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痕完整後續

2025-09-18     游啊游     反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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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指著我,對兩個婆子吩咐道。

「給我打死這個礙眼的賤婢!都是她!都是她惹出來的!」

婆子有些猶豫:「二小姐,這妮子現在可是良籍,若是打死…」

「怕什麼!」楚容雨尖叫著說。

「打死了,自有我頂著!你若不照辦,死的就是你!」

婆子不敢違抗,再次凶神惡煞地朝我撲來。

而走廊處的楚容微,精緻的眉眼間依舊是一片淡漠。

如同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

沙包一般的拳頭再次落到我身上,伴隨著死命的踹。

我疼得幾乎說不出話,意識逐漸渙散。

就在最後一絲理智快要消失時,終於聽到熟悉的聲音。

「你們在做什麼!」

衡知疾步而來,臉上帶著罕見的驚怒。

楚容雨看見衡知過來,迷離的眼神像看到一束光。

她痴笑著,跌跌撞撞地朝著衡知撲過去。

張開手臂想要摟抱他。

「衡知哥哥!你來了!你看我…你看看我呀…」

衡知臉色鐵青,毫不猶豫地側身閃避。

楚容雨撲了個空,踉蹌著差點摔倒,又轉過身,試圖捕捉。

「衡知哥哥,別走…容雨要家給你…給你當妻子…我們…成婚好不好…」

衡知皺著眉頭,毫不猶豫抬起手,狠狠將楚容雨推開。

「滾開!」

楚容雨驚叫一聲,摔倒在地上。

狐裘沾污,髮髻散亂。

猶自仰著臉,痴痴地看著衡知。

衡知看都未再多看她一眼,疾步走到我面前。

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費力地睜開雙眼。

露出一絲討好的笑意:「公子…你,你來了。」

我看著他解開身上那件墨色披風,動作甚至有些急迫。

將狼狽不堪的我緊緊裹住,而後橫抱起。

我虛弱地靠在他懷中,氣若遊絲。

「公子…不可…快放我下來…」

「我又給你惹麻煩了…」

「侯府勢大…您惹不起的…」

他低頭凝視著我,恰好看見我的淚水落在他的衣襟上。

「惹不起?何若薇,你可知我是誰?」

我茫然地看著他:「您…您是我的…同學…」

「也是…我的公子…」

我的聲音越說越小,微微側過頭,將半個臉埋在他胸膛。

他凝視著我,一字一句。

「我是衡國公世子,衡知。」

我渾身一震,抬起淚眼看著他。

「國公…那一定是…很大的官吧。」

他悶悶地從鼻腔里應答一聲:「嗯。」

「真,真好…這樣公子就可平安了…」

我嚶嚀一聲,頭一歪,徹底暈厥在他的懷抱中。

17

意識像是在深海里浮沉。

時而清醒,聞到濃郁的藥香和綿軟的錦被。

時而又陷入漫長的黑暗。

再次徹底睜開眼,已不知過去了多久。

身下是柔軟的錦褥,寬敞的房間。

「醒了?」

我偏過頭。

看見衡知坐在不遠處的木椅上,手裡拿著一卷書。

我掙扎著想坐起來,渾身卻軟綿無力。

「別動。」他放下書捲走過來。

「你斷斷續續昏睡了近半月,傷勢不輕。」

半月?

我心頭猛地一緊,慌亂道:「我娘她…」

「放心!她很好。」

「我已派人去知會過,還送了些過年的銀兩米麵過去,夠她支應了。」

我憂心忡忡:「可是,我得罪了二小姐,侯府規矩森嚴,怕是要連累她…」

想到這,我雙手捂著臉,低聲哭了起來。

「都是我沒用,沒能保護我娘,是我蠢,才總是做錯事。」

衡知拿下我的手,嘆了口氣。

「楚容雨當眾脫衣,行為浪蕩,早就自顧不暇,哪有時間去找你們母子的麻煩。」

「你現在的首要是好好休息,別想東想西。」

我怔住了,呆呆地看著他。

銀兩米麵…

我幾乎能想像到我娘接過東西時,那副感恩戴德的諂媚樣子。

她定然以為我攀附有望。

至於我是不是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已經不是她所考慮的了。

我聲音乾澀得厲害。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靜默了片刻,重新坐回椅中,目光投向跳躍的炭火。

