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他在知青點門口堵住我,眼神陰沉帶著怨恨:
「江玉蘭,當初我出門找青青,你要是攔著我,我就不會掉冰窟,手腳也不會出事!」
他說得理所當然,仿佛我的不阻攔才是他殘廢的根源。
我覺得十分無語,甚至有些可笑。
我看著他,平靜地問:「你是三歲小孩嗎?出門還要別人看著?」
他被噎了一下,臉上怨毒更深,狠狠瞪我一眼,轉身走了。
幾天後,大隊讓我去縣裡送材料。
路過街角時,我意外看見高德明。
他鬼鬼祟祟地從懷裡掏出個東西,壓低聲音和人交談。
我認得那東西,一塊上海牌手錶,是他家裡給的成年禮物。
他一直很寶貝,現在他顯然是要賣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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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了回城的盼頭,我最近經常收到家裡的來信。
信里爸媽提到了高德明,他給家裡說自己在鄉下訂了婚,女方是廠長女兒,讓家裡立刻把三轉一響的票寄過去當彩禮。
還說,高德明的父母現在正到處跟鄰居炫耀。
說兒子有出息,找了個幹部家庭的對象,以後前途無量。
還總要踩我們家一腳,慶幸沒跟我們這個普通工人家庭的女兒定親。
這事把爸媽氣得不輕,在信里罵了高家好幾句。
為沒見過面的兒媳婦就掏空家底,有什麼好得意的。
但他們也忐忑地問我,還喜不喜歡高德明。
字裡行間都在暗示高家不靠譜,家風也不行,嫌貧愛富。
我看完信,看著爸媽中氣十足的語氣,忍不住想落淚。
上輩子我被家暴,爸媽拚命幫我離婚,卻被所有人責罵。
最後也是白髮人送我這個黑髮人。
現在,我恨不得立刻回到他們身邊好好盡孝。
沒過幾天,一個消息讓整個知青點都炸開了鍋:
國家要恢復高考了。
正式文件下達到大隊那天,所有人都瘋了,翻箱倒櫃找高中課本。
每個人臉上都是激動、茫然又慌亂的表情,四處打聽考試消息。
我的心情也是激動又忐忑。
雖然我已經把能找到的課本都複習了一遍,但還是害怕準備得不夠充分。
所有知青都開始挑燈夜讀,衝刺高考。
只有白青青是個例外。
她既不找書,也不打聽消息,好像恢復高考和她沒關係。
一天晚上,我打水路過大隊倉庫,無意中看到有兩個人在約會。
我停下腳步,看清了其中一個是白青青。
而另一個男人,是公社裡負責知青事務的王幹事。
我忍不住笑了。
高德明家裡為她掏空積蓄,到頭來,原來他連個備胎都算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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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到白青青得意地說:「我可是拿到回城名額了,等回去了你可得娶我。」
王幹事笑了笑,語氣裡帶著輕慢:
「你現在天天和高德明住一屋,你們沒什麼吧?」
白青青不滿地撇撇嘴:
「怕什麼?他睡著了跟死豬一樣,我哪晚不是偷偷溜出來陪你?」
「你是沒見過他傷口多噁心,膈應得我都吃不下飯。」
「我可都是為了你,等榨乾他家裡的錢,我們回城就可以買大房子。」
接著就是兩人難捨難分的親吻聲。
等他們走遠,我才提著水桶悄悄回了宿舍。
我就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高德明被騙,我拍手叫好都來不及。
這輩子,我才不要摻和他們之間的破事。
其他知青也注意到了,白青青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出門。
回來越來越晚,有時整夜不歸。
大家私下都忍不住嘀咕。
有次被高德明聽到,差點又動起手來。
在他眼裡,白青青做什麼都是為他好。
他把家裡寄來的錢和糧票全給了白青青,可很快就花光了。
食堂早不給他食物,他只能靠幾個關係尚可的知青偶爾接濟的雜糧糊糊過活。
營養跟不上,加上舊傷沒養好。
他凍傷的手和跛腳開始復發,凍瘡潰爛流膿。
他那間屋子散發出一股腐肉的惡臭,熏得人根本不敢靠近。
但他一聲不吭地忍著,似乎是怕給白青青添麻煩。
沒多久,他就出事了。
我聽住在隔壁的男知青說,他被那股臭味熏得睡不著。
推開高德明的房門,見他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差點以為人沒了。
後來壯著膽子碰了碰他額頭,發現燙得嚇人,人已經燒得昏死過去。
大家手忙腳亂地把他抬上板車,趕緊往公社衛生所送。
而這個時候,白青青卻不知所蹤。
11
這一次,高德明的情況比上次嚴重得多。
衛生院的醫生檢查完他潰爛流膿的手腳,臉色凝重地把張隊長叫到一旁。
我作為知青點的代表,也跟著聽著。
醫生沉聲道:「傷口感染太嚴重,要想保命,右腳必須截掉。」
