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第一年。
未滿周歲的女兒哭著要媽媽,江燃手忙腳亂抱著哄她。
平日裡最整潔的襯衣上滿是褶皺。
第二年。
女兒學會了走路,腳步蹣跚。
江燃帶著她來到我墳前,指著說:「眠眠,這是你媽媽。」
第三年。
江眠開始上幼兒園了,被同學推搡在地。
「你媽媽不要你了,可憐蟲!」
她哭著不敢吭聲。
江燃丟下工作,來帶她回家。
小孩兒抬頭問:「爸爸,為什麼只有我沒有媽媽?」
男人沉默了一路。
第四年,我出現在江燃的相親宴上。
他對對面的女人說:「那我們試試吧。」
1
我死在最幸福的這一年。
最愛的人都在身邊,事業正處於上升期。
江燃早上去公司前,都走到門口了,又退回來說:
「公司要放年假了,你想去哪裡?」
婚後太忙,我們還沒有度過蜜月。
我想了老半天:「你決定吧。」
男人微微蹙眉,卻沒再說什麼。
一旁的助理早已習慣了我們這種相處模式。
沒有感情的婚姻,有名無實。
他輕聲咳嗽提醒:「江總,會議時間快到了。」
我送到了門口。
男子上車前叮囑一句:「下雨了,別出來。」
中午,我將江眠哄睡。
還沒有滿周歲的她很黏人,睡覺也要抱。
模樣像她父親,性子卻不像。
江燃很早就接手公司,待事公私分明,待人薄情寡淡。
對我僅僅是相敬如賓。
婆婆打電話說好幾天沒看到孫女了。
她對我這個兒媳婦沒什麼感情,卻對江眠尤為親近。
他們稱這種為隔代親。
我答應過幾天就把江眠送過去。
也正好空出時間和江燃去度假。
陳女士打電話來要錢。
她在打麻將,說了聲:「碰。」
同桌的人在問手機那頭是誰。
「哦,就是我那個傍上有錢人的女兒,人家現在是富太太,可牛了。
「我卡上沒錢了,記得轉五萬過來。」
我沉默沒作聲,甚至習以為常。
陳女士又開始了日常毒舌。
「多喝點冰咖啡吧,反正到時候你得了月子病,我可要放鞭炮慶祝。
「江燃那小子要是凶你了……也別回來說,我懶得管!」
生江眠時我大出血,險些沒撐得過來。
也不知道陳女士是刀子嘴豆腐心,還是真的不喜歡我。
下午時,想到江燃今晚估計要加班。
公司最近接了一筆很大的項目。
是我在孕期親自帶領團隊談下來的。
休產假期間,他接手過去,時常忙得沒空吃飯。
我燉了雞湯,打算偷偷送去公司。
不能被他知曉,免得又要嘮叨一兩句。
以前他話挺少的,有了孩子後,罕見地有點吵鬧。
等紅綠燈時,剛好十二點。
江燃的消息準時發來。
【你種的梅花開了。】
【晚上給你折回來。】
他的辦公室里種著一株梅花樹。
我種的,但是沒怎麼耐心,所以打理的人變成了他助理。
每日都會彙報長勢。
綠燈亮起,我放下了正在編輯的手機。
一個老奶奶提著滿滿當當的橘子趕路。
走在斑馬線最中間的時候,袋子破了,滿地滾落著橘子。
身後全是嘈雜的喇叭聲。
老人家腿腳不好,追不上滾遠的橘子。
我開了雙閃,下車給身後最近的那幾輛車做了解釋。
沒人計較,紛紛表示理解繞路而行。
安全起見,我在車後方兩百米處立了警示牌。
「奶奶,你先去馬路那邊等我。」
雨開始下大,我將車上唯一一把傘給了老人家。
她是個聾啞人,顫顫巍巍地做了幾個手勢,應該是謝謝。
身上的衣服打滿了補丁,鞋子可能是撿來的,一隻大一隻小。
地上還有一個寫著橘子價格的招牌。
五毛一斤。
這些可能是她唯一能換錢的東西了。
我重新拿了一個乾淨的袋子。
頂著雨,開始逐步撿起車輪下的橘子。
心裡估摸著,待會兒給多少錢才好呢。
家裡一層還有空房間,她腿腳不方便,住一樓很合適。
貨車打滑的聲音由遠而近。
不到十秒的時間。
剛撿起的橘子又滾落在地,被貨車碾了個稀巴爛。
我費力地睜著眼,喉間失聲,眼前全是重影。
老奶奶大哭大喊,她跑不動,走幾步就摔倒了。
貨車司機焦急下車,面色如白紙,一會兒打電話,一會兒想來看看我還有沒有活著。
風吹得眼皮很沉。
一張嘴,血就汩汩流出。
尚有氣息的那幾秒。
我想了很多。
陳女士會不會很難過啊?
