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叔跟出來勸我,我沒在意他說了些什麼,卻清楚地聽見父皇責怪母后:「朕說了不要接她回來,你不聽,你看看她,哪還有一點公主模樣?」
是啊,我早已不是那個被眾人護在手心的靈犀公主。
我是走過荊棘,越過山河的顧雪寧,也是睚眥必報的顧雪寧。
可當我以為,自己的心不會再動搖時,陸長舟一襲白衣,長跪在驛館前。
他字字情深泣血,欲將我架在火上烤:「靈犀公主,臣懇求您放過夕月,臣願終身不娶,出家為僧!」
7
「你是不是瘋了?分明是顧夕月先欺負嫂嫂的!」
嘉敏見到跪著的白衣公子,愣了半天,她越想越覺得氣不過,一腳踢翻陸長舟。
京城百姓見趙國第一才子被大梁郡主侮辱,紛紛圍過來。
他們對我指指點點,罵我貪生怕死,賣國求榮。
我抽出大梁侍衛腰間的刀,走向那些百姓,他們一個個被嚇得瞬間閉上了嘴,還有的跪地求饒,愣是將「貪生怕死」四個字演繹得淋漓盡致。
「靈犀公主,是臣的過錯,還請你不要遷怒於旁人。」
陸長舟依然跪著,脊背筆挺,言辭慷慨,一身傲骨。
我冷笑一聲,揮刀砍碎他的束冠,他當眾失儀,於眾目睽睽下披頭散髮。
「陸長舟,你真想出家當和尚的話來我這做什麼?明日宮宴,直接退婚便是。」
「當初說等我的是你,現在背棄我的也是你,竟還眼巴巴地妄想我會成全你,可能嗎?」
「我不要昭和宮了,就直接燒掉。我不要你了,你覺得我會怎麼做呢?」
我從容地丟下刀,毫無眷戀地領著嘉敏回驛館,嘉敏小聲問我:「嫂嫂,他五年前為你遠赴大梁,不惜男扮女裝,為奴為婢,也要留下護你,為何今日要這般讓你難堪?」
「傻丫頭,自然是為了顧夕月啊。」
我輕揉嘉敏發頂以作安撫,微微斂下眼眸。
昨日,我已將這些年顧夕月做過的事一一查清。
當年父皇和母后怕我在大梁受委屈,不惜掏空國庫,一年進供三次,惹來朝臣非議,百官聯名上書請求父皇將外邦事務全權交給皇叔晉王處理,父皇同意後,再難收到我的消息,母后因此思念成疾。
這時,祺貴人帶著三公主顧夕月來看望母后,顧夕月比我小四歲,眉眼之間與我頗為相似,思女心切的母后很喜歡她。
顧夕月也是乖巧的,祺貴人病逝後她便搬進坤寧宮侍奉母后。
恰逢,陸長舟將我委身安南王做妾的消息帶回趙國,父皇、母后不敢相信,皇兄亦擅自做主派他的暗衛來救我,可我沒跟那些暗衛離開,選擇繼續留在安南王府,間接坐實了自己賣國求榮的劣行,顧夕月便趁此契機成功上位。
她為維護父皇不惜與百官吵架,為照料母后親自割腕引血,為救皇兄以身擋箭差點救不回來,為寬慰陸長舟更可自降身份扮作伶人伴其左右……林林總總,都證明她是一個比我更貼心的女兒、妹妹以及愛人。
隨著越來越多關於我叛國的謠言傳入趙國,漸漸地,我成了他們不願提及的恥辱,他們迫不及待地開始寵愛顧夕月。
把昭和宮賜給她,把陸長舟賜給她,把曾經給我的愛,統統都給了她。
而我在大梁掙扎隱忍的五年,卻成了一個一廂情願的笑話。
嘉敏察覺到我的失神,安慰道:「嫂嫂,皇兄明日便能抵達京城,他定會幫你出這口氣的。」
「這件事還真得他出面。」
思及明晚的宮宴,我笑著走進院子。
原來心裡不必再牽掛旁人,連腳步都會變得輕盈。
8
宮宴當日,顧夕月以公主之尊坐在母后身邊,而我的席位被安排在大梁使團一側。
