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嬪死的第五年,我終於熬到了出宮的年紀。
掌事公公說,寧嬪在死前幫我籌謀過,不論我回江南還是在京中安家,都能過得很好。
我想著冷宮裡那個餓肚⼦的孩⼦,猶豫著搖了搖頭。
「勞公公挂念,奴婢想再留幾年。」
1
掌事公公皺著眉,不耐煩地甩甩手中拂塵。
「你可想好了,每年的出宮名額有定。如今你的名額給了別人,到時候再想出去,可不一定有別人的名額給你了。」
我捏著衣角,訥訥重複道:「奴婢知道的,奴婢還想再在宮裡留幾年。」
見我定了主意,掌事公公也不再多費口⾆。
他從袖中取出⼀本冊⼦,翻了兩頁,用指甲將我的名字劃了一道。
那一道痕跡正劃在了我名字中間,將姜蘅兩個字劈成了兩半。
我克制不住地盯了冊⼦一會,⼀直到掌事公公重重合上冊⼦,才猛然驚醒,收起⽬光。
公公趕蒼蠅⼀樣沖我揮了揮手:「行了,你回去做活兒吧。」
我規矩點頭行禮,轉身從殿內離開。
狹⻓的宮道里,宮女太監低頭垂眸,腳步匆匆,安靜又壓抑。
我瞅了一眼太陽,大概估算了時間,也混⼊來去匆匆的人群。
那一點對即將到手的自由的惋惜,散在了蒸鍋的水將要燒乾的焦急里。
幾乎是小跑回到冷宮。
看了眼灶,火已經被人熄了。
出去的時候蒸上的糖包子熟得正好。
晶瑩的糖水順著破口悄悄探了點頭,很快又被外皮吸收。
糖包子難得,若不是這次受了貴人的賞,這樣的好東西,只怕年節我才捨得弄點吃。
我鬆了口氣,將幾個包子包好放在懷中,闔上蒸籠。
一回頭,對上了一雙黝黑的眼睛。
小孩掛著淚,蹲在門檻那裡看著我,癟著嘴一聲不吭。
「景湛。」我趕緊走過去抱住他,拿衣袖擦他的眼淚,又將才取出的糖包子塞到他懷裡哄他,「我就出去一會,怎麼弄成這個樣子了。」
小孩怯生生看了我一眼,小聲道:「我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這宮裡……這宮裡很不好,你能走是好的。」
他磕磕巴巴。
「但我還是怕,所以就哭了。」
望著這張與寧嬪幾乎一模一樣的面龐,我嘆了口氣。
「別怕了,阿蘅不走,阿蘅會陪著你的。」
2
徐景湛是我舊主寧嬪的孩子。
也是當今皇上的七皇子。
五年前,寧嬪被誣陷與外男私會,鴆酒賜死。
她的恩寵,賞賜,住過的宮殿,都被瓜分了個乾淨。
只有這個因為出生時難產,被太醫診斷說可能傷了腦子的孩子,成了燙手山芋。
皇帝子嗣不算少,實在是不缺這麼一個,連錦上添花都做不到的小傻子。
因此,這個誰都不想要,皇帝也看著厭煩的孩子,就這麼被丟去了冷宮。
寧嬪宮中服侍的宮人,親近者杖殺,其餘四散宮中。
而我這個曾經的貼身宮女,因為在出事前兩日壞了寧嬪的貴重衣裙,被罰去長街掃地,成了唯一逃過劫難的舊人。
等我聽到消息趕去時,寧嬪的逸雲殿已經空了。
不過一夜,昔日繁華便煙消雲散,整個宮殿都像蒙上了一層厚灰,瞧一眼就嗆得咳嗽。
我沒能力為她做什麼。
後來得知冷宮裡的孩子日日啼哭無人照管,我幾乎沒猶豫,撇了洒掃的活,自願調去了冷宮。
又苦又難的日子熬得不知春秋。
若不是今天被掌事公公喚去。
我都要忘了,我還能出宮。
更沒想到,早在五年之前,寧嬪就替我籌謀好了出宮的未來。
她不想我留在這吃人的皇宮之中,如履薄冰,日夜惶恐。
只是。
她死得那樣冤枉。
我看著懷中,長著她相貌的孩子,一陣恍惚。
而且。
孩子要怎麼辦呢。
他還這麼小。
宮中還念著寧嬪的人,很少很少。
願意照顧這麼一個麻煩的人,更少了。
若我不在,誰來照顧孩子呢?
