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七皇子呢?」
醫官扶著我坐起,喂我喝了口水。
「前幾日皇后娘娘將七皇子過了玉蝶,記在了名下,七皇子確認你有人醫治後,跟著娘娘回中宮了。」
「娘娘恩典,感你照顧七皇子多年,將你調到了御膳房。「
醫官笑盈盈道:「以後你不用留在冷宮做活了,御膳房那邊輕鬆不少,銀錢也多。」
沒想到皇后的主意定得這麼快。
我既為景湛開心,又為景湛的忽然離去而覺得有些落寞。
但總歸,景湛是去了一個好去處。
成了皇后的兒子,他總能吃飽穿暖,好好讀書了。
我還是開心更多一些的。
這次的病勾起身體舊疾,拖了我好久才能下地活動。
忙碌了五年,病著的這些日子,終於讓我有了個喘息的機會。
秋風瑟瑟,吹了一院落葉,沙沙響得催人眠。
我躺在床上,因藥力總昏睡著。
醒來的時候,總能看見醫官借著照顧我的由頭,來我這裡躲懶。
這麼長時間,景湛一直沒有出現。
醫官知道我關心,笑著打趣我。
「七皇子如今跟在皇后娘娘身邊,不論吃穿用度都有保障了,前幾日更是與其他皇子公主們一齊進太學讀書,整日忙得很。你就別瞎操心,多養養自己身體吧。」
她細細將我身上扎著的銀針收回,抹了下頭上的汗。
「你還這麼年輕,這一身病,真是不怕短壽。」
我縮在被子裡憨笑,沒有接話。
我這樣的人,求活求財求吃求穿,活過一天是一天,哪有什麼精力擔憂自己會不會為某日掙扎的事物而短壽。
病養了足足一個月。
待我步入御膳房的時候,已經入冬了。
因是皇后的調令,剛開始上頭的管事給我分配的活並不重。
日裡跟著帶我的師傅學著白案的手藝後,將他做好的糕點按要求送去需要的宮中就好。
月例足足是在冷宮的三倍有餘。
後來見皇后沒過問過我,便對我鬆了重視,照常安排我做笨重的粗活。
累是有點累,可對比之前在冷宮的日子,還是要輕鬆許多的。
人輕鬆下來了,心卻依舊在念著。
我總忍不住想,好久好久都沒有見到景湛了。
不過一個半月的時間,卻總覺得非常漫長。
向從前認識的太監宮女打聽,只聽說景湛在皇后身邊挺好。
多的,就再問不到什麼了。
以至於但凡我在宮中看見和景湛身量差不多的小太監,總感覺看到了景湛,非要不轉眼地看見人家臉才罷休。
罷休了,又覺得自己可笑。
景湛好好在皇后宮中,有皇后罩著,不會有什麼事情。
不知道去了皇后那裡,小孩有沒有吃胖,讀書是不是更好了。
如果,如果他有出息的話,要是能替他娘報仇……
想到這裡,我連忙搖搖頭,將思緒散掉。
才過上一點好日子,我在想什麼。
我端著糕點,按規矩叩響中宮的小門。
皇后宮中小廚房手藝了得,很少吃御膳房的點心。
今日心血來潮,點了幾例,說要送去。
想著或許能看見景湛,我就向原本送東西的宮女討來了這活。
還沒有跟著嬤嬤走多遠。
不期然,我看到了想見到的人。
景湛原本在花園裡埋頭背書。
許是感覺到我的目光,他抬起頭,一下便發現了我。
不見的這些時日,小孩胖了些,也高了些。
只是……
我默默打量著,皺起眉。
這衣服,好像依舊不是很合身……
「嚴嬤嬤。」他道,「讓你身邊的小宮女過來一下,我有話對她說。」
領路的嬤嬤非常敷衍地行了個禮:「七皇子,娘娘那裡還喚奴婢有事,這宮女還要將東西放去小廚房,您稍等一會,等她放了東西就來回話。」
說著,惡狠狠瞪了我一眼:「手腳還不麻利點?」
8
與我想像中的場景,並不相同。
我腳步匆匆跟著嬤嬤放好了東西,見她頭一轉去了臥房,就知道她是在對景湛扯謊。
心裡有些不安。
我揣著手快步按照來路回去。
景湛站在原地等我。
「七皇子。」我照規矩行禮。
景湛撇了撇嘴,立馬將我扶起來,扯住我的袖子。
「跟我來。」
他將我領到了他住的地方。
院裡空空蕩蕩,只有兩個打盹的太監,懶洋洋瞥了我們一眼。
對著景湛,他們具是一副敷衍的模樣。
小孩一路將我帶到了他的書房。