「沒什麼特別的緣由。」

「世家女多倨傲嬌蠻,仗勢欺人的戲碼,看多了,也膩煩。」

「只是恰巧遇到的人是你,換做是別的阿貓阿狗,或許…我也會開口相助。」

原來如此。

高高在上的國公世子,看不慣眼下的欺凌。

一時興起,隨手撥弄了一下命運的天平。

我垂下眼睫:「原來是這樣,無論如何,奴婢叩謝公子救命之恩。」

房間裡靜了片刻。

他忽然極輕地咳嗽了一聲,目光依舊落在別處。

「起初…確是看不慣那般作態。」

「只是後來發現,你這人,倒是比那些只會張牙舞爪的人,更耐看些…」

我猛然一驚,下意識抬眼看他。

他卻已站起身,走向窗邊,背對著我。

「安心養著吧。」

日子在湯藥和靜謐中流過。

他並不常來,但每次來,會問問傷勢,偶爾帶來幾本閒書讓我打發時間。

我會在他來時強撐著坐起,他會在我身後多墊一個軟枕。

話雖少,空氣中流淌的氣息卻越發曖昧。

一次閒聊,我問他今夕幾何。

「二月初十。」

我下意識喃喃:「初十…那後日便是二月十二了。」

「有何特別?」他隨口問。

我抬眼看他,露出一絲期盼和羞澀。

「那日…是我的生辰。」

他微微一怔:「十五及笄?」

我輕輕點頭,慌忙垂下:「微不足道的小事,勞公子掛心了。」

他沒說話。

隔日下午,他來時,手中拿著一個細長的錦盒。

「給你的。」他將盒子遞到我面前。

我遲疑著打開。裡面是一支玉簪。

玉質溫潤,簪頭雕成含苞待放的玉蘭樣式。

一看就價值不菲。

他耳根微微泛紅,聲音有些不自然。

「女兒家及笄,總該有支像樣的簪子。」

我望著那支玉簪,又抬頭看他,心臟跳得厲害。

「這怎麼使得…奴婢配不上這麼好的東西。」

「給你你就拿著。」他又往前遞了遞。

終於,我伸出手,小心翼翼接過。

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一觸即分。

我飛快地收回手,臉頰燒得通紅。

「謝謝公子。」

18

傷勢漸愈,年節也已過完。

衡知執意要送我回去。

臨行前,我問他,可否去給國公府長輩磕個頭。

「就在院裡磕,不用進去…也好感謝長輩們的照拂。」

他撩開車簾的手頓了頓。

「不必,家中長輩鎮守邊關,京中府邸空曠。」

「我家與侯府是世交,長輩不在,方才暫住侯府。」

跟著衡知回到侯府。

年已過完,侯府仍是張燈結彩。

僕從面帶喜氣,都往正廳方向涌去。

我心下詫異,被衡知不著痕跡地護著,也隨人流走去。

正廳內,紅綢高掛,燈火通明。

我一眼便看見了楚容雨。

她身著繁複華貴的嫁衣,頭戴珠冠,妝容精緻得如同畫中人。

可那雙眼紅腫不堪,淚水沖花了頰上的胭脂。

她被人攙扶著,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堂上端坐的侯爺與夫人,滿面紅光,笑容真切。

廳堂上站著宣旨官,聲音尖細。

「欽封楚氏容雨為永明郡主,擇吉日啟程,前往爻邦和親,永結兩國之好!」

爻邦,那不是匈奴盤踞的地方嗎?

