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她頭也不回地推開醫院那扇沉重的玻璃門,身子一閃,就消失了。
整個過程乾淨利落,熟練得像是演練過無數次。
過了幾分鐘,我才裝作焦急的樣子,跑去找我哥。
他們還僵在原地,嫂子已經停止了哭泣,只是呆呆地看著搶救室的紅燈。
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自然一些。
「哥,媽呢?我剛才一轉眼,她人就不見了!」
4
「什麼?跑了?」
林強和王麗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手術室的門緊閉著,護士已經催了好幾次,但因為費用沒繳,手術遲遲無法開始。
「這個老不死的!」
林強咬牙切齒地低吼,一拳砸在牆上。
王麗更是急得直哭。
「她想幹什麼?她是要活活害死彤彤啊!」
他們衝到繳費處,又跑去問門口的護士,得到的答覆都是一樣的。
「那個老太太啊?早就急匆匆地走了,攔都攔不住。」
證據確鑿。
林強的怒火被徹底點燃,他掏出手機,撥通了我媽的電話,破口大罵。
「你他媽到底在哪!你是不是想讓彤彤死在醫院裡!」
「我告訴你,彤彤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沒完!」
電話那頭,我媽的聲音又橫又不講理。
「我早說了醫院不是好地方!你們非不聽!花那冤枉錢幹什麼?」
「有那錢,多買點好吃的給彤彤補補身子,比什麼都強!」
「你……」
林強氣得渾身發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最後,還是王麗咬著牙,刷了自己信用卡里僅剩的額度。
又找親戚朋友東拼西湊,才勉強湊夠了手術的錢。
等這一切都辦妥,手術才終於開始。
又過去了漫長的幾個小時。
手術室的門開了,醫生摘下口罩,滿臉疲憊地走了出來。
他看著我們,搖了搖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
王麗腿一軟,直接癱倒在地。
林強還算鎮定,抓住醫生的胳膊,聲音都在顫抖。
「醫生,你的意思是……」
「命保住了。」
醫生打斷了他。
「但是,因為之前不當的處理方式,加上送醫時間延誤太久,孩子的大腦受到了不可逆的損傷。
「經過我們的評估,她……未來會是智力障礙,而且無法恢復。」
5
無法恢復。
這幾個字狠狠地砸在每個人的心上。
彤彤的人生,從這一刻起,被徹底改寫了。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那親愛的媽媽,此刻大概正躺在家裡的沙發上,慶幸自己省下了一大筆「冤枉錢」。
回到家時,我媽正翹著二郎腿在看電視。
看到我們回來,她連眼皮都沒抬一下,只是涼涼地問了一句。
「錢花光了?我就說吧,醫院就是個無底洞。」
林強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
他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一把將我媽從沙發上揪了起來。
「彤彤……」
他的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而嘶啞。
「被你害成了智障!你滿意了?」
我媽愣了一下,臉上閃過一絲心虛,但立刻就被更強烈的蠻橫所取代。
她開始撒潑打滾。
「你跟我橫什麼!這事能怪我嗎?」
「要不是小雅出的餿主意,非要拍什麼視頻給你們,你們會去醫院嗎?不去醫院不就沒事了!要怪就怪她!」
她猛地一指我,把所有的鍋都甩了過來。
「再說了,」她眼珠一轉,又想出一個惡毒的主意。
「小雅不是在輔導機構當老師嗎?她最會照顧小孩了。」
「以後彤彤就讓她來照顧!天經地義!」
上一世,他們也是這樣,理所當然地把變成累贅的彤彤推給了我。
但這一世,我早有準備。
「媽,你確定要怪我嗎?」
我冷笑一聲,拿出手機,點開了一個文件。
「你忘了,嫂子為了隨時看孩子,在彤彤的臥室里裝了監控嗎?」
「那個攝像頭,正對著彤彤的床。」
我把手機舉到他們面前,螢幕上,一段清晰的視頻正在播放。
視頻里,張桂芬的臉因為得意而顯得有些猙獰。
她一層又一層地往彤彤身上壓被子,無視著孩子痛苦的掙扎。
甚至在彤彤已經不動彈之後,她還心滿意足地拍了拍那高高隆起的被子山。
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都被攝像頭記錄得清清楚楚。
林強和王麗的眼神,從憤怒變成了徹骨的憎恨。
