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氣急敗壞地給醫院打電話。
質問他們為什麼用這麼野蠻的方式對我。
醫生的聲音冷得像冰。
「是您要求我們用一切手段讓她平靜的。」
我用這種方式逼迫醫院把我調回了普通病區。
因為重症區的治療手段讓我媽也跟著不舒服了。
我又見到了陸川。
他瘦了很多,眼神卻依舊明亮。
在一次集體手工課上,我們被分到了一組,製作一個紙房子。
趁著護士不注意,我把我的計劃,用最小的聲音,告訴了他。
他聽完,拿著剪刀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他看著我,眼裡是震驚和不忍。
「夏星,不要……」
「這是唯一的辦法。」我打斷他。
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
「陸川,你不想出去畫畫嗎?不想看看真正的天空嗎?」
「幫我,這是我最後一次求你。」
他看著我眼中深不見底的死寂,猶豫了很久。
最終,還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他不知道,我的計劃里,通往自由的那扇門很窄。
只夠通過我一個人。
8
下一個探視日,天氣很好。
陽光透過鐵窗,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媽穿著一身香奈兒套裝,帶著勝利者的姿態來看我。
我坐在探視窗的另一邊,表現得前所未有的順從和安靜。
「星星,醫生說你最近情況好多了,等再穩定一段時間,媽媽就接你回家。」
她溫柔地說著,感受著我這邊傳來的、被我刻意偽裝的平靜。
我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另一邊,陸川按照我們的計劃,行動了。
他故意在走廊里和一名護工起了衝突,大聲地爭吵起來。
「我沒有病!你們憑什麼關著我!」
他的吼聲吸引了病區里大部分護士和保安的注意。
幾個人立刻衝過去,試圖控制住情緒激動的他。
場面一度非常混亂。
我所在的探視室,門口的守衛也被吸引了過去。
就是現在。
我猛地站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撞開身後那扇並未完全鎖死的門。
守衛被引開時太過匆忙,門鎖只虛虛地轉了半圈。
「哐當!」
門開了。
我媽隔著玻璃,驚恐地瞪大了眼睛,對我尖叫。
「夏星!你幹什麼!回來!」
我沒有回頭。
我扎進混亂的人群,朝著醫院最高的那棟樓,住院部頂樓,狂奔而去。
藥物的副作用讓我的身體很沉重,跑起來跌跌撞撞。
但我腦中的目標,無比清晰。
通往天台的門被鎖著。
我從口袋裡摸出了一根偷偷藏起來的鐵絲。
這是陸川給我的。
我在無數個靠藏藥換來的清醒夜裡,對著自己病房的鎖,練了上百次。
「咔噠。」
一聲輕響,鎖開了。
我推開沉重的鐵門,風瞬間灌了進來。
我走上天台,腳下是整座城市。
高樓林立,車水馬龍。
我從口袋裡拿出另一件東西。
一部破舊的智慧型手機,是我用攢了半個月的零食和一個清潔工換的。
我劃開螢幕,點開一個直播軟體。
信號很差,但足夠了。
我把直播的標題設置成:
「送給媽媽的最後一份禮物」。
我把手機靠在天台的欄杆上,鏡頭對準我自己。
然後,我站上了天台的邊緣。
風吹起我寬大的藍白條紋病號服,獵獵作響。
樓下,響起了刺耳的警笛聲和人群的尖叫。
我看到了。
我媽被人攙扶著,從住院部大樓里跑了出來。
她驚恐地抬起頭,看到了站在天台邊緣的我。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
