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宮女留了下來。
並承諾道,等孩子降生後,會安排人把她送出宮,找一戶殷實人家撫養長大,待到時機成熟後,再進宮認祖歸宗。
九月十七那日,皇后比宮女更先發動。
但皇后孕期滋補過甚,雖然早產,胎兒個頭依然很大,半天沒有生下來。
兩聲啼哭,在皇宮兩個不同的角落,同時響起。
子時三刻,分毫不差。
太后看著襁褓中的嬰孩,抑制不住放聲大笑起來:
「讓你許家短暫地勝利一下又如何呢?只要哀家活得足夠長,總有一天,哀家能看到你們許家大廈傾倒的一天。」
9
我取出懷中錦囊,裡面有塊玉佩,用料是極為珍貴的煙絲紫玉,當年鄭太后以此為信物,我出生後,和錦囊一同被塞在木匣中,順水流出宮外。
她拿過來,又從袖口中取出另一半,拼到一起,拿到皇帝眼前:
「這是你父皇的遺物,你可認得?」
一副十足的長輩派頭。
皇帝肅然起敬:「兒臣當然認得。」
這玉,原為太后貼身佩戴的心愛之物。某次不小心碰撞,碎成了兩半。
彼時還是太子的先皇,為了哄心上人歡心,在兩塊碎玉上畫出紋樣,找來能工巧匠雕刻。
新製成的兩塊玉,兩人各執一半,合在一起又能拼成一塊完整新玉,巧奪天工之作。
寓意為,天作之合。
太后退居西宮後,先帝派人將這塊玉悄然送還。
至此,基本可以認定我公主的身份。
太后又補充道:
「那孩子降生時,哀家可是親眼看著的,左後腰處有塊錦鯉形的胎記。皇帝若不信,就把這姑娘帶下去,叫人一驗即可。」
皇帝點頭。
不多時,驗身的姑姑走了上來:
「姑娘,請隨奴婢來吧。」
我被引去沐浴更衣,一室熱氣氤氳,木桶里盛滿上好的牛乳,花瓣漂浮,絲絲恬淡香氣縈繞鼻尖。
她朝我恭敬一行禮:「姑娘,容奴婢冒犯。」
我微微頷首:「無妨,有勞姑姑。」
隨後轉過身,任由她將我衣衫褪下。
面前銅鏡反射出她驚詫的表情,瞳孔驟縮,不敢置信。
10
沐浴後,我換上了新裙,被帶去面聖。
「如何?」他問。
「陛下……」
姑姑面露難色,欲言又止。
我掩唇輕咳:
「姑姑,您可要如實稟告。」
「姑娘左後腰處,確實有一塊錦鯉形胎記。」她稍作停頓,又道,「可除此之外,奴婢還看見,姑娘背後疤痕交錯,猙獰恐怖,顯然是……此前遭受過虐待。」
父皇把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摔:「誰下的手?」
我欲揚先抑:「父皇,不了吧……已經過去了……」
「你但說無妨!朕來為你做主!究竟是誰對你下此狠手?朕必然不放過!」
我猶豫再三,緩緩道:「是……嘉和公主身邊的秦嬤嬤。」
11
是夜,一行人凶神惡煞地闖入寶華宮,將秦嬤嬤扣押在地。
還未來得及喊冤,就看見了搖身一變的我。
「秦氏蓄意虐待公主,作惡多端,即刻杖斃!」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傻的人,也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兒了。
乘人不備,秦嬤嬤掙開束縛,飛撲過去,一把抱住紀嘉和的大腿:「公主,您救救老奴,救救老奴!!」
嘉和趕緊把她甩開,避猶不及。
她拍了拍裙上被抓出的褶皺,低聲咒罵:
「你本就罪無可恕,本公主如何救你?滾開!念在你多年忠心追隨的份上,本公主會厚待你家人的。」
我靜靜欣賞著兩人醜態百出。
紀嘉和是秦嬤嬤一手帶大的,當年皇后早產,導致她身體羸弱,情勢兇險,是秦嬤嬤守在她的搖籃邊,幾天幾夜未曾合眼。長大後,她經常苛待下人,每次動手最狠的一個,也是秦嬤嬤。
主僕情深,此刻卻煙消雲散。
真是諷刺啊。
秦嬤嬤情急之下,又看向了我。
她跪著爬過來,朝我連連磕頭,聲淚俱下道:
「殿下,殿下,您大人不記小人過,饒過奴婢這一回吧,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求您了……」