王麗更是撲上來,抓著我媽的頭髮撕打起來。
「你要我女兒的命啊!我也不讓你活了!」  
客廳里亂成一團。  
我媽被這突如其來的證據打懵了。  
在王麗的撕扯下,她終於怕了,哭喊著求饒。  
在我的「提議」下,一場鬧劇最終以我媽簽下一份保證書而告終。  
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  
「本人張桂芬,因個人過失導致孫女林彤終身殘疾,內心愧疚萬分。」  
「自願承擔起日後照顧林彤的全部責任,直至其成年或本人喪失勞動能力為止。立此為據。」  
她顫抖著手,在保證書上按下了鮮紅的手印。  
從這一刻起,她的後半生,將和她親手造成的這個悲劇,牢牢地捆綁在一起。  
6  
照顧一個智力有障礙的孩子,比我媽想像中要辛苦一萬倍。  
侄女的病,讓她的大腦像一台運轉緩慢的老舊電腦。  
開機要半天,運行個小程序都可能卡頓死機。
教她用勺子吃飯,她會把勺子當成鼓槌,敲得碗叮噹響。
讓她自己穿衣服,她能把兩條腿都塞進一個褲管里,然後因為站不穩摔倒。
起初,我媽還帶著點聖母般的光環,覺得這是在積德。
可這份耐心很快就在日復一日的雞飛狗跳中消耗殆盡。
一碗湯能灑半碗,剛拖乾淨的地板轉眼就是一片泥腳印。
教了無數遍「再見」,她對著要走的客人只會傻笑。
我媽開始變得暴躁,像個被點燃的炮仗,一點就炸。
「你是豬嗎!跟你說了多少遍了!」
「吃!吃!就知道吃!除了吃你還會幹什麼!」
吼完,看著侄女那雙清澈又茫然的眼,她又會泄氣,跌坐在沙發上,捂著臉,肩膀一抽一抽的。
真正壓垮她的,是外人的眼光。
現在她帶著痴痴傻傻的彤彤出去,收穫的只有旁人同情、好奇甚至嘲笑的目光。
那些目光像針一樣,扎得她坐立難安。
「哎喲,這就是林家的那個小傻子吧?真是可憐哦。」
「聽說是她奶奶自己捂出來的,真是作孽啊!」
在小區花園裡,別的奶奶都在炫耀孫子考了雙百,孫女會彈鋼琴。
我媽只能尷尬地站在一旁,用力拉著試圖去抓別人風箏線的侄女。
「哎,老張,你這孫女多大了?怎麼看著呆呆的?」
「是啊,也不會說話,是不是腦子有點……」
那些話像一把把鈍刀子,一下一下割在她心上。
我媽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硬生生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跟人解釋:
「孩子病了,腦子燒壞了點,養養就好了。」
對方哦了一聲,眼神里的同情和鄙夷混雜在一起。
從此我媽再也不帶侄女去人多的地方,每天只在天快黑透的時候,才牽著她,像做賊一樣在樓下溜達一圈。
可她不甘心。
她覺得這不是侄女的錯,也不是她的錯,是命不好。
既然是命,那就得改。
那天我回家,聞到屋裡一股燒紙的怪味。
廚房的垃圾桶里,有個缺了口的舊碗,碗底沉著一層灰黑色的粉末。
我心裡咯噔一下。
衝進侄女的房間,我媽正端著半碗顏色渾濁的水,一手捏著侄女的下巴,一手往她嘴裡灌。
侄女緊閉著嘴,嗚嗚地掙扎,水順著她的嘴角流下來,弄濕了胸前的衣服。
「媽!你幹什麼!」
我衝過去,一把奪下她手裡的碗。
那碗水散發著一股煙火和草藥混合的刺鼻氣味。
「你瘋了?這是什麼東西?」
我媽被我嚇了一跳,眼神躲閃,嘴裡還振振有詞。
「這是香灰水!我去廟裡求的!大師說了,喝了就能驅邪,就能好!」
「這是灰,是垃圾!」
「你懂什麼!」她急了,聲音也高了起來。
「醫院治不好,我就求神佛!我不能讓她一輩子都這樣,讓人戳著脊梁骨笑話!」
我媽的瘋狂才剛剛開始。
幾天後,她神神秘秘地告訴我,她花大價錢請了一位「得道高人」,要來家裡給侄女「開智」。
我哥和嫂子這兩天忙。
這個家裡,只有我能看著她。
那位「大師」來的那天,我特意請了半天假。
他長得尖嘴猴腮,穿著一身不倫不類的灰色對襟褂子,手裡提著一個布包。
一進門,就煞有介事地在屋裡踱步,嘴裡念念有詞,說什麼「陰氣重」「有小鬼作祟」。
我媽跟在他身後,像個最虔誠的信徒,點頭哈腰,滿臉的敬畏和希冀。
我冷眼看著,沒說話。
大師從布包里掏出黃紙、硃砂、桃木劍,還有一串不知道什麼動物骨頭串成的鏈子,在客廳中央擺開架勢。
他說儀式開始後,不能有外人打擾,讓我回房間待著。
我點了點頭,轉身回了房。
關上門的那一刻,我沒有去玩手機,而是拿出了另一部備用機,打開了家裡客廳那個攝像頭的監控 APP。
在我媽決定請大師的前一天,我就找藉口說攝像頭角度不對,看不到門口,然後親手調整了它的位置。
現在,那個小小的鏡頭,正不偏不倚地對著客廳中央,將「大師」做法的區域,清晰地盡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