一個無法給大家帶來利益的孩子,一個甚至被親生父親忘掉的孩子。
他扒著我的衣袖,囁嚅著淚,小心將我給的包子遞到我的唇邊。
「阿蘅,你吃。」
這個寧嬪算不著,顧不到的孩子。
「景湛先吃吧。」我摸摸他的腦袋,努力對他擠出一個笑容,「阿蘅還不餓。」
小孩卻依舊堅持舉著手。
無奈,我只好先咬住了他遞過來的包子。
鬱郁的小孩這才停了淚,從蒸籠里摸出另一個包子,小口吃了起來。
我又忍不住想起寧嬪。
她貪吃,吃相卻很斯文。
和徐景湛一樣斯文。
懷著徐景湛的時候,她總在夜裡偷偷去小廚房做點心,又給發現她蹤跡的我嘴裡塞上兩個,權當封口費。
寧嬪掰著指頭,一邊吃一邊算著我出宮的日子。
那時她叮囑我,等到了日子,不管遇到什麼事情,都要出宮。
她還說,等我出宮自由,等她能陪著皇帝出巡,一定尋機會去看我。
我被她摁著腦袋點了好幾次頭,又向上天發誓。
可如今,時過境遷。
我懷抱著小孩,默默在心裡祈禱。
若是寧嬪娘娘地下有知,也不知道能不能幫我跑跑關係。
讓我違背誓言的懲罰小一點,再小一點吧。
3
這夜,我輾轉反側難以入眠。
迷糊不過一小會,第二道雞鳴響起,我一個激靈爬了起來。
徐景湛還在睡著。
他裹著滿是補丁的被子,蜷縮在床角,小聲說著夢話。
我湊近去聽。
小孩又抿緊了唇,不給我窺到心思的機會。
我整理好衣服,給徐景湛掖了掖被子。
將小廚房的蒸籠架上,我提起牆角的笤帚,走了出去。
我身無長處,腦子也不靈光。
寧嬪那樣的主子難得,她死了,我就又變成了宮中最不起眼的一粒灰塵。
除了肯吃苦,性子溫吞,沒什麼能看的了。
為了養活這個孩子,我費了很大的功夫。
宮裡那些費時間又偏遠,大家都懶得做的活計。
只要給錢,我都做。
從日未探頭,一直做到夕陽西下。
換來多一個人的口糧,以及零散的草藥,帶回冷宮。
忙完一天推開門,坐在門口看書的小孩欣喜朝我撲過來。
「阿蘅!」
他攥著我的袖子:「你回來了!」
我疲累摸了摸他的腦袋:「嗯。」
徐景湛拉著我的手坐在小凳子上。
院中被他打掃得乾乾淨淨。
小孩小跑兩步進屋,捧著溫熱的饅頭出來遞到我手上,又輕輕幫我按摩肩膀。
我將他翻開的書拿起,看了眼。
小孩炫耀一般小聲道:「這本我已經看完,都會背了。」
如今徐景湛已經十歲了。
這個年紀,本應在太學聽太傅講課。
只是皇帝自己都不記得這個兒子的存在,底下人更不會主動去想起。
他就這麼被落下了。
我這樣底層的宮女,根本沒有資格為徐景湛說話。
雖說如今吃飽穿暖都勉強,可我總想著以前寧嬪教我要知理的話,不願徐景湛兩眼一抹黑。
奈何我這些讀書的本事,也不過是進宮之後同寧嬪學的。
用撿來的書本,教會徐景湛認字,又搜腸刮肚把以前寧嬪說過的話,照樣說給徐景湛聽。
更多的,我即便想,也不敢亂教了。
幸運的是。
徐景湛雖然遲鈍膽小,對這些文字道理,卻意外有天賦。
沒幾次,他便能反著將從書里學到的東西,說給我聽了。
我將書本放在一邊:「這些天我努努力,再給你找些新書看。」
徐景湛搖搖頭:「我看現在的,就夠了。」
我板著臉:「那怎麼夠。」
只要徐景湛可以學,什麼都是好的。
不求他如何,但多聰明一點,在這個宮中,就會多一點活下去的機會。
我這樣笨的人,蠅營狗苟窩過這些年,已然是幸運。
萬一我不能陪在他身邊……我也希望,寧嬪在這個世界上留下的這個孩子,能夠好好活下去。
徐景湛生怕我生氣,焦急湊到我身前:「我聽阿蘅的,看!」
他抓著我的手,眼睛亮晶晶的。
「我要看好多好多的書,要有出息。」
「然後帶著阿蘅過上好日子!」
瞧著小孩赤忱的模樣,我才努力想威嚴一些的嘴角,又破功柔軟下來。
我將饅頭掰了一大半給他:「阿蘅相信你。」
4
尋摸了半個月,我還是沒有找到哪裡能弄到景湛看的書。
正發愁,一個交好的小太監告訴我,晨妃娘娘的宮裡前段時間失火,如今整修宮殿,找外面要一批人手幫忙。
晨妃娘娘育有五皇子,同景湛差不多的年歲,估摸我要的書,在幫忙整修五皇子書房時能拾一些去。
我猶豫了下。