一瞬間,我渾身血液凝固。

衡知微微側頭,聲音低沉,只有我能聽見。

「看見了嗎?從今往後,再無人敢欺辱你。」

堂內的楚容微看見我們二人,對衡知微微頷首,隨即視線落在我身上。

二人視線相對,帶著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的視線在二人身上徘徊。

那日她恰好經過迴廊,真的是巧合嗎?

她看到了多少?

她那雙清冷的眼睛,是否早已洞悉了我所有的小動作?

我簡直不敢想下去。

若我當時得罪的是她,該有什麼後果。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腦子裡一片混亂。

衡知伸出手,用寬大的袖子掩住,輕輕牽住我。

他沒有開口,隨我一同注視著這一切。

嘴角掛著殘忍的笑意。

我僵硬地任由他牽著。

直到刺耳的嗩吶聲響起,楚容雨被蓋上了鮮紅的蓋頭,攙扶著走向門外華麗的馬車。

人群笑著哄散。

衡知還要與侯爺說話,我辭別他自己回了後巷。

我娘當值未回來。

可屋內昏暗的光線還是讓我壓抑得喘不過氣。

我腦子裡一片混亂。

楚容雨的出嫁,背後未必沒有衡知的推手。

誠然解氣。

可若是,來日他對我不那麼上心後,我是否會成為第二個楚容雨?

天色漸暗,門吱呀一聲開了。

我娘看見屋子裡的我,眼神瞬間狂熱。

「我聽說是世子爺送你回來的?可見他心裡有你!」

「快說!成了沒有?落紅的帕子呢?給娘瞧瞧!」

她絲毫沒問我傷勢如何,只惦記著那些齷齪事。

隨即又露出不滿。

「我瞧你這臉盤似是圓潤了些,在國公府沒少享福吧?」

「男人都愛細腰,從明日起,每天飯菜減半。」

我強壓下眼底的冷意,臉上擠出羞澀。

「娘,您別總把落紅掛在嘴邊。」

「世子爺是重規矩的君子,我們這般急迫,反倒讓人看輕了,細水長流才是正道。」

我在她手腕上微微用力,她低頭,看見身上穿著的簇新襖子。

還有屋子裡的米麵糧油,妝檯上放的胭脂。

樁樁件件,全是我為她帶來的。

環顧這些後,她果真氣消了大半。

我又從袖子中取出玉蘭簪子。

瑩潤的玉光在油燈下流轉,瞬間吸走了她全部心神。

「這…這是…」

「世子爺送我的及笄禮。」

我循循善誘:「娘,世子爺不計貧嫌,待我們如此恩厚,這是我們的福分。」

我娘連連點頭,臉上放出光來。

「對!這是我們的福分!世子爺給這麼大的禮,我們也應該回禮才是。」

「你明日就去請世子爺過來,也好讓他提前拜會我這個丈母娘!」

說完,她還將自己衣襟盤扣重新規整了下。

已然將自己當成了國公府親家老夫人。

19

隔日,我特意去西院外等了衡知。

還沒等通傳,他便先出來了。

「若微?我正要著人去找你。」

我驚訝道:「找我?」

他眼角帶著幾分興奮:「父親今早來信,不日將回。」

「明日我便要啟程回國公府了。」

我心中一驚,被這個消息打了個猝不及防。

身子卻福了福身:「恭喜公子與家人團聚,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他眉眼帶笑問我:「你來找我,可有什麼要緊事?」

