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指著我,對兩個婆子吩咐道。
「給我打死這個礙眼的賤婢!都是她!都是她惹出來的!」
婆子有些猶豫:「二小姐,這妮子現在可是良籍,若是打死…」
「怕什麼!」楚容雨尖叫著說。
「打死了,自有我頂著!你若不照辦,死的就是你!」
婆子不敢違抗,再次凶神惡煞地朝我撲來。
而走廊處的楚容微,精緻的眉眼間依舊是一片淡漠。
如同在看一場與己無關的鬧劇。
沙包一般的拳頭再次落到我身上,伴隨著死命的踹。
我疼得幾乎說不出話,意識逐漸渙散。
就在最後一絲理智快要消失時,終於聽到熟悉的聲音。
「你們在做什麼!」
衡知疾步而來,臉上帶著罕見的驚怒。
楚容雨看見衡知過來,迷離的眼神像看到一束光。
她痴笑著,跌跌撞撞地朝著衡知撲過去。
張開手臂想要摟抱他。
「衡知哥哥!你來了!你看我…你看看我呀…」
衡知臉色鐵青,毫不猶豫地側身閃避。
楚容雨撲了個空,踉蹌著差點摔倒,又轉過身,試圖捕捉。
「衡知哥哥,別走…容雨要家給你…給你當妻子…我們…成婚好不好…」
衡知皺著眉頭,毫不猶豫抬起手,狠狠將楚容雨推開。
「滾開!」
楚容雨驚叫一聲,摔倒在地上。
狐裘沾污,髮髻散亂。
猶自仰著臉,痴痴地看著衡知。
衡知看都未再多看她一眼,疾步走到我面前。
我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費力地睜開雙眼。
露出一絲討好的笑意:「公子…你,你來了。」
我看著他解開身上那件墨色披風,動作甚至有些急迫。
將狼狽不堪的我緊緊裹住,而後橫抱起。
我虛弱地靠在他懷中,氣若遊絲。
「公子…不可…快放我下來…」
「我又給你惹麻煩了…」
「侯府勢大…您惹不起的…」
他低頭凝視著我,恰好看見我的淚水落在他的衣襟上。
「惹不起?何若薇,你可知我是誰?」
我茫然地看著他:「您…您是我的…同學…」
「也是…我的公子…」
我的聲音越說越小,微微側過頭,將半個臉埋在他胸膛。
他凝視著我,一字一句。
「我是衡國公世子,衡知。」
我渾身一震,抬起淚眼看著他。
「國公…那一定是…很大的官吧。」
他悶悶地從鼻腔里應答一聲:「嗯。」
「真,真好…這樣公子就可平安了…」
我嚶嚀一聲,頭一歪,徹底暈厥在他的懷抱中。
17
意識像是在深海里浮沉。
時而清醒,聞到濃郁的藥香和綿軟的錦被。
時而又陷入漫長的黑暗。
再次徹底睜開眼,已不知過去了多久。
身下是柔軟的錦褥,寬敞的房間。
「醒了?」
我偏過頭。
看見衡知坐在不遠處的木椅上,手裡拿著一卷書。
我掙扎著想坐起來,渾身卻軟綿無力。
「別動。」他放下書捲走過來。
「你斷斷續續昏睡了近半月,傷勢不輕。」
半月?
