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替周澤生養了他患上緘默症的兒子十年。
盡心盡力,視若己出。
周澤生在外花天酒地,彩旗飄飄,我在家教他兒子彈琴繪畫讀書。
外界都嘲諷我是周家下不出蛋的母雞,是周小少爺的貼身保姆。
我聽罷,笑笑不語。
直到那日,大火燒山。
周家多年不語的小少爺在我的懷中大聲喊著周澤生的名字。
伸手將已燒傷的我往火中推。
「去死!我要我的爸爸!」
這時,我終於明白。
我的贖罪可以畫上句點了。
1
我總是覺得周聲這個名字寓意不夠好。
叫聲聲,卻說不出話來。
只是周家老爺子有自己的執念,他不許旁人忤逆他的決定。
「我們周家做的決定,輪得到你這個外人指指點點?」
我知趣地垂下腦袋,一臉臣服聽話的模樣。
周澤生坐在一旁的太師椅里,嗤笑一聲。
「父親,那我先帶周聲回去了。」
「只問老爺子?你不該問過澤生?來周家這麼多年了,一點禮數都學不會,丟盡周家的臉面!」
周老爺子身邊的保姆白我一眼,聲音尖銳又帶著滿腔的高高在上。
「難怪澤生應酬都不帶你,我看啊,這小門小戶出來的就是擺不上檯面!」
這些年我在周家如履薄冰,連最下等的僕人都能在我跟前吆五喝六,頤指氣使。
周澤生最看不慣我這副淡定模樣,誰打誰罵,都是笑盈盈地回應。
他從椅子中起身,低聲驅趕:「回去,帶著兒子,別讓我爸動氣。」
我趕忙起身,穿好衣服,拉起坐在一旁自顧自下著西洋棋的周聲。
周聲一言不發,手裡攥著一枚棋子。
在保姆砰一聲關上門的那一刻,將棋子摔在我的額頭。
2
我沒有出聲呼痛。
因為出了聲,也只會招來更多的調笑。
看看,當後媽的居然被自己的兒子打,笑死個人。
這其中看樂子看得最起勁的是周澤生。
我都能在腦中設想他的模樣和聲音。
一定是戲謔的,嘴角帶著嘲諷的笑意,眼睛一眯,吐出殘酷的話語來:
「許佳寧,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後悔嗎?誰讓你當年下藥讓我上了你的床,周家這個高枝攀得夠不夠爽?」
所以我安靜地抹去額角的血,重新勾起安撫的笑。
「周聲,別怕,是我。」
我從不說自己是周聲的母親。
因為即使周聲不會說話,他也繼承了周澤生的基因,聰慧機敏,也像他父親一樣冷血多疑。
他對身邊的許多人都有強烈的惡意,不願他人靠近。
我,也是花了很久的時間,才讓他卸下防備。
即使這之前曾付出了血的代價。
3
周聲三四歲的時候,像一隻傷痕累累的小豹子。
瞪著一雙泛著寒光的眼,手裡攥著刀子劇烈揮舞。
周家的人頭疼又束手無策。
周澤生站在一旁,面色不虞。
彼時我剛進周家,地位低微。
他環視屋內一圈,眼神落在毫無存在感的我身上。
「這不是我娶進門的周太太嗎?你的兒子現在很不安,你這個當母親的,是不是應該上去安撫一下?」
我被當場點名,只得硬著頭皮湊上去。
沒有任何意外,我的身上、臉上被周聲用小刀劃出一道道血痕。
可我沒有退縮。
我硬撐著湊到他的身邊,用流血的手臂攬住他躁動不安的身體。
「周聲,周聲,別怕,沒有人會傷害你……」
我輕聲低語,雙手不停撫摸周聲凸起的脊骨。
直到他一點點停止攻擊,在我的懷裡瞪著一雙眼,不再是張牙舞爪的模樣。
周澤生這才挑挑眉:
「喲?可以啊,我還說娶了一個無用的東西。現在看來,你的作用很大嘛……」
他興奮地宣布:「以後就讓許佳寧來伺候小少爺吧,她熟稔得很!」
4
周家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是用下作手段進了周家門的。
所以從一開始,我便是最擺不上檯面的周家太太。
我的屋子常年見不上幾天陽光,吃食也得撿周家人吃剩的、不樂意吃的。
就連日常作息,都被周家人規定得明明白白。
嫁進周家,我得不到榮華富貴,得不到享樂安寧。
我的清晨,從叫醒周聲,伺候他梳洗開始。
周聲是個敏感易怒的男孩,起床氣大得可怕。