我頓時侷促起來,有些難以啟齒。

他看出我的窘迫,爽朗道。

「你我已是朋友,但說無妨。」

我捏著衣角,聲音細弱。

「我娘說多謝您日前照拂,心中感激,想備些薄酒小菜聊表心意。」

「您身份尊貴,屋舍簡陋,本不敢叨擾,就在外頭酒樓…」

他看著我忐忑的模樣,打斷了我的話。

「不必破費外出。伯母一片心意,我豈能推辭。」

他答應得如此爽快,倒讓我有些緊張。

我緩過神來,咽了口唾沫。

「那…您今日有空過來嗎?」

他含笑:「當然。」

「那…到時候…我,我等您。」

說完,我飛速地跑開了。

朝陽下,我停住腳步,轉身踮腳,朝他招手。

「公子,我等您來!」

衡知的到來讓整個後巷都轟動了。

鄰居們探頭探腦,看著那通身氣派,清貴逼人的世子爺踏入我們這間低矮窄屋。

他並未踏入,而是朝聞聲迎出來的我娘微微拱手,行了一個晚輩見長輩的半禮。

「伯母。」他聲音清朗,不卑不亢。

這一禮,更是讓我娘容光煥發。

她眼角餘光瞥見左鄰右舍驚羨的目光,脊背不由自主地挺得筆直。

「哎呦!世子爺您可太客氣了!」

「快請進!寒舍簡陋,您千萬別嫌棄!」

她嗓門都比平日高了不少,透著一股揚眉吐氣的得意。

衡知微微頷首,這才抬步踏入屋內。

飯菜已然上桌,雞鴨魚肉俱全。

席間,她不住地給衡知布菜,嘴裡的話更是沒停過。

「世子爺,您嘗嘗這個,這可是老身的拿手好菜。」

「您不知道,若微這孩子身子弱,我可是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不容易啊!」

「她爹去得早,就剩我們娘倆相依為命,我真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

她越說越激動。

幾杯酒下肚,眼神開始飄忽。

那些她引以為傲的教導便開始不過腦子地往外倒。

「世子爺您是不知道,我這閨女啊,小時候笨得很!走路都學不會。」

「我就讓她頂著一碗水在院裡走,灑一滴,就用簪尖扎一下後腰!」

「嘿嘿,您猜怎麼著?沒幾天,走得就穩穩噹噹了!」

我正低頭捧著飯碗,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仿佛那銀簪的寒意又刺了過來。

衡知執筷的手頓了頓,眉頭稍微蹙起。

我娘渾然不覺,又灌下一杯酒。

「大家閨秀講究斯文,七分飽就好!我每日都親手給她數米粒,多一粒都不行!」

「有一回她貪嘴多扒了一口飯,我就讓她跪著,用簪子扎她腳底板!疼得她直抽抽,可愣是沒哭出聲!」

「這就叫規矩!這就叫出息!」

她拍著桌子,大著舌頭問。

「世子爺…您說…我教導得用不用心?」

「若不是我這般嚴格,她能有今日這通身的氣派?能入得了您的眼?」

20

衡知放下了筷子。

他臉上的神情依舊平靜,只是眼中的溫度降得快要結成冰。

我在桌子下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眼神幾近祈求。

「公子,我娘太高興,喝得有些醉了…」

「娘,您別說了,快吃點菜壓壓酒。」

我娘一把推開我,越發得意。

「怎麼了?娘說的不是實話?」

「要不是娘這麼教你,你能有今天?世子爺又不是外人!」

她說著,又給自己倒滿酒,仰頭喝下。

又幾杯過後,徹底癱軟在桌邊。

我慌忙起身,窘迫得無地自容。

「公子恕罪…我娘她…她是太高興了…」