我心頭猛地一緊,慌亂道:「我娘她…」
「放心!她很好。」
「我已派人去知會過,還送了些過年的銀兩米麵過去,夠她支應了。」
我憂心忡忡:「可是,我得罪了二小姐,侯府規矩森嚴,怕是要連累她…」
想到這,我雙手捂著臉,低聲哭了起來。
「都是我沒用,沒能保護我娘,是我蠢,才總是做錯事。」
衡知拿下我的手,嘆了口氣。
「楚容雨當眾脫衣,行為浪蕩,早就自顧不暇,哪有時間去找你們母子的麻煩。」
「你現在的首要是好好休息,別想東想西。」
我怔住了,呆呆地看著他。
銀兩米麵…
我幾乎能想像到我娘接過東西時,那副感恩戴德的諂媚樣子。
她定然以為我攀附有望。
至於我是不是在鬼門關走了一圈,已經不是她所考慮的了。
我聲音乾澀得厲害。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他靜默了片刻,重新坐回椅中,目光投向跳躍的炭火。
「沒什麼特別的緣由。」
「世家女多倨傲嬌蠻,仗勢欺人的戲碼,看多了,也膩煩。」
「只是恰巧遇到的人是你,換做是別的阿貓阿狗,或許…我也會開口相助。」
原來如此。
高高在上的國公世子,看不慣眼下的欺凌。
一時興起,隨手撥弄了一下命運的天平。
我垂下眼睫:「原來是這樣,無論如何,奴婢叩謝公子救命之恩。」
房間裡靜了片刻。
他忽然極輕地咳嗽了一聲,目光依舊落在別處。
「起初…確是看不慣那般作態。」
「只是後來發現,你這人,倒是比那些只會張牙舞爪的人,更耐看些…」
我猛然一驚,下意識抬眼看他。
他卻已站起身,走向窗邊,背對著我。
「安心養著吧。」
日子在湯藥和靜謐中流過。
他並不常來,但每次來,會問問傷勢,偶爾帶來幾本閒書讓我打發時間。
我會在他來時強撐著坐起,他會在我身後多墊一個軟枕。
話雖少,空氣中流淌的氣息卻越發曖昧。
一次閒聊,我問他今夕幾何。
「二月初十。」
我下意識喃喃:「初十…那後日便是二月十二了。」
「有何特別?」他隨口問。
我抬眼看他,露出一絲期盼和羞澀。
「那日…是我的生辰。」
他微微一怔:「十五及笄?」
我輕輕點頭,慌忙垂下:「微不足道的小事,勞公子掛心了。」
他沒說話。
隔日下午,他來時,手中拿著一個細長的錦盒。
「給你的。」他將盒子遞到我面前。
我遲疑著打開。裡面是一支玉簪。
玉質溫潤,簪頭雕成含苞待放的玉蘭樣式。
一看就價值不菲。
他耳根微微泛紅,聲音有些不自然。
「女兒家及笄,總該有支像樣的簪子。」
我望著那支玉簪,又抬頭看他,心臟跳得厲害。
「這怎麼使得…奴婢配不上這麼好的東西。」
「給你你就拿著。」他又往前遞了遞。
終於,我伸出手,小心翼翼接過。
不小心碰到他的手指,一觸即分。
我飛快地收回手,臉頰燒得通紅。
「謝謝公子。」
18
傷勢漸愈,年節也已過完。
衡知執意要送我回去。
臨行前,我問他,可否去給國公府長輩磕個頭。
「就在院裡磕,不用進去…也好感謝長輩們的照拂。」
他撩開車簾的手頓了頓。
「不必,家中長輩鎮守邊關,京中府邸空曠。」
「我家與侯府是世交,長輩不在,方才暫住侯府。」
跟著衡知回到侯府。
年已過完,侯府仍是張燈結彩。
僕從面帶喜氣,都往正廳方向涌去。
我心下詫異,被衡知不著痕跡地護著,也隨人流走去。
正廳內,紅綢高掛,燈火通明。
我一眼便看見了楚容雨。
她身著繁複華貴的嫁衣,頭戴珠冠,妝容精緻得如同畫中人。
可那雙眼紅腫不堪,淚水沖花了頰上的胭脂。
她被人攙扶著,像個沒有靈魂的木偶。
堂上端坐的侯爺與夫人,滿面紅光,笑容真切。
廳堂上站著宣旨官,聲音尖細。
「欽封楚氏容雨為永明郡主,擇吉日啟程,前往爻邦和親,永結兩國之好!」
爻邦,那不是匈奴盤踞的地方嗎?
一瞬間,我渾身血液凝固。
衡知微微側頭,聲音低沉,只有我能聽見。
「看見了嗎?從今往後,再無人敢欺辱你。」
堂內的楚容微看見我們二人,對衡知微微頷首,隨即視線落在我身上。
二人視線相對,帶著心照不宣的默契。
我的視線在二人身上徘徊。
那日她恰好經過迴廊,真的是巧合嗎?
