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侯府夫人的陪房嬤嬤,看盡侯門富貴。
她說,侯府的屋檐下,連螞蟻都得講規矩。
我每日吃的米,她都要親⼿數過。
多一粒,就要⽤簪尖扎我的肉。
她賣掉壽材,只為給我裁一件⼩姐同款的雲錦。
讓我⾚腳跪在雪地⾥,只為身段如⼩姐般弱柳扶風。
她說:「疼才能記住規矩,才能脫了這身賤骨頭。」
後來,我真的被國公府世⼦看中,欲納為貴妾。
她以為⾃己終於熬出頭,要做主子了。
卻不知,我蛻掉的不止這⾝賤骨頭。
還有她這條搖尾乞憐的老狗的命。
01
我的脫籍⽂書,是我爹⽤命換來的。
秋獵圍場上,他從馬蹄下救出了受驚的世⼦,自己卻被踏成了⾁泥。
侯爺仁厚,感念其忠勇。
除了賞銀,還額外恩典,給我和我娘脫了奴籍。
在此之前,我娘是夫⼈院中的二等嬤嬤。
她跪在夫人面前,磕頭磕得見了血。
「外頭天大地大,奴婢卻無根無萍。」
「只求夫⼈念在舊情,允奴婢在⾝邊繼續伺候。」
夫⼈大抵是念舊,也或許是不想傳出苛待忠僕的名聲。
嘆了口氣,應了。
我們依舊住在侯府後巷那間窄屋裡。
我娘也依舊在夫人院裡當差,甚至更得臉些。
只是那紙脫籍文書,成了我娘最大的心魔。
「你爹用命給你掙來的前程。」
「娘老了,這輩子已經完了,但你可以!」
「你不能爛在泥里,必須爬上去!脫了這身賤骨頭!」
從那之後,我活得像個鬼。
一個必須模仿侯府大小姐的鬼。
我娘在侯府沉浮半生,識文斷字,甚至通些詩書。
此刻全都用在了我身上。
她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本《女則》《女訓》。
還有許多不知名的禮儀圖譜,逼著我日日夜夜地學。
她手裡捏著一根磨得發亮的銀簪。
我學走路,頭頂一碗水,腰背挺直。
水灑出一滴,簪子就精準地扎進我的後腰。
她知道如何扎人又疼又不留下疤。
夏天衣衫薄,簪子一紮,很快就沁出點點紅色。
冬天棉衣厚,她就把我拽進屋裡,剝了外套,只著中衣。
銀簪便隔著薄薄一層布料,刺入脊背。
「疼才能記住規矩,大戶人家裡,就連螞蟻都得講規矩!」
就連吃飯都成了酷刑。
每日的米粒,她都要親手數過。
粗糙的陶碗,劣等的陳米。
她一顆一顆地撥過去,生怕多了或者少了。
「小姐進食,七分飽足矣,多一口則顯貪蠢,少一口則露窮酸。」
有一次我餓得狠了,扒飯快了些,她便認定我多吃了一粒。
那天晚上,她讓我跪在屋裡,脫下鞋襪。
銀簪的尖,一下一下,扎在我的腳底板上。
我疼得渾身抽搐,卻不敢哭出聲。
後巷隔牆有耳。
哭喊會丟人,丟人就會失去價值。
這是她反覆告誡的。
我死死咬著嘴唇,嘴裡全是鐵鏽味。
第二天我還要起來幹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鑽心地疼。
可誰看得出來呢?
