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戒尺落下之前,我抬起臉。
「娘,是二小姐乾的。」
「因為衡國公世子在學堂多看了我兩眼,她心下不快,便要拿我出氣。」
戒尺停在半空。
我繼續分析道:「我聽人說國公府的權力比侯府還大些,世子殿下身份尊貴,二小姐對此很是在意。」
我娘顯然沒理解我的意思,眼神變幻不定。
「你什麼意思?」
「娘,侯府規矩大,可侯府之外,還有更大的規矩。」
「二小姐不喜歡我,不是因為規矩不好。」
「而是因為我的樣子,入了貴人的眼。」
我娘死死盯著我。
半晌,手裡的戒尺慢慢放下了。
她教我規矩,讓我學習千金做派。
無非就是讓我覓得金龜婿,好讓她也脫了這身賤骨頭。
我的這番話,她沒全信。
但卻像一顆種子,落在了她渴望攀附的土壤里。
那天晚上,她小懲大誡,罰我跪了半個時辰。
「就算如此,也是你舉止不夠謹慎,招了人的眼!規矩還得再嚴!」
我順從地跪下,低著頭受教。
嘴角卻在黑暗裡扯動。
哪怕只有微薄的希望,我也要奮力攀附。
我要蛻掉的不只是賤骨頭。
還有她這條搖尾乞憐的老狗的命。
09
天越發冷了,下學堂我不再匆匆逃離。
待眾人散去,我便挪到那尚有暖爐餘溫的角落。
借著窗外未暗的天光,攤開粗糙的紙筆。
手心的紅腫未消,握筆時隱隱作痛,但我描得比任何時候都認真。
這裡的炭火和空氣比窄屋好得多,也暖和得多。
正凝神勾勒一個難寫的字時,頭頂忽地罩下一片陰影。
我渾身一僵,幾乎是本能地瑟縮了一下。
抬頭,撞進一雙疏淡的眼。
是衡知。
他站在書案前,目光落在我那紅腫的手上。
我察覺到,努力用袖子藏了藏。
可袖子短,怎麼藏也會露出來半拳。
「還不走?」
我慌忙站起身,手足無措道。
「就,就快好了。這裡暖和些。」
他沒說話,視線卻並未移開。
靜默壓得我喘不過氣。
我緊張地舔了舔嘴唇,試圖找些話搪塞過去。
「娘說,爹用命換了我們脫籍,不能再像從前那般渾噩。」
「多識幾個字,總是好的,女子讀書,也能明理。」
我說得急,帶著點急於證明什麼的倉促,聲音越來越小。
忽然意識到自己竟在他面前說了這許多,立刻噤聲。
頭垂得更低,像是犯了錯。
半晌,才怯生生補了一句:「多謝公子,幾次替我解圍。」
他靜默片刻,忽然問:「你可知我是誰?」
我遲疑了一下,飛快瞥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
「你…你是我的…同學。」
我聽見他極輕地笑了一下。
「是。你就當我是你的同學吧。」
外面傳來僕役準備落鎖的吆喝聲。
我猛地驚醒,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
「要鎖門了!我該走了!」
幾乎是落荒而逃。
經過他身邊時,聽見他說。
「天色晚了,我送你一段。」
我驚得頓住腳步,驀然回頭看他。
驚訝的同時,連忙擺手。
「不、不必了!我認識路!」
「多謝衡同學,明日見!」
說完,不敢再看他的表情,抱著東西快步跑了出去。
我娘站在後巷口,見我回來,二話不說擰上我的耳朵。
「作死的蹄子!野到哪裡去了?連時辰都忘了!翅膀硬了是不是!」
打我的時候,她從不顧什麼體面儀態。
拽住我的耳朵,一路將我拽回屋裡。
路過的鄰居掩門悄聲看熱鬧。
「哎,若若真可憐,那麼白俊的一個姑娘,成日挨打。」
「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吶…」
「得了吧,你還心疼人家?人家現在可是良籍!」
摔上門,我娘馬上抄起雞毛撣子,抽在我的後背。
「說,死哪兒去了!」
我護著頭,聲音帶著哭腔解釋。
「娘!我在學堂溫書,那裡有暖爐,能省些家裡的燈油。」
我娘將信將疑,手下輕了些。