9
直播間裡的人數在飛速上漲。
無數條評論在螢幕上划過。
「這是在幹嘛?拍電影嗎?」
「天啊!她要跳樓!」
「報警!快報警啊!」
我沒有看那些評論。
我的視線穿透幾十米的高度,死死鎖在樓下那個女人身上。
我的媽媽,劉芸。
我對著鏡頭,也對著她,平靜地開口。
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但通過手機,清晰地傳了出去。
「媽。」
我叫了她一聲。
樓下的她身體一震,似乎想往樓里沖,卻被身邊的人死死拉住。
「你說,你想要我平靜。」
「你說,我的情緒,讓你很痛苦。」
「你說,我的身體,不屬於我一個人。」
我每說一句,腳跟就向後挪動一寸。
腳後跟已經懸空,只有前腳掌還踩在天台的邊緣。
「所以,我決定把我的全部,都送給你。」
「一份最後的禮物。」
我看到她張大了嘴,似乎在撕心裂肺地喊著什麼。
但我聽不見。
風聲太大了。
我對著她,扯出一個笑。
和第一次劃開手臂時,一模一樣。
「媽,你不是想要平靜嗎?」
「我把最極致的平靜,送給你。」
在她絕望的嘶吼里,我張開雙臂,像一隻終於掙脫囚籠的鳥。
向後倒去。
極致的失重感。
耳邊是風的咆哮。
然後,我將死亡本身,連同碎骨的劇痛、內臟破裂的擠壓感,一併打包。
所有的一切,恐懼、疼痛、黑暗、死亡本身……
在萬分之一秒內,通過那根看不見的共感連接,洪水般地盡數湧入了我媽的大腦。
在我意識消散的最後一刻。
我聽見她,或者說,我感覺到她,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穿破雲霄的慘叫。
那是我送給她的,死亡的感覺。
直播的畫面,定格在我墜落的瞬間。
然後,黑屏。
我死了。
但我沒有消散。
我被困住了。
在一個混亂、黑暗、沒有邊界的空間裡。
這裡什麼都沒有,又什麼都有。
尖叫,哭喊,無盡的悔恨。
眼前閃過的,是我一生的片段。
我媽把我的麻辣燙倒進垃圾桶。
她鎖上我的房門。
她冰冷地看著我被穿著白大褂的男人拖走。
她隔著探視窗,對我露出滿意的微笑。
所有被她忽略的,被她自以為是地定義為愛和保護的瞬間。
此刻都變成了無比清晰的畫面,在這裡循環播放。
每一幕,都伴隨著一種靈魂被撕裂的痛苦。
我很快明白過來。
這裡,是我媽的精神世界。
她被我送出的那份「禮物」,徹底擊垮了。
她瘋了。
而我,成了她瘋癲世界裡唯一的囚徒。
我被迫觀看一場遲到了一生的悔恨。
我看到她跪在地上,撿起被她打翻的麻辣燙,機械地塞進嘴裡,一邊哭一邊說:
「不辣,我的星星喜歡吃,一點都不辣。」
我看到她瘋狂地砸著那扇鎖住我的門,把手砸得鮮血淋漓,哭喊著:
「星星,開門,媽媽錯了,你出來啊!」
我看到她衝進精神病院,推開那些醫生和護士,抱著一團空氣,哀求道:
「別動我的女兒,她沒病,她只是有點不開心。」
她一遍又一遍地經歷著那些曾經讓我痛苦的瞬間。
但這一次,痛苦的角色調換了。
共感連接沒有因為我的死亡而消失。
它以一種更詭異的方式,將我的殘魂,和她崩潰的精神,綁在了一起。
我成了她這場永無止境的贖罪儀式里唯一的觀眾。
我看著她被自己的罪孽反覆凌遲,陷入一個由她親手創造的地獄。
我沒有復仇的快感。
也沒有絲毫的憐憫。
我的情緒,好像真的隨著身體的死亡一起死去了。
我只是一個冷漠的旁觀者。
看著這場荒誕的獨角戲。
10
在這個回聲地獄裡,我第一次看到了她的內心。
那些被自私和控制欲層層包裹起來的,最深處的角落。
她確實愛過我。
在我剛出生時,她抱著我,小心翼翼,眼神里是藏不住的珍愛。
我第一次喊媽媽,她激動到掉眼淚。
我畫畫得了獎,她把獎狀貼在牆上最顯眼的地方,向每個親戚炫耀。
那些愛,是真實存在過的。
但從什麼時候開始,它們變質了?