關上門,他才終於放鬆了一些,喊了聲阿蘅。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不去找你的。」他道,「我功課落下許多要補,母后宮裡的人看我看得很嚴,我沒辦法溜出去。」
我摸摸他的頭:「只要你過得好,阿蘅不會怪你的。」
生怕隔牆有耳,我猶豫著壓低聲音:「你在這不好嗎?」
景湛吸了吸鼻子。
他耷拉著眉毛,小聲道:「母后起初是很好的,只是我……我頭一次上太學,和其他兄弟姐妹們差的功課實在太多太多了。」
「再加上不知道為什麼,五皇子總愛到處刁難我。太傅幾次考教我都落了倒數後,母后對我就有些淡了,下人見風轉舵,也跟著有樣學樣。」
「我找母后身邊的人說想討你過來,可他們都說你身份不夠……叫我好好讀書再說。」
絮絮叨叨抱怨一陣,他才反應過來,看了一眼我的臉色,突然換了話題。
「不過。」他揚起笑臉,「起碼現在,阿蘅不用為我吃喝看書奔波了,你也能輕鬆很多。」
五皇子和景湛無冤無仇。
刻意為難,只有一個原因。
他母親,晨妃授意。
而皇后,雖然討了景湛去,但並不多在乎景湛。
起碼在景湛沒達到她心理預期時,是這樣的。
中宮下人敷衍,雖說不苛待,但也沒有人關心景湛。
在冷宮活著,吃不飽穿不暖,病了沒人管。
出了冷宮,也照樣有危險。
晨妃並沒有因為寧嬪死去而不在意景湛。
如果沒有力量,說不定哪日,景湛就如同寧嬪一樣,折在了晨妃的算計下。
我想了又想,蹲在景湛面前,認真道。
「你要認真讀書。」我說,「認真讀書,皇上皇后越重視你,你就越安全。」
景湛懵里懵懂點頭:「我會認真讀書的。」
小孩對當年寧嬪的事並不了解多少。
但見我臉色不好,他還是認認真真地重複道。
「我會認真讀書的。」
臨走時,景湛從書房搜摸了好一陣,找出幾塊銀子和玉佩遞給我。
「這是我攢下的,阿蘅你要是缺衣少食,就拿這個去換。」他關切道,「若是缺什麼,你就偷偷來找我。」
「我也會努力讓母后將你調來的,你再等等!」
我拗不過,將東西揣在荷包,全當幫小孩攢著,等他需要再送回去。
中宮的小門闔上,小孩遙遙招手的身影消失。
看景湛心心念念,我也就沒有拆穿他的話。
能調到御膳房,已經是皇后給的恩典。
她若是想調我去中宮,只是一句話的事情。
我養大景湛,景湛也看重我。
皇后想養這個孩子,就不會讓我在景湛身邊再奪得更多的關注。
皇后不想養這個孩子,也不會放我這樣粗俗的宮人在景湛身旁,影響中宮形象。
不是他想不想我去,也不是我想不想去。
而是我根本去不了。
我在中宮門口無意識踱步了兩圈,心事重重地走了。
那日後,但凡中宮喊御膳房送東西,不論紅白案,只要能夠得著的,我都搶著去送。
雖然也不是次次都能看見景湛,但只要遠遠見著小孩,心裡就能安定許多。
偶爾人少,他就能拉著我說說話。
出了冷宮後,走到正常的環境,景湛成長的速度快得驚人。
說話不再磕巴,也不會動不動掉眼淚。
即便在敷衍的情況下,皇后宮中的伙食還是調養好了他的身體,讓他學起來也不吃力。
春去秋來,小孩抽條長大。
短短几年,他不僅補齊了前些年未入太學時所有的功課,也漸漸開始嶄露頭角,壓過了一直針對他的五皇子,獲得了皇帝的注意。
皇后也終於開始重視起了這個養子。
景湛有了幾個自己的心腹,託人將好消息帶給了我。
還來不及為他開心,御膳房外吵吵嚷嚷,傳來一道頤指氣使的聲音。
「誰是姜蘅?」
9
那是個大宮女打扮的姑娘。
幾年在御膳房跑腿,我幾乎一瞬就認出來。
那是晨妃宮裡的貼身宮女,翠玉。
躲也沒處躲,我硬著頭皮走了出去,躬身行禮。
「翠玉姑娘。」
話音落,一個巴掌落在了臉上。
耳朵嗡鳴,我捂著臉退後兩步:「不知道奴婢犯了什麼錯,惹得姑娘動怒。」
翠玉笑了一聲:「今日送去永和宮的糕點犯了娘娘的忌諱,念在你是皇后娘娘提拔來御膳房的份上,只是賞了你一巴掌,已經是恩典了。」