我依舊要學著小姐,走得雲淡風輕。
02
我試過反抗。
第一次,院裡的小丫鬟們偷懶,聚在一起玩翻花繩,笑得天真爛漫。
我怔怔看了好久,晚上吃飯時,忍不住小聲問。
「娘,我能不能也…」
「也什麼?」她放下正在數的米粒,眼神平淡。
我嚇得打了個哆嗦,聲音越來越小。
「也玩玩花繩…」
她沒立刻動簪子。
只是站起身,去門外撿回來幾根枯樹枝,扔在我面前。
「跪上去。」
枯枝嶙峋,跪上去的瞬間,膝蓋就像被無數根針扎透。
她繼續坐下數米,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侯府千金指若削蔥根,翻花繩?那是粗使丫頭才玩的腌臢玩意!」
「你的手以後是要撫琴執棋描花樣的,壞了筋骨,擔待得起嗎?」
那一次,我跪了整整一個時辰。
膝蓋血肉模糊,和褲料黏在了一起。
夜裡她給我上藥,動作格外輕柔。
「娘是為你好。現在疼,以後才能享福。」
末了又耳提面命:「你現在不是奴才了,一定要活出個人樣!」
第二次反抗,是在一個冬天。
大小姐病了,大夫說需靜養。
侯爺夫人疼女心切,下令全院肅靜,不得喧譁。
可我娘布置的功課一點沒少。
那日雪下得極大,她讓我在院中雪地里練習儀態。
「小姐畏寒,冬日裡更顯嬌弱,我見猶憐。」
「你須得學出那份弱柳扶風的姿態。」
我只穿著一件袷衣。
赤著腳,站在沒腳踝的積雪中。
凍得牙齒打顫,渾身青紫。
她要我做出「西子捧心」的微蹙感。
我做不出來,太冷了,冷得渾身止不住顫抖。
她不滿,走過來,用銀簪點住我的額頭。
「我要的是神態!不是抖得像個篩糠的賤婢!」
那一刻,刺骨的寒冷激發出了我所有的怨恨。
我猛地揮開了她的手。
她猝不及防,踉蹌著後退一步,手裡的銀簪掉在雪地里。
她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仿佛我推搡的這一下,犯下了弒君謀逆的大罪。
我看著自己凍紅的手。
心裡先是湧起一陣快意,隨即是滅頂的恐懼。
她沒有尖叫,也沒有怒罵。
只是動作緩慢地撿起銀簪,吹掉上面的雪。
眼神沉得像個無底洞。
她把我拖回屋子,鎖上門。
用布塞住我的嘴。
那根銀簪,密集地落在我的脊背、大腿、腳心…
所有看不見的地方。
她一邊扎,一邊低聲哭。
「忘了本的賤蹄子,你爹的血白流了!」
「你這身賤骨頭就這麼癢嗎!我要你狠狠記住今天!記住規矩!」
那一次,我幾乎沒了半條命,高燒三日。
昏沉中,渾身像被無數根燒紅的針釘在床上。
我終於明白。
反抗換來的不是解脫,是更絕望的地獄。
銀簪不會留下痕跡,卻能把疼痛釘進骨髓里。
她有的是辦法雕琢我,而不讓任何人發現端倪。
03
病好後,我變得沉默。
我娘卻很滿意,說我終於有了點侯門千金沉靜的氣度。
侯府請了先生教小姐讀書。
她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偶爾能蹭來幾張先生寫廢的字帖。
她把這些破爛當寶貝,不知從哪裡弄來了宣紙和毛筆。
自己捨不得用,便用削尖的樹枝,在地上一筆一畫地教我。
「小姐三歲開蒙,臨的是班夫人的帖。你雖晚了,但須得更刻苦。」
寫錯一筆,樹枝便狠狠抽在手背上。
「字如其人!這般歪扭,是想告訴旁人你天生下賤嗎?」
她盯著我,眼睛瞪得駭人。
「侯府的門楣,連守門的石獅子都講究個氣派。」
「你爹用命把你從泥里撈出來,不是讓你繼續寫這種蛆爬的字!」
手背火辣辣地疼。
我不敢動,只得攥緊毛筆,繼續在紙上勾勒這些陌生的筆畫。
除了認字,還要學藝。
