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悅也是有孝心的。」
酒過三巡,氣氛正酣。
我放下酒杯,眼圈忽然就紅了,用一種極度傷感的語氣,幽幽地開了口。
「媽,我最近……總夢見爸爸,他一直提起當年的事情,我想,他是不是有話沒跟我說?是不是……還有什麼事瞞著我?」
喧鬧的包廂瞬間安靜下來。
我媽臉上的笑也淡了。
我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她。
「就是因為這些夢,上周我實在忍不住,去了交警隊,想要看一下他當年的卷宗。」
我媽捏著筷子的手,抖了一下。
「好端端的,看那個幹什麼?都過去那麼久了。」
她的聲音有些發緊。
「我知道過去很久了,您也總說讓我往前看。」
我低下頭,自嘲似的笑了笑。
「可這十年,我沒有一天睡過安穩覺。我總在想,如果那天我沒要塗卡筆,爸爸是不是就不會出事?我甚至不敢用新的塗卡筆,每次考試都用最舊的那支,好像這樣就能贖罪。」
「不過這次翻卷宗,還真讓我發現了些東西。」
我忽然抬起頭,眼神裡帶著困惑和不解。
「媽,您當初不是說,爸爸是為了給我買塗卡筆才出事的嗎?」
「可是……為什麼當年的卷宗上顯示,爸爸出事故的地點,是在城東的水上樂園門口?」
我媽語氣慌亂地找補:
「水上樂園……那,那附近說不定也有文具店呢?你爸他……他可能是順路……」
「是嗎?」
我從包里拿出那疊複印好的事故報告和照片。
「啪」地一聲,甩在桌子中央的轉盤上。
我伸手,緩緩轉動了轉盤。
那張記錄著我爸生命最後瞬間的照片,那攤刺目的血跡,那個融化在地上的冰淇淋……
「你看,這是現場照片。水上樂園門口……哪有什麼文具店啊?」
照片從每一個親戚面前,緩緩划過。
親戚們交換著難以置信的眼神,剛剛還喧鬧的包廂,此刻死一樣寂靜。
我媽死死攥著桌布,指節因為用力而根根泛白。
「張知悅,你到底想幹什麼?」她的聲音尖利起來。
「你爸都走了十年了!你把這些東西翻出來,是想戳我的心窩子嗎?!」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我平靜地看著她,「爸真的是為了給我買塗卡筆出事的嗎?」
我弟再也坐不住了,猛地站起來,一掌拍在桌上。
杯盤都跟著震了一下。
「夠了姐!」他雙眼通紅,指著我吼道,「你非要把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嗎?」
「把這些陳年舊事翻出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讓媽難堪,讓你自己痛快嗎?」
「爸已經走了十年了!十年!你非要讓他死都死得不安寧嗎?」
親戚們面面相覷,想勸又不敢開口。
「讓他不安寧的人,是你,是媽,不是我。」
我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壓過了他的怒吼。
「十年?張家浩,你倒是提醒我了。」
「這十年,你心安理得地當著媽的好兒子,你有沒有哪怕一秒鐘,想過我是怎麼過來的?」
我站起身,一步步逼近他,直視著他躲閃的眼睛。
「我每一次祭拜他,都在心裡跟他說對不起。我告訴他,是我害死了他。」
「我每次考第一名,都覺得是對他的贖罪。我拚命工作,不敢停下,因為我覺得我不配休息。」
「而你呢?你這個被保護得好好的『好兒子』,你心裡的秘密是什麼?」
我死死盯著他,一字一頓地問:
「是那個沒吃到的冰淇淋嗎?」
張家浩踉蹌著後退一步,臉瞬間煞白,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我不再看他,轉頭望向早已面無人色的媽媽。
她看著自己兒子崩潰的樣子,眼裡的怨毒更深了。
「你滿意了?你非要毀了這個家你才甘心是不是!」
「對!我就是騙了你!我就是偏心你弟弟!那又怎麼樣!」
「他當時才多大?他是我兒子!我能眼睜睜看著他被這件事毀了嗎?我能讓他一輩子都活在『是我害死爸爸』的陰影里嗎?」
「所以你就讓我活在陰影里?」我冷冷地反問,「我也是你女兒。」
「你那時已經十八了!你比他懂事!你比他扛得住事!」
她終於撕下了所有偽裝,毫不掩飾地展露了她的偏心。
「你是姐姐!你讓著他一點,為他犧牲一點,不是應該的嗎?!」
「應該的?」
我重複著這三個字,只覺得荒唐透頂。
我緩緩掃過在座的每一位親戚。
他們臉上的表情或震驚,或不知所措。
「各位叔叔阿姨,舅舅舅媽。」
「今天,你們都聽見了。」
