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她回答,「我怎麼有機會來這樣的地方?」 
看來還沒人帶她來過這裡。 
雖然不知道之後是誰帶她來了這裡,但我現在要搶先一步了。
我熄了火,戴上墨鏡,豪橫地一揮手。 
「走,下車。」
周五晚上的遊樂場人潮湧動。
因為臨近周末,身邊不乏家長帶著小孩出來玩的。   
許多小孩一手牽爸一手牽媽,在中間蹦蹦跳跳,像只小麻雀。 
柳鷺不自覺地被吸引了目光。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把手伸給她。 
她迅速板起臉:「......做什麼?」
我理所當然地回道:「你不是想牽?」 
她加快步子,較勁一般走到前面。 
「誰想牽!狗才想牽!」她故作不在意地否認道,「我又不是小孩!」   
我笑眯眯地道:「只有小孩才會強調自己不是小孩呢。」 
「......你!」 
「好啦,」我像順炸毛的小貓一樣,拍了拍她的後背,自顧自地牽過了她的手,「這裡人多,牽好我,別走散了。」 
柳鷺張了張口,似乎想要說什麼,最後卻還是咬咬牙,咽了回去。 
她沒有掙開我的手。
我們像未來的無數次一樣,自然地緊扣雙手,走進了燈火通明的遊樂場。
現在是晚秋,夜風有些涼,遊樂場中的氣氛卻十分火熱。   
孩子們的尖叫響徹雲霄,出乎我意料的是,柳鷺非常不喜歡刺激的項目。 
明明未來的她最喜歡挑戰極限運動,能把環球影城最刺激的過山車玩三遍。 
現在的她,卻看著一干古早的大擺錘、空中飛人連連後退。
在和我一起勉強嘗試了一次過山車後,柳鷺臉色慘白,說什麼也不願意再去類似的項目了。 
無奈,我只能陪著她坐在一旁的長椅上。 
時節入秋,夜風涼爽,柳鷺亂糟糟的頭髮似乎也顯得柔順起來。
我納悶道:「不應該啊,未來的你最喜歡玩刺激的東西了。」   
柳鷺低著頭,慢吞吞地。 
「有沒有可能,你找錯了人?」 
我被她氣笑了:「我找錯我最好的朋友?你在開玩笑嗎?」 
「也許這世上不止一個柳鷺。」
「但我的柳鷺只有你一個呀,」我不明所以地望著她,「你在擔心什麼?」
柳鷺盯著我,被劉海遮得七七八八的眼睛忽閃撲朔。 
風吹拂樹葉,發出簌簌的響聲。   
很久,柳鷺都只是低著頭。 
隨後,我聽見她很輕的聲音。 
「我從來不知道,我原來可以有朋友;也不知道,有朋友原來是這麼開心的事。」 
「放心吧,你以後還會有更多朋友,」我笑眯眯地說,「感動了?那叫聲姐姐來聽聽。」
柳鷺迅速別過頭,語氣梆硬:「不要。」
「哎呀,叫一下嘛。」
「不要。」   
「沒勁。」 
我撇撇嘴,將她從椅子上拉起來。 
「走,繼續,」我笑著道,「今晚還長著呢。」
7 
我陪著柳鷺在遊樂園玩了一整晚。 
打氣槍、碰碰車、套圈,還有遊樂場標配的旋轉木馬。 
遊樂園熄燈的瞬間,仿佛一場夢境被按下了停止鍵,柳鷺的眼神也隨之黯淡。
我望著暗下的燈和柳鷺,心裡止不住地遺憾。
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和她一起去遊樂場了。
好可惜。
好不放心。
我站在微涼的夜風中,心裡忽然升起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此時此刻,我與柳鷺仿佛站在了一條時間線的兩端。
其中隔著的,是我們之間所有對我而言已經發生、對她而言尚未發生的回憶。
對她來說,她還將遇見我許多次,與我笑鬧著度過很長一段人生。
但對我來說,這已經是終點。
回程的時候,柳鷺懷裡抱滿了各式各樣我替她贏來的玩具,一路上都不發一言。
直到上了車,開回那個熟悉的小縣城,我才問:「送你回哪兒?」
柳鷺猶豫了幾秒,說:「香格里拉。」
我動作一滯,瞥了她一眼。
每個地方几乎都會有一個樓盤叫類似的名字。
在這個年代,這幾乎是富人區的代名詞。
柳鷺家顯然不在香格里拉,但我沒有戳穿她,而是裝作不知道,讓她給我指路。
很快,富麗堂皇的歐式小區大門浮現在眼前,我停下了車。
柳鷺學著我之前做過的模樣,順利打開了車門,一隻腳踩在了外邊兒的水泥地面。
我說:「東西太多不好拿,我送你?」
「不用了,」她頓了頓,「你已經幫我夠多了。」
我點點頭,沒再堅持:「那我明天早上來接你。」
她猛地望向我。
「......明天早上,你還會來?」
「會啊,」我沖她擺擺手,「晚安,明天見。」
柳鷺怔怔地望著我,許久,她再次低下了頭。
「你不用再來了,」她忽地道,「未來你不會見到我。很快,我就不會活在這個世界上了。」
8
我緩緩地擰起眉:「這是什麼意思?」
「就是你想的那țŭₐ個意思。」柳鷺回答。
她甩下這句話,轉過了身,似乎十分固執地想要將我隔絕。
我連忙下了車。
「等等,鷺鷺,」我喊道,「聽我說,我只有三天時間。」
柳鷺聞言果然停了下來。
她回頭看著我,道:「三天?」
「對,三天,」我說,「所以,不管你有什麼想法,都陪我過完這三天,好嗎?」
柳鷺顯得很猶豫。
我伸出雙手,用力抓住了她的手。
「算我求你的,好不好嘛?」我撒嬌道,「你如果真那麼想,也不差這三天呀。」
在未來,我這招對柳鷺屢試不爽。
這招果然奏效。
柳鷺垂眼望著我的手,隨後淡淡地將臉撇開。
「知道了,」她低聲妥協,「那就三天。」
9
其實我多少知道發生了些什麼。
儘管柳鷺從來沒對我說太多。
長大後,柳鷺有一段時間和我住在一起。
我們擠一個出租屋,吃同一份飯,睡同一張床。
偶爾她做夢的時候,會語氣驚慌地說幾句夢話,大概是讓他們放過她。
我一直裝作不知道。
她的手上有深深淺淺的刀痕,她對我說,是以前去荊棘地里ṱû⁸幹活擦的。
但荊棘割不出那樣深那樣密的痕跡。
曾經的柳鷺,一定絕望極了。
她染古怪的頭髮,大概也是天真地覺得,那樣能夠嚇退欺負她的人,保護她自己。
一個人的時候,她是怎麼度過的?