我必須輕聲地哄,慢慢地拍,小心翼翼地拉開窗簾,儘可能避免陽光刺痛他的眼。
周聲的洗漱水要有恆定的溫度,不能過高,也不能過冷。
他的口味也古怪,周家換了一批又一批廚子,可他只在吃過我做的雜糧粥之後沒有打碎勺子。
午後由我教他鋼琴、繪畫和其他基礎課程,因為周聲面對陌生的老師,又會展露他莫名的攻擊性。
我在周家充當保姆、廚師、老師等身份,唯獨不像個妻子,不像孩子的母親。
周聲會在周澤生的車進院子前,丟下手裡的所有東西,小炮彈一樣衝出去。
他不會撲進父親的懷抱,只是睜著一雙大眼等候在門口。
這時的周聲,乖巧、禮貌,是個可愛的小紳士。
看著周澤生緩緩走來,他才敢上去,輕輕牽住父親的手。
5
周澤生回安置我和周聲的家的次數不算多。
只不過每一次回來,身上帶的味道都不同。
我敏銳的嗅覺已經能辨得清他與不同情人幽會的固定日子。
今天的這個淡雅花香調,屬於當紅的清純女星。
留洋歸來,翩翩芭蕾少女。
二人在酒會上對上眼神,幾日後少女便投入他的懷抱。
我像女僕一樣接過周澤生扔過來的外套,自動隔絕那撲面而來的香氣。
「今天周聲下午的課取消。」
「……是有什麼別的安排嗎?」
他幾乎不曾主動喚我的名字,哪怕周家少爺禮數妥帖,記得住每一個僕人的姓名。
「輪得到你發問?」
可是周澤生似乎就是無比厭惡我,連我的聲音都不願多聽到。
於是我低下頭,不再過問。
「你沒事做給周聲安排這麼多課幹什麼?你想累死他?不知道他只是個說不出話的孩子嗎?」
哪知我的識趣在周澤生眼裡是無言的抗爭,觸到了他的逆鱗。
「周聲累了能說出累嗎?你有關心過我兒子的心理健康嗎?」
這話說的,我心底發笑。
沒有人比我更清楚周聲的心聲了。
這個難搞的小孩,累了打人,睏了咬人,開心了扇巴掌,不開心了悶頭就睡。
我望向周聲。
此時他的巴掌應該蠢蠢欲動吧,因為他看起來那麼開心,久久不見的父親摸了一把他的腦袋,他激動得臉都漲紅了。
6
來周家九年,我最怕的是每年的家宴。
因為這場屬於周家人的宴會,卻是我一年一度的受難日。
九年前的這一天,周澤生就是在宴會上喝下了摻了料的酒,迷迷糊糊進了房間。
而我,鬆開手中的傳菜車,義無反顧地推開了那扇門。
周澤生醒來時已是第二天,扶著混沌的腦袋出門。
我的身上只披著條滿是褶皺的床單,跪坐在大廳里,身邊站滿了周家人。
「就是這個賤人上了澤生的床!」
我的臉已經被扇腫,身上也有不同程度的血印子和瘀傷。
我一言不發,昂著腦袋看周澤生。
他那時,還是個二十五六歲的青年,眼底滿是桀驁。
他從上至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就像看一堆污穢的垃圾。
過了幾秒,他歪歪腦袋。
「那就領進門唄,多簡單的事兒。」
7
深宅大戶總有外人看不見的齟齬和醜陋。
觥籌交錯間,不是你的腿勾上我的鞋尖,便是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你的手腕。
我替一桌人斟酒,不出意外地看見周家旁系的女孩向周澤生小心翼翼地獻著媚。
二十出頭的小女孩,一瞥見成熟儒雅的周澤生就紅了臉。
壯著膽子給這位大少敬酒,眼睛卻毫不客氣地將他視奸了個遍。
周澤生對這種單純青澀的小女孩,向來是來者不拒的。
他抬眉喝下那口美人酒,搭問女孩的來歷、姓名、年紀、學歷,然後不著痕跡地將自己的聯繫方式塞進女孩的內衣肩帶里。
一場嶄新的香艷交易就此展開。
交易雙方都樂得開懷。
我見怪不怪,接過周澤生遞來的空酒杯。
周澤生花蝴蝶一樣飛走。
留下小女孩和我四目相對。
前一秒還花枝亂顫的小姑娘,後一秒就變了嘴臉。
「真當自己是什麼周家少奶奶,左右不過是個下賤貨。」
我內心哂笑,剛還聽女孩自己說是什麼 top3 名牌出身,怎麼也學了一口污言穢語。
「等著吧,你的位子沒幾年可坐了!」
女孩的酒杯也進了我的手,我看著杯沿一圈蜜桃色唇印。
心道,單單這個色系的口紅,我在周澤生的身上都看過不下五六個,有誰能真正走進這個男人的心呢?