「她平日不這樣的…請您千萬別往心裡去…」

衡知的目光落在我寫滿卑微的臉上。

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無妨。天色不早,我也該告辭了。」

起身時,我娘趴在桌子上,眼睛眯開一條縫,掙扎著要起身送客。

我連忙扶住她,對衡知歉然道。

「公子,天色已晚,我送您回去吧。」

我提著一盞小小的燈籠,走在他身側。

夜色濃重,只聽得見我們兩人的腳步聲。

燈籠的光暈在腳下搖曳不定。

他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你娘…一直如此?」

我心中一跳,低下頭。

「娘…她只是苦得太久了。爹去得早,她一個人拉扯我,什麼都靠自己。」

「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就盼著我能有出息,脫了這身賤骨頭。」

「她脾氣是急了些,可我知道,她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不怪她。」

他沉默地聽著,沒有再說話。

送到西院門口,我止步,柔聲道:「公子早些休息。」

他點了點頭,轉身入院。

看著他背影消失在門內,才提著那盞光焰漸弱的燈籠,慢慢往回走。

夜裡,我睡得很淺。

約莫三更天,傳來窸窣聲,是我娘在起夜。

「賤蹄子,怎麼不給我拿溺壺!」

她摸黑下了炕,罵罵咧咧。

「作死的小賤蹄子,白養你了,討債鬼!」

我閉著眼,一動不動,呼吸均勻。

她拖著鞋,搖搖晃晃地推門出去。

院角的茅廁太遠,她慣常是在屋檐下那口淺井邊解決。

寒風從半掩著的門縫中吹進,我打了個寒顫。

聽見後巷有烏鴉飛過,聲音悽厲。

而後,院子裡徹底安靜了。

只有風聲掠過。

天剛蒙蒙亮,外頭一聲悽厲的尖叫劃破了寧靜。

「啊!!!」

「死人啦!柳嬤嬤掉井裡淹死啦!」

我從炕上彈起,赤著腳跌跌撞撞衝出門外。

院子裡已聚了些被驚醒的鄰居。

這時候,我娘的屍體已經被眾人合力抬上來了。

我撥開人群,看見她渾身發白,濕漉漉躺在地上。

「娘——」

我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眼淚洶湧而出,痛苦得快要背過氣去。

侯府夫人那邊很快得了消息,傳我過去問話。

我臉色蒼白,眼睛腫得像核桃。

在眾人憐憫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正院。

廳內,我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回話。

「回夫人,昨夜家中宴請客人。

「我娘太高興,多喝了幾杯,前天剛下了雨,她晚上起夜,滑在青苔上,不慎跌、跌入了井中。」

「都是奴婢的錯,都怪奴婢沒能早些察覺。」

我小聲啜泣著,肩膀不住顫抖。

夫人嘆了口氣,臉上帶著程式化的憐憫。

「苦命的孩子,去給這丫頭支一百兩銀子,讓她好生安葬柳嬤嬤。」

我匍匐下去,感恩戴德:「奴婢…叩謝夫人大恩!」

起身時,瞥見站在夫人旁邊的楚容微。

她依舊是一副清冷出塵的模樣。

四目相對,她嘴角噙著洞察一切的笑容,淡淡落在我身上。

我心下一凜,幾乎本能地害怕。

明明她平時也是這副表情,可我現在就是沒由來地害怕。

不!