「一個母親,為了保護小兒子,親手把『殺人兇手』的罪名,扣在了自己十八歲的女兒頭上,一扣就是十年。」
我頓了頓,目光最後落回我媽那張因憤怒和心虛而扭曲的臉上。
「你們總勸我,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媽都是疼我的。」
「現在你們看到了。」
「手背爛了,她一點都不心疼。」
「因為她要用這塊爛肉,去護著她的手心。」
我說完,包廂里是更漫長的死寂。
終於,一直沉默的二伯母顫抖著開了口。
「大嫂……你……你怎麼能拿這種事撒謊?這可是人命關天的事!」
她這一聲,像是打開了閘門。
之後無數親戚都開了口。
「你讓一個孩子背著這麼大的黑鍋,這是要遭天譴的!你就不怕報應嗎?!」
「難怪上次知悅那麼激動,這事放誰身上不瘋?!」
親戚們你一言我一語,每句話都像一把重錘,狠狠砸在我媽心上。
親戚們的聲討更激烈了。
你一言我一語,句句都是審判。
我媽被這些話砸得徹底癱軟在椅子上,捂著臉,發不出一點聲音。
13
我一紙訴訟將我媽告上了法庭。
既然她偏心不肯將我應得的財產分我。
那我就交給法律所判決。
我媽收到律師函的時候,是張家浩打來的電話。
背景音里,是我媽尖銳的咆哮。
「讓這個畜生,白眼狼,去死!」
張家浩的聲音充滿了疲憊。
「姐,你是不是瘋了?你把媽告上法庭?你知不知道她今天差點氣得心臟病發作!」
我正在敷面膜,聲音透過面膜紙,顯得有些模糊。
「哦,那記得提醒她按時吃藥。」
「還有,以後這種事,讓你媽的律師跟我的律師直接對接。」
「你,或者她,沒資格了。」
我直接掛斷,拉黑。
我以為我媽會消停幾天,等法院傳票。
但我低估了我媽不要臉的程度。
我媽在網上發布了關於我的視頻。
她很聰明,懂得利用輿論,懂得賣慘。
她把我塑造成一個貪得無厭、欺壓弟弟、不孝順的惡毒女兒。
而她,則是那個被女兒逼上絕路的可憐母親。
張家浩甚至給這條視頻投了推廣。
一夜之間,我的手機被打爆,陌生號碼發來成百上千條詛咒簡訊。
微信好友申請列表,全是來罵我被車撞死的。
公司郵箱,塞滿了舉報信。
中午,總監敲了敲我的隔板。
「張知悅,來我辦公室一趟。」
辦公室里,總監遞給我一杯溫水,表情有些為難。
「知悅啊,網上的事,公司都看見了。」
「我們相信你的人品,但是……你也體諒一下公司。」
「現在項目到了關鍵期,不能因為你個人的事情,影響到整個團隊的進度,甚至是我們公司的聲譽。」
他話說得很委婉。
但我聽懂了。
這是在勸退。
「總監,我不會主動離職的。」
「如果公司要辭退我,請按照勞動法,給我 N+1 賠償。」
總監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
「公司現在只是建議你『休假』一段時間,處理好你的家事。」
「等你處理完了,隨時可以回來。」
他說得冠冕堂皇。
所謂的「休假」,不過是無薪的停職。
等我處理完?
黃花菜都涼了。
我扯了扯唇角。
「好啊。」
「那我就『休』個假。」
「正好,我也需要時間,專心打官司。」
14
回到我的公寓。
我打開電腦,登錄某短視頻平台。
我媽哭得梨花帶雨的視頻,還在熱門。
我開始截圖。
錄屏。
整理 ID。
我媽的視頻,那些煽動性的評論,那些辱罵我的私信。
一個一個,分門別類。
然後,將這些文件全部上傳到區塊鏈存證平台。
證據,再也不可篡改。
做完這一切,我撥通了一個電話。
「喂,李律師嗎?我是張知悅。」
「我這裡有一份名單,人數有點多。」
「我要告他們,全部。」
「從視頻的發布者,到每一個用污言穢語對我進行人格侮辱的 ID。」
「對,一個都不能少。」
我看著電腦螢幕上密密麻麻的 ID 列表。
這群鍵盤俠。
他們以為躲在螢幕後面,就可以肆無忌憚地用言語殺人。
他們以為我會被唾沫淹死,會崩潰,會消失。
他們錯了。
15
最終判決下來得很快。
我媽的繼承份額被大幅削減,僅保留法律規定的最低部分。
大部分拆遷款,作為父親的遺產,以及對我長達十年精神傷害的賠償,都判給了我。
剩下的,我媽和我弟平分。
我媽輸了。
她看著我,眼神怨毒,像是要活活吞了我。
她猛地從被告席站起來,指著我嘶吼:
「我白養你了!你這個白眼狼!為了錢,連親媽都告!」
法警上前制止,將她按回座位。
張家浩低著頭,自始至終沒看我一眼。
庭審結束,我走出法院。
我媽追了出來,被張家浩死死拉住。她在我身後尖叫:「張知悅!你會遭報應的!」
我沒有回頭。
我們之間,早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況且誰遭報應還不一定呢!