「那也得跟我報備了才能留,而不是自己先拿主意!」
我挺直脊背,忍著滿身疼痛。
「娘,女兒只想好好讀書,不給您丟人,這才沉浸書海,一時忘了時辰。」
「女兒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
10
這番挨打也風姿綽約的儀態,到底還是取悅了她。
她喘著氣,放下雞毛撣子,又開始老生常談。
「知道錯了就好,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娘都是為了你的前程。」
「只要你聽娘的話,拿好侯府千金的姿態,以後定然能得貴人青睞。」
說到貴人,她猛地想起什麼,盯著我的臉。
「安國公世子,今日可還看了你?」
我低下頭,聲音細若蚊蚋:「下學時,衡公子問了我一句話。」
「問了什麼!」她急切地撲過來,抓住我的肩膀。
「他問我怎麼還不走。」
「我說,這裡暖和,能省燈油。」
話沒說完,我娘又是一撣子落下。
「沒出息的蹄子,你怎麼能這麼說!好像我一天剋扣了你一樣!」
「你得說因為你求賢若渴,想要徜徉在書海,懂了嗎!」
說完,她又壓低聲音問我。
「他單獨跟你說話?周圍可有別人?」
「沒、沒有了,大家都走了,他還說天色晚了,要送我。」
「送你?」
我娘的聲音陡然拔高:「他真這麼說?!你怎麼回的?」
我低下頭,怯怯地說。
「我,我哪敢讓貴人送,就自己跑回來了。」
這次她沒有打我,反而笑了出來。
「好,好!我兒果然是有造化的!」
她親手把我扶起來,甚至拿出那盒捨不得用的藥膏。
小心翼翼地替我塗抹傷口。
「疼嗎?」她的聲音罕見地帶上了一絲溫度。
「不疼……」我小聲說。
「疼才能記住。」她重複著那句說了無數次的話。
「但現在這疼,值了!」
「二小姐那個庶出的賤胚子,她這是嫉妒!」
「她越是欺負你,越是證明你礙了她的眼!證明你入了貴人的眼!」
那天晚上,她沒再讓我跪著。
甚至把那碗數得清清楚楚的米飯,多撥了十粒給我。
「吃吧,吃飽了才有力氣學好規矩。」
第二天,我娘破天荒沒有催我去族學。
她翻出壓箱底的粗顆粒胭脂。
用水化開,仔細地敷在我的腮上。
「臉色太白,看著晦氣。」
「得有點顏色,才招人憐惜。」
她又重新縫補了雲錦褙。
甚至拆了自己一件舊衣的領子,抽出裡面少許棉絮,墊在肩線處。
讓衣服看起來更挺括。
「走吧。」她看著我,反覆叮囑。
「記住娘的話,儀態萬方,寵辱不驚,這才是侯府千金該有的氣度。」
族學中,楚容雨還是一如既往嘲諷。
「喲,穿雲錦的丫鬟小姐今日又來咯。」
「癩蛤蟆想當天鵝,也不知道自己配不配。」
她身邊的幾個跟班立刻發出笑聲。
我低著頭,加快腳步。
經過衡知時,我感覺到他若有若無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一整天,我沉默地坐在角落。
認真聽講,努力描摹。
課間休息時,我拿出自帶的水葫蘆,小心抿著。
楚容雨和幾個小姐妹吃著精緻的點心,笑聲刺耳。
「有些人臉皮真厚實,竟然還敢來。」一個跟班小姐嘲諷道。
「瞧著你這水壺,倒是跟你這身雲錦挺配,都是破爛貨色。」
我握緊水壺,指節泛白。
另一個跟班用團扇挑起我的一縷頭髮。
「怎麼不說話?啞巴了?」
「也是,下賤胚子,能識幾個字都是天大的恩賜了,哪還學得會說話呀?」
楚容雨終於慢悠悠地踱步過來,像看戲一樣欣賞著我的窘迫。
11
她拿起一塊精緻的玫瑰酥,在我眼前晃了晃。
「想吃嗎?」
然後故意手一松。
酥餅掉落在矮桌上,摔得粉碎。
碎屑濺到了我好不容易寫好的功課上,紙張很快暈出一抹油色。
「哎呀,手滑了。」
她故作驚訝,甜甜地笑起來。
「反正你也沒吃過這麼好的點心吧?賞你了,還不快謝謝本小姐?」
我深吸一口氣,眼眶通紅,帶著壓抑的哭腔。