但想想景湛一遍一遍只能翻那些舊書,還是應了。
跟著小太監去到晨妃宮中時,她正好坐在殿外乘涼。
我混在人群之中,跪地行禮。
起身時,悄悄用餘光打量了一眼。
五年沒再見過她。
當年的陳嬪,如今的晨妃,臉上沒有被時間留下一絲痕跡。
依舊精緻漂亮,宛若不沾淤泥的蓮花。
她懶洋洋看了我所在的人群一眼,並沒有認出我來。
當初寧嬪出事,就連我這樣蠢笨的人都能猜到。
能那樣一擊必中,讓她無力爭辯的陷害,只有一個人能做到。
——與寧嬪一起長大的好友,陳嬪。
只是寧嬪沒能讓自己翻身便死去了。
而我。
我不敢怨,不敢恨,甚至不敢露面讓她想起來。
我害怕她看穿我心裡火燒火燎的煎熬,也怕她對景湛做什麼。
要不是實在沒有辦法,我是不太想來的。
小太監領著一群宮人四散幫忙。
我因為放棄了來做事的酬勞,成功被分到了五皇子那邊。
前幾日的火燒得很旺。
即便五皇子書房距離晨妃寢宮有一段距離,也被大火燎得漆黑。
為了等會將書帶走不被人說嘴,我忙上忙下,一刻手也沒有停過。
到最後收尾,大家都累了,我擰了帕子,爬上晃悠悠的木梯,去擦拭牆上裝飾的瓷畫。
正費力擦著污漬,底下鬧哄哄,忽然竄進來一個小孩。
一眾宮人急忙跪下行禮,喊著五皇子。
他倨傲昂著腦袋,很是享受。
我因為掛在梯子上還沒有來得及下來,被他注意到。
五皇子雙眼一瞪,直接往我梯子上踢了一腳。
「蠢奴才,看見你主子還不下來行禮?動作慢就直接跳下來啊!」
同景湛差不了幾歲的年紀。
養尊處優的孩子,卻有著一身力氣。
不過幾下,便將我這本來就不太結實的木梯踹的搖晃。
我一個沒抓穩,直接摔到地面上。
頭暈眼花,身上到處都痛,視線里一片漆黑。
但保命的本能,還是讓我朝著判斷的位置,不停磕頭求饒。
「五皇子饒命,奴婢手腳粗笨動作慢了,求五皇子原諒。」
直磕得五皇子滿意了,他身邊的侍衛才朝我踢了一腳。
「行了,別在這裡礙眼,滾出去吧。」
頭上流下溫熱的液體。
我瞅了一眼還沒來得及搬出去丟棄的書冊,咬咬牙。
侍衛不耐煩補充:「怎麼著,是還沒有磕夠?」
若是我不將書帶走,那些書本最後的下場也不過是丟進火堆里充作柴火燒了。
然而看見五皇子施施然坐在椅子上喝茶的模樣。
我心下知道。
今天的功夫,估計是白費了。
我踉踉蹌蹌挪出宮殿,蹲在晨妃小門口的牆根處。
手腕在摔下梯子時磕在地上,痛得我抓狂。
瞎掰了幾下,嘎巴兩聲,湊巧倒是好了許多。
我從懷中掏出帕子,將頭上血跡略擦了擦。
許多忙完的宮人已經在往外走了。
我蹲在牆根,不想走,也不敢進去。
日頭漸沉。
隨我一起來的宮人已經快走光了。
我遺憾看看天色,扶著牆根站起,慢慢挪騰打算回冷宮。
「姜蘅!」
走了沒兩步,有人在身後喊我。
回過頭,是喊我來的小太監,拖著個小簍子朝我走過來。
簍子遞到手裡,低頭一看,都是我要的書。
小太監感慨:「我就猜你是捨不得這些書的,給你帶出來了。」
我數了數數量,有不少。
可以供景湛看很長一段時間了。
「多謝多謝!」我齜牙咧嘴道謝。
小太監憐憫瞅了眼我頭上身上的傷:「你呀你,要是不管那個拖油瓶,不曉得日子好過多少。」
我只咧嘴笑:「若是下次還有類似的事,你只管喊我就是。」
小太監嘆了口氣,與我道別。
我用沒受傷那隻手抱起簍子,踉蹌朝冷宮挪去。
路過臨近宮門的宮道時,正好碰見管事太監領著到年紀的宮女出宮。
出宮的宮女們臉上都是掛著笑的。
背著包袱,抬起頭,腳步都輕快無比。
我不由得出神看了好一會。
江南魚水,上京繁華。
延伸蔓延在宮外,化成天邊快要消散的晚霞。
和我沒有關係。
5
往日腳步輕快時的路程,如今變得無比漫長。
我費力挪到冷宮時,月亮已經高高掛在了頭頂。
冷宮的宮道沒有燈籠,只有一點月光能提供視野。
我痛得視線模糊,憑藉過往的記憶才勉強摸到了冷宮的宮門。
偌大的冷宮,安靜冷寂得如同墳墓。
我坐在門檻喘息了好一會,緩過神,才驚覺有點不對。
「景湛?!」
空蕩的月色之下,沒有人回應我。
我心裡猛地一跳,冷汗都冒了出來。
小孩去哪裡了!?
