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那裡,喘著粗氣,看著眼前的一切。
狂怒像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無邊無際的、冰冷的空虛。
手指沾上了粘稠的、不屬於我的東西。
沒有解脫,沒有快意,什麼都沒有。
只有一片巨大的、荒蕪的虛無。
我的目光掃過工作檯,落在了那座造型別致的金藝獎盃上。
它在那裡,閃爍著冰冷而嘲諷的光。
我走過去,拿起它。很沉。
然後,我像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地從那扇窗戶離開,融入了外面的夜色。
身後,只留下了一片死寂的舞台,和一場剛剛落幕的、無人知曉的悲劇。
08
那座金藝獎盃冰冷的觸感似乎還烙在我的指尖,夜街的死寂仿佛仍堵在我的耳朵里。
但下一秒,法官清晰的嗓音像一把利刃,切斷了那令人窒息的回憶。
「控辯雙方陳述完畢。現在,請辯方傳喚下一位證人。」
我的律師整理了一下文件,站起身。
法庭里所有的目光,包括我空洞的眼神,都聚焦在他身上。
媒體記者們調整著錄音筆,陪審員們坐直了身體。
「法官大人,我方請求傳喚陳國安先生出庭作證。」
陳國安。
這個名字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死寂的心湖裡,勉強激起了一絲微弱的漣漪。
旁聽席響起一陣壓抑不住的騷動,低語聲像潮水般蔓延開來。
陳老師?那個傳說中的陳老師?他竟然來了?
沉重的側門被法警推開。
一個身影,在法警的陪同下,蹣跚地走了進來。
那一刻,我幾乎無法呼吸。
時間在他身上刻下了過於殘酷的痕跡。
記憶里那個瘦削精幹、眼神銳利、穿著沾滿顏料罩衫的權威形象,徹底碎裂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白髮蒼蒼、脊背佝僂的老人。
他穿著不合身的舊西裝,顯得格外瘦小脆弱。
他的步伐緩慢而不穩,需要微微依靠著法警的手臂。
他臉上布滿了深深的皺紋,眼神渾濁,帶著老年人特有的茫然和一點怯意。
他看起來……那麼普通,那麼渺小,甚至有些可憐。
這就是那個一句話就能決定學生生死的「神」嗎?
這就是那個我恨了十幾年、最終將我推入深淵的根源嗎?
巨大的荒謬感席捲了我。
他被引導到證人席上,小心翼翼地坐下,仿佛生怕碰壞了什麼。
他抬起渾濁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地看了看法官,又看了看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手指無意識地絞在一起。
我和法庭里的每一個人一樣,目光死死地釘在他身上。
心臟在胸腔里突然開始失序地狂跳,撞得肋骨生疼,一股冰冷的緊張感順著脊椎爬升。
我在期待什麼?
期待他認出我?期待他記得那句話?期待他面露愧疚,當眾懺悔,承認他當年毀了一個女孩的一生?
還是……在恐懼?
恐懼他根本不記得我?恐懼我那沉重如山的恨意,在他看來輕如鴻毛?
十幾年來的執念,在此刻擰成一股巨大的、混亂的漩渦,幾乎要將我所剩無幾的理智徹底吞噬。
他來了。
這場悲劇的起點,終於站在了終點站的法庭上。
答案,似乎就在他下一句開口之間。
而我,屏住了呼吸。
09
法庭里靜得能聽到空氣流動的聲音。
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個瘦小蒼老的證人身上,等待著他開啟一個塵封多年的真相。
我的律師用儘可能溫和的語氣引導他,像是怕驚擾到一個易碎的夢境。
「陳老先生,您是否還記得您的一位學生,名叫林曉?」他指了指被告席上的我,「就是這位。」
陳老師費力地抬起眼皮,渾濁的目光越過鏡片,緩緩地投向我。
他看了很久,眉頭因為努力回憶而緊緊皺起,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了。
時間一秒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
我的心跳聲在絕對的寂靜中如同擂鼓。
終於,他混沌的眼神里似乎閃過一絲微弱的亮光,像是終於從記憶的深海打撈起一點模糊的碎片。
「哦……林曉?」他喃喃地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語氣裡帶著老年人特有的不確定和絮叨,「有點印象……好像是個……挺用功的小姑娘,畫的……挺工整。」
我的呼吸驟然屏住。
他記得!