應該不太會。
每年父親忌日時,她都會將自己關在屋子裡,喝好多酒,罵聲不停。
她總是叫我死丫頭。
總說:「要不是有你這個拖油瓶,老娘早就嫁給有錢人了!」
聽到我的死訊後,她該解脫才是。
江眠會哭著找媽媽嗎?
哦,我忘記她一歲都還沒有。
她那么小,應該不會記得我的。
那江燃呢?
他會難過嗎?
我還沒有看到他帶回來的梅花。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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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遺體被推出了急救室。
血浸透了白色床單。
醫生摘下口罩:「很遺憾,我們……」
江燃遲鈍地抬起頭。
身上的襯衣被雨淋濕透,狼狽至極。
我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
認識這麼多年,再大的事他都是從容不迫的。
以至於,我一直覺得,這段婚姻若不是意外有了個孩子。
遲早會走到盡頭。
男人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動作溫柔地掀開我臉上的白布。
手背上有捶打硬物留下的傷痕,觸目驚心。
我的死相不太好看。
臉上全是血漬。
他緊繃著唇,好幾次張口,都沒將話說出來。
眼底的情緒說不清道不明。
江燃冷靜得可怕。
會難過嗎?
我不禁想。
應該沒有吧,可能過不了幾年,他會再娶,然後徹徹底底忘記我。
畢竟梨坷這個人真的很普通。
普通到任何人都可以代替。
男人緩緩展開手。
幾朵艷紅的梅花躺在掌心。
良久,他終於開口:「你種的梅花,不看看嗎?」
他一向守信,這次也不缺席。
無人看到的我,對著那梅花笑了笑。
「好看。」
可惜他聽不到。
3
陳女士是最晚到的。
女人身上還帶著麻將館裡的煙味。
有些恍惚,走廊就幾分鐘的路程,她走得跌跌撞撞,時而要扶著牆。
「梨坷怎麼了?
「梨坷呢?死丫頭,是不是故意騙老娘來的!
「別躲了,我忙著呢,沒工夫陪你玩。」
護士提醒她小聲點,這裡是醫院。
她突然站定,視線死死鎖定在手術室門口的那張病床上。
女人神色慌亂,抓住護士的手,身體止不住地抖,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不斷詢問護士:「我找梨坷,她人呢?」
「讓她快點出來,你幫我找找好不好?」連聲音也變了。
醫生冷靜地告訴她,我已經死了。
她安靜下來。
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臉、眼睛。
手指垂落,停頓在鼻子處。
「死了?
「死了,死了也好。
「……死了也好。」
女人慢慢轉身,眼神麻木,走著來時的路。
只是沒多久,趙女士跌坐地上,站不起來。
醫生過去扶。
她抓住那截雪白的醫袍。
懇求:「應該還有救的是吧?你們再試一下。」
醫生表情凝重,答案顯而易見。
她不死心,跪在地上。
「我求你們,再救救她!
「我女兒剛剛還有呼吸的!
「她還沒有死!真的,不信你們摸摸!她的手還有溫度!」
女人聲嘶力竭哭喊,在地上磕頭。
一下又一下,一次比一次重。
「她剛剛還在喊我!
「我求求你們了!