此宴主要是為迎安南王沈連城而設,沈連城執掌大梁邊軍,亦是本次代表大梁與趙國議和的正使,故父皇和大臣們都對他很客氣。
但他向來冷傲,連個笑臉也沒有,一度令場面陷入尷尬。
「安南王,雪寧在梁國多虧有你照拂,本王敬你一杯。」
皇叔試圖用我打破僵局,還真觸動了沈連城。
他側眸看向我,微微眯起眼:「靈犀公主聰慧過人,不需要本王的照拂。」
「安南王,昨日父皇已褫奪了顧雪寧的封號,貶其為庶人,從此趙國再無靈犀公主。」
皇兄冷冷的視線掃向我,當眾宣布我被逐出皇室的消息。
沈連城聽罷不予置評,他饒有興致地晃了晃手中酒杯,將我推向風口浪尖:「雪寧,你看起來好像有話想說。」
我淡定地望著不嫌事大的沈連城:「安南王,咱們不如先談談議和的事,梁王要求趙國嫁一位公主到大梁和親,不知你中意誰?」
沈連城持杯的手一頓,並未接話。
殿中眾人亦面面相覷。
我掌握了主動權,勾唇抬眸望向顧夕月:「皇妹,如今趙國適嫁的公主就剩你一人,你可願赴梁和親?」
顧夕月未曾想這把火會燒到自己身上,氣得滿臉通紅,身體也不由自主地顫抖:「顧雪寧,我與陸長舟已有婚約,怎可再嫁他人?」
「陸長舟?昨日他可是當著全京城百姓的面說他終身不娶、出家為僧呢。」我不屑嗤笑,「還有,當年我赴梁國為質時,不也同他有婚約嗎?怎麼,你捨不得陸長舟?難道兒女私情在你心中比國家大義更重要?」
顧夕月一時語塞,但她很快找到破綻。
「皇姐,你嫁予安南王為妾時,仍是靈犀公主的身份,不正好算是和親了嗎?」
果然扯到了這件事上。
我笑笑,屈指輕叩沈連城的桌面:「事關兩國議和,還請安南王親自澄清一下。」
沈連城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黑著臉站起身,他聲音洪亮,宛如驚雷:「本王與顧雪寧並未成婚,她雖住在安南王府,卻是以謀士的身份。」
9
並未成婚?
謀士?
沈連城說完,空氣凝滯了片刻。
我沒錯過父皇、母后與皇兄錯愕的表情,以及他們眼中那一絲微不可察的心疼和懊悔。
顧夕月明顯是不信的,她不惜公然揭我傷疤:「父皇,兒臣覺得不對。顧雪寧乃質子,她在大梁受盡屈辱,怎會突然變成謀士?」
嘉敏聞言,忍不住開口駁斥:「嫂嫂當年初到大梁,的確被一些拎不清的狗東西欺負,當時她雖然看起來很慘,實則是為了韜光養晦,建立百川坊。兩年後,百川坊遍布大梁,故而皇兄請她入府謀事,本郡主可用性命作保,嫂嫂與皇兄絕非夫妻。」
「嘉敏郡主,那你一口一聲『嫂嫂』又作何解釋?」
顧夕月笑容得意,自以為抓到了嘉敏說謊的證據,卻反被一頓嘲諷。
「說你蠢,你還真蠢。若嫂嫂是皇兄的女人,我應稱她為『皇嫂』而不是『嫂嫂』。」
「還有,你以為這次大梁為何會願意與趙國議和?那都是嫂嫂的功勞。這五年,嫂嫂為保趙國,嘴皮子都磨破了好幾層。」
「偏你們這些人,狼心狗肺、忘恩負義,還心瞎眼盲,活著簡直是浪費糧食,倒不如直接被大梁滅了。」
接二連三的反轉讓顧夕月一時沒反應過來,她張了半天嘴只擠出四個字:「你……你放肆!」
可父皇、母后、皇兄聽到嘉敏不敬的言辭後卻毫無反應,只是對著我呢喃:「寧兒,你這些年到底都經歷了什麼?」