她看到了多少?
她那雙清冷的眼睛,是否早已洞悉了我所有的小動作?
我簡直不敢想下去。
若我當時得罪的是她,該有什麼後果。
我呆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腦子裡一片混亂。
衡知伸出手,用寬大的袖子掩住,輕輕牽住我。
他沒有開口,隨我一同注視著這一切。
嘴角掛著殘忍的笑意。
我僵硬地任由他牽著。
直到刺耳的嗩吶聲響起,楚容雨被蓋上了鮮紅的蓋頭,攙扶著走向門外華麗的馬車。
人群笑著哄散。
衡知還要與侯爺說話,我辭別他自己回了後巷。
我娘當值未回來。
可屋內昏暗的光線還是讓我壓抑得喘不過氣。
我腦子裡一片混亂。
楚容雨的出嫁,背後未必沒有衡知的推手。
誠然解氣。
可若是,來日他對我不那麼上心後,我是否會成為第二個楚容雨?
天色漸暗,門吱呀一聲開了。
我娘看見屋子裡的我,眼神瞬間狂熱。
「我聽說是世子爺送你回來的?可見他心裡有你!」
「快說!成了沒有?落紅的帕子呢?給娘瞧瞧!」
她絲毫沒問我傷勢如何,只惦記著那些齷齪事。
隨即又露出不滿。
「我瞧你這臉盤似是圓潤了些,在國公府沒少享福吧?」
「男人都愛細腰,從明日起,每天飯菜減半。」
我強壓下眼底的冷意,臉上擠出羞澀。
「娘,您別總把落紅掛在嘴邊。」
「世子爺是重規矩的君子,我們這般急迫,反倒讓人看輕了,細水長流才是正道。」
我在她手腕上微微用力,她低頭,看見身上穿著的簇新襖子。
還有屋子裡的米麵糧油,妝檯上放的胭脂。
樁樁件件,全是我為她帶來的。
環顧這些後,她果真氣消了大半。
我又從袖子中取出玉蘭簪子。
瑩潤的玉光在油燈下流轉,瞬間吸走了她全部心神。
「這…這是…」
「世子爺送我的及笄禮。」
我循循善誘:「娘,世子爺不計貧嫌,待我們如此恩厚,這是我們的福分。」
我娘連連點頭,臉上放出光來。
「對!這是我們的福分!世子爺給這麼大的禮,我們也應該回禮才是。」
「你明日就去請世子爺過來,也好讓他提前拜會我這個丈母娘!」
說完,她還將自己衣襟盤扣重新規整了下。
已然將自己當成了國公府親家老夫人。
19
隔日,我特意去西院外等了衡知。
還沒等通傳,他便先出來了。
「若微?我正要著人去找你。」
我驚訝道:「找我?」
他眼角帶著幾分興奮:「父親今早來信,不日將回。」
「明日我便要啟程回國公府了。」
我心中一驚,被這個消息打了個猝不及防。
身子卻福了福身:「恭喜公子與家人團聚,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他眉眼帶笑問我:「你來找我,可有什麼要緊事?」
我頓時侷促起來,有些難以啟齒。
他看出我的窘迫,爽朗道。
「你我已是朋友,但說無妨。」
我捏著衣角,聲音細弱。
「我娘說多謝您日前照拂,心中感激,想備些薄酒小菜聊表心意。」
「您身份尊貴,屋舍簡陋,本不敢叨擾,就在外頭酒樓…」
他看著我忐忑的模樣,打斷了我的話。
「不必破費外出。伯母一片心意,我豈能推辭。」
他答應得如此爽快,倒讓我有些緊張。
我緩過神來,咽了口唾沫。
「那…您今日有空過來嗎?」
他含笑:「當然。」
「那…到時候…我,我等您。」
說完,我飛速地跑開了。
朝陽下,我停住腳步,轉身踮腳,朝他招手。
「公子,我等您來!」
衡知的到來讓整個後巷都轟動了。
鄰居們探頭探腦,看著那通身氣派,清貴逼人的世子爺踏入我們這間低矮窄屋。
他並未踏入,而是朝聞聲迎出來的我娘微微拱手,行了一個晚輩見長輩的半禮。
「伯母。」他聲音清朗,不卑不亢。
這一禮,更是讓我娘容光煥發。