「我女兒真的沒有死!」
這邊兵荒馬亂。
另外一邊。
江燃俯身,閉眼吻上我髒兮兮的額頭。
聲音比風輕:「我們回家。」
我怔在原地,看不清這一幕。
4
葬禮辦在三天後。
我被放在冰棺里。
江燃去處理了事故。
貨車司機酒駕,再加上那天下雨路滑。
他被判定了全責。
男人哭著跪在地上,說自己上有老,下有小,求江燃高抬貴手放過。
陳女士拿刀進去被攔下,她的眼神很嚇人。
一堆老老小小也跟著哭,讓人心生不忍。
我抿嘴,不知如何是好。
看向坐著的男人。
他不緊不慢轉動著無名指上的婚戒,冷冷地開口:「很無辜嗎?」
司機點頭,哭聲驟停。
江燃說:「你撞死的那個人。
「她才二十五歲。」
他語氣微微停頓了一下,艱澀道:「難道她不無辜嗎?」
司機愧疚地低下頭,聲音哽咽:「真的對不起,該賠償的我都會盡力賠償的。」
江燃起身不再看他。
只是丟下一句話:「我妻子的命,你賠不起。」
我手抖了一下,看向他,近乎失神。
下葬前一晚,江燃守著我,不吃不喝。
也不說話。
身上還是穿著那件衣服。
公公婆婆從國外趕來。
「兒子,你想哭就哭吧。」
男人不為所動。
只是淡淡說:「媽,你小聲點,會吵到她的。」
公公讓人把哭得泣不成聲的婆婆拉走。
面對沉默不語的兒子,他只是嘆氣。
「生死有命,你該認的。」
江燃沒說話。
他從來不信命。
5
「我信你。」
十七歲時,面對前方兩條未知的路。
江燃說了這句話。
但是很顯然,他大意了。
我是個路痴。
學校組織的夏令營,我們來自不同的學校,卻在同一個地方一起走散。
深山裡,為了壯膽,我率先介紹自己。
「哪個梨?那個坷?」
「梨樹的梨,坎坷的坷。」
他走在前邊,停了腳步,糾正說:「應該是鳴珂鏘玉的坷。」
我笑了笑,沒當回事。
土何能成玉。
那年,家裡窮到險些交不上學費。
陳女士跟著新男友去了外地。
我寄人籬下,敏感自卑到旁人一個不帶善意的眼神都能困惑好久。
坎坷的坷,也沒說錯。
第一次見面,江燃把我當作男生,盯著我從女廁所出來時,手快摁下報警鍵。
我及時出聲:「我是女生。」
他停頓住。
鏡子中,我摸了摸自己淺淺的頭髮,不認識的,確實很容易誤會我的性別。
「抱歉。」
少年為自己的魯莽道歉,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好奇問起,為什麼女生要留著男生頭。
十八歲,距離高考最近的那年。
他突然出現在我的班級。
以優秀轉校生的身份,成了我的同桌。
少年伸手替我攔下從身後飛來的紙團。
威脅著對著那些施暴的同學說:「我是精神病。」
後來我才知道,他確實有病。
小時候被人販子拐走,受過非人的待遇。
曾在精神病院度過幾年。
少年坦白完,臉上無異樣。
「從前是什麼樣,不代表我以後是什麼樣。
「梨坷,別信命。」
江燃不知道,這句話我藏在心裡好幾年。
6
眼前的一切開始旋轉模糊化。
我被抽離出這個世界,來到了一個瀰漫死人氣息的地方。
肩膀被人推了下。
我望著從身後走過來的「人」。
腳步懸空,走動無聲。
他們毫無意識地排隊走向前方看不到盡頭的路。
「這是哪裡?」
「死人該待的地方。」
手心被塞進一碗湯,黑乎乎的。
我抬眼望著說話之人。
身子佝僂,滿頭白髮,動作麻木地發放著孟婆湯。
「老奶奶?」
她抬起臉。
跟那日的聾啞老人一模一樣。
「姑娘,你來啦。
「喝完上路吧。」
然後將所有的事和人都忘掉,去過下一段人生。
那些憎恨的,煩惱的,統統都不會在了。
湯碗里落進淚。
我說:「可我捨不得。」
她放下湯勺,嘆氣。
「梨坷,你的命數已盡,該認的。」
我的名字早就被畫上了死亡標記。
那天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的。
