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是什麼旅館嗎,任由你說走就走?」
周聲學著他父親的語氣,開口就是質問:「我爸爸允許你走了嗎?」
啪!
我抬手,巴掌重重落在周聲臉上。
所有人都驚呆了,沒有人能想到,在周家唯唯諾諾多年,把小少爺捧在手心的我。
能有這樣的本事。
周聲瞠目結舌,從沒有人對他這樣不恭敬,畢竟,從來都是他的巴掌落在別人的臉上。
我從他身邊走過,沒有留下一個眼神。
17
就這樣,我從周家凈身出戶,走時連一個 22 寸的行李箱都沒有裝滿。
我在周家快十年,從沒有得到真正屬於我的東西。
計程車停在門口,周聲站在那裡堵著車門。
「讓開。」我說。
「我不允許你走,我還沒有吃早飯,我這周的課誰來上?」
我看著他。
這個孩子果然像極了他的父親,理所應當,冷心冷情。
我告訴他:「我不是你的保姆,更不是你的家庭教師,這些問題你不用來問我。」
「可我只吃你做的飯,也只有你一個老師!」
【我不愛做飯,也更討厭上課。】
天知道周聲有多難伺候,起初的幾年,我每一天都會被他古怪的個性折磨到崩潰。
可眼淚會刺激周聲,我只敢在做完每一頓飯,上完每一堂課後回到自己的小屋子裡偷偷流幾滴。
「周家有權有勢,他們不會虧待你的,現在讓開吧,我要走了。」
周澤生黑著臉拽過周聲,卻發現自己的存在被我忽視得淋漓盡致。
上了車,我告訴司機:「去仁心救濟院。」
18
院長奶奶已經頭髮花白,她等在門口。
只是看見車門打開,她便老淚縱橫。
她說:「我的孩子,你受苦了。」
我早都忘了如何自由地流淚,只是上前去抱住她孱弱的身體,鼻頭髮酸。
我告訴她:「是我自己的選擇,誰都怨不得。」
我不能自欺欺人,這些年我過得十分辛苦,說不苦,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自己。
「快回家,你的屋子我給你收拾好了。這次回來,再也不走了,好不好?」
我點點頭,擲地有聲地許諾:「嗯,再也不走了。」
救濟院一如過去那般老舊,大大小小的孩子們穿梭其中,對陌生的我報以防備的眼神。
這樣的目光讓我感到渾身刺痛。
院長奶奶一路上話語不停:「這是許老師,她因為有事離開了一陣子,現在回了家,大家要尊敬她愛護她。」
尊敬,愛護,這是我不曾在周家得到的兩樣東西。
回到救濟院一個禮拜,這裡的所有人,將這兩樣全數彌補給了我。
所以即使看到陰沉著臉出現在救濟院門口的周聲時,我的情緒也沒有幾分波動。
19
離開沒有幾天,周聲瘦了一圈。
我低低哂笑,嘲諷這小少爺竟是連周家的山珍海味都吃不下去。
他越來越像周澤生,滿身世家少爺做派。
下了車就嫌棄地掃視一圈救濟院。
我拖著個大掃帚從他面前掃過,弄髒了他的皮鞋。
【許佳寧。】
十三四歲的小少年,學著周家人的態度叫我的名字。
「回周家,這一次沒有人會瞧不起你。」
「哦,是嗎?可我已經和你們沒有關係了。」
「你是我爸的妻子,是我的繼母。」
「我和你父親沒有領證。」
「我可以說服他。」
我笑笑,「你不會不知道,我和你父親是怎麼牽扯在一起的吧?周家人沒有告訴過你嗎?」
周聲不會不知道我遭人鄙夷的過去。
「那些都無所謂,你上車,我餓了。」
掃帚丟在一旁,我皺起眉頭:「你餓了,和我有什麼關係?」
「難道你餓了,我就有義務給你做飯?」
【你……】
「周聲,我不是你的保姆,更不是你的奶媽。」
他可真像周澤生的種,「你真是被我的毫無底線寵壞了,以為全世界都會圍著你轉,全世界都要毫無怨言地承受你的自私、貪婪和無禮。」
我不願再去思索為什麼周聲會偽裝這麼多年。
不,或許只是在我面前的偽裝。
只是這些都與我無關了。
「居然有人不想進周家?你瘋了?周家哪裡比不上這個廢墟一樣的破地方!」
