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過去:「我們退賽吧,新鮮勁兒過去了,我懶得玩了。」
他按住我在摘除手環的動作。
「梨坷,我參加比賽從來沒有輸的時候。」
江燃有時候固執起來也挺難勸的。
好在,我們確實贏了。
拿到那一千塊錢後,我分給他一半。
他沒要。
「我要這錢沒用。」
不要錢,我就提出請他吃飯。
少年嘴硬:「不吃。」
那可不行,我讓他二選一。
他無奈妥協,選了後者。
放學後,我帶他去了常吃的那家麵館。
麵館有點小,桌椅都有點破舊了。
江燃表情不太自然。
但還是陪著我坐了。
兩碗牛肉麵被端上來。
他把兩碗都推到我面前:「我……就不要了。」
「不吃香菜?
「還是不吃牛肉?」
少年搖頭,表示沒有忌口的。
那就行。
他還想開口時,被我塞了一筷子的牛肉。
「你就嘗一口,還是不喜歡的話,我再帶你去吃別的。」
他莫名愣了幾秒。
然後,倉皇移開眼。
「好吃嗎?」
「嗯。」
少年手環上的心率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我剛要湊近看清楚。
被他擋住,然後飛快摘下。
匆匆忙忙說了句:「江融說這批是次貨,質量不行。」
時隔這麼多年,我想了想。
和江燃一起的畫面真不算多。
卻每一件事情都足夠深刻。
我因為剪著短髮,被不少人誤會性別。
鬧得最大的那次,是隔壁職校的一個女生看上了我。
寫了情書,買了花,特意叫上一群狐朋狗友,在學校門口堵住我。
這對她們那個圈子來說,是最高的儀式了。
算是給足我面子。
那幾天江燃不在,他去外地參加一個奧數比賽。
我保持冷靜:「抱歉,我是女生,還有,我喜歡男生。」
在場什麼表情都有。
女生將花砸我臉上。
沒剃光刺的玫瑰劃破了我的臉。
她放了狠話:「你等著!」
我被纏上了。
被冷水洗頭。
被打劫。
被跟蹤。
處處都是她的人。
我生病了。
江燃出現時,還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
他沒說什麼好聽話,只是問:「難受嗎?」
我用紙堵住鼻子,低下頭不想讓他看到濕濕的眼睛。
三天後,回到學校時,書桌上放置著一封道歉信。
聽說那個職校女生因為校園暴力被拘留了。
後面,再也沒有見過。
我向江燃道謝。
他頭也沒抬,輕咬了下唇:「不是我做的。」
撒謊的人會將書反著拿。
我故意沒戳穿。
19
我們只相識了一年。
畢業後,我和誰都沒有聯繫。
換了手機卡,換了座城市。
只是偶爾在財經報刊上看到他身影。
少年褪去稚氣,在生意場上遊刃有餘。
圈內提起這個名字時,都會誇讚年少有為。
所以,當沈融問起:「江燃有去找過你,你知道嗎?」
我才會那麼詫異。
「什麼時候?」
「高考結束的那個暑假。」
江融回憶:「他即將出國,到處託人打聽你的消息。
「去了所有你們去過的地方。
「後來又自己死心了。」
我低下頭,手因為緊張慢慢曲折。
那個暑假,算是噩夢。
跟我唯一有血緣關係的男人,坐滿了十八年的牢,出來了。
陳女士被逮了回來。
他們不是在吵,就是在打。
我從來不喊他爸爸。
兩夫妻有一個共同點。
都愛說:「你要是個男孩,老子都不會過成這樣!」
喝酒,打人,髒話連篇,爛習慣一身的男人。
我被趕出家門也是常事。
恍然走在街上,遇到同班同學。她鬆開爸媽的手,笑著過來打招呼。
我穿著不暖和的衣服,穿著幾年前買的鞋。
自卑到極致。