我還是固執地說:「我捨不得他們。」
她伸出枯槁的手,摸了摸我的頭。
「你心存善意,是因助人而死,功德加身,下一世會活得美滿康樂。」
……
「可我不想要。」
……
在傳回現實世界的時候。
孟婆的聲音還在耳邊。
「你還有五年停留在這裡的時間,但是出現的契機只會在他們對你的思念達到最濃烈的時候才會被開啟,可能一年就幾天,幾個小時也有可能。五年後你會被強行召回地府,入輪迴。
「反之,如果在世的親人對你不再思念,你的時間也會漸漸縮短。
「梨坷,好好珍惜。」
7
葬禮那天,天氣異常的好。
人來來往往的,皆是黑色衣服。
我沒有朋友。
江燃的朋友很多。
我能記得的只有那麼幾個。
沈融是其中一個。
當年,就是他搭線,撮合我和江燃相親的。
其實我至今都沒太明白。
和江燃結婚的為什麼會是我。
沈融的原話是:「江家人口簡單,沒有門戶之見,也不需要什麼商業聯姻,婚後也是你們夫妻過。」
我穩住端茶的手,問:「那江燃呢?」
「江燃啊。」男人笑得吊兒郎當,故意拖著腔調,「他說無所謂,最好是認識的。我思來想去,這些年他認識最久的,不就是你嗎?」
好敷衍。
也讓我明白,江燃對這段婚姻,並不期待。
8
江燃換了身乾淨的西裝。
沈融走過來,擔憂地看著他:「節哀。」
然後看到男人身上那件西服時,沉默了。
那是我送的。
和江燃婚後的第一個生日,我用自己賺的錢,給他買了最昂貴的西服。
男人看到時只是微微掀唇,驚喜之色並不多。
然後拿出一條珠寶項鍊。
「禮尚往來。」
他把這段婚姻當作了生意,互不相欠。
許多年過去,西裝的樣式其實早已過時。
穿在他身上有點違和,袖子也短了一截。
陳女士從頭到尾都沒有出現。
我在麻將館找到的她。
女人不修邊幅地坐在那裡,嘴裡叼著煙,眼裡沒有一絲悲傷。
贏了錢就開開心心咧嘴笑。
輸了就跟人急眼,什麼髒話都來。
有人賴著不給錢。
「真沒見過你這種冷血的母親,女兒都死了,不見你哭一下,還跑來這裡逍遙快活。活該中年喪夫,老年喪子,剋星一個吧!」
她還沒有笑出來就被一個煙灰缸砸了,頭破血流。
麻將館瞬間安靜下來。
陳女士面無表情盯著她:「你有種再說一次?」
眼神死氣沉沉的。
陳女士還是那個女士。
跟小時候我記憶中的那個人,還是一樣的。
9
小的時候,我是小朋友眼裡最自由的那個。
回家晚了不會被罵。
吃飯可以看動畫片。
逃課也沒人管。
開家長會也是最不怵的。
不是不怕,是沒有怕的人。
陳女士沒有工作,白天和男朋友約會,晚上泡在麻將館,腳步總是匆忙的,我追不上。
她對於養我這件事,主打「餓不死」就行。
在學校受欺負了,她從來不會幫我出頭。
只說:「廢物。
「別人打你不會打回去嗎?」
那時的我明白了一個道理,向人示弱,傾訴心事是一件很傻的事。
後面跟別人打架打進了派出所。
我獨自坐在那裡,等到天黑。
回去的路上,陳女士一臉嫌棄,我的事耽誤了她打麻將。
「梨坷,你哭給我看沒用,我從來都不是心軟的人。」
自我消化情緒,是她教的第二堂課。
剛滿十八歲時就斷了生活費。
美其名曰,讓我自力更生。
後來嫁給江燃,她時不時會來要錢。
陳女士打麻將有癮,好在玩得不大,我自己能養得起。
在江燃面前我莫名有種自卑。
所以從來不讓他知道這件事情,不敢打破這層微薄的體面。
10
江燃下午去了公司。
一堆的事等著他處理。
助理只敢說工作之內的事情。
足足彙報了一個上午。
臨了,在推門出去前,輕聲道:「江總,梅花謝了。」
辦公桌上的男人怔了下,抬眼看著對面的玻璃窗外的一片空地。
光禿禿的樹枝,掉著最後一片花瓣。
他失神看著。
手背上的傷口一直沒有處理,開始結痂。
那段對話仿佛就在昨日。
「為什麼要種梅花?」
我埋頭挖坑,不讓他插手。
