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聲的下巴貼著我的肩,一個眼神都沒有分給他。
司機訕訕地後退。
我就在艷陽下抱著周聲疾步往家裡走,越走越快,心也越發跳動得歡愉。
我喜悅於在今日的家宴上,當所有人都看我笑話時,不會說話的周聲跳了出來,他用屬於自己的方式替我伸冤,替我狠狠地報復了周澤生和岑思安。
我暗暗地想:也許,這些年我對這個孩子的付出,是有效果的。
於是我摸摸周聲被太陽曬燙的頭髮,「餓不餓?剛才你在那裡沒吃什麼東西。」
我只顧著忙裡忙外給周家當傭人,沒顧上周聲。
他搖搖腦袋,模樣比往常乖了不少。
我雙腿邁得更快,「我們馬上回家,我給你做你喜歡吃的菜。」
這一天從走出周家的那一刻起,我的心情便好得出奇,幾公里的路我一點兒不覺得累。將周聲交給保姆後,顧不上擦擦汗,就跑去廚房做了周聲喜歡吃的菜。
甚至還在等米飯熟的間隙烤了一個蛋糕。
待飯菜上桌,我滿心歡喜地將周聲抱上餐桌,心想也許從今天起,我能和這個孩子的關係更近一步。
這時,周聲將一個紙條放進我的手心。
那難道是他想對我說的話嗎?他終於要對我不設防了嗎?
難道……難道我的努力有了成效?!
我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打開字條。
上頭是我一筆一畫教會周聲的楷體字——
「你為什麼不懂得倒熱水?你為什麼讓我爸爸難堪?你怎麼這麼壞心腸?」
三個問句,三把刀。
讓我的心臟支離破碎。
11
周澤生一回來就大呼小叫,把屋子裡的東西砸了個遍。
我躲在自己陰暗的小屋子裡,仰躺在床上,看著灰濛濛的天花板。
我聽見傭人的抱怨,聽見他們呼喊「小少爺,少爺喝醉了,別過去」的聲音。
直到我的門被周澤生踹開。
他滿身酒臭,神情頹喪。
我欲起身,卻被他壓倒在床上,鉗制住雙手。
他說:「許佳寧,你怎麼這麼賤啊。」
這句話,我已經聽免疫了,所以我紋絲不動,連眼神都沒有挪給他半分。
周澤生被我點燃了怒火,他伸手掐住我的下巴,開始發泄他的憤怒:
「看見岑家來人,你有危機感了是不是?所以當著那麼多人的面讓岑思安下不來台,好宣誓你才是周家少奶奶?」
「許佳寧,別妄想了,誰不知道你就是靠下作手段才進了周家門的女人?要不是周聲,你以為你能留在這裡?你充其量就是我兒子的保姆,下人!別妄想你能從我這裡得到一分錢!」
「等周聲再長大一點,你就給我滾,不要再出現在我面前,你讓我倒胃口,讓我噁心!」
……
「怎麼,岑思安拒絕你了?」
周澤生暴虐的眼神一凜。
「得不到岑念安,現在你連岑思安都得不到了。」
手指攥上我的脖頸,空氣變得稀薄。
周澤生惡狠狠地,「許佳寧,誰給你的膽子和我這麼說話?」
我強壓下喉嚨極度的不適,一字一頓地告訴他:
「我,我看不上周家,更不想要周家一毛錢。」
【呵。】
「我最後悔的,就是那晚進了你的房間,如果有來世,我絕不會跟你有任何瓜葛!」
手指捏上我的臉頰,周澤生卻突然猛地低下頭。
這時我才是真的慌了。
「你幹什麼!滾開,別過來!」
「呵,不是挺伶牙俐齒的嗎?你男人我現在很不爽,你有義務給我解解壓。」
說罷,周澤生的手便按在我的身上。
我感覺到他的手指像毒蛇一樣逡巡我的全身。
瞬間起了雞皮疙瘩,我的聲音也開始帶上了真實的懼怕。
「周澤生,不要……你不要這樣做……」
他的嘴唇印在我的鎖骨,調笑道:「這不是你想要的?當年爬上我的床不是挺起勁的?」
男人滾燙的溫度終於逼出了我的眼淚。
這是我來周家第九年,第一次落淚。
12
周澤生的身子一僵。
隔了一會兒,他從我身上爬下來。
【沒勁。】
