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陳年的欠條被我拍在酒店主桌的轉盤上時,整個婚宴大廳的喧囂,都像被瞬間按下了靜音鍵。玻璃轉盤發出「嗡」的一聲長鳴,上面精緻的龍鳳呈祥雕花,映著我通紅的眼底。
為了這一天,為了我唯一的弟弟陳浩,我熬了十年。從紡織廠的女工,到如今的生產主管,我人生的所有關鍵詞都與他有關。我沒讀完的大學,是為了他的學費;我沒談成的戀愛,是怕耽誤了給他攢錢;我沒買過一件超過五百塊的衣服,是為了他畢業後能在城市裡站穩腳跟。我像一隻勤勤懇懇的工蟻,搬運著我能得到的一切,去填滿他的人生。
而今天,他結婚了。我以為我的任務,終於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可就在幾個小時前,我還是那個掏空了所有,只為他笑得開懷的姐姐。
第一章 二十萬的紅包
婚禮這天,天光大亮。
我幾乎一夜沒睡,反覆摩挲著床頭柜上那個厚得幾乎要撐破的紅包。紅色的燙金「囍」字,在晨光里閃著溫暖的光。
裡面是二十萬現金,二十沓,每一沓都用銀行的紙條捆得整整齊齊。這是我工作十年,除了每月寄回家的生活費,省吃儉用攢下的全部積蓄。我甚至還賣掉了公司獎勵給我的一根小金條,才湊齊了這個整數。
「姐,你起這麼早?」陳浩推開我的房門,他已經換上了新郎的禮服,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整個人英挺又精神。
我笑了笑,把紅包遞給他:「阿浩,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姐姐沒啥別的本事,這是我的一點心意,你拿著。以後跟小悅好好過日子,別再像個孩子了。」
陳浩看到紅包的厚度,眼圈一下子就紅了。他沒接,聲音有些哽咽:「姐,這太多了……你的錢你自己留著,我怎麼能要。」
「傻小子,跟我客氣什麼?」我把紅包硬塞進他懷裡,「我是你姐,長姐如母。爸媽走得早,我把你拉扯大,不就是為了看你今天成家立業嗎?拿著,給小悅買點她喜歡的東西,別讓她跟著你受委屈。以後,你就是一家之主了。」
陳浩緊緊攥著那個紅包,一米八的個子,在我面前像個孩子一樣,重重地點了點頭:「姐,謝謝你。我……我以後一定好好孝敬你。」
我拍了拍他的背,心裡一陣酸楚,又一陣欣慰。
迎親的車隊很氣派,是弟媳劉悅家要求的,八輛黑色的奧迪。我知道,為了這個車隊,陳浩把剛工作攢下的一點錢全花光了,還找同事借了些。
劉悅家是城裡的,父母都是退休職工,有些瞧不上我們這種從農村出來的。當初他們倆談戀愛,她爸媽就沒給我和陳浩什麼好臉色。彩禮要了十八萬八,一分沒少。陳浩愁得好幾天睡不著,最後還是我東拼西湊,又從我那二十萬的存款里,提前取了十萬塊給他,才算把這事定了下來。
所以,我今天包這個二十萬的紅包,也有我自己的私心。
我想讓親家看看,我們陳家不是沒人,我弟弟有我這個姐姐在,就不會受人欺負。我也想讓劉悅知道,我這個大姑姐,是真心實意地祝福他們,希望她能跟我一樣,好好待陳浩。
接親的過程很順利,劉悅穿著潔白的婚紗,漂亮得像個公主。陳浩看著她的眼神,滿是藏不住的愛意。
我坐在副駕駛的車裡,看著後視鏡里他們幸福的笑臉,覺得這十年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酒店訂在市裡最好的五星級,三十桌酒席,場面宏大。司儀在台上說著熱情洋溢的祝福語,台下掌聲雷動。我和陳浩被安排在主桌,同桌的,自然是劉悅的父母和幾個重要的親戚。
劉悅的母親張桂琴,從落座開始,臉上的表情就有些耐人尋味。她穿著一身紫色的旗袍,脖子上的珍珠項鍊又圓又大,手指上戴著個明晃晃的鑽戒,不停地用眼角餘光打量著我。
我穿著一身特意為了婚禮買的紅色連衣裙,雖然料子不錯,但跟她那一身珠光寶氣比起來,確實顯得有些寒酸。
我沒在意,只是笑著,替他們添茶倒水。