「梅花堅韌,驕傲。我希望,活得像它那樣明媚,在厲冬里等到開春的陽光。」
他什麼都沒說。
忙起來的時候我沒空管理,有時候得空過來想澆水,發現土壤一直保持著合適的濕度,代表著這期間一直有人照顧著。
整個公司都死氣沉沉的。
誰也不敢多言,生怕說錯話。
除了不愛笑以外,江燃對待公事依舊一個態度。
開會,出差,招待合作商。
一天二十四小時,只睡三個小時。
儘管如此,他還要藉助安眠藥。
還是那天,剛陪客戶應酬完,在洗手間裡吐得昏天暗地。
他剛洗完手,保姆的電話就打來了。
「小姐一直在哭,怎麼都哄不好,先生你回來看看吧。」
距離我死去已經一個星期了。
江燃還沒有回去看過江眠。
鏡子中,男人捏著手機,指骨泛白。
幾夜未休,眼裡生出幾分血絲。
他垂下頭:「我知道了。」
11
江眠哭得聲音都變了。
最開始的那兩天,保姆用我的衣服包著她,上面留著我的氣味。
小孩兒很受用。
可是時間久了,她就不依了,需要我的安撫。
江燃洗去身上的煙酒味,換了身乾淨的衣服,才敢從保姆手中抱過孩子。
因為不熟練,抱的姿勢不對,江眠哭得更厲害了。
男人笨拙地拍著小孩的背部。
「不哭了。」
然後,輕輕擦拭著她臉上的淚。
我擔憂地看著這父女倆。
一個小時後,哭聲還沒有停。
江燃有些無措。
平日那身整潔到一絲不苟的襯衣,此時全是女兒流的淚。
保姆也束手無策。
男人問:「以前你們是怎麼哄的?」
她說:「以前晚上要是小姐哭鬧起來,都是夫人來哄的,讓我們去休息。
「不過,夫人好像都是去地下室哄好的小姐。」
江燃微怔。
我用懷念的目光看著他懷裡的女兒。
江眠不好哄,哭起來就會沒完沒了。
以前,我怕吵到人,就會帶著她去隔音好點的地下室閒逛。
男人單手抱著孩子,乘坐電梯抵達負一層。
電梯的門一開,他抬腳的動作頓了下。
地下室很少有人來,他更不可能來。
所以不知道,這裡被我布置得很溫馨。
放置在中間牆上最大的那張照片,是我們一家三口的全家福。
那時我在醫院剛脫離危險,身子養好沒幾天。
江燃抱著小小的江眠,單膝跪在病床前。
可能是攝影師的技術好,抓拍到那一幕。
我在看女兒,他在看我。
12
江眠哭聲小了。
看來她很喜歡這裡。
地下室被規劃成三個區域。
左邊是江眠一到十歲的遊戲城。
有洋娃娃,也有變形金剛。
右邊是她觀看動畫片的地方,位置很大,足夠坐下我們一家三口。
我在位置上還寫了名字。
江燃的那個位置還特別嶄新。
最中間,放著一個最醒目的大沙發。
江眠以後要是學爬行了,這個位置夠。
前幾日為哄她翻看的故事書還沒有來得及整理。
地上的積木是我在她睡著後,無聊擺的。
堆的是一座城堡。
旁邊還放著一本相冊,大多數都是關於江眠的。每一張照片都被我認認真真標註著日期,和那天發生的事情。
整個屋子都充滿了我的氣息,仿佛,我還在。
江燃將女兒放在沙發上,對她說:「寶寶想聽什麼故事?」
小孩說不出完整的話,張牙舞爪,嘴裡發出「呀呀」聲。
他撿起故事書一一挑選。
我瞄到了下面一個明黃色信封,大驚失色,連忙跑過去試圖捂住。
可是身子穿過去的剎那,那信封也引起了江燃的注意。
上面寫著:江燃不知道的秘密。
是我的字跡。
他垂眸看著這八個字,一言不發。
沒有將信打開,而是抱著女兒,給她念起了童話故事。
語氣生硬,說得很正經,像是在會議室里商討某筆生意。
不過好在,江眠很給面子。
安安靜靜聽著。
眼睛亮亮的,看著眼前這個目光專注在小小故事書里的男人。
小而軟的手揮舞著,碰了碰男人的臉。
江燃低下頭,讓她摸個夠。
父女倆,他在看她鬧,眉間是難得的柔情。
如果眼睛是相機就好了,我想停在這一刻。
13
江燃將生活分成了兩部分。
白天在公司,還是那個不苟言笑的江總。
晚上,江眠賴上了他,不抱著哄不睡覺。
我走後,大大小小的麻煩也來了。
