聽到這話的愕然,轉身離開了這個地方。
「下去為我阿娘好好贖罪吧,這是你們欠她的。」
17
天上罕見地下起了小雨,走出天牢,我呼出一口氣。
大仇得報,我卻並不感到愉悅。
無論仇人如何痛苦,死去的人永遠都無法回來不是嗎?
我已經足夠仁慈。
陶夢然擁有了十六年的母親。
可我的阿娘, 僅僅在我身邊十年。
我很想我的阿娘。
可我卻不能死。
我是阿娘的珍寶。
我死了, 阿娘會心疼。
一把傘出現在頭頂,隔絕了雨幕。
不需要轉身,僅從鑽入鼻尖的松針香氣, 我就知道來人是誰。
「我騙了你,我一直在利用你。」
「我知道。」
「我並不善良,我很有心機,也很惡毒。」
「不,你如果真的惡毒, 就不會讓我派人暗中救下柔嘉郡主。」
「宋旗雲, 我要離開, 我們沒可能。」
我終於轉頭。
一半身子露在雨下的宋旗雲臉上浮現了悲傷的神色, 他盡力想要扯出一抹笑, 卻失敗了。
有些丑。
他從懷裡掏出一個草編的螞蚱, 輕輕地放在了我手心。
七彎八拐的, 並不精緻。
「有點丑。」
我如實說。
他點點頭。
「我知道, 你做得太好看了,我比不過你, 做丑一點, 你記憶會深些,不容易忘了我。」
我靜靜地看著那隻不太好看的螞蚱,最終笑出聲。
「明明就是笨手笨腳的,話說得那麼好聽。」
「嗯, 喜寶, 你真聰明。」
「喜寶, 往後的日子,開開心心的,別回頭,大步往前走吧。」
他將傘遞給我,看著我一步一步走向不遠處即將帶著我離開京城的馬車。
而自己卻留在了原地。
他是宋家未來的希望, 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們之間, 不過是年少時獨特的朦朧, 隔著一個宋夫人, 蒙上了一層霧,永遠沒可能。
兜兜轉轉, 我謝絕了太后留我在身邊照顧的恩賞。
一路走走停停, 兩個月的路程,我用了五個月。
等我回到我的家時, 正好是晚秋。
院子裡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時間的迷霧, 唯獨那棵柿子樹,格外鮮活。
沒有第一時間收拾家裡,我靠在已經坍塌的鞦韆旁, 痴痴地抬頭,數著樹上成熟的柿子。
一個、兩個、三個……
不知何時, 沉沉地睡在了院子裡。
秋日帶來的涼意和鼻尖縈繞的灰塵卻讓我睡得更安穩。
夢裡,我似乎長成了小小一個。
阿娘將我抱在懷裡, 坐著鞦韆一晃一晃, 握著我的手,一個一個數著樹上的柿子。
隔壁傳來小夥伴們的爭執, 紛紛議論著誰家阿娘做的柿餅最好吃。
「我的阿娘做的柿餅最最最好吃!你們不同意,我阿娘做的草螞蚱大王就不分給你們了!」
夢中的小孩兒高高舉著手裡綠油油的草螞蚱,意氣風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