我換了以前的手機號,任何人都聯繫不到。
希望所有人都不要知道我的存在。
噩夢結束的那次,家裡著了火。
我因為早早受不了去了圖書館。
陳女士被勒令去菜市場買下酒菜。
就剩下那個醉得一塌糊塗的男人在家。
他死在了裡面。
我沒有悲傷。
反而得到了解脫。
只是,起火牽連到了好幾個鄰居。
賠償的數額達到了上百萬。
我和陳女士背負上了巨債。
學歷一般的我,在社會上混了幾年,靠自己混出點名堂。
只是離還清債務還很遙遠。
他們變得不耐煩,時常找上門來催債。
沈融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我蓄起了長發,氣質轉變得很大。
他險些沒認得出來,替我解圍。
一番寒暄後,我才知道,所在的這個公司是他家名下的。
後來,經常聚在一起,關係熟了。
他突然說起江燃的近況。
再後來,說起給我們搭線的事情。
點頭的那刻,我是經過多方面衡量的。
說現實點,嫁給江燃的好處太多了。
我確實沒法拒絕。
說理想點,這個婚事算我高攀了,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
喜歡上江燃其實一點都不意外。
年少的好感積攢到一起。
再相遇時,化作實感的誓言。
說出口的那刻,回不了頭。
20
「有煙嗎?」
江燃突然出聲。
司機說:「抱歉江總,我不抽煙的。」
江燃不喜歡煙味,所以留在身邊的人都是不抽煙的。
我看到他說:「把我放在路邊吧,這裡離酒店近,我走回去。」
車緩緩停下。
他下了車,連外套也沒拿。
進了一家便利店。
他沒買過煙,站在櫃檯前好久,直到店員詢問,才隨意挑選了一盒,是萬寶龍。
還買了一個打火機。
坐在便利店門口的椅子上。
抽煙的動作有些生疏。
吸第一口的時候被嗆到了。
彎腰咳嗽時,我忍不住拍著他的背。
「抽煙不好,別學。」
他看不到,也聽不到。
對面巷子暗暗的。
站著幾個學生。
推著一個女生。
「你跪下道歉,我們就放你走。」
多麼相似的一幕。
我經歷過。
風有點大,江燃點了好幾次都沒有再點上第二根。
他叼著煙,將打火機砸向帶頭霸凌的那個人。
「誰啊!」那個學生轉頭,看到是個冷著臉的大人。
聲音瞬間小了,氣勢全無。
江燃睨了一眼:「滾。」
那些人落荒而逃。
被欺負的女生擦乾淨眼淚,怯生生走過來,鞠躬連續說了好幾聲謝謝。
江燃讓她早點回家。
他也要走了。
剛要起身時,女生嘴快說了好多祝福的話。
「祝哥哥你長命百歲,幸福安康!」可能是看到江燃的戒指,又加了句,「百年好合!」
望著女生跑遠的背影,江燃輕聲喃喃了最後一句:「百年好合……」
風吹散了男人自嘲的聲音。
「不會再有了。」
21
江燃到酒店後,陪著睡熟的江眠待了一會兒。
然後回了自己房間。
洗完澡,獨坐在陽台。
他接到了一個國外電話,是用日語說的。
在跟著江燃學做生意這些年,我自學了不少國家的語言,所以能聽得懂對面在說什麼。
「江先生你好,你預訂的北海道溫泉度假酒店,明日入住,需要我們這邊提供接機服務嗎?」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男人眉眼倦怠,壓低聲音說:「不用,謝謝。」
對方在說完敬語要掛電話時。
「等等。」
江燃溫和幹練道:「麻煩幫我把那個房間一直留著,我會支付這期間的費用,雙倍。」
對方雖然不太理解這種行為,但還是尊重客人想法:「好的。」
通話結束了好久。
我動了動快要僵硬的手指。
人死還會有心跳嗎?