公司股價受到了動盪。
原本好幾家有意合作的公司也保持著觀望的態度。
江燃面上不顯,卻回來得越來越晚。
他的應酬變多了。
婆婆看不下去,搬了過來,負責照顧江眠。
不過平時她照顧自己都是馬馬虎虎的,不然,江燃小時候也不會走丟。
在女兒第三次因為感冒進醫院後,她愧疚到不敢攬事了。
江燃沒責怪她,只是說,以後還是自己來。
他過幾天要去外地出差,雖然棘手了點,但是多請幾個有經驗的保姆看著,應該不難。
「我這個外婆又不是死了。」
陳女士來得突然。
應該是跑著來的,還喘著氣,抹了抹臉上的汗。
她走進來,抽了張濕巾擦手。
摸了下江眠的額頭,已經不燙了。
江燃不太放心:「媽,要不你去我那兒吧,有保姆在。」
陳女士手一揮,十分不耐煩。
「你還不放心我這個老婆子啊,梨坷不就是被我帶大的嗎?你看她不是照樣好好的。」
我的名字出來後,氣氛降至零點。
江燃接了個電話出去。
婆婆望著病床上的小孩兒偷偷抹眼淚。
陳女士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內疚,開始找事做。
她削著梨,心不在焉的。
婆婆回頭時,用嫌棄的語氣說她:「都是血,誰敢吃。」
最後,江眠還是被江燃帶走了。
他誰也不放心。
14
酒場上的左右逢源,江燃應付得滴水不漏。
不過,他酒量不太好。
好在,沒幾個人真敢為難。
男人接了個酒店打來的電話。
江眠在哭。
他罕見地慌了神。
邊走邊接電話,撞到了人。
女人披在肩上的外套落地,臉色嬌羞:「江總。」
還是個熟人。
我好奇江燃的反應。
畢竟這是第一個跟他有過緋聞的女人。
保姆又打來電話說小姐不哭了。
男人鬆了眉頭,這才注意到有人在跟他打招呼。
他眼神很陌生,只是微微頷首。
顯然,他不記得寧綰了。
難堪之色在女人臉上一閃而過。
她長得很美,這張臉在娛樂圈也少見。
所以那晚,她才那麼自信勾引江燃。
以神志不清的姿態,將酒倒在男人的西裝外套上。
「不好意思。」
那天,是我的生日。
早上,江燃問起想要什麼生日禮物時。
我想了半天,只道:「回來陪我吃飯吧。」
是真的沒有什麼想要的,結婚後江燃也沒有虧待我。
錢、車、房,在我名下的皆有。
他不懂浪漫,但是各種節日該送的還是送,雖然都是助理一手操辦。
那天,江燃回來得很晚。
開門的同時,一則娛樂新聞彈進首頁。
【影后寧綰深夜進出酒吧,知情人透露,她肩上披的男士外套是江氏總裁的,兩人疑似關係匪淺。】
這一則新聞明晃晃地倒映在我眼眸中。
我相信江燃,他不是會拈花惹草的人。
這件事情可大可小。
可是,那晚我就是莫名心不在焉。
15
江燃沒把她放在心上。
轉身離開時,手臂被人抓住。
女人的手細長好看,塗著深紅色指甲。
「江總。」
他突然想到,梨坷的手也好看。
還很白。
高中做同桌的那年,他刷完題趴在桌上休息時,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被身旁的手吸引住。
修剪乾淨的指甲蓋上泛著淡粉色,很健康。
手的主人脾氣有點怪,總是虐待它,隔三岔五就會出現傷痕。
「江總,你不記得我了嗎?」寧綰的聲音將江燃的回憶打斷。
我離他近,就是想看看他對其他女人,和對我,是不是一樣的。
江燃不動聲色地抽回自己的手,拍了拍不存在的灰塵。
言語透著警告:「我不認識你,第一次見面,這樣很不禮貌。」
寧綰愣了愣,咬著唇:「江總,我只是想跟你說謝謝。那晚,要不是你幫我,我可能要被全網謾罵了。」
眼前又是熟悉的眩暈,我被拽進寧綰的回憶中。
像一個旁觀者,看到那晚發生的情形。
她是明星,一言一行都在鏡頭下。
私底下跟蹤的狗仔無數,就等著她出糗的新聞。
那晚,她被哄騙到一個酒吧。
不是一般人開的,所以到了以後,沒那麼容易走。