周圍太監宮女噤聲,具一言不發。
晨妃盛寵數年,膝下有皇子,地位幾乎不可動搖。
她想找我不痛快,就算是皇后也不會為我這樣一個下人多說什麼。
更何況,我清楚。
因為景湛,這些不痛快才會找上我。
這些年五皇子和晨妃不間斷的針對,讓景湛察覺到了不對。
年前,他終於下定決心向我問了當年的事。
我不希望他沉溺於仇恨之中。
可是寧嬪是他的母親,這些事情就算我不說,景湛也總會想辦法去知道。
我據實告知了一切。
那些舊事,我許多年都未曾開口說。
我以為我會磕磕絆絆,會忘了什麼。
然而沒有。
我不敢恨,不敢怨,卻不是不恨,不怨。
那些執念的種子早在心裡生根發芽。
等我回神去看,鬱鬱蔥蔥,成了參天大樹。
景湛一直在哭。
我不知道他是為沒多少記憶的娘親,還是為我。
或許都有吧。
走出冷宮,已經學會喜怒不形於色的孩子,咬著牙,憤憤對我說。
他要還寧嬪一個清白。
是以那時候,我就想到了,五皇子若是在景湛頭上吃了什麼虧,寧嬪大概是會想到找我麻煩的。
翠玉來御膳房來得很勤快。
偶爾還會借著讓我去永和宮幫忙的說法,將我調走。
各種不致命又磋磨人的招式,都招呼著來。
今日說想吃芙蓉糕,讓我做上一大堆,卻找各種理由嫌棄責罵我。
明日想要無垠之水煮茶,讓我連續幾個晚上不睡跪在雨里用窄嘴的花瓶接水。
總有新鮮的花樣。
由始至終,晨妃都沒有在我面前露過面。
晨妃討厭我養大了景湛,將這個絆腳石送到了五皇子的跟前惹她不快。
我想,幸好來御膳房之前,我在冷宮待那麼幾年。
雖然有點難挨,但也沒到完全不能忍受的地步。
不過是有點丟臉,有點糟蹋我好容易養好了一些的身體。
我估摸著,如果不是覺得我活著,有朝一日還能拿來威脅景湛有價值,晨妃恨不得直接要了我的命。
她並不覺得我這樣的蠢人,能意識到她從前做的那些事。
或許意識到了也覺得沒什麼,畢竟已經過去許多年,我無權無勢,掀不起什麼風浪。
又或許,她很期待我為復仇,為刁難而對她動手。
只要動手,晨妃一定會想辦法將景湛拖進設計中,為難他。
晨妃虎視眈眈,恨不得景湛立刻落馬,給五皇子騰位置。
翠玉頭次來御膳房找麻煩後,景湛就知道了我被為難的消息。
再三請求皇后都沒能成功將我調去他身邊,他簡直如熱鍋上的螞蟻一樣。
若不是皇后和皇上如今看重他,五皇子又跟烏眼雞似的盯著他,叫他不得脫身。
景湛都想直接搬到御膳房來住。
晨妃折騰我的興致未消,我除了受著,也沒有完全坐以待斃。
這幾年攢了銀兩,如果努努力,加上景湛如今的風頭,說不定能弄到一個出宮的名額。
今日難得晨妃沒有來找麻煩,我坐在房中,咬著筆頭盤算著。
初來御膳房的功夫,上頭的人為了討好皇后,將我分到了單獨一間。
後來發現皇后不重視我,倒是給這個優待取消了很久。
近來其他人生怕觸霉頭,才又給我排擠出來了。
一個人住,我倒是樂得清閒。
我看著名冊,正盤算著這幾日去詢問適齡宮女有沒有不想出去的人時。
中宮忽然傳話,叫我過去送一趟糕點。
這些年若是有事,景湛偶爾會用這樣的方式表達,他想找我說說話。
我原以為這一次也是一樣。
然而等我進了中宮,跟著嬤嬤推開景湛書房門時。
映入眼帘的,不止有我帶大的孩子。
還有一道我曾經在寧嬪身旁看見過的,明黃色的身影。
——那是皇帝。
我倉皇下跪行禮。
景湛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說起來,兒子能好好長到如今,還是託了她的功勞。」
皇帝笑了聲:「這麼算起來,也是個忠僕了。」
「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10
我垂眸,微微昂起頭。
皇帝沉默了很久。
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臉上,看了好幾遍。