答案肯定沒有。
可不知為何,我覺得心臟在被拉扯,很難受。
那天,江燃站在門口問我想去哪裡玩。
我心裡想的第一個是北海道。
聽說那裡的雪景一絕。
我是南方人,很少看到雪。
唯一的一次,是和江燃去北方出差,一下飛機,就被凍得打了噴嚏。
他將外套脫下裹住我。
「喜歡雪?」
我被凍得鼻子通紅,眼睛還是掩藏不住的興奮,輕輕點頭。
那次,我玩得意猶未盡。回程的車上,還搜索哪裡的雪好看,第一個跳出來的就是北海道。
可是路程有點遠,前幾年一直沒有時間出去度蜜月是因為他太忙了,海外拓展了幾家分公司後,身上擔子越來越重。
本著不想耽誤他工作的心思,我沒有說出口,把決定權給他。
江燃不會製造驚喜,所以我心裡也沒抱什麼希望。
我也不怨他。
只是沒想到,他知道我所想,早已置辦好一切。
我坐在另外一邊的沙發上,看著他不高興的眉眼,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撫平。
「梨坷。」男人突然開腔。
我渾身一顫,腦袋一片空白。
就在以為江燃是不是能看到我的時候,他垂下眼,盯著無名指上的婚戒。
眼前的一切漸漸模糊。
時間到了。
我等不到他的下一句話。
22
這是我死的第二年。
有意識後,聽見一道稚嫩的聲音。
「媽媽。」
穿著公主裙的小女孩坐在玩具堆里笑。
是江眠。
我呆呆地看著她,有點不知所措。
江燃從身後走過來,彎腰抱起她,低頭親了親她臉頰,眉眼溫柔極了。
「真聰明。」
江眠笑呵呵地抱住他脖子,繼續喊:「媽媽,媽媽,媽媽……」
這是她學的第一句話。
地下室還保持著以前的模樣,只是多了很多江眠的照片。
其中幾張還有江燃的身影。
江眠的周歲宴,江眠第一次會走路,江眠第一次去遊樂園……
她的成長都被記錄了下來。
我看得專注,試圖在通過這滿牆的照片中,感受著那一天的情形。
江燃不喜歡拍照,也不怎麼愛笑,他習慣性將所有情緒都藏起來。
所以在那些照片中,捕捉不到他的喜怒哀樂。
今天江燃難得沒有去公司。
他換了一身略微休閒的西服。
江眠被用人打扮得像個小公主。
今天有喜事。
沈融結婚了。
那個曾經在我和江燃的婚宴上,喝到大醉的人,心直口快道:「我是不會在三十歲前把自己捆縛在婚姻里的!」
在他們這種圈子的認知里,能早早結婚的,無非是家族利益,或者玩過了火。
我和江燃兩個都不沾邊。
賓客很多,江燃單手抱著女兒出現時,引起了不少人注目。
他早已習慣,只不過兩歲的江眠有點緊張,雙手緊緊摟住爸爸的脖子。
沈融過來打招呼。
「待會兒別急著走,我有事跟你說。」
他給江眠準備了玩偶,轉移了小朋友的注意力。
和江燃同桌的都是熟人。
什麼該說的,什麼不該說的,大家都有眼力見,紛紛逗著江眠玩。
仔細想想,這是江燃第一次參加同齡人的婚禮。
身邊人就他結婚得最早。
江燃旁邊位置缺一個人。
我坐下了。
婚禮舞台離得很近,光打過來,不知為何,我想到我們的婚禮。
江家在大事上挺注意日子的。
可在得知婚期定在下個月時,我沒忍住問江燃:「這麼急的嗎?」
有點快。
從我們重逢,雙方點頭,到現在,也只不過才兩個星期。
那會兒的江燃把工作放在了第二位,陪我出來試婚紗。
「家裡長輩算好了,下個月的八號日子還不錯。
「如果你不能適應的話,可以延後。」
我想了想,反正已經板上釘釘了,早晚都要嫁,好像沒什麼不能接受的。
婚戒是在婚禮前一天到的。
當時是讓我選的圖樣款式,測量了指圍。
江燃套進我無名指時,剛剛好,上面鑲嵌的鑽石很特別,水滴形。
我不懂其中的價值,只聽沈融提起過。
世界僅有,很珍貴。
骨灰下葬那天,戒指也在裡面。
23
司儀詢問新郎是否願意時。
一向在大場面遊刃有餘的沈少爺,紅了眼。
「我願意。」
對面的新娘是他追了好久的心上人。
掌聲響起的那刻,他們吻在了一起。
沒人注意到,有人提前離場。
我眼睜睜看他失神撞上人。
