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痕完整後續

2025-09-18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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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娘是侯府夫人的陪房嬤嬤,看盡侯門富貴。

她說,侯府的屋檐下,連螞蟻都得講規矩。

我每日吃的米,她都要親⼿數過。

多一粒,就要⽤簪尖扎我的肉。

她賣掉壽材,只為給我裁一件⼩姐同款的雲錦。

讓我⾚腳跪在雪地⾥,只為身段如⼩姐般弱柳扶風。

她說:「疼才能記住規矩,才能脫了這身賤骨頭。」

後來,我真的被國公府世⼦看中,欲納為貴妾。

她以為⾃己終於熬出頭,要做主子了。

卻不知,我蛻掉的不止這⾝賤骨頭。

還有她這條搖尾乞憐的老狗的命。

01

我的脫籍⽂書,是我爹⽤命換來的。

秋獵圍場上,他從馬蹄下救出了受驚的世⼦,自己卻被踏成了⾁泥。

侯爺仁厚,感念其忠勇。

除了賞銀,還額外恩典,給我和我娘脫了奴籍。

在此之前,我娘是夫⼈院中的二等嬤嬤。

她跪在夫人面前,磕頭磕得見了血。

「外頭天大地大,奴婢卻無根無萍。」

「只求夫⼈念在舊情,允奴婢在⾝邊繼續伺候。」

夫⼈大抵是念舊,也或許是不想傳出苛待忠僕的名聲。

嘆了口氣,應了。

我們依舊住在侯府後巷那間窄屋裡。

我娘也依舊在夫人院裡當差,甚至更得臉些。

只是那紙脫籍文書,成了我娘最大的心魔。

「你爹用命給你掙來的前程。」

「娘老了,這輩子已經完了,但你可以!」

「你不能爛在泥里,必須爬上去!脫了這身賤骨頭!」

從那之後,我活得像個鬼。

一個必須模仿侯府大小姐的鬼。

我娘在侯府沉浮半生,識文斷字,甚至通些詩書。

此刻全都用在了我身上。

她不知從哪裡弄來一本《女則》《女訓》。

還有許多不知名的禮儀圖譜,逼著我日日夜夜地學。

她手裡捏著一根磨得發亮的銀簪。

我學走路,頭頂一碗水,腰背挺直。

水灑出一滴,簪子就精準地扎進我的後腰。

她知道如何扎人又疼又不留下疤。

夏天衣衫薄,簪子一紮,很快就沁出點點紅色。

冬天棉衣厚,她就把我拽進屋裡,剝了外套,只著中衣。

銀簪便隔著薄薄一層布料,刺入脊背。

「疼才能記住規矩,大戶人家裡,就連螞蟻都得講規矩!」

就連吃飯都成了酷刑。

每日的米粒,她都要親手數過。

粗糙的陶碗,劣等的陳米。

她一顆一顆地撥過去,生怕多了或者少了。

「小姐進食,七分飽足矣,多一口則顯貪蠢,少一口則露窮酸。」

有一次我餓得狠了,扒飯快了些,她便認定我多吃了一粒。

那天晚上,她讓我跪在屋裡,脫下鞋襪。

銀簪的尖,一下一下,扎在我的腳底板上。

我疼得渾身抽搐,卻不敢哭出聲。

後巷隔牆有耳。

哭喊會丟人,丟人就會失去價值。

這是她反覆告誡的。

我死死咬著嘴唇,嘴裡全是鐵鏽味。

第二天我還要起來幹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鑽心地疼。

可誰看得出來呢?