踉蹌在宮裡搜尋了一遍。
沒有,都沒有。
好容易干透的衣衫,再次被冷汗打濕。
夜晚的風一吹,寒意透骨。
我點了個燈籠,連忙又奔出冷宮,開始到處尋找景湛。
那孩子一向懂事,身子骨又不好,很少踏出冷宮。
若是他自己走出去的也罷,但如果是……
一想到任何壞的可能,我的心裡就砰砰亂跳。
內心的恐懼讓我幾乎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楚,只知道一個勁地跑。
冷宮附近很快被我翻找了一遍。
沒有。
我一咬牙,又往附近宮殿的宮道去搜尋。
沒有,都沒有。
燈籠里的蠟燭燃盡,我也來不及更換,隨手撇了繼續到處尋找著景湛的蹤影。
近乎絕望時,我終於在御花園看到了心心念念的身影。
景湛蜷縮在御花園的一棵小樹下,苦著臉,四處張望著。
小孩子的眼力好,我發現他的同時,景湛也看見了我。
他驚喜地站起身,剛想著朝我這裡跑來。
一個太監忽然出現在景湛身後,怒視著他。
「大膽!什麼人躲在那裡!驚嚇到了皇后娘娘,你們幾個腦袋夠賠的!」
直到這時,我才發現,剛剛光顧著找景湛,竟沒有發現他身後不遠處還有人。
我快步跑過去,抱住景湛的腰,跪地朝著走過來的皇后謝罪。
「是奴婢沒有看管好七皇子,驚擾了皇后娘娘的興致,求皇后娘娘恕罪!」
生怕皇后發火讓景湛吃罪,我磕頭磕得分外實誠。
下午才結痂的傷口又被撕開,鮮血從額上滾下,即便沒有鏡子,我也知道自己現在肯定狼狽得可怕。
景湛奮力從太監手裡掙開,回頭一看見我滿額的血,驚呼一聲跪到我旁邊,用袖口幫我擦拭。
「阿蘅!」
餘光瞥見皇后身影愈來愈近,我低聲道:「快拜見皇后娘娘。」
景湛擔憂地皺起眉,但還是乖乖聽我的話,朝皇后行禮。
皇后端著溫和的笑意,朝我和景湛抬手:「本宮沒事,你們先起來吧,這石子路硌人,跪著難受。」
「謝皇后娘娘恩典。」
我如獲大赦,長長舒了一口氣,扶著景湛起來。
入宮這麼多年,這是我第一次這麼近距離看這位後宮之主。
她長得並不算很美麗,但唇邊常含笑的模樣溫婉,浸淫高位多年,又平添幾分雍容華貴。
只是不知道為什麼,抬起頭時,她看見我的臉,略怔了怔。
皇后瞧了眼我頭上的血,吩咐道:「靈芝,你將你隨身帶著的傷藥給這宮女一些。」
一旁的宮女從袖中拿出傷藥,連帶著一方帕子一起塞到了我手裡。
不待我跪下謝恩,皇后又笑著擺手:「不必跪了。」
我只好連連說了幾句好話。
皇后笑眯眯的,略偏過頭,看向我手邊的景湛。
「七皇子……」
她略思索了一下,好一會才反應過來宮中有這號人似的。
「當初逸雲殿那位的……孩子嗎?」
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才最妥帖。
寧嬪的事過去多年,但仍是宮中不可觸碰的禁忌。
幸好皇后似乎也沒想得到誰的回答。
她鬆開貼身宮女的手,走到景湛面前,略彎下腰。
皇后沒有嫌棄孩子灰撲撲的臉蛋,伸手摸了摸,感慨道:「都這麼大了。」
她細聲關切了幾句景湛這些年的處境。
景湛緊張地扯著我的衣袖,慢吞吞卻極有分寸地回答皇后的問題。
皇后就這麼垂眸看著景湛,眉眼之間,滿是憐惜與驚喜。
皇帝登基多年,不論皇子公主,無一是皇后所出。
即便努力調理身體,皇后這些年卻一直未能如願。
從前一直不見,想不起景湛的存在。
如今好幾個皇子夭折,五皇子風頭正盛,晨妃將這個中宮皇后都壓了一頭。