可惜了。
我可不是什麼善種。
我面露疑惑:
「你求我做什麼?我說了又不算。」
「父皇的話你們都不聽了嗎?動手啊。」
她被拖到門外,就地行刑。
慘叫聲迴蕩在夜空,久久盤旋不去。
12
一來,我是西宮太后照拂長大的孩子。
二來,我的養父母,裴氏夫婦,是京城首屈一指的皇商。從領養我的那一年起,他們便每年向朝廷捐銀二百萬兩。
有他們撐腰,我才能受到父皇的重視。
我有了自己的宮殿,也有了自己的新名字——紀雲初。
紀嘉和如此張揚的一個人,從我冊封到現在這麼長時間,她竟然一次都沒有來找我麻煩。
因為她不敢。
她明白,秦嬤嬤被父皇當場打死,是直接在挫她的銳氣。
她也明白,彼此間消除了懸殊的身份差距後,站在同一個起點上,我能把她玩死。
可她並沒有一蹶不振。
她意識到,她還有許家,甚至還有之前被自己忽視的謝小將軍可以仰仗。
只要低調收斂些,改一改往日的行事作風,她依舊是尊貴的嫡出公主。
不要緊。
她不來找我,我便去找她。
宮中有習俗,公主過誕辰,需要提前三月量身圍,裁製新裝。
因我是第一年在宮中過壽,父皇特地召我過去,問我有什麼心愿。
我躬身行禮,裝作純良無害:
「兒臣別無他求,只希望父皇可以去看看嘉和。因為,兒臣的生辰,亦是嘉和的生辰。」
不著痕跡地提醒了他,嘉和公主,當初是皇后怎樣不擇手段求來的。
「況且,她被父皇冷落了許久,一定很傷心。」
父皇走後,有個小宮女跟上來,她急得直跺腳:
「殿下,您……」
我知道她在怒我不爭。
「噓……」
我豎了根手指放在唇前。
有時候,低頭,是為了能把頭抬得更高。
捧她,也是為了讓她從高處跌落,摔得更慘。
13
父皇駕臨寶華宮時,我也在旁。
紀嘉和看見我,狠狠剜了我一眼,卻又不得不在明面上裝出一副姐妹情深的假象。
我們就這樣,端著笑容,吃了一頓虛情假意的飯。
飯後,她把謝斐送的那隻鸚鵡拿出來炫耀。
鸚鵡被訓練得很好,左一句右一句地學舌,逗人開心。
「參見父皇。」
「參見母后。」
「父皇萬歲。」
「母后千歲。」
都是她被禁足時閒得無聊,親自調教出來的,就是為了有這麼一天,這隻鸚鵡能哄得自己的父皇母后開心,爭點寵。
父皇眉開眼笑:「這小東西真聰明。」
皇后也在旁幫腔:「是啊,就像嘉和一樣。」
被誇贊後,鸚鵡更加得意忘形,越說越長,越學越帶勁:
「嘉和恭祝父皇母后身體康健。」
言多必失,放在動物身上也一樣。
一句紀嘉和不經意說過的話,從它口中飄了出來:
「蕭郎,要是謝斐執意求娶,我便在婚後慢慢毒死他!」
等紀嘉和反應過來,雙目怒睜要把鸚鵡脖子擰斷時,已經晚了。
頃刻間,狂風巨浪席捲而來。
父皇怒極:
「荒謬!棟樑之臣,豈容你拿來開玩笑!」
皇后拉著紀嘉和,撲通一聲跪下,我也慢悠悠地,陪著跪了一個。
「父皇,兒臣冤枉,兒臣發誓,兒臣從來沒有說過這話!從來沒有!」
「若不是有人教,這話它還能自己說不成!?」
紀嘉和跪在地上,百口莫辯,只能無助地流淚搖頭。
席間亂作一團。
無人在意,我唇角勾出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作壁上觀。
14
紀嘉和作過的惡數不勝數,但這一次,她是真的冤枉。
她的原話本為:
「蕭郎,要是謝斐執意求娶,我便虛與委蛇,同你私奔。」
後半句,是我改的。
早在我模仿筆記代替回信時。
謝斐便知道了一切。
文章的真正作者、我的身份、紀嘉和對他的玩弄,以及她的真實為人。
謝斐也早就在我和紀嘉和之間做出了選擇。
畢竟,紀嘉和的腦子,實在有點……有點……令人難以想像。
最開始訓練那隻鸚鵡的人是我。
這句話太長,鸚鵡很笨,總是學不會。
我便刻了一隻同樣大小的木雕鳥。
一日學不會,我便一日在木雕鳥身上,狠狠地抽。
從此,那玩意兒怕極了我,只要我一個眼神飛過去,它就會老老實實地,把我教的話吐出來。
但,紀嘉和是冤枉的又怎麼樣呢?