我依舊要學著小姐,走得雲淡風輕。

02

我試過反抗。

第一次,院裡的小丫鬟們偷懶,聚在一起玩翻花繩,笑得天真爛漫。

我怔怔看了好久,晚上吃飯時,忍不住小聲問。

「娘,我能不能也…」

「也什麼?」她放下正在數的米粒,眼神平淡。

我嚇得打了個哆嗦,聲音越來越小。

「也玩玩花繩…」

她沒立刻動簪子。

只是站起身,去門外撿回來幾根枯樹枝,扔在我面前。

「跪上去。」

枯枝嶙峋,跪上去的瞬間,膝蓋就像被無數根針扎透。

她繼續坐下數米,聲音沒有一絲波瀾。

「侯府千金指若削蔥根,翻花繩?那是粗使丫頭才玩的腌臢玩意!」

「你的手以後是要撫琴執棋描花樣的,壞了筋骨,擔待得起嗎?」

那一次,我跪了整整一個時辰。

膝蓋血肉模糊,和褲料黏在了一起。

夜裡她給我上藥,動作格外輕柔。

「娘是為你好。現在疼,以後才能享福。」

末了又耳提面命:「你現在不是奴才了,一定要活出個人樣!」

第二次反抗,是在一個冬天。

大小姐病了,大夫說需靜養。

侯爺夫人疼女心切,下令全院肅靜,不得喧譁。

可我娘布置的功課一點沒少。

那日雪下得極大,她讓我在院中雪地里練習儀態。

「小姐畏寒,冬日裡更顯嬌弱,我見猶憐。」

「你須得學出那份弱柳扶風的姿態。」

我只穿著一件袷衣。

赤著腳,站在沒腳踝的積雪中。

凍得牙齒打顫,渾身青紫。

她要我做出「西子捧心」的微蹙感。

我做不出來,太冷了,冷得渾身止不住顫抖。

她不滿,走過來,用銀簪點住我的額頭。

「我要的是神態!不是抖得像個篩糠的賤婢!」

那一刻,刺骨的寒冷激發出了我所有的怨恨。

我猛地揮開了她的手。

她猝不及防,踉蹌著後退一步,手裡的銀簪掉在雪地里。

她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仿佛我推搡的這一下,犯下了弒君謀逆的大罪。

我看著自己凍紅的手。

心裡先是湧起一陣快意,隨即是滅頂的恐懼。

她沒有尖叫,也沒有怒罵。

只是動作緩慢地撿起銀簪,吹掉上面的雪。

眼神沉得像個無底洞。

她把我拖回屋子,鎖上門。

用布塞住我的嘴。

那根銀簪,密集地落在我的脊背、大腿、腳心…

所有看不見的地方。

她一邊扎,一邊低聲哭。

「忘了本的賤蹄子,你爹的血白流了!」

「你這身賤骨頭就這麼癢嗎!我要你狠狠記住今天!記住規矩!」

那一次,我幾乎沒了半條命,高燒三日。

昏沉中,渾身像被無數根燒紅的針釘在床上。

我終於明白。

反抗換來的不是解脫,是更絕望的地獄。

銀簪不會留下痕跡,卻能把疼痛釘進骨髓里。

她有的是辦法雕琢我,而不讓任何人發現端倪。

03

病好後,我變得沉默。

我娘卻很滿意,說我終於有了點侯門千金沉靜的氣度。

侯府請了先生教小姐讀書。

她不知用了什麼法子,偶爾能蹭來幾張先生寫廢的字帖。

她把這些破爛當寶貝,不知從哪裡弄來了宣紙和毛筆。

自己捨不得用,便用削尖的樹枝,在地上一筆一畫地教我。

「小姐三歲開蒙,臨的是班夫人的帖。你雖晚了,但須得更刻苦。」

寫錯一筆,樹枝便狠狠抽在手背上。

「字如其人!這般歪扭,是想告訴旁人你天生下賤嗎?」

她盯著我,眼睛瞪得駭人。

「侯府的門楣,連守門的石獅子都講究個氣派。」

「你爹用命把你從泥里撈出來,不是讓你繼續寫這種蛆爬的字!」

手背火辣辣地疼。

我不敢動,只得攥緊毛筆,繼續在紙上勾勒這些陌生的筆畫。

除了認字,還要學藝。

琴棋書畫,我們自然碰不起真的。

她便想了替代的法子。

沒有琴,她砍了後院一截老竹。

繃上幾根粗細不一的麻繩,讓我日夜在上頭練習指法。

麻繩粗糙,手指很快被磨破。

滲出血,結痂,再磨破。

她在一旁看著,面無表情。

「疼就對了。十指連心,疼了才記得住音律。」

「小姐指下流出的那是仙樂,你這雙手,若連這點苦都吃不得,將來如何撥動琴弦,悅人耳目?」

棋更簡單。

她撿來黑白兩色石子,在泥地上畫出縱橫十九道。

「落子無悔。走一步,須得想十步。」

「你是要嫁入高門做主母的人,不是那等只會爭風吃醋的賤婦。」

我若走錯一步,她便讓我拿起那刻下錯的石子,緊緊攥在手心。

尖利的稜角陷進我掌心。

直到我疼得白了臉,記住這一步錯在何處。

畫和繡活是一起學的。

她用兩個月的月錢賄賂了大小姐的丫鬟。

得了一副小姐廢棄的繡樣。

是朵半殘的牡丹。

讓我日日夜夜地看,然後穿針引線,在粗布上模仿。

昏暗的油燈下,我的眼睛很快酸澀流淚,針尖一次次扎進指尖。

她瞧見血珠沁出來,冷聲道。

「擦乾淨,別污了料子。」

「小姐用的絲線一根夠我們吃一月,你若有幸能用上一回,這般毛躁,便是死罪。」

做得好了,她便會帶從我後巷的窄屋出去。

或是去夫人院裡回話,或是領些份例東西。

她在前頭走著,背脊挺得筆直,努力走出體面嬤嬤的派頭。

我在後頭跟著。

不能快一分,不能慢一毫。

學著大小姐的做派。

裙擺不能晃,環佩不能響。

雖然我並沒有環佩,腰間只有兩個磨光了的銅鈴。

侯府的下人們經過,會客氣地喚她一聲柳嬤嬤。

眼神卻輕飄飄地落在我身上。

我知道他們在背後說什麼。

「瞧柳嬤嬤家那個丫頭,真當自己是小姐了。」

「東施效顰。」

「心比天高,以為脫了奴籍就了不起了啊。」

「就是,瞧她那上不得台面的樣兒,都快同手同腳了。」

我娘似乎聽不見,只是脊背更加挺直了些。

04

有一次,在迴廊下遇見正被丫鬟婆子簇擁著去花園散心的大小姐。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清她的模樣。