她眼角餘光瞥見左鄰右舍驚羨的目光,脊背不由自主地挺得筆直。
「哎呦!世子爺您可太客氣了!」
「快請進!寒舍簡陋,您千萬別嫌棄!」
她嗓門都比平日高了不少,透著一股揚眉吐氣的得意。
衡知微微頷首,這才抬步踏入屋內。
飯菜已然上桌,雞鴨魚肉俱全。
席間,她不住地給衡知布菜,嘴裡的話更是沒停過。
「世子爺,您嘗嘗這個,這可是老身的拿手好菜。」
「您不知道,若微這孩子身子弱,我可是一把屎一把尿把她拉扯大,不容易啊!」
「她爹去得早,就剩我們娘倆相依為命,我真是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裡怕摔了…」
她越說越激動。
幾杯酒下肚,眼神開始飄忽。
那些她引以為傲的教導便開始不過腦子地往外倒。
「世子爺您是不知道,我這閨女啊,小時候笨得很!走路都學不會。」
「我就讓她頂著一碗水在院裡走,灑一滴,就用簪尖扎一下後腰!」
「嘿嘿,您猜怎麼著?沒幾天,走得就穩穩噹噹了!」
我正低頭捧著飯碗,下意識地縮了縮肩膀,仿佛那銀簪的寒意又刺了過來。
衡知執筷的手頓了頓,眉頭稍微蹙起。
我娘渾然不覺,又灌下一杯酒。
「大家閨秀講究斯文,七分飽就好!我每日都親手給她數米粒,多一粒都不行!」
「有一回她貪嘴多扒了一口飯,我就讓她跪著,用簪子扎她腳底板!疼得她直抽抽,可愣是沒哭出聲!」
「這就叫規矩!這就叫出息!」
她拍著桌子,大著舌頭問。
「世子爺…您說…我教導得用不用心?」
「若不是我這般嚴格,她能有今日這通身的氣派?能入得了您的眼?」
20
衡知放下了筷子。
他臉上的神情依舊平靜,只是眼中的溫度降得快要結成冰。
我在桌子下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眼神幾近祈求。
「公子,我娘太高興,喝得有些醉了…」
「娘,您別說了,快吃點菜壓壓酒。」
我娘一把推開我,越發得意。
「怎麼了?娘說的不是實話?」
「要不是娘這麼教你,你能有今天?世子爺又不是外人!」
她說著,又給自己倒滿酒,仰頭喝下。
又幾杯過後,徹底癱軟在桌邊。
我慌忙起身,窘迫得無地自容。
「公子恕罪…我娘她…她是太高興了…」
「她平日不這樣的…請您千萬別往心裡去…」
衡知的目光落在我寫滿卑微的臉上。
沉默了片刻,才淡淡道:「無妨。天色不早,我也該告辭了。」
起身時,我娘趴在桌子上,眼睛眯開一條縫,掙扎著要起身送客。
我連忙扶住她,對衡知歉然道。
「公子,天色已晚,我送您回去吧。」
我提著一盞小小的燈籠,走在他身側。
夜色濃重,只聽得見我們兩人的腳步聲。
燈籠的光暈在腳下搖曳不定。
他忽然開口,聲音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你娘…一直如此?」
我心中一跳,低下頭。
「娘…她只是苦得太久了。爹去得早,她一個人拉扯我,什麼都靠自己。」
「捨不得吃捨不得穿,就盼著我能有出息,脫了這身賤骨頭。」
「她脾氣是急了些,可我知道,她是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我不怪她。」
他沉默地聽著,沒有再說話。
送到西院門口,我止步,柔聲道:「公子早些休息。」
他點了點頭,轉身入院。
看著他背影消失在門內,才提著那盞光焰漸弱的燈籠,慢慢往回走。
夜裡,我睡得很淺。
約莫三更天,傳來窸窣聲,是我娘在起夜。
「賤蹄子,怎麼不給我拿溺壺!」
她摸黑下了炕,罵罵咧咧。
「作死的小賤蹄子,白養你了,討債鬼!」
