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說我因為嫉妒,謀殺了一位天才畫家。
他們錯了。
我殺她,是因為二十年前,我們的老師對我說:
「你技巧精準,但毫無靈魂。」
這句話殺了我第一次。
直到今天,在法庭上——
他又殺了我第二次。
01
空氣是凝固的琥珀,而我是其中一隻被封存的、醜陋的昆蟲。
法官高高在上的桌案,陪審團成員們審視而茫然的臉,律師們翻閱卷宗發出的細微沙沙聲——
所有這些都隔著一層厚厚的、令人窒息的玻璃。
我能看見他們的嘴在動,聲音卻延遲了幾秒才鑽進我的耳朵,變得模糊而扭曲。
「……法官大人,各位陪審員,本案並非一樁簡單的謀殺。」
檢察官的聲音像一把冰冷而精準的手術刀,率先劃破了這層玻璃。
它冷硬,不帶一絲情感,每一個字都重重砸在寂靜的空氣里,激起幾乎可見的漣漪。
「它源於長達十數年的嫉妒、偏執,以及對一位剛剛為國家贏得至高榮譽的藝術家的殘忍剝奪……」
「藝術家」。
這個詞讓我的指尖無意識地抽搐了一下。
我能感覺到它們。
身後,媒體席那邊,無數道目光像熾熱的探照燈,聚焦在我背上,試圖燒穿我這身廉價的囚服,剖析我這具他們口中「卑劣而毀滅性」的靈魂。
閃光燈猛地亮起,又熄滅,像一聲聲短促而刺耳的驚嘆,捕捉著我臉上此刻恐怕只有麻木的表情。
聽眾席上是更沉重的注視,混合著好奇、恐懼,或許還有一絲未能說出口的快意——看啊,就是這個女人,毀了我們的天才。
我盡力讓自己變成一塊石頭,一截枯木,沒有反應,就能少受一點傷害。
檢察官還在繼續。
他用一種平鋪直敘卻極具煽動力的語言,描繪著蘇娜——她的才華橫溢,她的未來無量,她如同流星般絢爛卻驟然隕落的悲劇。
他講述她獲得的那個獎項,那個我連名字都不敢再想起的至高榮譽。
然後,他的話語轉向我,變得尖銳而充滿譴責,勾勒出一個因嫉妒而心理扭曲、處心積慮最終狠下殺手的女人形象。
他說得對嗎?
或許吧。
但我聽著,只覺得異常疏離。
仿佛他是在講述另一個與我無關的故事,審判另一個陌生的人。
我的手下意識地互相蜷縮,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粗糙的布料摩擦著皮膚。
忽然,一股極其微弱、若有似無的氣味鑽入我的鼻腔。
不是法庭里灰塵與消毒水混合的味道,也不是身邊法警身上傳來的淡淡制服氣味。
是松節油。
那股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帶著點刺鼻又奇異地讓人安心的松節油的氣味,混雜著亞麻仁油的醇厚……
它像一條無形的線,猛地勒緊我的心臟,然後粗暴地一拽——
瞬間,眼前莊嚴肅穆的法庭景象開始模糊、晃動、褪色。
那氣味蠻橫地把我拽回了二十年前。
那間充滿陽光和希望,也最終徹底粉碎了我的畫室。
02
空氣里永遠漂浮著細小的鉛筆屑,像金色的塵埃,在光柱里緩慢旋轉。
油畫顏料濃烈而好聞的氣味,松節油淡淡的刺鼻感,還有舊畫布的纖維味道,它們混合成一種獨一無二的、令人心安的氣息。
這裡是我的聖殿。
而陳老師,就是這座聖殿里的神。
他那時還年輕,穿著沾滿顏料的寬大罩衫,身形瘦削,眼神銳利得像鷹。
他在一排排畫架間踱步,偶爾停下,手指點在某處,說出的話能讓我們這些學生琢磨好幾天。
他的表揚吝嗇而珍貴,一句「這裡感覺不錯」足以讓我竊喜一整周,恨不得把那張得了誇獎的速寫裱起來。
我將他的每一句肯定都偷偷收藏起來,像囤積寶藏的龍,那是支撐我全部自信的基石。
我那麼痴迷畫畫。可以不吃不喝,在畫板前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反覆勾勒一條線條,調配一種顏色。