「哈哈,周聲,難道你不知道,你也是你口中的破地方出來的嗎?!」
20
那一年,周聲的驚恐眼神,和如今的他,別無二致。
那一年,我在救濟院當老師,教包括我女兒在內的三十個孩子。
我二十歲那年生下女兒笙笙,只可惜我的寶貝生來有缺陷,我只能把她留在救濟院,不忍心將她送進殘疾人學校。
周聲被周家人秘密送來時,我們不知道他的來歷,只知道這個孩子金貴,得好生照料。
我像對救濟院每一個孩子一樣,對周聲一視同仁。
包容照料他的古怪性子,在他每一個晚上驚恐醒來時,將他和笙笙放在一張床上。
自己一夜無眠,看孩子們安然入睡。
救濟院的孩子和老師們為周聲的到來精心安排了一場宴會。
孩子們畫了圖畫,艷羨的眼睛看著推車送進來的好幾層大蛋糕。
可是誰都沒有想到,我的笙笙會因為關了所有燈,被蠟燭映照下的翻糖小人嚇到。
尖叫,哭鬧,孩子們開始往屋外跑。
就是在慌亂中,周聲被嚇壞了的笙笙絆倒,兩個孩子咕嚕咕嚕滾下了樓梯。
21
我的贖罪之路,從那場悲劇開始。
我自願接受周家的條件,在他們精心設計下,走進周澤生的房間。
被酒醉的他肆意折磨,拖著受傷的身體,成功讓自己用卑賤的手段成了周澤生名義上的妻子。
那時,周老爺子告訴我:「澤生太無法無天了,得有個人給他牽絆。正好你的孩子連累周聲出了事,那就你來周家照顧小的,順便也幫我看住大的。」
「先把周聲照顧到他能自理吧,你要多少錢?」
周家人的居高臨下是骨子裡帶著的。
我呆滯地搖搖頭:「我不要錢,我什麼都不要。」
「姑娘,你想好了,別讓自己做虧本買賣。」
我要我的孩子活過來。
我不要周家的榮華富貴,我只要我的笙笙。
可是我的孩子已經變成了一捧灰,她還沒來得及吃到那口甜蜜的蛋糕。
沒有人關注這個無所謂的事情。
所有人都在自說自話。
周老爺子警告我:「不要以為進了周家就有了特權,擺正你的位置。」
周澤生蔑視我:「你真以為自己是我老婆?你的任務就是給我管好那個不會說話的小屁孩。」
周聲從昏迷中醒來,呆滯木訥的眼睛,恍惚間讓我看到了我的笙笙。
22
我告訴自己,我的孩子的罪過,就讓我這個母親來贖吧。
可周聲不是一個好相處的孩子。
他比笙笙的眼神更冷硬,更執拗,他好像天生就懂得怎麼折磨人。
只有在深夜做了噩夢,在高燒迷糊時,抓住我的胳膊,把汗濕的腦袋埋進我的懷中。
我總是會在這樣的時刻恍惚,好似我的笙笙變成了此時的周聲。
他們都在默默地喊著我「媽媽」,想要從我的懷抱中得到溫暖和愛護。
一年,兩年。
我把自己囚禁在周家這個豪華的牢籠里,和那個也叫聲聲的孩子終日為伴。
我把自己的半生所學傳授給他,因為他學會多一個手語而欣喜,因為他的眼神中少了一絲寒冷而感動。
因為有他,我可以忍受周澤生,畢竟他是我與周老爺子的交易中,唯一不知情的周家人。
我默許他和周家旁人對我施加精神與言語的暴力。
這些人都不重要,我只需要和笙笙相像的那個孩子。
23
【我以為這十年,可以讓一個孩子變得有幾分溫度。】
我看著周聲,「可惜,可惜我從一開始就錯了。你從來不是我的笙笙,你身體里有周家自私又冷血的基因。」
「我曾無數次想過,當年摔下樓梯死了的,為什麼偏偏就是我的孩子?」
周聲的眼珠子變紅。
「你想說為什麼死的不是我。」
【對!沒錯!】
我的孩子還沒來得及感受這個世界,還沒來得及多陪一陪她的媽媽。
「我沒有對不起你,周聲,我用我的十年來向周家,向你贖罪。現在,我覺得是該結束了。」
就憑周家一日勝過一日的打壓。
就憑周聲將我往火場的那一推。
「……我不說話,只是想讓你們所有人都更關心我。」
周聲不知不覺流淚了,這一舉動讓他像個孩子。
可也許這是他的又一次精心策劃。
「爸爸從不在意我,你的在意又太過了。」
他抹一把淚,「下人們說我是妓女的孩子,說周家永遠不會認我,可是只要我不說話,只要我發瘋,所有人都會害怕我,都會寵著我。」