絕對不可能。

我強壓下驚悸,告訴自己是我多想了。

21

我以孤女之身,操辦了我娘的喪事。

極盡簡薄,卻維持了她最後的體面。

靈位前,我將那件她縫縫補補的雲錦褙子。

還有戒尺、銀簪,一併投入火盆。

過往所有的屈辱,扭曲的期望。

連同她這個人,都該隨著這跳躍的火焰,徹底湮滅。

下葬後的第二日,衡知匆匆趕來。

窄屋的門虛掩著。

他推開門,帶來一身外面的寒氣。

我正背對著門,整理著幾件寥寥舊物。

他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匆忙。

「我來遲了,昨日才得知消息,被一些瑣事絆住了。」

「你…節哀。」

我一身素縞,臉上沒什麼表情,只微微頷首。

「有勞世子爺掛心,後事已了了。」

我的平靜和疏離顯然在他意料之外。

他看著我,眼中划過一絲無措。

沉默了片刻,才道:「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我繼續整理手中的物品,淡淡道。

「勞您掛心,找個活計,總歸餓不死。」

事情已了,我與他之間也該有個了結。

可他明顯會錯了意,以為我在怪他。

前一步,語氣急切起來。

「若微,跟我回國公府吧。你已是良籍,不必再困在此處。」

「往後,我…我會照顧你。」

我停下手,抬眼看他。

「跟您回去?以什麼身份呢?侍女?朋友?還是別的什麼?」

「在旁人眼裡,我終究不過是個攀附權貴、不知廉恥的女子罷了。」

「什麼侍女!什麼朋友!」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

「你明知我的心意!你是我心愛之人!」

「心愛之人?」我輕輕重複著這四個字。

「所以,世子爺是要娶我?」

他毫不猶豫地點頭,帶著恩賜般的篤定。

「對,娶你。」

我看著他,語氣終於有了一絲動容。

「世子爺,娶妻,才是娶。納妾,那叫納。您說的…是哪一種?」

他臉色瞬間煞白。

我便已明了是什麼意思。

我接著問:「您與大小姐楚容微,是早有婚約的吧?」

他眼神閃爍,避開我的直視。

「你是知道容微的,她性子淡漠,從不計較這些。」

「你跟她不同,我會給你貴妾的尊榮,地位僅次於她。」

「在我心裡,你永遠排第一位。」

「衡知。」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怔住,看向我。

我緩緩抽回手腕,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在你心裡,我究竟是什麼?」

「是一隻需要你適時投喂憐憫,偶爾還能逗弄一下的雀兒?」

「一段能滿足你世家公子拯救欲,無傷大雅的風流韻事?」

他那張俊朗面容上浮現出震驚。

想開口,卻被我打斷。

「你憐惜我的遭遇,看重我這身被銀簪和戒尺硬生生打磨出來的風骨。你覺得我與那些你所厭棄的世家女都不同,是麼?」

「可你是否想過,我的風骨,是建立在何等污糟不堪的廢墟之上?」

「是每日數著米粒、頂著水碗、跪在雪地里、被刺破皮肉、在無盡的恐懼和算計里,一點點雕琢出來的!」

「你愛的,不過是你想像中那個脆弱到需要依靠,出淤泥而不染的何若薇。」

「而真實的我,不過是個滿心算計的魔鬼!」

22

我的聲音很平靜,沒有怨恨,沒有哭泣。

仿佛是在說著別人的故事。

衡知站在原地,聲音乾澀。

「你何必如此尖銳?世道如此,縱使是良籍也分三六九等。」

「你可知這些日子在國公府,為了給你爭取貴妾的位份,我受了多大的壓力。」

我嘆了口氣,聲音同樣艱難。

「再尊貴的妾,也只是妾。我的子女,將來也要喚別人母親,天生低人一等。」

「我爹用姓名給我換來了脫籍文書,我不能再從一個牢籠,爬向另一個看似花團錦簇,實則要繼續仰人鼻息的牢籠。」

「救風塵的故事已經演完了,我們之間再無可能,你明白嗎?」

屋內陷入一片死寂。

他看著我,眼底翻湧著痛苦。

還有一絲不甘:「國公府的貴妾,遠比尋常人家的正頭娘子尊貴,你何必要如此早下定論。」

「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就來國公府找我…」

「我,等你。」

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面微弱的天光。

所有的拉扯、算計、還有那一點點不該萌生的妄念,都在這一刻消散殆盡。

我沒有點燈,就這麼坐在炕沿。

黑暗中,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

哭夠了,我擦乾眼淚,開始收拾最後的行李。

天蒙蒙亮時,我拎著一個小小的包袱,推開了窄屋的門。

剛走出沒幾步,就被大小姐的丫鬟攔住了去路。

「何姑娘,大小姐要見你。」

我心下一驚,卻不得不跟著她走。

路上,我問丫鬟:「大小姐是有什麼事情嗎?」

那丫鬟眼觀鼻鼻觀心:「姑娘去了便知道了。」

屋內,楚容微正臨窗烹茶。

我跪在地上請安,她並未立刻叫我起來,任由我跪著。

直到一杯茶沏好,裊裊白氣拂過我的面頰。

「起來吧。」

她捻著茶杯,淡淡問我:「收拾行李,是要去哪裡?」

我垂著眼:「回大小姐,奴婢…我想離開京城,去別處謀個生路。」

她輕輕吹著茶沫,眼睫都未抬。

「是謀生路,還是…去躲清凈?」

「畢竟,有些事,做得再乾淨,心裡總是慌的,對不對?」

我心臟猛地一縮,背後瞬間沁出冷汗。

她果然什麼都知道了!