不僅我拿不准皇帝的意思,就連喊我來的景湛也一樣。
他輕聲道:「父皇?」
皇帝這才如夢初醒一般開口:「起來吧。」
我起身,將手上的東西奉到皇帝面前,躬身退到稍遠一些的距離。
皇帝失笑:「怎麼,怕朕會吃了你不成?」
我恭敬道:「奴婢卑微,只是怕會髒了聖上的眼睛。」
皇帝又笑了。
他問了我的名字,又問了我當初在冷宮時怎麼給景湛啟蒙。
我一一回答。
皇帝今日的心情似乎很不錯。
我膽戰心驚挑著那些過往說起,他倒聽得津津有味。
末了,他拍了拍景湛的肩膀:「既然是從小帶你的宮女,以後就繼續跟著你吧。」
輕飄飄一句話,我就這麼又從御膳房,被調到了景湛身邊。
景湛原本就是打著這個主意。
得逞了,自然高興得不行。
分別了好幾年,小孩對我又能陪在他身邊這件事,格外珍惜。
雖說是調過來照顧景湛,但景湛就是讓我管著書房,恨不得什麼活都不讓我沾手。
景湛越過了皇后直接找皇帝要人,也算是逆了皇后的意思。
我原以為皇后會不開心。
可皇后知道後,不僅沒有做什麼,反而還給我添置了好些衣裳。
她看著我,笑得意味深長,卻只是讓我好好照顧景湛。
完全一副以皇帝心意為準的大方模樣。
我心裡有些不安。
卻不知道到底為什麼不安。
進了中宮,晨妃的手再夠不到我這裡。
好幾次在太學外等景湛出來時,和等五皇子的晨妃遇上,對方看我的眼神,又陰又冷,卻礙於皇帝重視景湛,什麼都做不了。
但我還是不安。
皇帝近來閒散,隔三岔五的就會來中宮坐坐,就連晨妃那邊都冷落了。
但凡來了,就一定會來景湛的書房,考教他的功課。
許多時候景湛還未從太學回來便來了,書房坐著無事,便喊我說話。
一開始我並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
景湛被重視是好事。
越被重視,就越能保住性命,更容易去完成他的想法。
只是不出幾日,我看著書房中依舊屏退其他宮人,只留我一人侍候的皇帝,忽然意識到我這幾日不安從何而來。
我對著池塘里的倒影仔細看了看我的臉。
這幾年慢慢養著身體,氣色好了些,也胖了些,總不像以前一樣如骷髏般嚇人了。
就算如此,也只是清秀順眼。
但是在美人如雲的後宮,根本算不得什麼。
更別說,我性格被多年蹉跎得逆來順受,就連當初在寧嬪身邊養出來的一點貪玩也沒了。
……皇帝看中我什麼?
我不解,卻也不好問。
戳穿這層薄薄的窗戶紙後,事情會變成什麼樣,誰都無法預料。
我只能祈禱,希望皇帝是一時心血來潮,興致快快過去。
景湛也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他在書房裡背著手轉圈圈。
「我只是想把你調到身邊,防止晨妃對你下手,我沒想到父皇會……」
小孩皺眉狠狠捶了一下桌子。
已經一月,皇帝卻依舊勤快往中宮跑。
昨日奉茶的時候,他已經不甚掩蓋自己的意圖,明里暗裡詢問我的意思。
我裝聾作啞,勉強混過去。
皇帝也沒有逼我。
臨走時,他看了我一眼,念了一句詩詞。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他在我身上,找誰的影子。
或許那人已經死了,或許遠走天涯。
如今,已懷有四海的帝王,想留下我身上這個曾經的影子。
他要我「願意」。
我手中抓著出宮宮女的名冊,抬起頭,看著四四方方的天空。
曾經是我親手推開了出宮的機會。
如今再想求,卻如同水中撈月一般,看得見,難得。
11
這些年,景湛也一直在給我爭取出宮的名額。
曾經能力不夠,也因皇子身份不好插手宮中事宜,一直不得。
而如今,晨妃虎視眈眈盯著景湛,許多人也因皇帝近日的舉動琢磨出了聖意。
我出宮的指望,變得越來越遠。
景湛焦頭爛額,嘴上都急得起了一連串的水泡。
我寬慰他:「留在宮裡也沒有什麼不好的,還能天天看著你。」