截肢,意味著高德明這輩子徹底成了廢人。
張隊長沉默許久,嘆了口氣對我道:
「江玉蘭,你去通知白青青,不管怎麼說,她是高德明的未婚妻,這事她得知道。」
我找到白青青時,她正在鋪位上收拾行李。
手裡捏著介紹信和戶口遷移證的信封,臉上滿是即將離開的興奮和期待。
我把醫生的話原封不動地告訴她。
她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脫口而出的第一個問題是:
「他那個回城名額轉讓手續,大隊和公社都蓋章了吧?他現在這樣,不會影響我的回城吧?」
她完全不在乎高德明的死活,只關心自己的回城名額是否穩固。
我看著她點頭:「不影響,你的手續齊全。」
她明顯鬆了一口氣。
在其他知青鄙夷的目光中,不情不願地跟著我去了衛生院。
高德明躺在病床上昏迷著,臉燒得通紅。
白青青只在門口瞥了一眼,就迫不及待地轉身走了。
張隊長讓我守著,等高德明清醒後問他家的聯繫方式。
半夜,高德明迷迷糊糊醒了。
看見床邊的我,兩行眼淚從乾裂的眼角滑落。
「江玉蘭,我是不是要截肢了?以後是不是成廢人了?」
我淡淡道:「沒關係,白青青以後會照顧你。」
他愣了愣,像是在說服自己:
「是啊,青青說以後會照顧我的,她會給我幸福的。」
我知道,為了娶白青青,他早掏空了家底。
根本無法接受白青青根本不愛他的事實。
但白青青要走的前一晚,高德明不知從哪得了消息。
他從衛生院偷跑出來,拖著爛腿在知青點門口截住我。
他語無倫次地喊著:
「玉蘭,白青青那個女人騙了我!」
12
高德明抓著我的胳膊,眼裡布滿血絲,聲音發顫:
「有人告訴我,白青青跟公社的王幹事早就好上了,很多人都看見過。」
「她也根本沒打算帶我回城,全都是騙我的!」
我看著他崩潰的樣子,沒有說話。
這些事不是沒人提醒過他,從白青青夜不歸宿開始,知青點議論就沒斷過,是他自己不願相信。
他哽咽著,突然拔高聲音:「就連我掉進冰窟窿,都是她設計的!」
我倒是沒想到,他這麼快就知道了真相。
略帶詫異地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
他從懷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顫抖著遞到我面前。
「這是白青青沒寄出去的信!」
「因為王幹事看不順眼,為了討好他,她就故意騙我到冰薄的地方毀了我!」
王幹事和高德明起過一些嘴角衝突,也不是什麼大事。
白青青的信上通篇都是對高德明的鄙夷和算計。
高德明癱坐在地上, 雙手抱頭嚎啕大哭。
他一邊哭一邊捶打著自己的腿。
「我把家裡的錢都給了她, 把回城名額也讓給她, 我以為她是真心對我……」
想起自己上輩子的遭遇,我心裡只剩活該二字。
懶得聽他廢話,我打斷道:
「事已至此也沒辦法挽回了,你現在最重要的是回去好好養傷。」
我轉身要走,他卻撲上來拽住我的褲腳。
「玉蘭,我知道錯了!以前是我瞎了眼對不起你!」
「現在只有你能幫我, 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我知道你還愛我, 我以後一定好好對你……」
周圍的知青都愣住了,顯然沒想到他會說出這種話。
我彎下腰, 忍著噁心撥開他的手。
學著他上輩子最常用的輕蔑腔調,一字一頓地說:
「你一個連路都走不穩的殘廢,怎麼配得上我?」
高德明的哭聲戛然而止,眼裡滿是難以置信。
我沒再看他一眼, 轉身就走。
我又不是垃圾回收站, 非得在垃圾里找男人。
13
第二天早晨,我被一陣尖叫聲驚醒。
跑出宿舍時, 村口那台準備去縣城的拖拉機旁已經圍滿了人。
我擠進去, 看見白青青提著帆布包正要上車,高德明卻攔在了車前。
他拄著木棍,另一隻手裡緊緊攥著把柴刀, 臉色猙獰得嚇人。
白青青看見他, 臉上血色瞬間褪盡,渾身抖得像篩糠。
「德明哥, 你聽我解釋,我肯定會回來接你, 我是去給你找醫生啊……」
高德明根本不聽, 猛地舉起柴刀就朝她狠狠砍下去。
所有⼈都被嚇得僵在原地, 不敢輕舉妄動。
白青青來不及躲開,被他砍了好幾刀, 倒在地上, 鮮⾎噴得到處都是。
高德明捅死了她後, 瘋狂地⼤笑起來。
很快, 村裡的民兵衝過來,當場把他按倒捆住。
坐牢肯定是逃不過的了。
所有人都在唏噓, 造孽啊, 好好的人⾛到這步。
但這件事很快被⼈拋在腦後,⾼考馬上就要開始了。
我去縣城參加了考試,⼀個⽉後收到了⾸都⼤學的錄取通知書。
紅⾊的印章蓋在⽩色的紙上, 上面清清楚楚地印著我的名字。
我忍不住熱淚盈眶。
離開那天,張隊⻓特地來送我。
火⻋啟動前,他嘆了口⽓說:
「⾼德明在牢⾥好像得了破傷風,⼈快不行了。他家⾥來信問, 問我們這邊……能不能放棄治療, 給家裡省點醫藥費。」
我沒有回答,這或許就是報應吧。
窗外的⽥野、房屋和熟悉的人影都在⻜快倒退, 陽光透過車窗灑在我⾝上。
過去的⼀切,都被遠遠拋在了⾝後。
爸媽還等著我早點回家慶祝呢。
火車轟隆隆向前駛去,載著我奔向嶄新而光明的未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