那些人演技比她好,人前生意場上是成功人士,人後,是不肯放人的禽獸。
她喝了很多酒,說了好多軟話都不管用。
直到,一個姍姍來遲的男人。
一身妥帖的深色西裝,眉眼溫潤,讓人忍不住勾住眼神。
那些人叫他江總,態度一個比一個恭敬。
這場鬧劇因為他的到來才結束。
他不喝酒,主動坐在一個角落,不搶風頭。
時而看看手機,應該是在看時間,估計待會兒有很重要的事。
左手的無名指上戴著戒指。
已婚。
寧綰略微失望。
又一個人來勸酒的,她直接悶下一杯。
那些人笑誇她人美酒量也好,誰娶回家就是三生有幸。
唯獨江燃沒看過來。
酒精刺激著理智,心裡那種不甘心在作祟。
她拿著倒滿的酒杯,搖搖晃晃過去,然後,腳步一歪,酒灑在了男人的外套上,連手機也被波及了。
「江總,對不起……」
所有人都愣住了,沒想到她會這麼大膽。
江燃避開她伸來的手,臉色有點冷,卻還是說了聲:「沒事。」
他是最晚來的,卻是最早走的,沒人敢多言。
寧綰追出去時,目睹到,男人脫下外套,隨手丟進走廊的垃圾桶里,邊捲起襯衣袖子,邊往外走,連背影也是獨占風華。
那件外套被她撿起來,上面還停留著男人的溫度。
她做了件壞事。
主動製造了一場虛假的緋聞。
她想,哪怕只有這一秒能跟他的名字放在一起,也就足夠了。
16
知道整個事情的真相後,我心裡說不上是什麼滋味。
萬幸的是,自始至終,我都是相信江燃的。
見江燃還是沒什麼反應,寧綰有些急了。
「就是那晚,我不小心灑了你酒,幸好你沒跟我計較,不然……」
她羞澀地低下頭,聲音越來越小。
「我一直記得你的恩情。」
「寧小姐。」江燃不悅地蹙起眉,「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我和你的關係,是原告和被告。」
我看蒙了。
恍然記起,那則不切實際的新聞確實沒多久就在全網消失了。
只不過偶爾會被寧綰的粉絲拿出來討論。
評論兩極化。
一邊是罵她不要臉,趕上去當小三,一邊是揣測江燃可能早就離婚,已經在和寧綰交往了。
卻不知道,江燃也對此事知情。
畢竟,他工作忙到吃飯時間都是擠出來的。網上的事情他半點不懂,不然,那晚怎麼可能沒認得出來寧綰是當紅女藝人。
寧綰表情委屈,眼睛裡有淚光:「所以,你裝作不認識我,是在怪那天的我嗎?」
從那件事情過後,她的工作一落千丈,受到了阻礙。
所有人都說,她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
那個人只有江燃。
她想不明白,所以今天是特意來這裡詢問答案的。
江燃沒有被她的眼淚打動,相反,臉上出現幾分不耐煩。
「第一,寧小姐,我是真不認識你,是你先說起那晚的事,我才想起來的;第二,我沒有裝不認識你,也沒有怪你,我只是走正常流程。無中生有這件事情,對我的公司,對我家庭,對我個人,都產生了影響。」
「第三。」他停頓了下,「你在我這裡,真的沒有那麼重要。」
女人臉色慘白,強裝鎮定,不死心地問:「我喜歡你,想要和你有一點關係,有錯嗎?為什麼這樣對我!」
江燃討厭裝傻的人。
「我沒做錯任何事,人總要為自己的錯誤買單。」
說完這些,他頭也不回地走了。
快要看不見時,寧綰衝著他的背影大聲吼道:「你就這麼愛梨坷嗎!」
江燃頓了下腳步,一言不發,走進電梯。
我看著身旁哭得泣不成聲的女人。
沒再同情。
抬腳追上快要走遠的男人。
17
司機到了好一會兒了。
上車後,江燃打算假寐一會兒。
車子進了一片鬧市。
人有些多,所以行駛得有點慢。
路上走得最多的是剛下晚自習的學生。
站在一個小吃攤前,女生眼巴巴看著正在做的美食。
同行的男生有點不習慣這種環境,抱著手臂站得遠遠的。
「你就拿這個打發我嗎?