他冷冷丟下一句,推開門揚長而去。
我躲在被子裡,把身上的衣服穿回去,抹掉滾燙的眼淚。
門邊有一絲響動,我迅速抬頭看去。
周聲不知什麼時候站在那裡,兩隻眼睛泛著詭異的寒光。
我的背脊泛起冷意,趕忙下床。
「周聲,你怎麼站在這裡,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從來便是個大度的僕人,自然早將周聲那個字條上的內容忘了個乾淨。
男孩不動聲色地將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
這動作好熟悉,讓我想起當年赤身裸體被周澤生打量的時候。
被周澤生當著宴會眾人的面斥責,我沒有難堪。
被周澤生壓在床上用言語和動作侮辱,我沒有難堪。
可此時,我難堪了,被一個小孩子的眼神,被他神色里滿滿的鄙夷和唾棄。
周聲突然抬起手,比劃了幾句手語。
小時候他不願開口,也不願寫字交流,我就自學手語,哄著寵著他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教。
他現在長大了些,手語動作嫻熟流暢。
我看見他說:
「你沒忘記後天是爸爸的生日吧?」
「你做一個生日蛋糕。」
13
八寸的三層蛋糕,我從深夜做到第二天中午。
傭人們把我趕出廚房,開始忙活。
平日由我安排飯菜,今天是周家大少爺的生日,他們需要好好表現。
我無事可做,回自己屋子換了身乾淨的衣服。
周聲冒出來,手語飛快比劃:「你給我爸爸準備了什麼禮物?」
我不好意思地搖搖頭,告訴他:「你爸爸不需要我的禮物。」
「家裡每個傭人都準備了禮物。」
我一愣,原來我的身份和周家其他傭人無異。
自嘲一笑,我點點頭:「好,我馬上就準備。」
他這才滿意,轉身離開。
這晚周澤生回來得很遲。
遲到傭人將飯菜熱了四五次,周聲也打起了瞌睡。
進門時,我先聞到周澤生身上濃重的味道。
煙味、酒味、香水味混雜在一起。
原來他早和別人一起慶祝了生日。
周聲按開燈,我振作精神,學著傭人和周聲的模樣鼓起了掌。
「祝你生日快樂——」
音響里是周聲不知道從哪裡找的生日快樂歌,我像個傻子一樣抬起困頓的眼皮,露出難看的笑意。
我想周澤生一定也很尷尬,畢竟傭人們一窩蜂上去給他送禮物的時候,我看他臉都快黑了。
周聲不爭不搶,抱著一個禮物盒子乖乖等待。  
直到周澤生把目光移到他的身上。  
周聲急迫地看我一眼。  
我懂他的意思,低聲解釋:「周聲送給你的禮物,他自己做的,做了很久。」  
年幼的男孩憧憬父親的讚許,周聲臉蛋漲紅,看著周澤生拆開自己精心準備許久的禮物。  
我只知道那是周聲用幾千塊定製樂高拼成的周澤生。  
周聲說在他父親的書房無意中看到了一張照片,他決定要拼一個照片上的父親。  
周聲無比期待,可等來的是周澤生瞬間變了的臉色。  
「他從哪裡看見的這個照片?」  
對周聲的責怪總是從我先開刀的。  
我不知道是什麼照片,疑惑蹙眉。  
「少裝蒜!許佳寧,是你吧?周聲他知道什麼,是你蓄意想要來噁心我的對嗎?」  
禮物盒子被砸在地上,樂高小人掉了出來。  
我才看到周聲拼的,帶著飛行員帽子的周澤生。
我瞬間明白過來,原來周聲翻到的照片,是那張站在直升機旁的周澤生。
周澤生曾約定和岑念安一起學習直升機駕駛。
而岑念安,也死於直升機事故。
14
周聲呆愣愣地望著自己被砸壞的禮物。
又看向爭執不停的我與周澤生。
眼神暗了下來。
傭人們沒人意識到這是他又要犯混時的徵兆。
而唯一能捕捉到的我,正被周澤生撕扯住衣服。
「許佳寧,你在挑戰我的底線。」
我好累,熬了一夜做的蛋糕被忽略。
