侄女一歲時,發高燒抽搐。
我媽卻用三層棉被把她捂得嚴嚴實實,說是在「逼汗」。
「逼出汗就好,醫院陰氣重,小孩子去了會沾上不幹凈的東西。」
我硬是搶過孩子,開車送去了醫院。
命是保住了,卻落下了哮喘的病根。
從此,侄女每一次深夜咳醒,我媽都會在我耳邊念叨:
「都是你,非要去醫院,才害了她一輩子!」
後來,我生病在家。
侄女藏了我的藥和手機,冷漠地看著我:
「姑姑,你不是最信醫院嗎?自己打 120 啊。」
1
意識消散的最後一刻,我回到了那個高燒的下午。
我媽正抱著侄女,一層又一層地給她蓋被子。
意識回籠的剎那,一股混雜著奶味和汗味的熱浪撲面而來。
我媽尖銳又帶著幾分得意的聲音穿透悶熱的空氣,刺入我的耳膜。
「再蓋一層!把汗逼透了,這點小毛病就好了!」
我睜開眼,連呼吸都停滯了。
眼前的一幕,與我記憶深處那個絕望的下午,分毫不差。
我媽,正拿著一床厚重的棉被,奮力地往我一歲的侄女彤彤身上壓。
彤彤小小的身體已經被三層被子裹得像個粽子,只露出一張因為高燒而漲得通紅的小臉。
她難受地扭動著,喉嚨里發出痛苦的嗚咽。
「媽!你幹什麼!」
這句話幾乎脫口而出,卻被我死死咬在唇間,直到口腔里泛起一陣血腥味。
上一世,就是這樣一個下午。
我衝過去,不顧我媽的咒罵和撕打,瘋了一樣掀開被子,從她懷裡搶過已經開始抽搐的彤彤,連夜飆車送去醫院。
急診室的燈光慘白。
醫生用盡全力,才把彤彤從死神手裡拽了回來。
命是保住了,彤彤卻落下了哮喘的病根。
從此,彤彤的童年就伴隨著霧化器單調的嗡鳴和一次次午夜窒息的咳嗽。
而我,成了全家的罪人。
每一次彤彤咳得撕心裂肺,我媽就會像個幽靈一樣飄到我身後,用那種淬了毒的聲音在我耳邊念叨。
「都怪你!當初要不是你非要去什麼醫院,彤彤怎麼會沾上那些不幹凈的東西。」
「落下這要命的病根!你害了她一輩子!」
哥哥嫂子沉默著,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種認同。
而彤彤,她看我的眼神,也從最初的依賴,漸漸變成了怨恨和疏離。
她恨我,恨我讓她的人生充滿了藥味和無盡的病痛。
所以,在我痛到無法動彈時,長大成人的她,會那麼冷靜地藏起我的手機和止痛藥。
她站在我的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在劇痛中蜷縮的我。
眼神里沒有同情,只有一種冰冷的漠然。
「姑姑,你不是最信醫院嗎?」她輕飄飄地說,「自己打 120 啊。」
在意識徹底沉入黑暗之前,我最後看到的,是她轉身離去時,嘴角那一抹如釋重負的笑。
重活一世,我回到了這一切的起點。
看著被子下痛苦掙扎的彤彤,她那張憋得發紫的小臉,和我臨死前在劇痛中扭曲的面容,緩慢地重疊在一起。
我心裡那點僅存的溫情,瞬間凍結成冰,然後碎裂成粉末。
我憑什麼要救她?
救了她,換來她一輩子的怨恨,和我不得好死的結局嗎?
這一次,我選擇了袖手旁觀。
我靠在門框上,雙臂環胸,冷漠地看著我媽上演這場名為「愛」的荒唐鬧劇。
「你看,不鬧了吧?」
張桂芬又加了一床小毯子,得意地對我說。
「我早就說了,小孩發燒,捂出汗就好了。」
「多蓋一點,好得越快。這會兒肯定是舒服了,睡熟了。」
被子堆得像一座小山,彤彤微弱的掙扎終於完全停止了。
周圍的空氣安靜下來,只有老舊空調發出沉悶的運轉聲。
「好了,肯定好了。」
我媽心滿意足地拍了拍手,準備去欣賞自己的傑作。
她帶著勝利者的微笑,一層,一層地掀開被子。
然而,預想中那張安睡的、汗津津的小臉並沒有出現。
被子最深處,彤彤小小的身體蜷縮著,臉色青灰,嘴唇是駭人的青紫色。
她的胸口幾乎沒有起伏,牙關緊緊地咬在一起。
那不是熟睡,是瀕死的寂靜。
2
「彤彤!彤彤你怎麼了!」
我媽的得意在看清彤彤樣子的那一刻,轟然崩塌。
她臉上的血色褪得一乾二淨,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慌亂地抱起彤彤軟綿綿的身體。
「掐人中,對!掐人中!」
她用她那留著長指甲的拇指,狠狠地按向彤彤小小的口鼻之間。
劇烈的刺激下,彤彤的身體猛地一弓,四肢開始不受控制地抽動起來。
那不是好轉的跡象,而是高熱驚厥。
「動了!動了!」
我媽卻像是看到了希望,更加用力地按壓著,同時又試圖去掰開彤彤抽搐的手腳。
「小雅!你快想想辦法啊!你讀書多,你快想想辦法!」
上一世,她也是這麼喊我的。
而我,當時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腦子裡一片空白,只知道哭著喊著要去醫院。
這一世,我心中一片平靜,甚至連心跳都沒有加速。
我慢條斯理地拿出手機。
對準我媽那張因為恐懼而扭曲的臉,以及她懷裡正在抽搐的彤彤,清晰地拍下了一段十五秒的視頻。
然後,我點開微信,把視頻發給了我那正在外面和朋友打牌的哥哥林強,和我那正在逛街做美容的嫂子王麗。
我這個哥哥嫂子,對女兒的態度向來是「生而不養」。
他們沉浸在自己的二人世界裡,把帶孩子的責任理所當然地全部推給了我和我媽。
上一世,我對彤彤傾注了無數心血。
從換尿布到輔導作業,幾乎包攬了一個母親該做的一切。
結果呢?