我站起身,雲淡風輕地與他們講述自己如何從妓院逃脫,如何幫別人做織布、刷恭桶,如何在牢中受刑。
「拶刑可比鞭刑疼多了,十指一旦潰爛,我只能像畜生一樣把臉埋進碗里喝米湯,那些米湯可又酸又臭,裡邊還有好些個石子,我總把它想像成母后做的綠豆糖水,慢慢喝下去,可惜石子我咬不碎,還把舌頭割出了血……」
「寧兒,別……別再說了!」
母后失聲痛哭,難以自抑。
父皇與皇兄亦三觀盡碎,思緒翻江倒海。
賣國求榮的顧雪寧,一瞬間變成了自強不息的顧雪寧,怎麼不讓他們揪心自責?
父皇溫和的眼瞳里染上一層自豪:「寧兒,你創立百川坊,開闢趙、梁通商之先河,堪為大功一件,前日為何不說?」
「我想說,是陛下不願意聽。」
父皇尷尬地抽了抽嘴角,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安撫我。
母后抬手拭淚,輕聲呼喚:「寧兒,到母后身邊來……」
我沒看她,緊咬著顧夕月不放:「皇妹,兩國和親,勢在必行,現在正是你為國效力,為父皇分憂的時候。」
「我……可我……」
顧夕月慌亂地向皇兄和父皇投去求助的眼神,但大梁好不容易才同意議和,父皇又怎會因她放棄?
就連前日無條件護著她的皇兄此刻也沒了聲音。
久久未等到想要的回應,顧夕月雙唇緊閉,目光中透露出失望。
過了一會兒,她深吸一口氣,努力平靜下來:「父皇,兒臣願意去和親。」
母后拍了拍她的手背,誇她懂事,轉頭卻向父皇提議:「陛下,寧兒受了這麼多委屈,快復了她的封號吧。」
「不可。」
父皇望向我的眼瞳中滿是欣喜與疼愛。
他又變回了那個想把天上星星摘下來送給我的父親,而我卻已不再是天真的女兒。
「朕要加封雪寧為孝和靈犀公主,重建昭和宮,賜巡城三日,受萬民朝拜。」
10
父皇話音剛落,我的心沉入谷底。
沈連城卻罕見地勾唇淺笑,他重提和親一事:「正好,本王選孝和靈犀公主入梁和親。」
「沈連城,你說什麼?!」皇兄臉色驟冷。
父皇亦頗為不滿:「安南王,雪寧才剛剛回趙,你又要她返梁,叫天下人怎麼看朕?」
可安南王言語依舊直白:「本王只要孝和靈犀公主,若你們不同意,議和就此作罷。」
「作罷就作罷!」
皇兄怒極,一拳砸在桌上。
場面越發緊張起來,我瞥見眼眶含淚的顧夕月欲下跪請旨,搶先一步道:「安南王,要我和親也不是不可,不過聘禮請王爺給足。」
「駿馬三百,牛、羊各一千,黃金十萬兩,另本王做主,再增設兩座邊城作為趙、梁通商的中轉地。不知公主可還滿意?」
父皇與皇兄皆被沈連城的豪氣震住,殿上的趙國大臣們無不歡欣鼓舞。
國庫空虛已久,若有這麼一大筆錢,趙國的國力至少可提升兩層。
我想了想,平靜地答:「請安南王即刻令人把東西送至邊城,清點無誤後,我跟你走。」
沈連城深邃的眸子盯著我,他看出我並不是真心答應和親,但半晌之後還是沉聲應了句「好」。
一時間,大殿里恭賀聲此起彼伏,但我注意到,皇叔和顧夕月的臉色都很難看。
11
宮宴結束,我執意回驛館。
父皇、母后知我心中有氣,便也由著我,只是賜了不少生活器物,恨不得將宮裡的床也搬來給我。
皇兄卻是親自來驛館找我,他從袖子裡掏出一包我幼時愛吃的芙蓉糕,向我道歉:「寧兒,對不起,皇兄不該輕信謠言。」
我打翻他手中糕點:「顧景軒,裝什麼呢?你們這麼做不就是為了保護顧夕月嗎?」