「二小姐,您身份尊貴,何苦總是為難我一個小小的奴婢。」
「這功課是我娘熬夜繡花攢錢買的紙,我寫了很久才寫好的。」
眼淚滴在紙上,暈開一小片墨跡。
楚楚可憐,孤立無援。
她冷笑一聲:「為難你?你也配!」
「本小姐賞你點心是看得起你!你倒擺起譜來了?」
她猛地伸手,一把將我的水葫蘆摔在地上。
水葫蘆四分五裂,涼水濺濕了我的裙擺和鞋面。
「哭哭啼啼給誰看!晦氣東西!」
「滾出去!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我看著地上的碎片,身體控制不住地發抖。
「奴婢來族學,是夫人首肯的,奴婢也想認識幾個字,往後不至於丟了侯府的骨氣。」
「難道…難道這也做錯了嗎…」
楚容雨沒想到我竟然敢反駁,氣得臉都綠了,還想進一步羞辱。
「吵死了。」
衡知隨意翻著書,沒有看任何人。
「要撒潑,滾出去撒。」
一旁的楚容微支著下巴,好整以暇看著這場鬧劇。
楚容雨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又羞又惱,卻不敢對衡知發作。
只能狠狠剜了我一眼,跺了跺腳,回到自己的座位。
跟班們也灰溜溜地散了。
我蹲下身,小心翼翼去撿那些水壺的碎片。
手指被鋒利的邊緣劃了一下,滲出了血珠。
一片陰影籠罩下來。
衡知不知何時走到了我身邊。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我,目光掃過地上的狼藉。
從袖中取出一塊乾淨的棉帕,遞到我面前。
「擦擦。」
我怔怔地抬起頭,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他嘆了口氣,帶著點無可奈何。
屈尊降貴地彎下腰,將那塊帕子放在了我的手裡。
指尖不可避免地短暫相觸。
燙得我猛然一顫。
他直起身,語氣恢復平淡:「下次,帶個結實點的。」
我在楚容雨憤恨的眼神中上完了一天的課。
下學堂後,我照例磨蹭到最後。
等人都走光了,才慢慢收拾東西。
門外,衡知靠在柱子上,似乎在看外面的落雪。
我嚇了一跳,抱著書本的手一緊。
「公,公子…今日,你又幫了我。」
他沒回答,只是問:「手,還疼嗎?」
「還、還好…」
「給我看看。」
我僵在原地,不知所措地看著他,臉慢慢紅了。
「公子…」
「看看。」
我猶豫再三,終於慢慢伸出青紫的手。
他看了一眼,眉頭蹙起。
「也太過嚴厲了些。」
我支支吾吾:「阿娘也是為我好,她說,玉不琢,不成器。」
「我是笨鳥,所以要比常人更刻苦。」
他不置可否,又問:「藥呢?」
「已經上過藥了…」我聲如蚊蚋,想把手收回來。
他卻忽然從袖中取出一個小巧的白玉瓷瓶,遞給我。
「早晚各一次,不會留疤。」
我看著瓶身就價值不菲的藥膏,慌忙擺手。
「啊,不用的!公子,這太貴重了!奴婢不能要!」
「拿著。」他不容置疑道。
「手廢了,還怎麼寫字?」
我看著他,眼眶瞬間就紅了。
「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好過。」
「謝,謝謝公子。」
12
接過藥瓶時,指尖又再一次碰到了他。
我猛地縮回手,藥瓶差點掉落,臉漲得通紅。
他沉默片刻,忽然道:「以後放學,不必留到最後。」
我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他是在嫌棄我礙事嗎?
「西側門角房,小書閣。」
「那裡無人,炭火足,亮堂。」
他說完,轉身就走。
我呆呆地看著他轉身的背影,心底卻湧起一股灼熱的狂潮。
我沒有留在角落溫書,而是依照他的話,去了西側門的小書閣。
這裡果然如他所說,安靜,暖和。
書架林立,充滿了陳舊書卷的氣息。
這是侯府給他僻的私人地方嗎?