養出一個白眼狼,親手將我推向死亡。
既然如此,這一世,我又何必再多管閒事。
視頻發出去不到一分鐘,我哥的電話就追了過來,背景音里滿是麻將牌被推倒的嘈雜聲。
「彤彤怎麼了?!視頻里是怎麼回事!」
他的聲音充滿了驚慌和暴躁。
我用一種平淡到近乎冷酷的語氣回答。
「發高燒,媽說要用土方法逼汗,現在就成這樣了。」
電話那頭傳來一陣桌椅碰撞的巨響,緊接著是我哥氣急敗壞的吼聲。
「那個老糊塗!我馬上回來送彤彤去醫院!你們等著!」
掛斷電話,我媽還在徒勞地按著彤彤的四肢,嘴裡念念有詞,像是在驅邪。
「媽,別按了。」
我淡淡地說,「哥和嫂子馬上回來了,他們要送彤彤去醫院。」
「去醫院?」
我媽立刻尖叫起來。
「不行!絕對不能去!醫院那地方陰氣多重啊!」
「小孩子家家的,魂魄不穩,去了會沾上不幹凈的東西!到時候更麻煩!」
她死死抱住彤彤,一副誰也別想搶走的架勢。
3
十幾分鐘後,防盜門被人用鑰匙粗暴地擰開,我哥林強和嫂子王麗一陣風似的沖了進來。
「彤彤!」
王麗一看到女兒的樣子,尖叫一聲就撲了過去。
林強則是一把揪住了我媽的衣領。
「你個老東西!又搞你那套封建迷信!你想害死我女兒嗎!」
「我這是在救她!去醫院才會害了她!」
我媽毫不示弱地回吼。
「救你媽的頭!」
林強徹底被點燃了怒火,揚起手,一個響亮的耳光狠狠地甩在了我媽的臉上。
清脆的巴掌聲在客廳里迴蕩,所有人都愣住了。
我媽捂著臉,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的兒子。
她在家裡作威作福慣了,從沒想過一向對她還算順從的兒子會對她動手。
趁著她發愣的工夫,王麗已經從她懷裡搶過了彤彤。
林強不再廢話,一把推開我媽,吼道:「還愣著幹什麼!去醫院!」
一家三口火燒火燎地衝出家門,留下我媽一個人跌坐在地上。
我跟著他們去了醫院。
急診室里一片混亂,醫生和護士接過孩子,立刻開始了搶救。
一番檢查之後,主治醫生的臉色無比凝重。
他把林強和王麗叫到一邊,語氣嚴厲。
「你們是怎麼當家長的?」
「孩子高熱驚厥,最忌諱的就是捂汗和按壓四肢!」
「這會導致熱量無法散發,體溫持續升高,加重腦損傷!而且還延誤了最佳治療時間!」
林強和王麗的臉色變得煞白。
「醫生,」王麗帶著哭腔問,「那……那孩子會怎麼樣?」
「現在情況非常危急,我們只能盡力搶救。」
醫生看了一眼手裡的報告。
「因為腦部長時間高熱缺氧,就算救回來,也很有可能留下嚴重的後遺症。」
「你們做好心理準備。」
說完,他遞過來一疊單子。
「先去把費用繳了,我們要立刻準備手術。」
林強和王麗看到繳費單上那一長串的零,對視了一眼,臉上都露出了猶豫和退縮。
「媽呢?」
林強突然轉頭問我,「讓她去繳費!這事本來就是她惹出來的!」
我媽這時候才姍姍來遲,一進醫院就捂著鼻子,滿臉嫌惡。
林強把帳單塞到她手裡,命令道:「去,把錢交了。」
我媽看到上面的金額,眼睛都瞪圓了。
「這麼多錢?!搶錢啊!」
「彤彤不就是發個燒嗎?哪裡要花這麼多錢!這些醫生就是聯合起來騙人的!」
我媽說她要去趟洗手間,讓我們等她一下。
我點了點頭,看著她轉身朝住院部大樓的另一頭走去。
我跟嫂子說我去買瓶水,說完,我跟了上去。
我跟我媽隔著十幾米的距離,看她走到繳費窗口,把手裡那個紙團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