被親人忽視,被同學欺凌,她該有多難過?
眼前的柳鷺獨自走進了小區。
而我將車開出一個拐角,又悄悄走了回來。
隔著昏黃的路燈,我遠遠望著柳鷺從華麗的小區離開,從岔路口轉頭去了反方向。
——一片黑暗的、零散的舊樓。
那甚至不能被稱作一個小區。
她不該以為那樣拙劣的謊言能瞞住我。
或許,她根本知道我知道一切。
但我選擇尊重她,也尊重她用於掩蓋傷口的謊言。
10
第二天一早,我如約出現在「香格里拉」小區門口。
柳鷺看見我的車,躊躇了一下,隨即朝我走了過來,坐上了我的副駕。
我從后座拿過給她準備的兩個大肉包、一個茶葉蛋和一瓶溫牛奶遞給她。
她接過去,有些遲疑地問:「是不是太多了?」
「你長身體呢,多吃點,」我答,「昨天回去還好嗎?有沒有挨罵?」
柳鷺搖了搖頭,隨即苦笑著道:「我說了,沒人在乎我的。」
「沒挨罵就好,」我說,「你慢慢吃,我送你去學校。」
她卻忽地道:「我不想去學校。」
「那你想去哪兒?」
「都行,」她轉頭望著我,語氣不安地微顫,「......只要不去學校。」
我注視了她一會兒,確定她是認真的,隨即將車停了下來。
「你班主任電話是多少?」
「你想做什麼?」
「請假啊,妹妹,」我無奈地按著手機,「總不能讓你被記過吧!」
我很容易就向柳鷺的班主任報備好了一切。
——順帶還ťû⁴旁敲側擊地告知了一下柳鷺在學校受欺負的事。
柳鷺坐在我身邊,眉頭微微擰起來,顯然沒想到我會說這些。
等我掛了電話,她說:「老師不會管的。」
「你怎麼知道?」
「我說過,」她回答,「沒用。」
「一次沒用就說兩次,兩次沒用就說三次,這個老師不理,你就跑去校長室,」我耐心地道,「再不行,你就跑去教育局,把事情鬧得越大越好。」
她眼神忽閃:「......哪有你這樣教小孩的?」
「你不要覺得這樣丟人,你是在保護你自己,應該覺得丟人的是他們。」
柳鷺問:「那要是還沒用呢?」
「你先做了再說,不要預設失敗。要是還沒用......那你也打咯,他們怎麼欺負你,你就怎麼欺負回去。不管你用什麼方法,總之讓他們付出代價。有了代價,人就不會輕易行動,知道了嗎?」
柳鷺似懂非懂地點頭,顯得很乖巧。
我伸手揉了揉她的一頭殺馬特頭髮,揉到最後,不由「嘖」了一聲。
「受不了了,我必須帶你去剪個頭。相信我,你以後絕對不想回憶起自己這個樣子。」
11
我找了一家門頭看起來老舊且靠譜的理髮店,帶柳鷺走了進去。
裡面的理髮師兼老闆只有一位,是個留著新潮短髮的姐姐。
看見柳鷺的一瞬間,她挑起眉,露出尊重但不理解的神色。
我將柳鷺按在椅子上,對理髮師道:「交給你了。」
一小時後,我總算看見了一個更為熟悉的柳鷺。
原本亂蓬蓬的頭髮變得順滑,顏色也變得更為柔和。
理髮師頗為驕傲地說:「知道你們學生查得嚴,我特別給你的發色做了處理。在暗處是黑色,在陽光下就是紅色,很漂亮喔!」
柳鷺看著鏡子裡的自己,眼神仍然怯怯的,似乎有些不敢相信。
劉海被剪短,露出一雙清秀的眼睛。
我將手放在她肩上,拍了拍。
「看起來舒服多了。」
等走出了理髮店,柳鷺忽地問:「為什麼?」
我反問:「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要幫我做這些?」
「你這人很奇怪啊,」我說,「我帶我閨蜜剪個頭髮是什麼很奇怪的事嗎?需要理由嗎?」
柳鷺陷入沉默。
「那未來的我在做什麼?」她問,「是她讓你來勸我的嗎?」
「那倒不是......」
我有點心虛。
未來的柳鷺,恐怕這時候剛剛趕回家,正因為我的死崩潰大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