與此同時,那些曾躲在螢幕後用言語中傷我的人,也陸續收到了法院的傳票和處罰通知。
帶頭造謠的幾個帳號被永久封禁,有人公開道歉,有人承擔了訴訟費和賠償金。
看著私信箱裡那些遲來的「對不起」。
我一條都沒回。
這些道歉太廉價了。
我既不稀罕,也分不清究竟是真心悔過,還是迫於法律壓力的敷衍。
曾經扎在心上的刺,隨著正義的落地慢慢脫落,剩下的疤痕會提醒我永遠警惕人性陰暗面的印記。
16
對了,官司打贏的那天。
上司特意發來消息,語氣比從前熱絡了不少,催著我回去上班。
可我盯著那條消息看了半分鐘,回復了早已寫好的辭職信。
在這段被汙衊纏身的日子裡,我沒閒著,早就找好了更有發展前景的公司職位。
我帶走了所有我親手開發和維護的老客戶。
一個不留。
而那場關於我們家的鬧劇, 在我的「推波助瀾」下,後續的熱度依舊在網上發酵。
我弟張家浩的婚事,理所當然地黃了。
女方家裡嫌我們家名聲太臭。
更重要的是, 張家浩和我媽已經沒有能力全款買下那套作為炫耀資本的大平層了。
分手提得乾脆利落,張家浩, 一蹶不振。
他開始整日地喝酒, 打牌, 渾渾噩噩地混日子。
他的那部分拆遷款,很快就在牌桌上輸得精光。
我媽氣得大病一場。
出院後, 人就變得有些偏執和神經質, 整天在老房子裡罵罵咧咧。
罵我這個白眼狼, 罵那個嫌貧愛富的還沒進門的兒媳婦, 罵我一事無成的弟。
連路過樓下的狗, 沖她叫了兩聲, 都能被她站在窗邊罵上半個小時。
張家浩終於受不了了。
在一個深夜,他捲走了家裡最後一點現金,跑去了外地。
像一條喪家之犬,消失在茫茫人海, 再無音訊。
把我媽一個人扔在了老房子裡。
有一次,我接到一個陌生電話。
是社區打來的。
說我媽幾天沒出門, 鄰居聞到味兒了, 讓我回去看看。
我沉默片刻, 還是答應了回去。
當我找來開鎖師傅打開門時, 一股濃烈到令人作嘔的惡臭,瞬間撲面而來。
客廳一片狼藉, 食物殘渣和垃圾堆得到處都是。
我媽躺在臥室的床上, 一動不動。
我媽, 真的臭了。
由於太久沒人幫她翻身, 她的後背已經生滿了暗紅色的褥瘡。
有些地方, 皮膚已經破潰, 正在流淌著渾濁的膿水。
出於最基本的人道主義,我拿出⼿機撥打了急救電話。
還好,命撿回來了。
但醫⽣說, 因為延誤太久,她下半⾝, 永久性癱瘓了。
沒辦法, 法律規定⼦⼥有贍養義務。
我諮詢了律師, 按照法律許可的最低標準, 每月支付一半的養⽼費用。
另一半, ⾃然是我那個弟弟張家浩的責任。
病床上,我媽的咒罵聲嘶啞而惡毒。
「張知悅!你這個畜⽣!為什麼只給這麼點錢?你是想餓死我嗎?!」
「您不是還有⼀個⼉⼦嗎?」
我微微勾起唇⻆,吐出最誅⼼的話。
「⼿⼼手背都是肉。」
「這孝心,當然也得平分。」
可惜,她聯繫不上她那個好兒⼦。
只能靠我這麼點微薄的養老費度日。
她還想鬧,想找媒體,想去我公司。
可一個癱瘓在床的⽼人, 能有什麼辦法呢?
我已經履行了法律規定的一切義務,⽆可指摘。
意外的是, 之前那隻帝王綠⼿鐲,這段時間行情⼤好,價格直接漲了兩倍。
我找了靠譜的拍賣⾏把它賣了出去。
算是給這段糟⼼的日子添了點意外之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