通身的氣派,美得令人窒息。

她似乎有些畏寒,裹著白狐裘,小臉瑩潤。

眉眼間帶著一股天然的倦怠和嬌貴。

我娘立刻拽著我避到道旁,按下我的頭,躬身。

「給小姐請安。」

她聲音諂媚,大小姐腳步未停,仿佛沒看到我們。

只有她身邊一個穿著體面的嬤嬤,隨意擺了擺手。

一陣香風掠過。

我忍不住抬眼,飛快地瞟了一下。

正對上大小姐無意間瞥來的目光。

清澈,淡漠。

像看一株草,一塊石頭,很快便毫無興趣地移開了。

那一瞬間,我渾身冰冷。

我日夜模仿,承受無數痛苦想要成為的人。

根本不屑看見我。

回到窄屋,我娘卻異常興奮。

她反覆念叨:「看見沒?那就是侯府千金!那通身的氣派!那儀態!」

「若微啊,你今日走得很好,小姐一定看見了!」

我姓何,爹給我起名叫若若。

脫賤籍那日,我娘當場給我改了名字。

叫何若微。

大小姐叫容微,我便叫若微。

一筆一划,一舉一動,都要比照著她來。

第二天,我娘當值回來時,帶回來一個包袱。

層層打開,裡面是一塊布。

顏色黯淡,邊緣有些抽絲。

但在昏暗油燈下,還是隱隱流動著微弱的光澤。

她眼神狂熱,仿佛捧的是稀世珍寶。

「這可是夫人賞的雲錦,我攢了三年才夠一塊布料。」

「雖然只是小姐用剩的邊角,但也夠了!」

又拿出一簇金色的線在我面前展示。

「娘把棺材本都賣了,才給你買來的侯府貴人用的金線,你可得給娘爭口氣啊!」

她拿著那塊料子在我身上比劃。

「等你學成了,娘就給你裁一件新衣!不比小姐的那件差!」

那塊雲錦邊角料,最終變成了一件褙子。

我娘熬了通宵,將零碎的雲錦碎片仔細拼接。

拼出的圖案遠看繁複,近看卻是密密麻麻的針腳和斷裂的紋路。

像一張打滿補丁的華麗獸皮。

她逼我穿上,在破水缸前照了又照。

「好看!我兒真有幾分小姐氣韻了!」

過了年,我十四歲了。

我娘終於發現,光靠她那點微薄的學識教是沒用的。

還是得想辦法讓我進侯府族學,與那些貴小姐們近距離接觸。

她堅信只要我和她們受一樣的教育,必定就能和她們一樣優秀。

夫人壽宴剛過第二日,府里仍透著喜慶後。

她早早將我揪起,用冷帕子敷了我的臉,梳起乖巧的雙丫髻。

穿上那件拼湊的雲錦褙子,裡面襯著漿洗得雪白的粗布中衣。

「抬頭,挺胸,笑不露齒,眼觀鼻鼻觀心。」

簪尖划過我的後頸,激起一陣戰慄。

她威脅道:「今日若出錯,回來剝你的皮。」

她領著我,不是去夫人院外跪著。

而是掐著夫人平日去花廳理事的時辰,「恰好」路過那片必經的園子。

院子裡,幾個小丫鬟正洒掃庭除。

我娘拽著我,垂首立在道旁。

夫人被簇擁著走來,神色倦怠。

經過我們時,目光無意掃過。

05

我娘立刻按著我跪下,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

「奴婢帶小女給夫人磕頭,謝夫人昨日壽宴恩賞,府里上下同沐恩德。」

我依著教了無數遍的規矩,像個木偶一樣跪下磕頭,嘴裡說著吉祥話。

夫人的聲音從上頭傳來,淡淡的。

「抬起頭來。」

我依言抬頭,努力鎮靜卻還是緊張得有些發抖。

夫人打量著我,目光在我身上的褙子上停留了一瞬。