琴棋書畫,我們自然碰不起真的。
她便想了替代的法子。
沒有琴,她砍了後院一截老竹。
繃上幾根粗細不一的麻繩,讓我日夜在上頭練習指法。
麻繩粗糙,手指很快被磨破。
滲出血,結痂,再磨破。
她在一旁看著,面無表情。
「疼就對了。十指連心,疼了才記得住音律。」
「小姐指下流出的那是仙樂,你這雙手,若連這點苦都吃不得,將來如何撥動琴弦,悅人耳目?」
棋更簡單。
她撿來黑白兩色石子,在泥地上畫出縱橫十九道。
「落子無悔。走一步,須得想十步。」
「你是要嫁入高門做主母的人,不是那等只會爭風吃醋的賤婦。」
我若走錯一步,她便讓我拿起那刻下錯的石子,緊緊攥在手心。
尖利的稜角陷進我掌心。
直到我疼得白了臉,記住這一步錯在何處。
畫和繡活是一起學的。
她用兩個月的月錢賄賂了大小姐的丫鬟。
得了一副小姐廢棄的繡樣。
是朵半殘的牡丹。
讓我日日夜夜地看,然後穿針引線,在粗布上模仿。
昏暗的油燈下,我的眼睛很快酸澀流淚,針尖一次次扎進指尖。
她瞧見血珠沁出來,冷聲道。
「擦乾淨,別污了料子。」
「小姐用的絲線一根夠我們吃一月,你若有幸能用上一回,這般毛躁,便是死罪。」
做得好了,她便會帶從我後巷的窄屋出去。
或是去夫人院裡回話,或是領些份例東西。
她在前頭走著,背脊挺得筆直,努力走出體面嬤嬤的派頭。
我在後頭跟著。
不能快一分,不能慢一毫。
學著大小姐的做派。
裙擺不能晃,環佩不能響。
雖然我並沒有環佩,腰間只有兩個磨光了的銅鈴。
侯府的下人們經過,會客氣地喚她一聲柳嬤嬤。
眼神卻輕飄飄地落在我身上。
我知道他們在背後說什麼。
「瞧柳嬤嬤家那個丫頭,真當自己是小姐了。」
「東施效顰。」
「心比天高,以為脫了奴籍就了不起了啊。」
「就是,瞧她那上不得台面的樣兒,都快同手同腳了。」
我娘似乎聽不見,只是脊背更加挺直了些。
04
有一次,在迴廊下遇見正被丫鬟婆子簇擁著去花園散心的大小姐。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清她的模樣。
通身的氣派,美得令人窒息。
她似乎有些畏寒,裹著白狐裘,小臉瑩潤。
眉眼間帶著一股天然的倦怠和嬌貴。
我娘立刻拽著我避到道旁,按下我的頭,躬身。
「給小姐請安。」
她聲音諂媚,大小姐腳步未停,仿佛沒看到我們。
只有她身邊一個穿著體面的嬤嬤,隨意擺了擺手。
一陣香風掠過。
我忍不住抬眼,飛快地瞟了一下。
正對上大小姐無意間瞥來的目光。
清澈,淡漠。
像看一株草,一塊石頭,很快便毫無興趣地移開了。
那一瞬間,我渾身冰冷。
我日夜模仿,承受無數痛苦想要成為的人。
根本不屑看見我。
回到窄屋,我娘卻異常興奮。
她反覆念叨:「看見沒?那就是侯府千金!那通身的氣派!那儀態!」
「若微啊,你今日走得很好,小姐一定看見了!」
我姓何,爹給我起名叫若若。
脫賤籍那日,我娘當場給我改了名字。
叫何若微。
大小姐叫容微,我便叫若微。
一筆一划,一舉一動,都要比照著她來。
第二天,我娘當值回來時,帶回來一個包袱。
層層打開,裡面是一塊布。
顏色黯淡,邊緣有些抽絲。
但在昏暗油燈下,還是隱隱流動著微弱的光澤。
她眼神狂熱,仿佛捧的是稀世珍寶。
「這可是夫人賞的雲錦,我攢了三年才夠一塊布料。」
「雖然只是小姐用剩的邊角,但也夠了!」
又拿出一簇金色的線在我面前展示。
「娘把棺材本都賣了,才給你買來的侯府貴人用的金線,你可得給娘爭口氣啊!」
她拿著那塊料子在我身上比劃。
「等你學成了,娘就給你裁一件新衣!不比小姐的那件差!」