「抱歉。」
那人認識江燃:「江總,您也來參加沈總的婚禮啊,幸會幸會。」
是多年前合作的陳老闆,後來,公司重心遷至國外後,便移交了分公司負責這塊。
他伸出手遺憾道:「當年沒能來參加你的婚禮,我真是抱歉,實在是那會兒有事無法到場,遲來的白頭偕老,莫怪啊。」
江燃臉色與平時無異,但是沒有伸出手。
陳老闆的秘書白了臉,拉了拉他袖子,湊到耳邊小聲道:「江總夫人去年出車禍死了。」
陳老闆一臉尷尬,不知如何是好。
「我還有事。」年輕男子漠然離開。
江燃找到了一個安靜的地方。
打電話讓人把江眠送回家。
他拿出煙,抽出一支放在嘴裡。
動作熟練地點燃。
隔著白霧,我安靜站著。
恍然想起,不記得是哪年哪天。
我在洗手間抽煙,被江燃抓包了。
拿煙的手藏在身後。
男人的眼神沒有停留很久,也沒有多問。
只是在晚上時,敲了敲我書房的門。
「可以聊聊嗎?」
我以為他會說不要再抽煙之類的。
讓男人進來坐下說,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最近,煩心事很多?」
我抬頭,對上那雙溫潤的眼睛,沒反應過來。
男人從包里拿出一盒嶄新的香煙。
「我不懂煙,問了江融,說這個煙最好,對身體危害最小。
「不過如果你是因為煩心事想要抽煙消愁,我還是情願你跟我聊聊。
「梨坷,我是你丈夫。」
那天后,我戒煙了。
24
晚上,沈融組了局,邀了不少人。
喝酒的,唱歌的,打麻將的,挺熱鬧。
江燃成了一股清流。
他手機上存的照片全是女兒的。
在挑選哪些適合列印出來。
沈融玩夠了,坐在一旁。
「都來這裡了,不打算喝喝酒?」
男人從來了之後一直坐在這裡,只要了一杯溫水。
「我媽讓你當說客的?」他關了手機,坐直了點。
果然什麼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沈融自己倒是心虛起來:「阿姨都求到我這裡來了,你說我要是不答應,有點心狠了。」
我看不懂這倆人在打什麼啞謎。
在我不在這段時間,好像發生了許多事。
「她老了。」
沈融組織了會兒措辭,靠近點:「她也是擔心你,而且,其實我是贊成的。
「給你挑選的姑娘都挺優秀的,也知道你的情況,不介意江眠的存在,真不想想?」
聽到這裡我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想過會有這樣一天,只是,等真到的時候,又控制不住地難過。
江燃喝了口水,杯子捏在手中。
包間的燈開得很暗,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沈融,我忘不了她。」
我心頭一顫,眼睛移不開江燃。
是聽錯了嗎?
我緩緩上前幾步,近到唾手可得的距離。
沈融收起了笑。
很認真地問:「梨坷在你心裡占據多大的位置?」
我放慢呼吸,生怕錯過那個重要的答案。
安靜幾瞬後,我聽到了。
他說:「全部。」
江燃從來不說情話。
可我覺得,這兩個字勝過所有情話。
沈融讀書的時候成績不好,說不出什麼大道理。
他唏噓這段感情,想到當時網上流行的一句話:愛與別,是一生無解的鶴唳華亭。
25
我去找陳女士。
她變化很大。
將頭髮剪得很短,扔掉了所有的化妝品,跟男友斷了關係。
還戒掉了打麻將,學起做手工活。
是給寺廟繡制平安符。
從早坐到晚,一繡就是一天。
江燃給她請了保姆,她沒要,說不習慣家裡有外人在。
陳女士年輕那會兒,脾氣算得上是古怪。
愛抽煙,文過身,喜歡極限運動,唯獨討厭酒。
因為,我父親喜歡酒。
她討厭跟他沾邊的一切。
以前,總是看不慣她濫情這點,甩了一個緊接著又找下一個。
可是現在,我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女人獨坐沙發上,可以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