又落在我臉上。

「倒是齊整。」

「叫什麼名字?幾歲了?」

我心臟狂跳,下意識瞥向我娘。

她垂著眼,嘴角繃得死緊。

我趕緊收回目光,聲音發顫。

「回、回夫人,奴婢叫何若微,今年十四歲了。」

聽到我的名字,夫人忽然輕笑了下。

「若微?倒是個好名字。抬起頭讓本夫人好好瞧瞧。」

我僵硬地抬頭,撞進夫人那張保養得宜的神色里。

看著我這身拼湊的行頭,帶著洞悉一切的不屑。

「模樣是周正,瞧著也伶俐。」

「你爹是個忠心的,倒是可惜了。」

我娘立刻接口,聲音裡帶著哭腔。

「勞夫人還記得他那點微末功勞。」

「這孩子日日念著夫人的恩德,只想好好學規矩。」

「將來若能有一絲半毫出息,都是夫人給的造化。」

夫人無聊地看著自己的鳳仙花指甲,隨口吩咐身邊的嬤嬤。

「是個伶俐孩子,窩在後巷可惜了。」

「既這麼想上進,明日便去族學旁聽幾日吧,能學多少,看她自己的造化。」

我娘頓時喜形於色,拉著我又要磕頭。

夫人卻已不耐地擺擺手,扶著丫鬟的手起身走了。

香風遠去,我癱軟在地,冷汗濕透了中衣。

回到窄屋,我娘死死攥著我的胳膊,指甲掐進我肉里。

「成了!若微!夫人開口了!」

「你可千萬要爭氣啊,一定要褪去這身賤骨頭!」

她沒看見夫人眼中的不屑,還有洞悉一切的瞭然。

或許看見了,她也毫不在意。

……

族學設在侯府東院一處僻靜院落。

我穿著那件拼接的雲錦褙子。

跟著領路的婆子,一步步走進月洞門。

學堂里已經坐了不少人。

大小姐楚容微華美而清冷,正漫不經心地翻著書頁。

她旁邊的書案坐著一個月白錦袍的少年。

面容清俊,眉眼疏朗。

我抬眼觀察時,正對上他支著下頜,似笑非笑的打量。

下首坐著二小姐容雨,庶出。

生得眉眼嬌艷,嘴角卻帶著刻薄。

我的出現,像一滴油濺入了水裡。

所有的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好奇、打量,很快變成毫不掩飾的譏諷。

身上的褙子在陽光照射下,徹底顯出原形。

生硬的拼接,粗布的底襯,還有我腳下磨得發白的舊布鞋。

領路婆子把我帶到角落一個空著的矮桌前。

「你就坐這兒吧。」

這地方離火盆遠,而且比其他人的座椅都要矮上一截。

竊竊私語聲像潮水般漫過來。

「那是誰?」

「好像是柳嬤嬤那個女兒…」

「穿的是什麼玩意兒?雲錦?笑死人了,破布拼的吧?」

「一個低賤出身的奴婢,也配來族學?」

我的臉燒起來。

只能死死盯著面前空無一物的桌面,努力挺直背脊。

06

先生進來了,是個嚴肅的老學究。

他瞥了我一眼,皺了皺眉,沒說什麼,開始講課。

我聽得雲里霧裡。

那些之乎者也,對我而言如同天書。

我娘教的那些字,在這裡根本不夠看。

我只能拚命記,手指在膝蓋上偷偷划著。

努力跟上先生的節奏。

課間休息時,公子小姐們聚在一起說笑吃茶點。

我坐在角落,努力將先生說的內容拼湊起來。

二小姐楚容雨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喲,這位穿雲錦的小姐,怎的獨自坐著?不過來一同用些點心?」