「哎呀,親家母,」張桂琴終於開口了,她端著茶杯,對著身邊一個看起來跟她關係不錯的親戚說,「你看現在的孩子結婚,真是花錢如流水啊。我們家小悅,從小就沒吃過苦,這婚禮的排場,可不能委屈了她。光是這酒店,一桌就得五千八,還有這婚慶、這車隊……里里外外,沒個四五十萬下不來哦。」
她聲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讓一桌子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我心裡「咯噔」一下,感覺有點不對勁。
第二章 一桌子人情冷暖
那位親戚立刻接話:「那是,小悅可是你們家的寶貝疙瘩,當然要風風光光的。不過話說回來,男方家也該表示表示嘛,這畢竟是娶媳婦,不是嫁兒子。」
張桂琴「噗嗤」一聲笑了,放下茶杯,用紙巾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嘴角,目光終於落在了我身上。
「親家姐姐,你是阿浩唯一的親人了,今天這個大喜的日子,你肯定也替他高興吧?」
我擠出一個笑容,點點頭:「是,我特別高興。」
「高興就好,高興就好。」張桂琴拖長了語調,「我們家也不是那種賣女兒的人家,彩禮什麼的,都是個形式,主要是看男方家的心意。心意到了,比什麼都強。」
她嘴上說著「心意」,眼睛卻像X光一樣,仿佛要把我從裡到外看穿。
我預感到了她接下來要說什麼,放在桌下的手,不自覺地攥緊了。
陳浩似乎也察覺到了氣氛的微妙,他給我夾了一筷子菜,小聲說:「姐,你多吃點。」
張桂琴沒理會陳浩的打岔,繼續說道:「我聽說,親家姐姐給阿浩包了個大紅包?」
這事兒陳浩肯定跟劉悅說了,劉悅自然也告訴了她媽。
我定了定神,坦然回答:「是,給弟弟結婚添點喜氣,應該的。」
「哦?」張桂琴的興趣更濃了,「有多大啊?方便說說嘛?也讓我們大家跟著高興高興。」
這話問得就有些失禮了。紅包大小,是自家的心意,哪有在酒桌上當眾盤問的。
我還沒開口,旁邊的劉悅嬌嗔地推了她媽一下:「媽,你問這個幹嘛呀。」
張桂琴瞪了女兒一眼:「你懂什麼,我這是替你問的。你嫁到陳家,以後就是陳家的人,大姑姐的心意,就是對你的重視程度。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親家姐姐?」
一頂「重不重視新媳婦」的大帽子就這麼扣了下來。
我深吸一口氣,知道今天這關是躲不過去了。我索性挺直了腰板,平靜地說:「我工作這些年,攢了點錢,都給阿浩了。一共是二十萬。」
我說出這個數字的時候,刻意放大了些音量,也帶著一絲驕傲。
這二十萬,是我血汗錢,是我青春換來的,是我對我弟弟最深沉的愛。我相信,在任何一個普通工薪家庭里,這都算得上一筆巨款。
果然,同桌的幾個親戚都露出了驚訝的表情,發出了「哇」的讚嘆聲。
「二十萬?哎喲,這姐姐可真實誠!」
「是啊,現在能拿出二十萬現金的,可不簡單。」
陳浩的臉上也露出了感激和自豪的神色,他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寫滿了「謝謝姐」。
然而,我預想中張桂琴滿意的表情,並沒有出現。
她先是愣了一下,隨即,嘴角撇了撇,那抹不屑快得像幻覺,但還是被我捕捉到了。
她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浮沫,慢悠悠地說:「二十萬啊……嗯,是不少了。」
這語氣,聽著就不對勁。果不其然,她話鋒一轉。
「不過呢,話又說回來。我們家給小悅陪嫁的,是一輛三十多萬的車,房子首付我們家也出了一半。這彩禮十八萬八,我們一分沒要,全讓小悅帶回來了,還添了些湊了個整數,二十萬,讓她壓箱底。這麼算下來,我們家等於出了差不多七八十萬呢。」
她放下茶杯,聲音不大,卻像一根針,精準地刺向我。
「親家姐姐這二十萬,聽著是多。可阿浩沒房子沒車,以後這小兩口的日子,還長著呢。說句不好聽的,這二十萬,連我們家陪嫁的一個零頭都不到。這心意嘛……呵呵,也就是個心意了。」
整個桌子的空氣,瞬間凝固了。
剛才還讚嘆的親戚們,都閉上了嘴,面面相覷。