我不敢亂動,只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攤開自己的紙筆。
等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衡知披著一身寒氣走進來。
他自顧自走到書架另一側,拿起一本書,坐下翻閱。
自始至終,沒有看我一眼,也沒有同我說話。
書閣里只剩下書頁翻動的聲音。
炭盆里的火偶爾噼啪一聲,誰都沒有說話。
直到我遇到一個極生僻的字,筆畫繁複。
我描摹了幾次都不得其法,忍不住極輕地嘆了口氣。
聲音很輕,但在寂靜的屋裡格外清晰。
衡知的目光從書頁上抬起,落在我這邊。
我頓時繃緊了神經,像是做錯了事,慌忙低下頭。
他放下書,走了過來,修長的手指指向我寫錯的字。
「這裡,筆畫錯了。」
淡淡的竹香拂過我的耳廓。
我渾身一僵,連呼吸都忘了。
「手腕用力,不是手指。」
他就著我的毛筆,在上方空隙握住。
我學著他的樣子,手腕用力。
卻因為緊張,寫得更加歪扭。
「對不起公子,我太笨了…」
他嘆了口氣,極輕。
旋即,他的手輕輕覆蓋在我握著筆的手上。
溫熱的肌膚貼在一起,我心跳如擂鼓。
他專注地握著我的手,一筆一划。
「記住這個力道。」
寫完,他鬆開手,仿若方才的事不曾發生。
丟下了句:「多寫幾遍鞏固。」
便轉身回到自己的位置,繼續看書。
我看著紙上那並排的兩個字。
一個是他寫的,工整風雅。
一個是我寫的,稚嫩笨拙。
他並非每日都來,但來的次數漸漸增多。
有時指點我一二,有時只是各自安靜看書。
這日大雪,我坐在書桌前溫習功課。
他推門進來,將一盒糕點放在桌案上。
「我不喜甜食,放著也是浪費。」
我慌忙搖頭:「這是公子的東西,奴婢不敢僭越。」
「給你你就吃。」
我猶豫了很久,才捻起一塊糕點,卻先遞給了他。
「公子,我們…一起吃,可以嗎?」
我看見他耳垂紅了,微微撇過臉,接過了這塊糕。
濃郁的棗香沁入口腔,滿口生香。
我吃得很慢,很珍惜,眼圈微微發紅。
「謝謝公子,很好吃。」
他看著我,沒說話。
我知道,這些事,正一點點拼湊出一個深陷泥沼,卻又渴望掙脫的無助形象。
衣衫破舊,為一塊糕點感激涕零。
傷痕累累,卻從不訴苦。
在我娘變態的雕琢下,日漸顯露出清麗脫俗的姿容。
卻又被卑微謹慎的氣質掩蓋。
這一切,恰到好處。
13
每日回來,我娘第一件事便是問我和衡知今日又如何相處。
我撿了些要緊的說。
她聽到後,便激動地在屋裡踱步,嘴裡還要念叨。
「好!我就知道我兒有大造化!」
「世子爺對你上心了!」
連帶著一個月沒對我用刑。
相反,每天還會多給我撥十粒米。
臨近過年,學堂快要停了。
天氣愈加寒冷,雨雪下得地面又濕又滑又泥濘。
回來後巷,鞋都被泥點子浸濕了。
我娘看到我狼狽的樣子,非但沒有斥責。
反而小心翼翼地替我擦臉,眼神慈愛得讓我毛骨悚然。
「委屈我兒了,凍壞了吧?快把這髒衣服換了。」
她甚至主動去倒了杯熱水給我:「喝點暖暖身子。」
我嚇得以為她又想出什麼酷刑來折磨我。
喝完水主動跪在地上認錯。
「娘,女兒今日失了儀態,請您責罰。」
我娘看著我,滿意極了,竟然破天荒將我扶了起來。
「娘知道這不是你的錯,都怪這天氣不穩。」
「快起來吧,地上涼。」
她的笑容中帶著一種詭異的和藹。
起身後,她關緊門窗,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紙包,塞進我手裡。
「若微啊,這可是能讓你一步登天的好東西。」
她這麼說,我瞬間明白了一半。
手一抖,紙包差點掉在地上。
我娘興奮地說:「你找機會,把這個下在世子爺的茶水裡。」
「只要成了事,憑你的姿色和娘教你的手段,不怕他不認!」
「到時候,你就是國公府的主母了!看誰敢再輕賤我們母女!」
我看著她因興奮而扭曲的臉,心裡冷得像塊冰。
「娘,我才十四歲…」
「過了年不就十五了嗎!再說了,那可是國公世子,不抓住機會,怎麼脫了這身賤骨頭!」