「好歹我幫你輔導作業這麼久。」
「你好沒良心——」男生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一顆章魚小丸子堵住了嘴。
女生笑盈盈道:「到底吃不吃?」
少年紅著臉移開眼,彆扭說道:「吃。」
江燃不知何時睜開了眼,完完整整看了這一幕。
我想到,那一年,其實我們也有過相似的故事。
18
學校舉辦了一場辯論賽。
原本我是沒多大興趣的,可是當劃到最底部,寫著第一名獎金有一千塊錢時,我心動了。
有興趣的同學早就組好了隊。
我人緣不好,男生女生都沒幾個能說得上話的。
心裡頭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那位同桌。
「沒興趣。」
還沒有說完,江燃就果斷拒絕了。
我拿走他蓋在臉上的書。
語氣真誠:「江同學,有好處的。」
少年閉著眼,嗤笑一聲:「不稀罕。」
軟的不行,我只好搞威脅了。
湊到他耳邊,笑得賊壞:「如果你不答應,我就告訴老師,你偷偷帶那種片子來學校看。」
江燃瞬間睜開眼。
我還沒有來得及離開。
四目相對,不僅能看清他皮膚紋理,還能看到那雙眼睛裡的幾絲怒意。
他咬牙切齒:「我說了好幾次,那是沈融塞錯了書包,不是我的。」
我挑眉。
「他們會信嗎?」
江燃閉了閉眼。
顯然被我氣得不輕。
「行。」
到班主任那裡報名參賽時,她眼神古怪地打量著我們。
「你倆確定要參加?」
我點頭點得積極。
一千塊錢欸。
江燃語氣無奈:「是。」
班主任突然笑呵呵:「也行,挺適合你們的。」
拿到辯論題時,我倆都沉默了。
「男女生相處久了,一定會喜歡上對方嗎?」江燃念完後,低聲吐槽了句什麼。
後悔已經來不及了。
為了能贏,我觀看了很多辯論賽視頻。
忙得連飯都沒時間吃。
那天,江燃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將我拽起來。
「真想贏?」
「廢話。」
他說:「有一個辦法,知道實踐出真理嗎?」
是個餿主意。
那幾天,我們的手腕各自戴上一個手環,不能離開對方五十米。
上面會時時刻刻顯示心率。
我晃了晃手環:「有效果嗎?」
江燃在看書,懶洋洋道:「不知道。」
不知道你還——
他還沒有說完:「沈融家公司新研發的,針對那些情侶做的產品,拿給我做實驗。
「巧了,你是合適人選。」
果然,江燃從來不讓自己吃虧。
那一個星期,我和江燃只會在放學後摘除手環。
體育課他站我旁邊。
食堂吃飯他坐對面。
就連上廁所,也是另外一個跟在不遠處,不會超出五十米。
有一個不好的傳言鬧得沸沸揚揚。
「你說,江燃跟梨坷在一起,是不是 gay 啊?畢竟梨坷就跟假小子似的。」
「包的啊,倆人站在一起,還以為是倆男的呢。」
「梨坷雖然性子討厭了點,但是那張臉頂著一頭短髮,確實挺吸引一些性取向不同的男生。」
我拍了拍造謠者的肩膀:「同學,嘴巴這麼愛說,好想給你縫上哦。」
我名聲出了名的臭。
她們不敢沾邊,乾巴巴道了歉就走了。
江燃在走廊邊等,邊看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