她周圍響起不加掩飾的嗤笑聲。

楚容雨繞著我走了一圈,像是打量貨物一般。

「呀!這料子不是我姐姐嫌顏色陳舊沒要,被夫人賞下人的那一批嗎?」

「柳嬤嬤手真巧,竟拼出件衣裳來!」

她躬下身子,抓住我的衣袖。

刺啦——

腋下本就脆弱的接縫驟然裂開一道口子。

破碎的雲錦耷拉下來,露出裡面灰撲撲的棉布里子。

瞬間,哄堂大笑。

我死死咬著牙關,努力維持著搖搖欲墜的儀態。

我娘的臉,她手中的銀簪,在我眼前瘋狂閃爍。

不能哭。

不能鬧。

不能頂嘴。

不能失儀。

就在這片混亂的恥笑聲中,一個清冷的聲音漫不經心飄來。

「容雨妹妹,一件衣裳罷了,也值得你這般大驚小怪?」

笑聲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轉向聲音來處。

我循聲看去,這才看見,原是坐在楚容微旁邊的少年。

楚容雨撇撇嘴,語氣瞬間轉為撒嬌。

「衡知哥哥,明明是這賤蹄子不自量力…」

「料子不錯。」

名叫衡知的少年打斷他,目光輕飄飄地落在我身上。

旋即又淡淡移開:「就是手藝糙了點。」

楚容雨似乎有些畏懼他,狠狠瞪了我一眼,卻沒敢繼續糾纏。

放學後,我是最後一個離開學堂的。

死死捂住衣間的裂縫,蜷縮著身子挪回後巷。

我娘早在窄屋門口翹首以盼。

一見我畏首畏尾的儀態,她臉上的期待瞬間碎裂。

旋即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暴怒。

她一把將我拽進屋,關上門,一腳將我踹翻。

「怎麼回事!這才第一天料子就破成這樣。」

「就這麼衣衫不整地走回來?儀態呢?規矩呢?侯府的臉都被你丟盡了!」

我狠狠摔在地上,不敢發出聲音。

用最快的速度爬起來,重新跪在地上。

唯有沉默,才能少挨一點打。

可是今天,我錯判了形勢。

我娘不依不饒,踩著我背,居高臨下。

「說話!啞巴了?是不是又笨手笨腳衝撞了誰?」

「還是你這身賤骨頭忍不住又出了丑!」

她沒再用銀簪,而是從牆角拎起平日練站姿用的戒尺。

厚實的梨木,邊緣磨得光滑。

「手伸出來!」

我顫抖著伸出雙手。

戒尺帶著風聲狠狠落下。

啪!啪!啪!