她說的斬釘截鐵,眼神已經從慈愛變成威脅。
「他既允你去小書閣,便是機會!你只要…」
她湊到我耳邊,低聲密語,將計劃和盤托出。
我聽著,身體一點點變冷。
她連如何寬衣解帶,如何哭泣訴冤都替我想好了。
「只許成功,不許失敗!若失了這次機會,我剝了你的皮!」
我知道再無轉圜餘地。
低下頭,攥緊了那包藥粉。
「女兒知道了。」
她這才滿意地笑了:「好孩子!這才是娘的好女兒!」
她心情極好,開始念叨將來如何擺主子的譜。
如何讓那些曾經看不起我們的人跪地求饒。
下學堂後,我照舊去了西側小書閣。
衡知果然在臨窗看書。
炭火燒得正旺,屋裡暖意融融。
我默默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攤開紙筆,卻一個字也寫不下去。
他似乎察覺到我心不在焉,抬眼瞥了我一下。
「有事?」
我嚇了一跳,慌忙搖頭:「沒、沒有。」
他注意到我一直摩挲袖口,放下書,走了過來。
「手怎麼了?」
我下意識把手縮回袖子:「沒什麼…」
他卻直接伸手,輕輕握住了我的手腕。
「拿出來我看看。」
我僵著不動,心跳如鼓。
不,不能讓他發現。
我像是受驚過度,猛地抽回手。
身體因為慣性向後踉蹌了一步,撞在了書架上。
14
我的聲音帶著哭腔和極致的恐懼,跪伏在地。
「公子恕罪!奴婢…奴婢不是有意的!求公子不要看!」
衡知的手僵在半空。
他看著我過激的反應,聲音聽不清情緒。
「起來,我沒怪你。」
我拚命搖頭,淚水大顆大顆砸在地面上。
「不,求公子。求您別問…也別看…」
他沉默了。
書閣里只剩下我的啜泣聲和炭火的噼啪聲。
良久,他轉身回到窗邊的座位,重新拿起書。
「罷了。」
「既然你不願說,便隨你。」
我沒有立刻起來,依舊跪著。
些微的不識抬舉,和難以啟齒的秘密。
比直接的順從更能勾起一個人的保護欲。
一炷香後,我幾乎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從地上撐起來。
依舊低著頭,不敢看他。
那天,書閣里的氣氛格外凝滯。
他早早便離開了。
我看著他幾乎沒動過的糕點,小心地用棉帕包好,藏入懷中。
回到窄屋,我娘早已等得焦躁不堪。
門一關,她立刻撲上來。
「怎麼樣?成了嗎?落紅呢,一定得把落紅帕子收好!」
我噗通一聲跪下,從袖中掏出那包原封不動的藥粉。
「娘,女兒沒用。」
「公子他今日似乎心情不佳,女兒實在找不到機會下手。」
她臉色當場僵住,一把搶過藥粉。
確認未曾動用,抬手就取下了銀簪,撥了我的襖子,狠狠扎入脊背。
「沒用的東西!這點小事都辦不好!」
「這藥粉可是我賣了嫁妝才買到的極品貨,我們娘倆的前程就敗在你這個賤骨頭身上了!」
她一邊說一邊扎我。
我不能叫出聲,更不能隨意扭動。
得挺直脊樑跪在地上,保持風骨。
「他身邊眼線眾多,女兒怕萬一失手,不僅攀附不成,反而會惹來殺身之禍,連累您啊!」
她不滿意我的回答,一簪刺進脊背,正好戳在肩胛骨上。
「機會是等來的嗎?機會是創造出來的!」
「他既對你有幾分不同,這就是最大的機會!」
說完,她掐著我的肩膀,壓低聲音。
「不管你用什麼方法,下次必須成事。」
「把藥下在茶里,點心裡,或者乾脆抹在你自己的嘴唇上!」
我震驚地看著她。
她卻像是找到了新思路,眼神越發瘋狂。
「對!抹在唇上!」
「他若是碰了你,哪怕只是意外,只要沾上一點,你就大喊非禮!」
「到時候眾目睽睽,他百口莫辯!」
她為了所謂的前程,已經徹底瘋了。
連這種自毀名節的陰毒法子都想得出來。
我還想勸說:「娘,這風險太大了,不如…」
卻被她一把揪住頭髮。
「不如什麼?記住了,只要生米煮成熟飯,今日所受的屈辱,來日都能千萬倍討回來!」
「你爹用血給你鋪的良籍路,你得爬出來,脫了賤骨頭,做人上人!」
「不然,你爹的血就白流了!」
她將藥粉重新塞回我手裡,警告我。
「收好!下次若再帶回來,我就讓你把它生吞下去!」