那塊雲錦邊角料,最終變成了一件褙子。
我娘熬了通宵,將零碎的雲錦碎片仔細拼接。
拼出的圖案遠看繁複,近看卻是密密麻麻的針腳和斷裂的紋路。
像一張打滿補丁的華麗獸皮。
她逼我穿上,在破水缸前照了又照。
「好看!我兒真有幾分小姐氣韻了!」
過了年,我十四歲了。
我娘終於發現,光靠她那點微薄的學識教是沒用的。
還是得想辦法讓我進侯府族學,與那些貴小姐們近距離接觸。
她堅信只要我和她們受一樣的教育,必定就能和她們一樣優秀。
夫人壽宴剛過第二日,府里仍透著喜慶後。
她早早將我揪起,用冷帕子敷了我的臉,梳起乖巧的雙丫髻。
穿上那件拼湊的雲錦褙子,裡面襯著漿洗得雪白的粗布中衣。
「抬頭,挺胸,笑不露齒,眼觀鼻鼻觀心。」
簪尖划過我的後頸,激起一陣戰慄。
她威脅道:「今日若出錯,回來剝你的皮。」
她領著我,不是去夫人院外跪著。
而是掐著夫人平日去花廳理事的時辰,「恰好」路過那片必經的園子。
院子裡,幾個小丫鬟正洒掃庭除。
我娘拽著我,垂首立在道旁。
夫人被簇擁著走來,神色倦怠。
經過我們時,目光無意掃過。
05
我娘立刻按著我跪下,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
「奴婢帶小女給夫人磕頭,謝夫人昨日壽宴恩賞,府里上下同沐恩德。」
我依著教了無數遍的規矩,像個木偶一樣跪下磕頭,嘴裡說著吉祥話。
夫人的聲音從上頭傳來,淡淡的。
「抬起頭來。」
我依言抬頭,努力鎮靜卻還是緊張得有些發抖。
夫人打量著我,目光在我身上的褙子上停留了一瞬。
又落在我臉上。
「倒是齊整。」
「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我心臟狂跳,下意識瞥向我娘。
她垂著眼,嘴角繃得死緊。
我趕緊收回目光,聲音發顫。
「回、回夫人,奴婢叫何若微,今年十四歲了。」
聽到我的名字,夫人忽然輕笑了下。
「若微?倒是個好名字。抬起頭讓本夫人好好瞧瞧。」
我僵硬地抬頭,撞進夫人那張保養得宜的神色里。
看著我這身拼湊的行頭,帶著洞悉一切的不屑。
「模樣是周正,瞧著也伶俐。」
「你爹是個忠心的,倒是可惜了。」
我娘立刻接口,聲音裡帶著哭腔。
「勞夫人還記得他那點微末功勞。」
「這孩子日日念著夫人的恩德,只想好好學規矩。」
「將來若能有一絲半毫出息,都是夫人給的造化。」
夫人無聊地看著自己的鳳仙花指甲,隨口吩咐身邊的嬤嬤。
「是個伶俐孩子,窩在後巷可惜了。」
「既這麼想上進,明日便去族學旁聽幾日吧,能學多少,看她自己的造化。」
我娘頓時喜形於色,拉著我又要磕頭。
夫人卻已不耐地擺擺手,扶著丫鬟的手起身走了。
香風遠去,我癱軟在地,冷汗濕透了中衣。
回到窄屋,我娘死死攥著我的胳膊,指甲掐進我肉里。
「成了!若微!夫人開口了!」
「你可千萬要爭氣啊,一定要褪去這身賤骨頭!」
她沒看見夫人眼中的不屑,還有洞悉一切的瞭然。
或許看見了,她也毫不在意。
……
族學設在侯府東院一處僻靜院落。
我穿著那件拼接的雲錦褙子。
跟著領路的婆子,一步步走進月洞門。
學堂里已經坐了不少人。
大小姐楚容微華美而清冷,正漫不經心地翻著書頁。
她旁邊的書案坐著一個月白錦袍的少年。
面容清俊,眉眼疏朗。
我抬眼觀察時,正對上他支著下頜,似笑非笑的打量。
下首坐著二小姐容雨,庶出。
生得眉眼嬌艷,嘴角卻帶著刻薄。
我的出現,像一滴油濺入了水裡。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好奇、打量,很快變成毫不掩飾的譏諷。