見到景湛並沒有像當年太醫診斷的那樣,變得痴傻。
或許,她動了想收養景湛的心思。
6
皇后同景湛聊了會,便放我和景湛走了。
或許是猶豫寧嬪的事,也或許是別的什麼。
她雖然看著景湛滿眼喜愛,卻猶豫著沒有做出決定。
我牽著小孩,不敢停留,快步回去冷宮。
關上宮門,疼痛一瞬間如潮水襲來,叫我一下也站不住,扶著門旁的小樹滑坐到了地上。
眼前幾乎一片黑暗,只有耳朵能聽見景湛的哭聲。
我大口喘息著,摸索著抓住景湛的手臂,在他屁股上打了幾下。
「為什麼亂跑?」
我試著拿出最兇惡的語氣教訓他。
若今天碰到的不是皇后,如果是晨妃……
我簡直不敢想,會發生什麼。
一想到這,我又費力在他屁股上打了兩下。
景湛沒有躲閃,只是啜泣著小聲回答我的話:「阿蘅一直沒有回來,我等不到你很擔心。」
「我想去接你。」
小孩的眼淚滾落在手背上,燙得嚇人。
「對不起,阿蘅,我錯了,以後再也不亂跑了。」
聽他哭,我也忍不住掉眼淚。
我將瘦弱的孩子攬進懷裡,抹掉他的眼淚:「是阿蘅對不起你。」
景湛明明是皇子,卻因為我無能,吃不飽穿不暖,連看個書也這麼費勁。
想起剛才皇后看他的目光,我道:「皇后娘娘看起來很喜歡你。」
「以後若是你能去她那裡……」
平日裡聽話的孩子一個激靈站直。
連眼淚也沒抹去,倔強道:「我只要待在阿蘅身邊。」
我想訓他。
待在這冷宮有什麼好的,連喝口熱水都難。
可對上小孩的目光,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又什麼都說不出來了。
寧嬪的孩子,即便沒有在她身邊長大,卻依舊有了和她一樣的脾氣。
倔。
我只好說著自己都不確定的事勸他:「即便你去了皇后那裡,阿蘅也還是能跟著你的。」
景湛頓時展顏:「真的嗎?」
我點頭。
心裡卻清楚,假如皇后真養了景湛,卻是不一定會要我的。
又坐在樹下喘息了一會,景湛扶著我,慢慢挪回了房間裡。
勉強擦了一下身子,換了件衣服,幾乎是才躺在床上,我就開始發燒。
這一場病如山倒,壓得我無法喘息。
病重渾噩,一開始還能感覺到景湛用熱水給我擦拭脖頸額頭,用皇后賞的傷藥給我傷口換藥。
到後來,我開始做夢。
一開始是夢見寧嬪還在的那些年。
有時是我坐在椅子上划著狗爬的字,寧嬪在身後笑著攥住我的手,教我如何更好地運筆。
有時是她帶著殿內一群小宮女嬉笑打鬧,將我耍得團團轉後又笑著拿糕點哄我的模樣。
後來,我開始夢到進宮之前的時候。
為了一同流浪的那幾個乞兒的性命,我對著不想送女兒入宮服侍人的富商說。
你收我為義女,我替你的女兒入宮。
年齡不夠沒事,改大五歲,十歲作十五,沒差多少。
最後,我又夢到和景湛相處這幾年。
小孩在我懷抱里慢慢長大,開始能跑能跳,讀書習字。
他一聲一聲喊阿蘅,伏在我的膝頭,笑盈盈看著我。
往事如走馬燈,幕幕掠過眼前。
我想,我要是病死了,可別嚇到景湛。
那孩子膽小,指定要哭。
他身體弱,要是哭病了,我下去都沒臉見寧嬪。
7
再醒來,已經是五日後。
照顧我的女醫官見我睜眼,鬆了口氣,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我四下張望了一下,沒看見景湛的身影,心裡猛地一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