「那麼,」律師小心翼翼地繼續,仿佛在接近一顆地雷,「您是否還記得,當年畢業前,您對她的一幅畫作,有過一句……比較深刻的評價?關於……靈魂?」
「靈魂?」陳老師重複了一遍這個詞,臉上露出一絲老年人特有的、對久遠記憶的困惑。
然後,像是生鏽的齒輪終於卡對了位置,他恍然地「哦——」了一聲,長長地拖著一個尾音。
「那句話啊……『沒靈魂』那個?」他甚至還像是覺得有點好笑般地搖了搖頭,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昨天的天氣,「哎呦,這話說的……我對很多有點靈氣、但又顯得太拘謹的孩子,都說過類似的。」
旁聽席里響起一陣極其壓抑的倒抽冷氣聲,但很快又死寂下去,所有人都不敢錯過接下來的每一個字。
他卻渾然不覺,繼續用那絮絮叨叨、略帶沙啞的嗓音,理所當然地解釋著,仿佛在傳授什麼金科玉律:
「搞藝術這行當,光有手上技術不行,心性得更強,臉皮得夠厚。一點點批評都扛不住,玻璃心,那說明本來就不適合吃這碗飯嘛,早早轉行是好事。」
他攤了攤枯瘦的手,一副再自然不過的樣子。
「這叫篩選。大浪淘沙,能頂著所有質疑和否定堅持下去的,才是真金。受不了的,早晚也得被淘汰。」
「篩選……」我的律師下意識地重複了一句,聲音有些發乾。
「對啊,篩選。」陳老師確認道,他似乎終於完全想起了我這個人,目光再次落在我臉上。那目光里沒有愧疚,沒有憐憫,甚至沒有多少具體的回憶,只有一種老年人對無關緊要往事的模糊印象,以及一絲或許真誠的、但卻無比殘忍的惋惜:
「你……你就是那個小姑娘吧?後來……沒再畫了吧?」
他微微嘆了口氣,那嘆息輕飄飄的,卻像一座山壓垮了我僅存的世界。
「可惜了…那時候看你底子還是不錯的…哎,人老了,教過的學生一茬接一茬,那麼多名字和臉,哪裡還記得清咯……」
「轟——!」
我感覺不到法庭的地板了,感覺不到身體了。
整個世界的聲音被瞬間抽離,變成一片絕對的真空。
我的血液似乎凝固了,四肢冰冷僵硬。
篩選……淘汰……記不清了……
每一個詞都像一把鈍刀,在我心裡反覆切割,卻又感覺不到疼痛,只有一種徹底的、無邊無際的虛無。
我十幾年的痛苦,我暗無天日的人生,我蝕骨焚心的嫉妒,我處心積慮的謀劃,我沾滿鮮血的雙手,我賭上一切、毀滅一切的罪孽……
原來,輕飄飄的,不值一提。
原來,只是一場……篩選測試?
一句他對無數人說過的、隨手拋出的、甚至轉身即忘的……廢話?
我所構建的整個仇恨宇宙,我賴以生存的全部意義,在這一刻,在他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話里,徹底崩塌、湮滅,成了一個巨大、荒誕、足以讓人瘋癲的笑話!
「呵……」
一聲怪異的氣音從我喉嚨里擠出來,不像笑,也不像哭。
緊接著,更多的聲音不受控制地湧出來,破碎,尖利,扭曲。
我在笑,瘋狂地笑,眼淚卻洶湧地奔流而出。
我笑得渾身顫抖,笑得蜷縮起來,笑得用手死死捂住臉,指甲幾乎要摳進臉頰的皮肉里。
「哈哈哈……篩選……哈哈哈……淘汰……記不清了……哈哈哈……」
法庭徹底炸開了鍋!