8
不,說起周澤生的心。
我還真知道這麼一個人。
岑家早逝的大小姐,周澤生永遠的白月光、硃砂痣、心頭愛。
所有美好的名詞,放在岑念安的身上,都不為過。
她慈悲、溫暖、平視所有人。
周澤生自小就在她的身後緊緊跟隨,甘願做一個沉默的護花使者。
長大後,周澤生鼓起勇氣向岑念安表白,卻得到女神溫柔的拒絕。
岑念安是怎麼說的呢?
她說:「澤生弟弟,你很好,但是我不屬於任何人,我屬於我自己。」
彼時的周澤生自然不明白這是一個柔和的好人卡,只當岑念安還沒看清他的好。
他越加瘋狂地展開自己的追求,岑家看不上周家的真金白銀,更沒有將周澤生這個青澀的男孩看作岑家女兒的良配。
最後一次,周澤生捧著 999 朵玫瑰出現在岑念安的窗下,卻看見自己心心念念的女神投入他人的懷抱。
周澤生終於心死,扭頭開始自己花天酒地的遊戲人生。
那一年周澤生 22 歲,周家大少的名頭打出名號,無數的鶯鶯燕燕前仆後繼。
周澤生一次酒醉失足,讓一個陪酒女郎得逞,生下他的種。
一年後,陪酒女抱著孩子闖進周家門,懷裡揣著親子鑑定。
周家吃了悶虧,花一千萬打發走陪酒女,向外界宣布收養了一個孤兒院出身的孩子。
周家自然不待見周聲。
因此周聲的異樣直到他近三歲才被發現。
患有緘默症的小孩,同時有連醫生都感到疑惑的古怪性子。
周老爺子破口大罵「野種」,周澤生卻無所謂。
聳聳肩道:「只是個孩子,周家又不是養不起了。」
他一邊忙著流連更美妙的歡愉地,一邊還在床榻間思索岑念安要怎樣才能回心轉意。
沒成想,一年後,岑念安意外身亡。
9
因此岑思安出現在周家的家宴,我一點兒都不奇怪。
周老爺子從沒有將我的存在視為理所當然,他固執地要為周澤生尋找一個純潔、乖巧、配得上周家名號的世家女孩。
哪怕他心裡比誰都清楚自己的兒子是什麼貨色。
岑思安今日的打扮讓周澤生心跳如雷。
她編了和她長姐如出一轍的頭髮,身上的白色禮裙讓周澤生恍惚女神又出現在了他眼前。
於是周澤生比誰都殷勤,熱絡的模樣連方才才收到他電話的小女孩都看不下去。
「許佳寧,去給岑小姐倒茶。」
我起身,替岑思安倒了一杯茶,遞過去,卻聽見岑思安嬌滴滴地拒絕:
「不好意思姐姐,我喝茶容易心悸。」
「那就換檸檬水。」
我馬上換一杯檸檬水,岑思安卻又說:
「抱歉,我今天身體不舒服,喝不了涼的……」
周澤生怒了,他當著周家幾十口人的面大聲斥責我:
「叫你倒個水都不會,周家要你有什麼用!」
這時,周聲不知從什麼地方沖了出來,一把搶過我手裡的水,啪地摔在地上。
玻璃碎裂,碎片和冷水濺在了我們幾個人身上。
岑思安「哎喲」一聲,一片檸檬正正好落在了她的裙子上。
屋子裡靜了幾秒。
所有人的目光都來到了周聲這裡。
只見他胸脯劇烈起伏,通紅的眼瞪視著岑思安,好像她是個窮凶極惡的大壞蛋。
岑思安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當即流出眼淚,「澤生哥,這……」
周澤生重重呼出一口氣,與周聲對視兩秒,如出一轍的細長眼睛中流露幾分不明的情緒。
良久,他惡聲惡氣地指使:
「許佳寧,這就是你養出來的好兒子。」
我不懂為什麼直到此刻周澤生都有把責任推到我身上的本事。
不過也許這是周家的傳統,他們知道我不會反抗,也沒過多的情緒。
罷了,我上前拉住周聲的手,祈禱這個孩子此刻不要掙扎,否則我便太低微了。
好在周聲沒有動作,他乖乖地跟著我穿過宴會廳,在眾人或輕賤或嘲弄的眼神里,挺直了脊背。
10
我抱起周聲,健步如飛。
周家自然不會給我這個邊緣人準備什麼代步的車子。
別墅外等著的周家司機看見我就如同看到了空氣,只是走出車子問一聲小少爺,「小少爺,上車吧,外面這麼大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