我又後悔了。
第二天,陳女士起得很早。
在廚房倒騰了一上午後。
她將做好的菜小心放在保溫盒裡。
然後重新換了套衣服。
我有點好奇,她會去做什麼,於是,一路跟隨。
陳女士在路邊打了輛計程車。
「師傅,去西郊墓園。」
我望向駕駛室上的車載顯示屏。
十二月十五日。
我的忌日。
陳女士很健談,一路上和司機師傅聊天聊地,差點走過了頭。
下車後,也沒急著進去。
今天是周日,墓園的人不少。
她來到門口的一家花店。
眼神挑剔地流轉在那些鮮花上。
最後,選了束梅花。
墓園是需要上坡的。
陳女士走得氣喘吁吁,越來越慢。
我放慢腳步,總覺得,她不大對勁。
可是在這個世界的時間有限,無法查證。
天陰下來時,陳女士終於到了。
她將還有熱氣的飯菜擺放在墓碑前。
動作是溫柔了,說的話卻一點沒有。
「死丫頭,活著的時候沒少為你操心,死了還埋在這上面,每次來看你都要折騰老半天。」
以前,我總是不喜歡她的這些討人厭的碎碎念。
就像是把在父親身上發泄未完的情緒,轉移到了我身上。
可是現在,我默默聽著,只覺得安寧。
墓碑上的遺照我是笑著的。
連我自己都恍惚,好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陳女士用袖子擦拭著飄上去的香灰。
聲音縹緲:「坷坷……」
這是我的小名。
26
江燃是下午過來的。
他牽著江眠,走得很慢。
小姑娘的腳步越來越穩了。
手裡握著一枝梅花。
江燃指引著她,把花放在墓碑前。
然後,蹲下身子溫柔道:「眠眠,她是你媽媽。」
就是她學的第一個詞。
她還小,不懂媽媽為什麼會在方方正正的照片里。
但還是懵懵懂懂地喊:「媽媽。」
我笑著應了。
眼眶在濕潤。
江燃輕扯嘴唇,摸了摸她的頭。
「下雪了。」
我慢吞吞抬起頭,雪粒由遠而近,落進眼裡,很涼。
江燃對她說:「媽媽說,聽到了,這是給你的禮物。」
江眠張著手,笑彎了眼。
「媽媽。」
眼尾的淚怎麼也擦不幹凈。
我彎下腰,低眉吻在她額頭上。
「我在。」
27
我死的第三年。
江眠開始上幼兒園了。
她很聰明,認識了好多字,我買的那些故事書她自己都能看懂。
江燃從來不在她面前避諱死亡這個事情。
「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
所以她懂得,這個素未謀面的媽媽,不會回來了。
三歲半的江眠身上有一種比同齡人成熟的特點。
她喜歡安靜,喜歡畫畫,喜歡盯著某個動物發獃一整天。
江燃詢問過心理醫生。
這不是心理病,是她天生就會這樣。
上幼兒園的第一節手工課。
老師教的是做懷表。
表是現有的,只不過需要小朋友裝飾一下,放進最喜歡的照片。
一旁的小朋友嘰嘰喳喳,在討論是放自己的照片,還是家裡寵物的照片,又或者是全家福。
老師檢查時,只有江眠的原封不動。
她蹲下詢問。
一旁的小男孩手代替回答:「老師,江眠沒有媽媽。
「我媽媽說,她可能是被爸爸撿回來的。」
開學這麼久,都是江眠爸爸來學校,或者保姆。
哪怕是需要父母同時在場的親子活動,也只有江眠爸爸在。
他們都覺得,江眠被媽媽拋棄了。
江眠將工具扔在男孩臉上。
「你胡說!」
男孩氣得將她推搡在地。
「你媽媽不要你了,可憐蟲!」
江眠哭著不敢吭聲。
……
江燃去了國外出差,電話打不通。
公公婆婆去旅遊了。
陳女士來的。
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突然止住腳步,不可置信。
她剃光了頭髮,被外套包裹住的是一身藍白條紋的病號服。
身上帶著醫院專屬的消毒水味兒。
她先是看了看江眠臉上的抓痕,對方家長還在不依不饒。
「都是這小妮子,手可真狠啊,把我兒子打成這樣!