一下,兩下,三下……

手心很快紅腫起來,火辣辣地疼,直鑽到心裡。

「我讓你不仔細,我讓你丟人!我讓你白費我的心血!」

她一邊打,一邊罵。

「你知道我求來這個機會多不容易!」

「你知道那塊料子多金貴!」

「你知不知道我連棺材本都沒了!」

「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等著看我們笑話!」

07

戒尺的落點開始變得沒有章法。

抽在我的手臂、肩膀、後背上。

疼痛疊加著白日裡的羞辱,快要將我的靈魂撕裂。

我突然抬起頭,聲音嘶啞地擠出話,做最後掙扎。

「是二小姐扯壞的,都是她故意的!」

我娘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更加駭人。

「她為什麼單扯你的?為什麼不扯別人的?」

「還不是因為你不得體!因為你惹人厭!」

「因為你骨子裡就帶著讓人想作踐的賤氣!」

戒尺再次落下,更重,更急。

「別人欺你,是你沒用!是你沒學好規矩!」

「是你沒拿出侯府千金的氣派壓住她!」

她打累了,喘著粗氣扔掉戒尺,一把抓住我的頭髮。

「看看你這副死樣子!哭?你有什麼臉哭!」

「你要笑!就算被打斷了骨頭,也得笑著謝恩!」

「這才叫規矩!這才叫體面!這才叫大戶人家的風骨!」

她逼我笑。

我扯動嘴角,臉上卻濕漉一片,比哭更難看。

她似乎滿意了些,又開始給我上藥。

藥膏揉進紅腫的傷痕里,又是一陣尖銳的疼。

這次她下手太重,我沒忍住吸了一口涼氣。

她聽見我的喘息,下手更重。

「疼嗎?疼就對了。」

「疼了才知道珍惜,疼了才知道悔改。」

她聲音低沉下來,偏執中帶著一絲哄勸。

「這件衣裳娘給你補好,明天接著穿去!」

「別人越是作踐你,你越要活出個人樣給她看!聽見沒有!」

第二天,我穿著那件縫補痕跡更加明顯的褙子,再次踏入族學。

腋下的針腳粗糲,摩擦著傷口。

我低著頭,儘可能縮小自己的存在感。

走向屬於自己的那方矮桌。

「瞧,她還真敢來,一個賤蹄子,也配讀書識字?」

「哈哈,你看那衣裳補得,像蜈蚣一樣!」

「一想到跟這種人一起讀書,我都覺得丟人。」

我怯生生看了一眼衡知,露出濕漉漉的眼神。

他面無表情地別過臉:「聒噪。」

聲音不大,卻讓周圍的議論聲瞬間停止。

楚容雨似乎忘了我的存在。

她所有的心思都撲在衡知身上。

一邊展現著自己的明艷活潑,一邊察言觀色嫡姐楚容微的臉色。

而衡知依舊是那副疏懶的模樣,好像什麼事都提不起他的興趣。

學堂里的每一刻都是煎熬。

我用受傷的手握著分叉的毛筆,在劣等宣紙上寫下夫子課堂所講。

一整日,那些鄙夷的目光還是沒有散去。

只有一道清冷的目光偶爾瞥來,我只當不知,將頭垂得更低。

下學後,我立刻收拾起筆墨逃離這個地方。

經過衡知的書案時,他正慢條斯理地整理衣袖。

楚容雨圍在他身邊說著什麼,笑靨如花。

我腳步頓了一下,怯生生地望向他。

飛快地說了一句:「多謝…」

說完,不等任何反應,我便像受驚的兔子般,低頭疾步離開。

我知道此刻的自己臉色蒼白。

眼神裡帶著昨夜未散的驚懼和疲憊。