「我誰都信不過!可只有你不生氣,不離開,你給我做飯,你給我上課,你……」
「周聲,你不是我的孩子,我只會為我的孩子付出一切。」
十年,我告訴自己,我問心無愧了。
即使救濟院的每個人都認為那是一場意外,可我的心過不去這一道坎。
「你從來,也永遠都不會是我的孩子。我的笙笙不會不愛自己的媽媽,不會把自己的媽媽推進火場。」
「周聲,回你的周家去吧,別再來找我,我不想見你。」
24
周家不缺錢,寧可為了周聲翻新救濟院。
可周家最會用錢拿捏別人,周聲出了事,救濟院也差一點關門。
所以我的這十年,不止為了我的心結,更挽救了救濟院。
聽人說周聲回了周家,把周家搞得天翻地覆,把周老爺子氣得住了兩回院。
周澤生沒有辦法,只得硬著頭皮來找我。
我正給救濟院的孩子們講 26 個字母,周家大少爺等在門口。
「許佳寧,你回去看看周聲,他快把我們,也快把自己折騰死了。」
周澤生說周聲絕食了好幾天,每天躲在自己的屋子裡尖叫大吼,弄壞了嗓子, 成功把自己弄進了醫院。
「他居然想拿著刀子砍我?還敢砍老爺子。」
周澤生難以置信的表情有幾分好笑。
我輕飄飄地說:「他當然敢,我身上有很多他拿刀子劃出來的傷。」
「……早知道一開始我就不該留下他, 都怪當年那個女人……」
周澤生直到此刻,都還在自說自話。
我失去了耐心, 「還有別的事嗎?」
「你不去看看他?」
「我為什麼要去看他?他是你的兒子, 是周家人,和我有什麼關係?」
【你!】
「周澤生,從我離開周家的那天開始,我和你們就沒有任何牽扯了。所以不管是你父親,還是周聲,亦或者是你,於我而言,都是陌生人。請你以後不要再來找我, 也別開著你的豪車大張旗鼓地出現在救濟院,會妨礙這裡的孩子。」
「……許佳寧,你什麼意思?」
我看著周澤生那張愚不可及的臉。
「我的意思就是, 請你滾出去,不要出現在我的面前。請你們周家,從今往後都不要再來打擾我。」
25
我的笙笙葬在救濟院後院的一棵大樹下。
救濟院的人們在那裡種下了許多的花,十年過去了, 那裡早已長成了一片繁茂的花園。
我下了課總是到那裡,靜靜坐著。
周聲時不時會出現在那裡。
沒有人敢阻攔他,他的狀態太過可怕。
瘦成了竹竿,身上總帶著傷,一雙眼睛血紅。
他不曾靠近我, 只是漠然地站在不遠處。
周家來人接他,不敢進救濟院, 把車子停在五百米遠的拐角處。
他生日的那天, 也是笙笙的祭日。
我將一個小小的蛋糕放在墓碑前,唱起一首童謠。
笙笙很小的時候, 我總唱這首歌哄她入睡。
周聲在我的歌聲里悄然靠近。
我的眼睛看過去時, 他竟然有些畏縮。
過了許久,他開始比劃我教會他的手語。
「我……我不會說話了。」
哦, 我不以為意, 將蠟燭點燃。
「我現在真的說不了話了, 你能原諒我了嗎?」
周聲指一指自己的喉嚨, 「我給你道歉。」
「我太想得到你的關心和照顧了, 我想你的眼睛永遠只看我一個人,我害怕有一天你就不陪著我了。」
曲子唱完,我起⾝,和周聲擦肩而過。
只留下他僵著抬在空中不斷比划著動作的雙⼿。
我沒有和他說一句話,⾛得也瀟洒。
洒脫到就像一切都沒有發生。
就像我不曾在贖罪的心境里度過這十年。
26
⼜是一年春天。
我在救濟院⽼師的鼓動下,跟她們介紹的一位男⼠開始了約會。
男⼈中等身材,和我每次⻅⾯都會換新的襯衫和領帶。
我從第⼀次見他就告訴他我的過往,他聽過後告訴我, 你很勇敢,也有點兒死心眼。
我被他的形容逗笑了。
男⼈拉住我的⼿:「但你沒有錯, 錯的是傷害了你的⼈。」
我點點頭:「你說得對。」
我和男人手拉著手走過巷口,看⻅停在那裡、幽魂一樣的車。
車上坐著⼀個幽魂⼀樣的少年。
我⽬不斜視,徑直⾛過。
一如過去的許多個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