陳浩的臉,「刷」地一下,漲成了豬肝色。他想說什麼,嘴唇動了動,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我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一點點往下沉。
第三章 撕破的臉皮
我怎麼也沒想到,我傾其所有換來的,不是一句感謝,而是一句輕飄飄的「也就是個心意了」。
我的尊嚴,我的付出,我十年的血汗,在她眼裡,連她陪嫁的一個零頭都不如。
一股火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我的耳朵嗡嗡作響。但我殘存的理智告訴我,今天是陳浩的婚禮,我不能鬧,不能讓他難堪。
我死死地掐著自己的手心,指甲陷進肉里,用疼痛來保持清醒。
「親家母,」我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我們家的情況您是知道的。我和阿浩從小無父無母,能有今天,都是靠自己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這二十萬,是我能拿出的所有了。錢多錢少,都是我對弟弟妹妹的一份祝福。」
我特意加重了「弟弟妹妹」四個字,希望劉悅能明白我的善意。
可劉悅只是低著頭,擺弄著自己的手指,仿佛這一切都與她無關。
張桂琴卻冷笑一聲,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親家姐姐,你這話說的就不對了。誰家不是一步一個腳印走出來的?我們家小悅從小到大,我們連碗都沒讓她洗過,現在嫁給阿浩,我們圖什麼?不就圖阿浩人老實,對她好嗎?」
她話鋒一轉,變得咄咄逼人:「可光老實有什麼用?這年頭,沒錢寸步難行!我們把女兒交給他,他總得給我們一個保障吧?你們家不出房子,不出車子,彩禮還是我們家小悅帶回來的。現在你這個做姐姐的,就拿出二十萬來『打發』我們,是不是有點太說不過去了?」
「打發」兩個字,像淬了毒的刀子,捅得我心口劇痛。
「親家母,您這話嚴重了。」我的聲音也冷了下來,「這不是打發,這是我全部的積蓄。」
「全部積蓄?」張桂琴的音量陡然拔高,引得鄰桌的賓客都紛紛側目,「你工作十年,就攢了二十萬?騙誰呢?誰不知道你在紡織廠當主管,一年沒個二三十萬,也有十幾萬吧?十年下來,百八十萬總該有的。你這是防著我們家小悅呢,怕她花你們陳家的錢!」
這番話,簡直是無理取鬧的誅心之論。
我的工資是比普通工人高,但遠沒有她說的那麼誇張。更何況,這些年,陳浩的學費、生活費、他剛工作時的房租、人情往來,哪一筆不是我在負擔?我自己的生活,節儉到了極致。
我氣得渾身發抖,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我有沒有防著,阿浩最清楚!」我把目光投向我唯一的弟弟,我希望他能站出來,為我說一句話。哪怕只是一句,「我姐不容易」。
然而,陳浩只是漲紅著臉,看看我,又看看他丈母娘,嘴裡囁嚅著:「媽……姐她……她真的……」
他「真的」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看到他這副懦弱的樣子,張桂琴更加得意了,她拍了拍桌子,幾乎是在控訴了:「大家看看,大家看看!今天我把話說明白了,這二十萬,我們家不認!要麼,你再加三十萬,湊夠五十萬,給我們小悅一個保障。要麼,這婚……我們再商量商量!」
「媽!」劉悅終於開口了,她拉著張桂琴的胳膊,臉上帶著一絲慌亂。
「你別說話!」張桂琴甩開女兒的手,「這事關你一輩子的幸福,我必須給你做主!五十萬,一分都不能少!不然這媳婦,我們不認!」
「轟」的一聲,我腦子裡的最後一根弦,斷了。
我看著張桂琴那張因為貪婪而扭曲的臉,看著劉悅那一臉為難卻不曾為我說一句話的表情,最後,看著我那低著頭,連看我一眼都不敢的弟弟。
十年。
我付出了整整十年。
我以為我養大的是一個男子漢,一個能為我遮風擋雨的親人。
到頭來,他卻在我被人如此羞辱的時候,連一句公道話都不敢說。