媒體區的驚呼和快門聲如海嘯般爆發。
旁聽席上的人們震驚地站起,交頭接耳,指著狀若瘋癲的我。
法官用力敲著法槌,高喊「肅靜!」。
檢察官張著嘴,一臉錯愕地看著我又看看陳老師,顯然這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期。
我的律師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法警衝上來想要按住劇烈顫抖、狂笑不止的我。
而我,只是在一片混亂和喧囂中,透過模糊的淚眼,看著那個一臉茫然、似乎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甚至被我嚇到了的老人。
我的笑聲越來越大,越來越悽厲,最後變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哭,混合著無法拼湊的詞語:
「靈魂……我的靈魂……哈哈哈……笑話……全都是笑話……啊——!!!」
整個世界天旋地轉,最終陷入一片黑暗的、毫無意義的虛無之中。
我最後的意識,是自己像一件破敗的玩偶,癱軟下去, 被無數嘈雜的聲音和手淹沒。
毀滅從未如此輕描淡寫, 卻又如此徹底。
10
意識像是沉入深水後又緩慢浮起,模糊的光線和嘈雜的人聲逐漸變得清晰。
我發現自己癱倒在被告席的椅子上, 身邊圍著法警, 手臂被緊緊攙扶著。
法庭里的喧囂還未完全平息,人們的目光依舊複雜地聚焦在我身上, 混合著震驚、恐懼、憐憫, 還有未散盡的獵奇。
但我感覺不到了。
一切都隔著一層厚厚的、無法穿透的玻璃罩。
法官還在說著什麼, 律師在陳述, 檢察官在反駁……聲音傳進耳朵,變成了毫無意義的嗡嗡聲。
我看著他們的嘴一張一合, 像是在觀看一場拙劣的默片。
我的靈魂仿佛已經從這具軀殼裡抽離, 漂浮在法庭上空,冷漠地俯視著下面這場因我而起、卻已與我無關的鬧劇。
最終,法官站了起來。
法庭內所有人,除了我被法警架著, 也都跟著站了起來。
我知道,宣判的時刻到了。
法官的嘴唇清晰地吐出幾個字。
似乎是「無期徒刑」,又或者是「死刑」?
我聽不真切,也根本不想去聽。
那是對這具名為「林曉」的軀殼的判決, 不是對我的。
真正的我,早已在幾分鐘前,在那個老人輕描淡寫的幾句話⾥,被徹底處決了。
沒有恐懼,沒有悲傷, 甚至沒有一絲漣漪。
我被法警轉過身, 架著胳膊, 向著被告席的出口走去。
旁聽席上, 似乎有壓抑的哭泣聲傳來, 可能是蘇娜的家⼈吧。
媒體的鏡頭瘋狂地追隨著我,問題像⽯子一樣砸過來:
「林曉!你後悔嗎?」
「你對得起蘇娜嗎?」
「你還有什麼想說的?」
這些問題荒謬得可笑。
後悔?對得起?想說什麼?
他們還在試圖理解, 試圖在我的⾏為⾥尋找邏輯和意義。
他們根本不明白, 這⼀切底下,是徹頭徹尾的虛空。
我低著頭,⽬光空洞地看著腳下移動的地板, 沒有任何反應, 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提線的木偶。
穿過⻓⻓的⾛廊, ⾛向那輛將會把我運往看守所的車。
每一步,都離那個喧囂的世界更遠, 離我為⾃己判決的無邊虛⽆更近。
他們判了這具⾝體死刑。
但早在二十年前, 陳⽼師那句隨口的「篩選」落下時,我就已經被判處了第⼀次死刑——它殺死了那個相信藝術、相信未來的女孩。
⽽幾分鐘前, 他輕描淡寫地揭開真相的那一刻,我接受了第二次死刑——它殺死了那個靠著恨意和扭曲意義苟活了十幾年的⼥⼈。
我的靈魂, 或許從未真正存在過。
⽽我的毀滅,從根源到結局,都只是⼀個……輕飄飄的、毫⽆意義的笑話。
車⻔的關閉聲, 沉悶⽽最終。
光,在⻋門合上的瞬間被掐滅。
正如許多年前, 畫室里的光,在他開口的那一刻,就已熄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