這一晚,她讓我跪在地上懺悔。
手心裡的藥粉像一團火,灼燒著我的理智。
我知道,不能再等了。
這次若再不成,她必定會用更極端的方式逼我就範。
15
第二天族學,我照例沉默地坐在矮桌上。
課間,楚家姊妹享用著精巧的茶點。
楚容雨端起茶盞,輕吹一口氣,目光卻斜睨著我。
我正拿著書冊起身,卻不小心被絆了一跤。
手中的書冊地散落一地,正好摔在到她腳邊。
「啊!」
我低呼一聲,慌忙蹲下身去撿。
楚容雨被這突如其來的動靜驚擾,將茶杯放在桌角,張口就罵。
「賤婢,我不來找你的麻煩,反倒來惹我,你存心的是不是!」
我跪在地上,手忙腳亂地收拾散落的紙張。
「奴婢不是有意的,求二小姐寬恕。」
她站起身,揚手就想扇下來。
「不敢?我看你膽大包天!」
我眼眶瞬間就紅了,委屈地起身,垂下的袖子不經意擋住桌角的茶盞。
「二小姐,書冊是無意間滑落的,您…為何總是苦苦相逼?」
楚容雨頓時覺得怒火中燒,尖利的指甲指著我,幾乎戳到我臉上。
「苦苦相逼?你也配!」
「一個下賤胚子,本小姐碾死你就像碾死一隻螞蟻!」
「奴婢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看向一旁的衡知,露出一絲飛快委屈。
楚容雨氣急,端起那盞茶就想潑向我。
我心中驚駭萬分,卻聽衡知微微咳嗽了一聲。
她轉身看著衡知若有若無的目光,和壓在自己頭上的嫡姐楚容微。
最終冷笑一聲,恨恨將自己手中的茶一口飲盡。
「好!很好,何若微,你給我等著!」
她甩袖回到座位,氣息仍有些不穩。
午後,先生遲遲未至。
最終來的僕役傳話,說先生腹痛不止,下午的課便散了。
學子們議論紛紛。
「先生怎麼了?」
「不知呢,聽送藥的小廝嘀咕,像是吃壞了東西,瀉得厲害…」
人潮散去。
我照例磨蹭到最後,心裡計算著時辰,抱著書本,低頭走向西側小書閣。
必經的花園僻靜處,果然被楚容雨帶著兩個粗壯婆子堵住了。
「賤人!上午讓你僥倖逃了,現在看還有誰給你撐腰!」
她臉上帶著不正常的紅暈,眼神也比平時更加狂躁。
「給我打!狠狠打!撕爛她這張勾引人的臉!」
婆子的拳腳狠狠落下。
我蜷縮著,護住頭臉,任由疼痛在四肢百骸蔓延。
哭聲求饒聲恰到好處地溢出。
足夠悽慘,足夠引人注意。
「二小姐饒命,奴婢知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公子…救我…」
就在這時,我眼角的餘光瞥見迴廊。
楚容微正被丫鬟簇擁著緩緩走來,似乎正要往自己的院落去。
我忍住疼痛,心中升起一抹意外之喜。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聲音更加悽厲。
「大小姐…大小姐救命,公子…救救我。」
我的呼喊,像一把火,徹底點燃了楚容雨躁動的神經。
她以為我是在病急亂投醫,絲毫沒有注意到迴廊盡頭的楚容微。
「叫她做什麼?那個假清高的賤人!」
「裝得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我看到都反胃,呸!」
我伏在地上,瑟瑟發抖。
「你胡說!大小姐她…她人很好的!」
16
楚容雨被我的話激怒,臉上的潮紅愈加明顯。
「好?好個屁!」
「整天擺著張死人臉,裝什麼人間仙女,好像誰都欠她的!」
「不過是投了個好胎,去了夫人肚子裡,有什麼了不起!」
她的語言逐漸混亂,呼吸急促。
竟然開始撕扯自己的領口。
「熱…好熱…滾開!都滾開!」
她似乎完全忘了我的存在,沉浸在自己的狂躁和嫉恨里。
一邊語無倫次地咒罵楚容微假清高、裝模作樣。
一邊又哭訴著自己對衡知的痴心。
「我才是真的喜歡衡知哥哥!她算什麼什麼東西!」
「憑什麼…憑什麼你們都喜歡她!」
兩個婆子嚇得不知所措,想去扶她,又被她胡亂揮舞的手臂打開。
楚容雨的理智顯然已經崩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