身上的褙子在陽光照射下,徹底顯出原形。
生硬的拼接,粗布的底襯,還有我腳下磨得發白的舊布鞋。
領路婆子把我帶到角落一個空著的矮桌前。
「你就坐這兒吧。」
這地方離火盆遠,而且比其他人的座椅都要矮上一截。
竊竊私語聲像潮水般漫過來。
「那是誰?」
「好像是柳嬤嬤那個女兒…」
「穿的是什麼玩意兒?雲錦?笑死人了,破布拼的吧?」
「一個低賤出身的奴婢,也配來族學?」
我的臉燒起來。
只能死死盯著面前空無一物的桌面,努力挺直背脊。
06
先生進來了,是個嚴肅的老學究。
他瞥了我一眼,皺了皺眉,沒說什麼,開始講課。
我聽得雲里霧裡。
那些之乎者也,對我而言如同天書。
我娘教的那些字,在這裡根本不夠看。
我只能拚命記,手指在膝蓋上偷偷划著。
努力跟上先生的節奏。
課間休息時,公子小姐們聚在一起說笑吃茶點。
我坐在角落,努力將先生說的內容拼湊起來。
二小姐楚容雨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喲,這位穿雲錦的小姐,怎的獨自坐著?不過來一同用些點心?」
她周圍響起不加掩飾的嗤笑聲。
楚容雨繞著我走了一圈,像是打量貨物一般。
「呀!這料子不是我姐姐嫌顏色陳舊沒要,被夫人賞下人的那一批嗎?」
「柳嬤嬤手真巧,竟拼出件衣裳來!」
她躬下身子,抓住我的衣袖。
刺啦——
腋下本就脆弱的接縫驟然裂開一道口子。
破碎的雲錦耷拉下來,露出裡面灰撲撲的棉布里子。
瞬間,哄堂大笑。
我死死咬著牙關,努力維持著搖搖欲墜的儀態。
我娘的臉,她手中的銀簪,在我眼前瘋狂閃爍。
不能哭。
不能鬧。
不能頂嘴。
不能失儀。
就在這片混亂的恥笑聲中,一個清冷的聲音漫不經心飄來。
「容雨妹妹,一件衣裳罷了,也值得你這般大驚小怪?」
笑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轉向聲音來處。
我循聲看去,這才看見,原是坐在楚容微旁邊的少年。
楚容雨撇撇嘴,語氣瞬間轉為撒嬌。
「衡知哥哥,明明是這賤蹄子不自量力…」
「料子不錯。」
名叫衡知的少年打斷他,目光輕飄飄地落在我身上。
旋即又淡淡移開:「就是手藝糙了點。」
楚容雨似乎有些畏懼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卻沒敢繼續糾纏。
放學後,我是最後一個離開學堂的。
死死捂住衣間的裂縫,蜷縮著身子挪回後巷。
我娘早在窄屋門口翹首以盼。
一見我畏首畏尾的儀態,她臉上的期待瞬間碎裂。
旋即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暴怒。
她一把將我拽進屋,關上門,一腳將我踹翻。
「怎麼回事!這才第一天料子就破成這樣。」
「就這麼衣衫不整地走回來?儀態呢?規矩呢?侯府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我狠狠摔在地上,不敢發出聲音。
用最快的速度爬起來,重新跪在地上。
唯有沉默,才能少挨一點打。
可是今天,我錯判了形勢。
我娘不依不饒,踩著我背,居高臨下。
「說話!啞巴了?是不是又笨手笨腳衝撞了誰?」
「還是你這身賤骨頭忍不住又出了丑!」
她沒再用銀簪,而是從牆角拎起平日練站姿用的戒尺。
厚實的梨木,邊緣磨得光滑。
「手伸出來!」
我顫抖著伸出雙手。
戒尺帶著風聲狠狠落下。
啪!啪!啪!