我強行壓下驚懼,茫然道。

「大小姐的話奴婢聽不懂。」

楚容微終於抬起眼,那雙清冷的眸子看著我,輕輕笑了一下。

她不再追問,轉而道:「你這一走,國公府未來的貴妾榮華,可就徹底沒了。不可惜麼?」

聽到貴妾二字,我心底最後一絲波瀾也平復了。

「大小姐,依靠別人施捨的榮華,如同鏡花水月。」

「我雖然貧賤,卻也想要一個能自己站穩的身份,而不是永遠活在別人的屋檐下,看人臉色。」

楚容微眼中閃過一絲欣賞。

「你這個樣子,真是讓人又著迷又…討厭!」

她放下茶盞,起身走到我面前,纖長的手指輕輕抬起我的下巴。

四目相對,她湊近我耳邊,溫熱的氣息拂過。

「看到你這副倔強不肯認命的樣子,真的好想讓人揉碎,看看你到底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我心底發寒, 明白她所說的是真的。

連自己的妹妹都可以被她設計嫁到匈奴。

碾死我, 比碾死一隻螞蟻更容易。

23

我扯出笑意, 直視著她。

「大小姐若不讓我走,那我便留下。」

「您猜, 若我真心想爭,世子的天平, 最終會偏向誰呢?」

她捏著我下巴的手指驟然收緊, 眼中閃過一絲慍怒。

又忽而鬆開手, 笑了。

「好, 很好。」

她轉身對丫鬟道:「去,給她支二百兩銀票。」

丫鬟將銀票遞到我面前時,我愣住了。

「拿著銀票, 永世不要再回來。」

她背對著我,淡漠的聲音中夾雜著可惜。

「如果你出身高貴,合該與我做好友。可你這樣的身份,留在這裡,只會是禍患。」

我摸著手中的銀票,心中五味雜陳。

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幫我。

卻又隱隱能感覺到她的善意。

臨出門前, 我忍不住轉身, 看向那個華美而落寞的背影。

「為什麼幫我?」我問。

「是因為……您愛他嗎?」

楚容微的背影似乎頓了一下。

她轉過身,看著我的眼神中帶著悲憫的嘲諷。

「愛?」

「這世上哪來那麼多情愛?只有責任,只有大局。」

「我是侯府嫡女, 他是國公世子, 這就夠了。」

我將二百兩銀票塞進袖子中,再次跪地向她行了大禮。

而後頭也不回地跨出那道門檻。

責任?大局?

於我而言, 不過是雲端之人為腳下螻蟻設定好的規則。

我不曾生於雲端,無法理解那種用自我湮滅來成全家族的崇高。

我所求的, 不過是在泥濘中也能按照自己意志生長的微小權利。

我拿著銀票,沒有立刻離開京城, 而是先去了一家信譽良好的銀莊。

賣了那根價值不菲的白玉簪,換了些散碎銀子,又將剩餘一大半存起。

我買了身結實耐穿的衣裳, 又將頭髮利落地挽起,做成男人裝扮。

熙攘的朱雀街口,人潮湧動。

我看著這座睏了我十幾年的巨大城池。

它依舊繁華,依舊充斥著無數的規矩、算計和尊卑。

但這一次,我不必再是誰的奴婢, 誰的女兒,誰的貴妾。

我可以成為任何人。

江南繡坊里的巧手女工, 邊塞茶馬道上的帳房, 甚至去往更遠的地方。

我不再停留,轉身, 匯入南來北往的人流之中。

腳步初時有些虛浮,但越走越穩,越走越快。

風自曠野而來, 拂過耳際。

我哼著歌,一蹦一跳,踏過青石板。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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