「真是有娘生沒娘養,家教都喂進狗肚子裡去了!」
男孩哭得稀里嘩啦,確實很慘,手都骨折了——江眠掄起積木砸的,很準。
陳女士吵架沒輸過。
她笑得嘲諷:「連小姑娘都打不過,真夠廢的,建議你們全家去檢查一下基因。
「還有,對狗能有什麼教養。
「一個能把兒子教成這樣的人,在我面前大口談教養,趙夫人真是讓人眼前一亮啊。」
趙夫人被說紅了眼,玩賴的不行,就來硬的。她說要請律師告他們,還要求學校將江眠開除。
學校遵守著江燃的意願,一直隱瞞著江眠的身份。
他想讓江眠跟正常人一樣,活得簡單純粹點。
可是有時候,總有些瘋狗逼得人使用職權那招。
28
陳女士把江眠領回了家。
看來這些年,江燃沒少帶她來這邊。
家裡我的那間臥室改成了江眠的了。
被子是新換的,床頭放著許多玩具。
我看到陳女士拿出醫藥箱,小心謹慎地給江眠上藥。
「疼嗎?」
小姑娘搖搖頭,除了打架那會兒,自始至終都很平靜。
「外婆。」
「嗯?」
「能給我講講媽媽嗎?」
擦著傷口的棉簽頓了頓。
陳女士看向小姑娘:「好。」
我坐在沙發另外一邊,聽著她講故事。
「你媽媽,一點都不像我。
「漂亮,溫柔,天真。
「我不喜歡她這樣。」
江眠問:「為什麼啊?」
陳女士停頓了好久,眼眸中交錯著複雜的情緒。
「因為有很多壞人。
「他們喜歡漂亮的女孩,會做壞事。」
十八歲之前的我沒有留過長發。
總是頂著短短的男生髮型,讓人猜不中性別。
我跟她犟過嘴,罵她老封建思想,重男輕女。
陳女士從不理會,拿起剪刀將我新買的裙子剪碎。
然後甩出從新男友那裡哄來的錢,讓我重新買,就是不許買裙子。
我沒有見過陳女士的那些男友,她從來不帶回家。
只是偶爾聽到嘴碎的鄰居說,她換得勤,面孔雖生,但都長得大差不差。
陳女士不否認這些傳言。
我的壞,都是跟她學的。
抽煙,打架,唯獨不能逃課。陳女士說,這是底線。
她的教育很特別。
不像個母親。
所有人都說,因為我是女孩,她就自暴自棄,沒打算把我當成人養。
這些陳女士也不否認。
她身上很多文身,東一處西一處的。
有一次,她後背文了一個,擦不到藥,讓我過去。
撩起衣服背對著我。
我用棉簽蘸了藥,戴了眼鏡後視力很清晰。
她那新文的圖案邊緣,還有一處未被遮蓋的疤痕。
是燙傷。
那樣的大小,我只能想到煙頭。
這個位置陳女士自己是夠不到的。
29
晚上時,江燃過來接江眠。
看到陳女士的現狀,他問:「我在國外了解到研究你這種病情的醫療團隊,有幾分的把握,真不去試試嗎?」
這是他向陳女士提的第三次。
從確診到現在,陳女士全程都很淡然,沒有崩潰,平靜得像是提前知道自己活不久。
她還是搖頭。
「不了。
「活夠了。
「想去另外一個世界看看。」
江眠想起,爸爸說媽媽也在另外一個世界。
她握著外婆的手。
「外婆是要去找媽媽嗎?」
才四十歲的她生了好多白髮,所以乾脆都剪了。因為生病臉色發灰,風華不再,眼裡卻比任何時候都明亮。
「是啊。」
30
江燃是中斷了會議,直接飛回國的。
沒有什麼事比得上江眠的事情重要。
來接江眠前,他就去了趟幼兒園。
對方囔囔著要報警,不把江眠逼走不罷休。
「好。」他抬腕看了看錶上的時間。
「我的律師會在五分鐘後到。
「一切按照規矩辦事。」
趙夫人沒想到對方非但不怕,還喊來了律師。
喊報警是威脅,沒想來真的,請來律師就成另外一回事了。
她心虛了。
趙先生聽到自家寶貝兒子被打了,直接從公司過來。
看到江燃時,腦子條件反射:「江總。」
這是他上上上司。
江燃對他印象很少,不是記性差,而是以他的職位,能有資格進入總裁辦的機會不多。
律師到達後。
趙先生臉都白了,拉著家裡人彎腰道歉。
晚了。
江燃有條不紊道:「我這人公私分明,趙先生,你擅自離崗,明日人事應該會來和你談談。
「我女兒,我都不捨得罵一下,你兒子說打就打,還有你夫人,對我女兒的辱罵,我一一記著的。
「忘記說了,我挺記仇的。」
趙先生離晉升無望不說,還要面臨中年失業,只覺得天都塌了。
江燃從來不屑於玩權貴那些把戲,他喜歡用手段服人。
但是對於這家子,他不介意玩髒點。
律師很專業,打這種官司跟鬧著玩似的。
對方連反抗都不敢。
敢打江家唯一的大小姐,賠得起嗎?