我現在只想好好睡一覺。
「周澤生,我不想和你爭辯,也知道我說什麼你都不會信。就當是我指使周聲的吧,我給你道歉,以後不會了。」
我擺爛的態度讓周澤生更惱怒,他正想回嘴。
聽見傭人一聲尖叫:「小少爺!」
我倆扭頭,看見豹子一樣迅疾的周聲端起點著蠟燭的蛋糕,朝我的方向扔過來。
周澤生一腳踢開。
蛋糕砸在窗台邊。
可誰也沒有想到,上頭的蠟燭點燃了窗簾。
似乎就是眨眼間,室內燃起一片火光。
周澤生一愣,然後大喊:「全部出去!打 119!」
屋內亂成一團。
周聲也慌了,他慌亂的表現就是在屋子內亂竄,像只無頭蒼蠅。
周澤生跑到門口,扭頭咬牙切齒地吼:
「許佳寧,你愣著幹什麼,不要命了嗎?」
可是我的心思粘在周聲身上,「我還沒找到周聲!」
「你先出去,我來找!」
周澤生折返,推我一把,沒能推動。
我的腿機械地動起來,「用不著,我來找!」
「少自作多情,周聲不是你的兒子,是我兒子!」
可我一意孤行,跑到二樓去推每個房間的門。
周聲不知道什麼時候跑去了周澤生的房間,抱著膝蓋坐在他父親的床上。
我撲過去,一把抱住他就往外沖。
一樓已經變成火場,周澤生咳嗽著衝過來想要接過周聲。
卻被瘋魔一樣的我避開,「不用你,我抱著他!」
窗簾邊柜子上的木製擺件哐當掉下來,砸在我的身上。
我感覺後背一痛,灼熱的溫度燙傷我的皮膚。
咬著牙,我抱緊正在劇烈掙扎的周聲。
語氣卻依然平穩溫柔:「不怕,不怕,我在這裡,沒有人能傷害你……」
眼見著出口快要被火光吞沒。
我咬緊牙關,向懷中的孩子露出一個屬於母親的微笑。
「聲聲,閉眼,我帶你出去。」
可一雙手推搡上我的胸膛。
周聲在火光中,眼睛也閃著凌厲的寒光。
我躲閃不及,被他的手推倒在地。
快十年無法說話的周聲,此時此刻張開血盆大口,厲聲道:
「你去死!我要我的爸爸——」
15
「笙笙,慢點跑,媽媽追不上你了!」
我看著小姑娘的衣角消失在轉角處,焦急地想要起身,卻發覺自己被五花大綁。
「笙笙!你回來!不要離開媽媽!」
睜開眼,躺在醫院的病床上。
現實將我拉出夢境,也剝奪了我最後一次看見笙笙的權利。
周澤生站在床邊,手裡還拉著周聲。
我聽到他厲聲說:「周聲,道歉!」
和他模樣相像的孩子癟著嘴,「我不。」
哦,對了,原來周聲能說話。
畢竟在火場上那麼大聲地讓我去死。
我自嘲一笑,嗓子沙啞:「不需要,你們走吧。」
【許佳寧……】
「周澤生,我們之間的協議作廢了,等我出院,我就搬走。」
一大一小兩個男人都愣住了。
「什麼意思?」
我沒有理會他,看向周聲呆滯的臉。
我告訴他:「周聲,謝謝你讓我從自欺欺人里醒來。」
16
周家人沒想到一場火災,居然能讓這個賴在他們家不走的牛皮糖開了竅。
下人們私底下紛紛議論,早知道這樣,這場火應該早一點燒起來。
不但趕走了許佳寧,還讓小少爺也張口說話了!
再次面見周老爺子,老人還是一如往常的威嚴,下垂的眼尾好似睥睨眾生。
我們都是被他踩在腳下的人。
只是這一次,他一貫高高在上的口氣居然有幾分鬆動。
他問我:「你想好了?離開周家你什麼都得不到。」
我搖頭:「從一開始我就沒有任何要求。」
他不解:「就這樣不行嗎?周聲最信任你。」
我堅持:「不行,我不願待在周家了,這裡的空氣、人、一草一木,都讓我噁心。」
「周家待你不算差。」
「是的,可是老爺子,快十年了,我的贖罪,也該結束了。」
我與周澤生沒有領證,周老爺子的一紙協議綁定的,從來都只有我一個人。
所以撕毀了協議,我便得到了自由。
周澤生和周聲站在門外,看見走出來的我,兩人的臉色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