加上手心露出的青紫。

落在有心人眼裡,會是什麼效果。

我不需要像楚容雨那樣明艷奪目,也不需要像楚容微那樣清冷高貴。

我只要可憐就夠了。

足夠可憐,才能讓人記住。

才能有機會,不那麼可憐。

08

剛走到迴廊後的花園僻靜處,一隻手猛地從假山後伸出。

楚容雨帶著兩個粗壯的婆子,堵在我面前。

「賤蹄子!」她抬手就給了我一個耳光。

打得我耳畔嗡嗡,臉頰立刻腫起。

「課堂上裝那副死樣子給誰看?還敢湊到衡知哥哥面前賣騷?」

「謝他?他需要你這種賤婢謝?」

我捂住臉,眼眶瞬間紅了。

淚水蓄滿,要落不落。

「二小姐。我、我沒有…」

「我只是想感激那位公子出言制止了喧譁,是我自作多情,求二小姐恕罪!」

我越是這般卑微辯解,楚容雨的怒火便越盛。

「憑你也配讓本小姐恕罪?」

「一個下等嬤嬤生的賤種,穿身破布就真當自己是小姐了?」

「還敢肖想衡知哥哥?我看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昏了頭了!」

她猛地一推,對身後婆子令道。

「給我打!打爛她這張狐媚臉!我看她還拿什麼勾引人!」

婆子上前,粗壯的手掌帶著風聲落下。

我蜷縮起來,用手臂護住頭臉,哀切求饒。

「二小姐饒命!奴婢真的沒有什麼非分之想!」

「奴婢都不知那公子是誰,只是想對他表達感謝,怎敢心存褻瀆。」

楚容雨臉色鐵青,從發間拔下一根華美的釵子,步步逼近。

「還敢說!看來不給你點厲害瞧瞧,你是不知道什麼叫尊卑!」

「今日我就劃花你的臉,看你還拿什麼裝可憐!」

我淚水漣漣,驚恐地向後縮去。

釵子快要刺下時,一個清冷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誰在那裡?」

楚容雨動作猛地僵住。

顯然聽出來了,那是衡知的聲音!

她飛快收起釵子,臉上堆滿甜膩。

「衡知哥哥,你怎麼到這邊來了?」

衡知緩步走來,沒有看我,只是問:「發生什麼事了?」

楚容雨搶先開口,語氣委屈。

「衡知哥哥,你來得正好。」

「這丫頭方才故意頂撞,我不過訓誡她幾句,她就這般作態。」

我抬起頭,拚命搖頭。

「沒有,我沒有撞二小姐。」

「我只是走路不小心,驚擾了二小姐。求二小姐和公子明鑑。」

衡知沒看我,只是對楚容雨道。

「既是無心之失,訓斥過了便罷。侯夫人方才似乎在尋你。」

楚容雨嬌嗔著笑道。

「許是母親有事,那我先過去啦,衡知哥哥和我一道嗎?」

半晌,衡知輕聲應了句:「嗯。」

楚容雨歡天喜地和衡知並肩走了。

還不忘回頭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掙扎著從地上爬起來,擦掉額頭上的灰塵。

窄屋裡,我娘早已候著。

她一眼看到我臉上的掌印和一身狼狽,戒尺又抄了起來。

「今日你又惹了什麼事!」

這一次,我沒有瑟縮,也沒有求饒告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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