指尖被鉛筆磨出薄繭,袖口永遠蹭著炭灰。
我的夢想巨大而清晰——
我要成為偉大的藝術家,像陳老師那樣,不,要比他更厲害。
我把這個夢想畫在了每一張素描、每一幅練習稿里。
陳老師教學極其嚴格。
他會毫不留情地指出結構錯誤、色彩髒污。
偶爾,他也會對一些同學說出比較尖銳的評語,「死板」、「不動腦子」、「匠氣」。
當時我只覺得,那是嚴師出高徒的表現,是對藝術至高無上的虔誠。
他對表現出色的學生,也確實從不吝嗇誇獎。
我以為,只要我足夠努力,總有一天,我會成為他口中那個「有靈氣」、「感覺好」的學生。
那一天,是畢業前的最後一次單獨點評,也是我以為的「總有一天」。
對於我們這些即將踏上藝考之路的學生來說,他的評價近乎預言。
一句肯定能讓我們信心百倍地沖向夢想的獨木橋,而一句否定……
我抱著我準備了數月、自以為最好的作品,心臟跳得像要從喉嚨里蹦出來。
畫室里只有我們兩人。
陽光很好,安靜得能聽到灰塵落下的聲音。
他站在我的畫前,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心中的期待和興奮,一點點被漫長的沉默熬煮成不安和恐懼。
他終於轉過身,臉上沒有我熟悉的任何表情,只有一種冰冷的審視。
「林曉,」他開口,聲音平直,沒有任何波瀾,「技巧精準,但毫無靈魂。」
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停滯了。
我愣愣地看著他,大腦無法處理這句話的含義。
然後,他給出了最終的判決。
「你吃不了這碗飯。」
輕飄飄的七個字。
像一把燒紅的巨刃,瞬間劈開了我的世界。
所有的陽光、色彩、夢想、希望……剎那間灰飛煙滅。
聲音消失了,光線暗淡了,只剩下那句話,像冰冷的鐵鏈,一圈圈纏裹住我,把我拖入徹骨寒冷的深淵。
那句話,斬斷的不是我報名的資格,而是我敢去報名的所有勇氣和信念。
那不是評價。
是判決。
是對我過去所有努力的全盤否定,對我未來所有可能的徹底絞殺。
我看著他的嘴,看著他那張曾經被我視為神諭來源的臉,第一次感到了一種近乎毀滅性的陌生和恐怖。
世界,在我眼前,徹底失去了顏色。
03
那股松節油的氣味驟然消散。
耳邊嗡嗡的議論聲、檢察官冷硬的話語、法官敲擊法槌的輕響——
所有法庭的噪音猛地回流,將我從二十年前那個陽光破碎的畫室,粗暴地拽回此刻冰冷堅硬的被告席。
「……因此,被告的犯罪行為,是處心積慮、冷酷無情的!」
檢察官的話音落下,他轉向法官席,微微頷首,然後像是舞台上的演員完成了一段重要獨白,將目光投向了他的助手。
助手站起身,將一個透明的證物袋呈遞上去。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停滯了。
袋子裡,安靜地躺著一把調色刀。
鋼製的刀身,木質的握柄,因為長期使用,邊緣已經被手掌磨得光滑,甚至有些發黑。
刀尖處,隱約能看到一點已經凝固發暗的痕跡,像是不祥的銹跡,又像是……
「法官大人,陪審團各位,」檢察官的聲音再次響起,清晰地穿透凝固的空氣,「這是被告用於殺害受害者蘇娜女士的兇器。一把再普通不過的調色刀。」
「嘩——」
媒體區瞬間炸開一陣壓抑不住的低呼,緊接著是快門瘋狂閃爍的咔嚓聲,白光像驟雨一樣打在我臉上,試圖捕捉我每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
我能感覺到身後聽眾席投來的目光變得更具穿透力,混合著恐懼、厭惡和一種獵奇般的興奮。
陪審團成員們的表情也變了。