一下,兩下,三下……
手心很快紅腫起來,火辣辣地疼,直鑽到心裡。
「我讓你不仔細,我讓你丟人!我讓你白費我的心血!」
她一邊打,一邊罵。
「你知道我求來這個機會多不容易!」
「你知道那塊料子多金貴!」
「你知不知道我連棺材本都沒了!」
「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等著看我們笑話!」
07
戒尺的落點開始變得沒有章法。
抽在我的手臂、肩膀、後背上。
疼痛疊加著白日裡的羞辱,快要將我的靈魂撕裂。
我突然抬起頭,聲音嘶啞地擠出話,做最後掙扎。
「是二小姐扯壞的,都是她故意的!」
我娘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更加駭人。
「她為什麼單扯你的?為什麼不扯別人的?」
「還不是因為你不得體!因為你惹人厭!」
「因為你骨子裡就帶著讓人想作踐的賤氣!」
戒尺再次落下,更重,更急。
「別人欺你,是你沒用!是你沒學好規矩!」
「是你沒拿出侯府千金的氣派壓住她!」
她打累了,喘著粗氣扔掉戒尺,一把抓住我的頭髮。
「看看你這副死樣子!哭?你有什麼臉哭!」
「你要笑!就算被打斷了骨頭,也得笑著謝恩!」
「這才叫規矩!這才叫體面!這才叫大戶人家的風骨!」
她逼我笑。
我扯動嘴角,臉上卻濕漉一片,比哭更難看。
她似乎滿意了些,又開始給我上藥。
藥膏揉進紅腫的傷痕里,又是一陣尖銳的疼。
這次她下手太重,我沒忍住吸了一口涼氣。
她聽見我的喘息,下手更重。
「疼嗎?疼就對了。」
「疼了才知道珍惜,疼了才知道悔改。」
她聲音低沉下來,偏執中帶著一絲哄勸。
「這件衣裳娘給你補好,明天接著穿去!」
「別人越是作踐你,你越要活出個人樣給她看!聽見沒有!」
第二天,我穿著那件縫補痕跡更加明顯的褙子,再次踏入族學。
腋下的針腳粗糲,摩擦著傷口。
我低著頭,儘可能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走向屬於自己的那方矮桌。
「瞧,她還真敢來,一個賤蹄子,也配讀書識字?」
「哈哈,你看那衣裳補得,像蜈蚣一樣!」
「一想到跟這種人一起讀書,我都覺得丟人。」
我怯生生看了一眼衡知,露出濕漉漉的眼神。
他面無表情地別過臉:「聒噪。」
聲音不大,卻讓周圍的議論聲瞬間停止。
楚容雨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她所有的心思都撲在衡知身上。
一邊展現著自己的明艷活潑,一邊察言觀色嫡姐楚容微的臉色。
而衡知依舊是那副疏懶的模樣,好像什麼事都提不起他的興趣。
學堂里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我用受傷的手握著分叉的毛筆,在劣等宣紙上寫下夫子課堂所講。
一整日,那些鄙夷的目光還是沒有散去。
只有一道清冷的目光偶爾瞥來,我只當不知,將頭垂得更低。
下學後,我立刻收拾起筆墨逃離這個地方。
經過衡知的書案時,他正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袖。