我的心,在那一刻,徹底涼了。
第四章 長姐的決斷
整個主桌,乃至周圍幾桌的賓客,都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有同情,有好奇,有看熱鬧的。
那些目光像無數根細小的針,扎在我的皮膚上。
我忽然覺得很可笑。
我像個傻子一樣,自我感動了十年,以為自己的付出有多麼偉大。可到頭來,在人家眼裡,我只是一個可以隨意拿捏、可以漫天要價的冤大頭。
我慢慢地站起身,動作很穩,沒有一絲顫抖。
我的目光掃過張桂琴,掃過劉悅,最後,落在了陳浩的臉上。
「阿浩。」我輕輕地叫了一聲他的名字。
他猛地抬起頭,眼神里充滿了驚慌和乞求。他大概是怕我當場發飆,毀了他的婚禮。
「姐……你別生氣,媽她……她就是說話直……」他還在試圖找補。
我打斷了他,聲音平靜得連我自己都覺得可怕:「你覺得,我應該再加三十萬嗎?」
我把問題,直接拋給了他。
這是我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我希望他能挺起胸膛,對他的丈母娘說:「夠了,我姐已經為我做得夠多了。」
陳浩的喉結上下滾動,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他看看我,又看看張桂琴凌厲的眼神,最後,目光落在了新婚妻子劉悅的臉上。
劉悅也正看著他,眼神裡帶著一絲期待和壓力。
他沉默了。
這漫長的幾秒鐘沉默,像一把鈍刀,在我已經千瘡百孔的心上,來回地割。
最終,他低下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姐……要不……要不你先答應下來,把婚禮辦完……錢的事,我們……我們以後再說,我以後掙了錢還你……」
「還我?」我笑了,眼淚卻不爭氣地涌了上來。
他根本沒懂。這已經不是錢的事了。這是尊嚴,是人心。
他讓我先答應下來,用一個虛無縹緲的「以後」,來換取他婚禮的順利進行。在他的心裡,我的委屈,我的尊嚴,是可以被暫時犧牲掉的。
夠了。
真的夠了。
我深吸一口氣,將眼淚逼了回去。
再開口時,我的聲音里已經沒有了任何溫度。
「好。」我說。
陳浩和張桂琴都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我這麼輕易就妥協了。
張桂琴的臉上立刻露出了勝利的笑容:「這就對了嘛!都是一家人,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呢。我就知道親家姐姐是個明事理的人。」
我沒有理會她,只是徑直走到陳浩身邊。
他有些不安地看著我:「姐?」
我對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道:「把紅包給我。」
「啊?」陳浩沒反應過來。
「我說,把你西裝內兜里的那個紅包,還給我。」我重複了一遍,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
所有人都驚呆了。
張桂琴的笑僵在臉上:「親家姐姐,你這是什麼意思?你不是答應了嗎?」
「我是答應了。」我冷冷地看著她,「我答應跟你們好好算算帳。」
我不再看陳浩,直接伸手,從他僵硬的西裝內袋裡,將那個承載了我十年血汗的紅色信封,抽了出來。
紅包很厚,很沉。
幾個小時前,它在我手裡,是希望,是祝福。
而現在,它在我手裡,是諷刺,是笑話。
我拿著紅包,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拿起我的手提包。在所有人驚疑不定的注視下,我從包里那個最深的夾層里,拿出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張紙,因為年頭太久,已經泛黃、變脆,摺疊的邊緣處已經有了細微的破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