景湛搖頭:「阿蘅,你要出宮。」
他死死咬著這句話,眼裡具是執拗。
如同當年寧嬪摁著我的手,叫我發誓要自由。
又過兩日,景湛忽然在夜裡找到我。
他將一副藥塞到我手裡,交代道:「阿蘅,我安排好了,你服下藥裝病,躲在出宮的水車裡,到時候我會讓一個病重的宮女頂著你的身份,讓她下葬。」
我捏著紙包驚疑不定:「近來晨妃盯你盯得緊,你……」
景湛打斷我:「我沒有事。」
小孩軟下了表情,紅著眼抱住我。
不知不覺中,當年在我懷抱里哭著要娘的孩子,如今已經長得比我還高了。
少年埋首在我肩頭,哽咽又小心地開口。
「阿蘅……你養我這麼多年,雖然不是我母親,但在我心裡,早就把你當成母親了。」
「你要好好的,你要好好的……」
我回抱住景湛,一下一下順著他的脊背輕輕拍著哄著。
宮中十幾年的人生,好像被眼淚泡發了泡脹了。
嘗一口,又苦又澀,全是做不得主的無奈。
景湛走後,我攥著藥,心裡亂糟糟的。
他的計劃很匆忙。
頭一日塞了藥,隔日便動身。
我蜷縮在搖晃的水車桶中。
一切順利得可怕。
失去視線,耳邊一切聲音被放得很大。
我聽見運送水車的太監交談。
「今日聽說中宮喧鬧得厲害,也不知道是什麼熱鬧。」
「好像是七皇子那裡出了事吧,哄哄鬧鬧在找人。」
「五皇子一向跟這個兄弟不對付,聽說一聽到消息就趕過去了……」
「就連皇上也……」
我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停車。」
水車幾乎毫不遲疑就停了下來。
我掀開蓋子跳出,幾個小太監裝出一副震驚的模樣,磕巴道:「你……你怎麼會在……」
這幾副面孔,我都見過的。
雖然匆匆一眼,但為了防止行差踏錯,我練就了一身記人臉的好本事。
眼前幾個太監,全都是中宮的人。
我忽然想起當年皇后第一次見我時,愣怔的模樣。
怎麼沒有想到,皇帝皇后少年夫妻,皇帝念著的人,皇后也是可能認識的。
剛剛躲著聽見的話,都是皇后要跟我說的。
「勞各位帶話,謝皇后娘娘美意。」我深呼吸幾次,「我有選擇了。」
說完,我沒有猶豫,朝著水車來時的方向快步走去。
我當然可以不管不顧地走了。
但景湛送我出來得匆忙,漏洞百出。
他要面對的,是晨妃和五皇子的找茬,是皇帝的不喜。
景湛知道後果,但是他仍然選擇讓我走。
至於我——
我這樣的人,很少很少有選擇的機會。
諸多事推著走向一端又一端,喘息尚難,少有讓我選的時候。
回望活著的時光,我為我的人生選過兩次。
第一次,我為了送我幾口飯的乞兒朋友,選擇入宮。
第二次,為了寧嬪的恩情,我選擇留下。
這是第三次。
宮道的高牆蓋住大半的天空,像一條狹長的,不見底的深淵。
身後的宮門重重闔上。
我腳步走得越來越快。
自由是懸在驢前的蘿蔔,看得見摸不著。
我的確渴望。
可比起渴望自由,我更不甘心。
我不甘心寧嬪就那樣死去,我也不甘心看見景湛在這深宮之中孤立無援,無人交心。
微末的二十多年人生中,只有他們看見了姜蘅,重視姜蘅。
這一次,我想為了我的不甘心留下。
在一眾宮人竊竊私語中,我領了糕點,叩響了景湛的院門。
除了晨妃和景湛,誰也沒意外我會再次出現。
景湛面色蒼白,死死盯著我的臉,張了張嘴,咬牙沒說一個字。
皇后和煦一笑:「本宮就說,景湛這孩子一貫乖巧,他身邊的宮女也是極識分寸的,斷然不會做出那種事。」
晨妃冷哼一聲:「姜蘅姑娘,你是打哪來的?剛剛一群人找了你半晌,可是一點影子都瞧不見啊。」
我垂眸道:「奴婢前些日子病了,心裡總堵得慌,於是回去冷宮附近的宮道轉了轉。」
「誰知道你……」
皇帝淡然開口:「行了,原本就是捕風捉影的事情,也值得嚷嚷。」
晨妃不忿地閉了嘴。
皇帝瞥了一眼身旁的景湛,又看向我。
「前些日子,朕讓你考慮的事,考慮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