楚容雨圍在他身邊說著什麼,笑靨如花。
我腳步頓了一下,怯生生地望向他。
飛快地說了一句:「多謝…」
說完,不等任何反應,我便像受驚的兔子般,低頭疾步離開。
我知道此刻的自己臉色蒼白。
眼神裡帶著昨夜未散的驚懼和疲憊。
加上手心露出的青紫。
落在有心人眼裡,會是什麼效果。
我不需要像楚容雨那樣明艷奪目,也不需要像楚容微那樣清冷高貴。
我只要可憐就夠了。
足夠可憐,才能讓人記住。
才能有機會,不那麼可憐。
08
剛走到迴廊後的花園僻靜處,一隻手猛地從假山後伸出。
楚容雨帶著兩個粗壯的婆子,堵在我面前。
「賤蹄子!」她抬手就給了我一個耳光。
打得我耳畔嗡嗡,臉頰立刻腫起。
「課堂上裝那副死樣子給誰看?還敢湊到衡知哥哥面前賣騷?」
「謝他?他需要你這種賤婢謝?」
我捂住臉,眼眶瞬間紅了。
淚水蓄滿,要落不落。
「二小姐。我、我沒有…」
「我只是想感激那位公子出言制止了喧譁,是我自作多情,求二小姐恕罪!」
我越是這般卑微辯解,楚容雨的怒火便越盛。
「憑你也配讓本小姐恕罪?」
「一個下等嬤嬤生的賤種,穿身破布就真當自己是小姐了?」
「還敢肖想衡知哥哥?我看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昏了頭了!」
她猛地一推,對身後婆子令道。
「給我打!打爛她這張狐媚臉!我看她還拿什麼勾引人!」
婆子上前,粗壯的手掌帶著風聲落下。
我蜷縮起來,用手臂護住頭臉,哀切求饒。
「二小姐饒命!奴婢真的沒有什麼非分之想!」
「奴婢都不知那公子是誰,只是想對他表達感謝,怎敢心存褻瀆。」
楚容雨臉色鐵青,從發間拔下一根華美的釵子,步步逼近。
「還敢說!看來不給你點厲害瞧瞧,你是不知道什麼叫尊卑!」
「今日我就劃花你的臉,看你還拿什麼裝可憐!」
我淚水漣漣,驚恐地向後縮去。
釵子快要刺下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誰在那裡?」
楚容雨動作猛地僵住。
顯然聽出來了,那是衡知的聲音!
她飛快收起釵子,臉上堆滿甜膩。
「衡知哥哥,你怎麼到這邊來了?」
衡知緩步走來,沒有看我,只是問:「發生什麼事了?」
楚容雨搶先開口,語氣委屈。
「衡知哥哥,你來得正好。」
「這丫頭方才故意頂撞,我不過訓誡她幾句,她就這般作態。」
我抬起頭,拚命搖頭。
「沒有,我沒有撞二小姐。」
「我只是走路不小心,驚擾了二小姐。求二小姐和公子明鑑。」
衡知沒看我,只是對楚容雨道。
「既是無心之失,訓斥過了便罷。侯夫人方才似乎在尋你。」
楚容雨嬌嗔著笑道。
「許是母親有事,那我先過去啦,衡知哥哥和我一道嗎?」
半晌,衡知輕聲應了句:「嗯。」
楚容雨歡天喜地和衡知並肩走了。
還不忘回頭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擦掉額頭上的灰塵。
窄屋裡,我娘早已候著。
她一眼看到我臉上的掌印和一身狼狽,戒尺又抄了起來。
「今日你又惹了什麼事!」
這一次,我沒有瑟縮,也沒有求饒告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