「你們不想她去和親,所以迫不及待地又給了我封號,即便沈連城今日不選我,最後去梁國和親的人也定然會是我。」
我面無表情地說完這段話,顧景軒輕輕晃了晃身子。
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低垂眼睫沉默不語的樣子看起來很是落寞。
他半天才開口:「寧兒,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是哪樣呢?顧景軒,我在大梁五年,你們除了前兩年管過我,後面三年呢?不聞不問,我死了都不知道該找誰來收屍。但凡你們在意我,怎會查不出那些都是謠言?但凡你們愛重我,又豈會棄我如敝屣?」
顧景軒靜靜地聽我發泄,眉間攏聚著難以言說的憂傷。
片刻後,他打開一個錦盒:「寧兒,母后說這是你最喜歡的項鍊,讓我交給你。」
我看了一眼,伸手摩挲著錦盒中的物件,只覺得諷刺:「顧景軒,我不需要你們的補償,我只想要你們得到報應。」
事後嘉敏告訴我,暗處有三撥人在監視我與顧景軒。
一撥是沈連城,一撥是皇叔,而這最後一撥是顧夕月的人。
果然,顧夕月可沒看起來那般天真單純。
12
三日後,皇叔按捺不住尋了個藉口將我請到晉王府。
「雪寧,你可願助皇叔一臂之力?」
「趙國該變天了。」
我歪著腦袋看皇叔,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我為何要與皇叔合作?」
「雪寧,你別小看了顧夕月。」
皇叔親手給我倒了杯茶,他說他曾覺得顧夕月只不過是一個想往上爬的公主,並未過多關注,但僅一年時間,禁軍統領、大監總管、太醫院院判竟都成了她的人。
「祺貴人的死也很蹊蹺,可本王不僅沒查出任何東西,還折了不少人。如今,半個後宮都被顧夕月控制住,她在宮外也有些勢力,或許連保護你父皇、皇兄的龍影衛都被她掌控著。顧夕月不除,咱們想逼宮,恐怕沒那麼容易。」
我低頭沉吟,祺貴人死的時候顧夕月應才十三歲,她竟有魄力和謀略對抗老謀深算的皇叔,這未免也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你再看看這個。」
皇叔拿出一張宣紙,宣紙上畫的是趙國邊境的布防圖。
「這張布防圖極有可能是顧夕月送入大梁的,她不想趙國打勝仗,似怕你歸來。雪寧,你應該很清楚,公主通敵叛國是個什麼下場。」
什麼下場?
不就和我一個下場嗎?
所以,顧夕月當真這麼畏懼我?
13
「皇叔,你想我怎麼做?」
「雪寧,你帶了八十二名高手入京,不如先試試顧夕月的實力。」
皇叔狡黠的眸子盯著我。
我淺淺一笑,原來他早就知曉我帶了人。
如此,一些事也很難再隱瞞下去。
「皇叔,其實安南王給我的聘禮並非那些俗物,而是整個趙國。你若想坐上趙國的龍椅,需先向大梁俯首稱臣。」
皇叔當場愣住,他沒想到我此番回國就是想謀反,更沒想到我早已拋棄了家國。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皇叔無須驚訝,雪寧也不過是忠人之事,行謀士之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