是從我爸和她離婚,她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我身上開始?
還是從她把工作重心放在我身上,生活里只剩下我開始?
我不知道。
我只看見,那份愛被自私、敏感和控制欲扭曲,最終面目全非。
她以為她在用愛澆灌一棵樹,卻不知道她給的不是水,是毒藥。
現在,樹死了。
她才終於在無盡的悔恨中,看清自己犯下的罪。
這份遲到的、排山倒海的母愛,變成了禁錮我靈魂的新牢籠。
我無法掙脫。
因為這份悔恨因我而生,這份愛指向的對象是我。
我們以另一種諷刺的方式,永遠連接在了一起。
偶爾, 我能通過她空洞的眼睛, 看到現實世界。
她變成了一個植物人,躺在高級病房裡。
每天都有護工照顧她的飲食起居。
她不會動,不會說話,只是睜著眼睛, 不停地流淚。
嘴裡偶爾無意識地呢喃。
「星星……好痛……」
「媽媽錯了……」
她的痛苦,她的悔恨,再也無法傳遞給任何人。
除了被困在她精神世界裡的我。
我看著她, 內心毫無波瀾。
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我只是有點厭煩。
這場漫長的贖罪,究竟什麼時候才是個頭?
我累了。
我不想再看了。
陸川出院了。
我通過我媽渾濁的雙眼,看到了他。
他比在醫院時胖了一些, 氣色也好了很多。
他沒有考什麼正經大學,而是開了一家小小的畫室,教孩子們畫畫。
他找到了我媽的病房。
他沒有對護工解釋什麼,只是平靜地說, 他是我生前的朋友。
他沒有說太多安慰的話, 也沒有指責。
他只是從背包里拿出一本畫冊。
那是我留在精神病院的,唯一屬於我的東西。
他坐到病床邊, 把畫冊一頁一頁地翻給我那毫無反應的母親看。
第一頁, 是灰色的高牆, 牆角有一株努力生長的小草。
第二頁,是帶著鐵窗的房間, 窗外有一彎月牙。
第三頁, 是無數雙麻木的眼睛,只有一雙還望著遠方。
……
畫上全是各種各樣的天空。
被分割的天空, 陰雲密布的天空, 下著雨的天空。
但每一幅畫的角落,都有一隻小小的, 想要掙脫的飛鳥。
那是被囚禁的我,對⾃由最純粹的, 也是最絕望的嚮往。
陸川翻得很慢, 很認真。
直到最後⼀頁。
那⼀⻚上,沒有高牆,沒有鐵窗,沒有牢籠。
只有⼀片廣闊⽆垠的, 湛藍的天空。
天空上, 畫滿了⾦色的太陽,溫暖而明亮。
一隻⻜鳥, 正向著那些太陽, 展翅高⻜。
當那滿是太陽的畫紙,映⼊我媽空洞的瞳孔時。
她那混亂、黑暗、充斥著尖叫的精神世界, 第一次照進了⼀束光。
溫暖的光碟機散了所有濃霧。
她渾濁的眼睛裡突然流下了⼀行清淚。
不同於以往任何一次。
這一次的眼淚是平靜的。
然後病房⾥響起了心電監護儀刺耳的警報聲。
螢幕上,那條起伏的線, 變成了一條直線。
共感連接,在這⼀刻,徹底斷開了。
我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輕鬆。
禁錮著我靈魂的枷鎖碎了。
我的意識開始變得輕盈向上漂浮。
消散前的最後一刻, 我看到陸川站在窗邊,陽光落在他身上。
他看著那張變成直線的⼼電圖, 淚流滿⾯。
我對他無聲地說了⼀句。
「謝謝。」
然後,我微笑著轉⾝⾛向了那片畫里的天空。
那裡,陽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