她口中的話是真是假,全憑聽她說話的人願不願意相信。
此前她的種種任性行為,已經讓父皇對她失去了耐心與信任,再者,我的身份已經被承認,上了皇家玉牒,更是直接把皇后母女的臉打得啪啪作響。
若要深究,這可是欺君之罪。
父皇就是念在這十幾年的夫妻和父女情分上,才格外開恩。
現在再多的解釋也沒用了。
他對紀嘉和、對皇后、對許家,已經忍無可忍了。
許家在朝多年,樹敵眾多。此前根基深厚,無人能撼動。現在牆倒眾人推,彈劾的摺子像雪片一樣洋洋洒洒,堆滿案台。
皇后故技重施,再一次跪在殿前,脫簪請罪。
但這次,父皇只是無比嫌惡地瞪了她一眼:
「朕被你算計一次還不夠,你還想再算計第二次嗎?!」
許家倒得很徹底,抄家、夷三族、余者流放。
皇后和公主也被廢了。
寶華宮成了冷宮,紀嘉和每天被關在裡面,哭得搖天撼地,說自己冤枉,可憐極了。
她可憐,關我什麼事兒?
我來這裡,就為了不擇手段地把她虐殘的。
15
我去冷宮看過紀嘉和一次。
彼時,她居高臨下,我跪伏在地。
現在,換我來向下睥睨著她了。
她有些神志不清,頭髮亂得像蓬草,被太監一左一右地按住,跪在地上向我行禮。
「放我出去!我才是國師口中的福星!我才是!」
我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笑出來了,指著她:
「一條偷來的爛命,你也配?」
「讓我見父皇!讓我見父皇!我是他最疼愛的公主!」
她朝我吐口水,惡狠狠地罵:「紀雲初,你等著,等我見到父皇那日,就是我翻身之日,你將死無葬身之地!」
「你還想讓父皇來看你?他看見你一次,就會想起來他被你母后算計於股掌之中一次。」
「父皇是天子,何等驕傲的人,竟能忍受被女人算計!若不是那句國師預言,你以為你這十幾年的寵溺縱容是從哪來的?」
我故作恍然大悟地捂著嘴:「說到底,你還應該感謝我呢!」
「你做夢!」
她被這話刺激到,發狂一般掙脫左右束縛,撲上來就要抓我。
我抬腿猛踹。
作為啟國最尊貴的公主,我穿的鞋,頂頭鑲金嵌玉,異常堅硬。
這一腳力道不輕,她捂著心口跌坐在地,痛得眼淚湧出,久久不能開口。
「紀雲初!本公主當時真是小瞧了你,才會被你傻傻地騙去信任!」她紅著眼瞪我,咬牙切齒道,「本公主早該料到,一個連啞藥都能喝下去的瘋子,對自己尚且如此狠絕,還有什麼事情是做你不出來的!!」
「瘋子,瘋子……」我舌尖打轉,反覆品味著這個詞。
然後粲然一笑:
「你說得對,我很喜歡。」
16
父皇病重那幾日,我毛遂自薦,主動留在他身邊侍疾。
表面上,我藉口要與自己的父親一敘多年相思之苦。實際上,我在趁機觀察監視他。
我發現,父皇的眼神總是不自覺地向某個方向瞟去。
似是在密切關注著什麼,又好似在提防著什麼。
於是我摸到了牆角處的機關,發現了藏匿在密匣中的遺詔。
上面明確寫著,傳位給二皇子。
那個腦袋裡一團糨糊、擅長和稀泥、代政監國時只會說「好」和「那就按大人說的意思去辦」的老好人。
至於我這個「天運在身」,但實在是出身卑賤的公主該何去何從——只要好吃好喝,當成吉祥物供奉一輩子就可以了。
我將明黃布絹揉成一團,不禁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