31
這裡離家不算遠。
父女倆沒坐車,慢慢散步回去。
一大一小的影子被路燈拉長。
江燃牽著她,另外一隻手提著小書包。
今天是平安夜。
路上好多拿著蘋果的小孩被父母舉在頭頂玩鬧,到處充斥著笑聲。
「媽媽,我的棉花糖。」
不遠處,一個女孩看到掉落在地上迅速化掉的棉花糖,委屈地撲進媽媽懷裡。
女人抱住她笑:「不哭,媽媽再給你買兩個。」
她笑得好幸福。
江眠不知何時停下了腳步。
然後,抬頭問:「爸爸,為什麼只有我沒有媽媽?」
江燃垂下眼看她。
小姑娘的眼裡不再純粹,多了幾分悲傷。
在商場縱橫多年的江燃,從來都是讓別人怯場的份兒,可此時此刻,他頭一次想逃避這樣的目光。
他也不知道。
江眠沒了媽媽。
他沒了妻子。
為什麼呢?
為什麼偏偏是他們。
男人沉默了一路。
32
第二天,我哪裡都沒有去,一直陪在陳女士身邊。
她討厭待在醫院,但是江眠很擔心她,眼睛哭得腫腫的。
「外婆,你再多陪陪我好不好?」
很奇怪,陳女士帶她的時間不多。
可是她對陳女士的依賴,是除了江燃以外,最多的一個。
大概,那是跟媽媽唯一有牽絆的親人了。
所以,陳女士難得一次妥協,乖乖在醫院喝藥,檢查。
其實都是徒勞。
她的生命快要走到盡頭了。
江眠今天沒有去幼兒園,拿著畫板去了醫院。
陳女士當起了模特。
江燃請了一個化妝師過來,技術很好,化完妝之後,她對著鏡子摸了摸臉。
「很像十幾歲時的樣子。」
陳女士從來不提她以前的事,也沒有說過有哪個親人在。我只記得,很多年前的晚上,她接到了一個電話。
那會兒的手機質量不好,說話大聲點,周遭幾米的人都能聽到。
我聽到電話裡頭在罵她不孝女。
「當年逼你嫁給李帆,你就記恨我們到現在,跟父母成仇人,你還是第一個。早知道如此,當初就讓你弔死在外面!」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陳女士哭。
雖然我不知道她以前發生過什麼,可是我知道,她一直不快樂。
江眠的畫技有專門的老師教。
雖然還談不上優秀,但是勝在用心。
畫中的陳女士一直在笑,隱隱約約,恍若年少無憂無慮時。
這段時間是她這輩子活得最輕鬆的時候。
什麼都不用想,只需要靜靜等著。
年輕那會兒,她挺怕死的,所以總是想到什麼就去做什麼,別人都說她瘋狂,她覺得是盡興。
醫生說出癌症晚期時,她想了好多。
想過去,想現在,想以後。
其實沒有什麼放不下的,她自始至終,都成了一個人。
要說遺憾,只有一個。
她的女兒,梨坷。
33
陳女士不喜歡離別。
可能是預感到了什麼,她不讓任何人出現。
江燃帶著江眠等在醫院走廊上。
他安靜地坐在椅子上,頭頂的白熾燈落下,在他臉上割裂出一片陰影。
仿佛回到了我的遺體推出搶救室的那天。
死亡是無聲的。
陳女士緩緩閉上眼。
懷裡抱著一幅畫,一個相框,相框里是我的照片。
我的手心穿過她的臉,只能碰到空氣。
媽媽。
34
陳女士。
她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陳安緹。