先前或許還有幾分探究和中立,此刻,他們的目光齊刷刷地落在我身上,變得銳利、冰冷,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反感和譴責。
那目光仿佛有重量,壓得我幾乎抬不起頭。
我死死盯著那把調色刀。
它曾經是我最親密的夥伴,是我手指的延伸。
我用它混合過無數種色彩,刮抹過無數張畫布,試圖將腦子裡那些混沌的、熱烈的、無法言說的感覺,一點點摳出來,呈現在世人面前。
我熟悉它每一寸的弧度,熟悉它握在手裡的重量和溫度。
可現在,它被裝在這個冰冷的塑料袋裡,成了一個編號,一件證據,我罪行的鐵證。
它不再與創造有關。
它只代表著毀滅。我的毀滅,和蘇娜的毀滅。
一股尖銳的、物是人非的刺痛感猛地攫住心臟,幾乎讓我喘不過氣。
它靜靜地躺在那裡,卻無聲地講述著一個關於夢想如何腐爛、熱愛如何變成仇恨、工具如何變成兇器的故事。
而我,是這個故事裡唯一的、也無法辯駁的註腳。
04
法庭上那把冰冷的調色刀,在我眼前慢慢虛化,它引出的回憶,不再是二十年前的畫室,而是那之後漫長、灰暗、令人窒息的十年。
我被那句判決推下了懸崖。
沒有復讀,沒有掙扎,我像個被抽走了所有骨頭的軟體動物,順從地接受了「我吃不了這碗飯」的命運。
我把所有的畫具、素描本,連同那個破碎的夢想,一起塞進一個破舊的紙箱,扔進了儲藏室的最深處,仿佛那是什麼見不得光的穢物。
生活變成了另一種顏色。
不再是畫布上斑斕的油彩,而是複印機慘白的亮光,是 Excel 表格里無盡的灰色格子,是出租屋窗外永遠蒙著一層灰的天空。
我找到了一份文員的工作,瑣碎、重複,不需要任何「靈魂」。
同事們談論著家長里短、打折商品,那些聲音像背景噪音一樣在我耳邊嗡嗡作響,我無法融入,也不想融入。
我變得孤僻。
下班就回家,拉上窗簾,在昏暗裡看一些不用動腦的電視節目,或者乾脆對著牆壁發獃。
日子像一潭死水,扔進石子也激不起半點漣漪。
偶爾手指會無意識地在大腿上勾勒線條,等反應過來,又會像被燙到一樣猛地停下,心裡湧起一陣尖銳的羞恥和自我厭棄。
我以為我已經麻木了,把自己封閉得很好。
但蘇娜的消息,總是像一根根細針,精準地找到我堡壘的縫隙,扎進來。
有時是偶爾刷到的朋友圈,共同的朋友點贊了她的畫展邀請函,九宮格照片里,她站在燈光璀璨的展廳中央,笑容自信,周圍是讚美和鮮花。我會像被蟄了一樣迅速划走,但那個畫面已經刻在了腦子裡。
有時是路過報刊亭,本地藝術雜誌的封面赫然是她的臉,標題寫著「畫壇新銳蘇娜:用色彩對話靈魂」。我會下意識地停下腳步,又強迫自己快步走開,像是逃離什麼髒東西。
後來,她越來越成功。
考上頂級美院的新聞,我第一次是從我媽那裡聽說的。
「哎,你看人家蘇娜,就是當年畫室那個女孩子吧?真有出息,你陳老師該高興壞了……」
電話那頭的聲音滿是羨慕,而我這邊,只有沉默,和喉嚨里堵著的、無法言說的苦澀。
每一次聽到她的消息,都像是在我從未癒合的、潰爛的傷口上,又撒上了一把鹽。
那鹽名叫「本可能是我」。
我開始不可抑制地想像,如果當年陳老師沒有對我說那句話,如果我也去了美院,現在站在聚光燈下、被鮮花和掌聲包圍的人,會不會是我?
這個念頭像藤蔓一樣纏繞著我,日夜不休。
恨意,在那片貧瘠的心裡,悄無聲息地埋下了種子。
我恨蘇娜,她的成功照見了我的失敗。
我更恨陳老師,他輕飄飄的一句話,就隨手碾碎了我的人生。
但我從沒想過要做什麼。
恨意只是我灰暗生活里一點病態的背景音,我習慣了與它共存。
直到那一天。
05
那是一個和無數個過去一樣平庸的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