喧喧車門馳,苒苒桑榆夕。
共安緹繡榮,不悟泥途適。
是家中一個念過書的長輩取的。她很喜歡。
儘管父親說:「一個女娃取這麼好聽的名字有什麼用,不如早點出去打工,找個好婆家。」
陳安緹很聰明,對學習一點就通,老師說過,她的成績上個一本完全沒問題。
但是在那個時代,女孩子讀到高中算稀奇的事,上大學,更是奢望。
父親不同意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她才不管。
周一到周五老老實實上課。
周六到周末就去兼職,什麼都做。
市儈封建的家庭生出一朵陽光明媚的花。
她活得很樂觀,對什麼事都有計劃。
考個好大學,和趙渡談戀愛。
趙渡是隔壁班的,是個長得好看的男生,善良正直,學校里的流浪貓都是他在喂。
陳安緹不是個戀愛腦,她只是單純喜歡好看的人,她想和趙渡談戀愛,沒想過以後要不要結婚。
結婚是件很謹慎的事情。
選錯了,就是母親這樣。
她從來不掩飾自己的漂亮,頭髮被養得又黑又長,裙子是她攢錢買的,就為這事,父親還大鬧了一場。
但她固執,選定的事情就沒有後悔的。
她什麼都想好了,就等長大。
可是,那場意外摧毀了她。
回家的那條巷子又黑又長,路燈時好時壞。
雨傘落在污水裡。
她被人拖著往深處走。
嘴被捂住。
少女的力量怎麼可能敵得過一個成年男子。
那晚後,陳安緹學會了自殺。
卻次次都被救回來。
父親讓母親寸步不離看著她。
「李帆年紀是比你大點,但是為人不錯,承諾會給一千塊錢做彩禮,你就知足吧。」
一千塊錢在那個時候價值很大。
她把自己關到衣櫃里。
連續做著同一個噩夢。
手臂上還留下男人的抓痕。
她用刀片割下那塊。
血淋淋的,很嚇人,但是沒有先前那樣噁心了。
父親母親輪流勸了一個星期。
她妥協了,不過雙方各退一步。
她要上學。
李帆出社會好幾年了,眼裡有她玩不過的把戲。
他盯了她好久,那晚是蓄意的衝動。
「行。」
她並不知道,學校都傳遍了這個事情。
在那個與異性單獨走在一起都要傳出醜聞的時代,她成了被指指點點的罪人。
被人圍堵,被撕去作業本,被用粉筆砸。
都比不上趙渡的出現讓她更加窘迫。
趙渡趕走了那些霸凌者。
想要說什麼時,她拿出剛買的牛奶:「謝謝。」
少年止住話頭,離開了。
她在原地待了一會兒,又不知想到了什麼,又去追。
不遠處走著兩兩三三個少年,趙渡就在其中。
「誰送的?」
「不認識的。」
她停下腳步。
看到趙渡,將那瓶牛奶丟進垃圾桶里。
「好好的,扔了做什麼啊。」
少年冷著臉:「髒。」
然後,拿出紙巾狠狠擦著手。
那天,陳安緹正式退學。
她站在天台上,回憶著趙渡的話。
哭著哭著就笑了。
腳踏上去,十幾層樓的高度,將下面的行人縮成了螞蟻大小。
她怕了。
怕死。
還帶著不甘心。
同年,陳安緹嫁給了李帆。
婚後的日子並沒有像先前承諾的那樣好。
父親說:「肯定是你做得不好才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