我閉著眼,一動不動,呼吸均勻。
她拖著鞋,搖搖晃晃地推門出去。
院角的茅廁太遠,她慣常是在屋檐下那口淺井邊解決。
寒風從半掩著的門縫中吹進,我打了個寒顫。
聽見後巷有烏鴉飛過,聲音悽厲。
而後,院子裡徹底安靜了。
只有風聲掠過。
天剛蒙蒙亮,外頭一聲悽厲的尖叫劃破了寧靜。
「啊!!!」
「死人啦!柳嬤嬤掉井裡淹死啦!」
我從炕上彈起,赤著腳跌跌撞撞衝出門外。
院子裡已聚了些被驚醒的鄰居。
這時候,我娘的屍體已經被眾人合力抬上來了。
我撥開人群,看見她渾身發白,濕漉漉躺在地上。
「娘——」
我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嚎,眼淚洶湧而出,痛苦得快要背過氣去。
侯府夫人那邊很快得了消息,傳我過去問話。
我臉色蒼白,眼睛腫得像核桃。
在眾人憐憫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向正院。
廳內,我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回話。
「回夫人,昨夜家中宴請客人。
「我娘太高興,多喝了幾杯,前天剛下了雨,她晚上起夜,滑在青苔上,不慎跌、跌入了井中。」
「都是奴婢的錯,都怪奴婢沒能早些察覺。」
我小聲啜泣著,肩膀不住顫抖。
夫人嘆了口氣,臉上帶著程式化的憐憫。
「苦命的孩子,去給這丫頭支一百兩銀子,讓她好生安葬柳嬤嬤。」
我匍匐下去,感恩戴德:「奴婢…叩謝夫人大恩!」
起身時,瞥見站在夫人旁邊的楚容微。
她依舊是一副清冷出塵的模樣。
四目相對,她嘴角噙著洞察一切的笑容,淡淡落在我身上。
我心下一凜,幾乎本能地害怕。
明明她平時也是這副表情,可我現在就是沒由來地害怕。
不!
絕對不可能。
我強壓下驚悸,告訴自己是我多想了。
21
我以孤女之身,操辦了我娘的喪事。
極盡簡薄,卻維持了她最後的體面。
靈位前,我將那件她縫縫補補的雲錦褙子。
還有戒尺、銀簪,一併投入火盆。
過往所有的屈辱,扭曲的期望。
連同她這個人,都該隨著這跳躍的火焰,徹底湮滅。
下葬後的第二日,衡知匆匆趕來。
窄屋的門虛掩著。
他推開門,帶來一身外面的寒氣。
我正背對著門,整理著幾件寥寥舊物。
他臉上帶著顯而易見的匆忙。
「我來遲了,昨日才得知消息,被一些瑣事絆住了。」
「你…節哀。」
我一身素縞,臉上沒什麼表情,只微微頷首。
「有勞世子爺掛心,後事已了了。」
我的平靜和疏離顯然在他意料之外。
他看著我,眼中划過一絲無措。
沉默了片刻,才道:「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
我繼續整理手中的物品,淡淡道。
「勞您掛心,找個活計,總歸餓不死。」
事情已了,我與他之間也該有個了結。
可他明顯會錯了意,以為我在怪他。
前一步,語氣急切起來。
「若微,跟我回國公府吧。你已是良籍,不必再困在此處。」
「往後,我…我會照顧你。」
我停下手,抬眼看他。
「跟您回去?以什麼身份呢?侍女?朋友?還是別的什麼?」
「在旁人眼裡,我終究不過是個攀附權貴、不知廉恥的女子罷了。」
「什麼侍女!什麼朋友!」他猛地抓住我的手腕。
「你明知我的心意!你是我心愛之人!」
「心愛之人?」我輕輕重複著這四個字。
「所以,世子爺是要娶我?」
他毫不猶豫地點頭,帶著恩賜般的篤定。
「對,娶你。」
我看著他,語氣終於有了一絲動容。
「世子爺,娶妻,才是娶。納妾,那叫納。您說的…是哪一種?」
他臉色瞬間煞白。
我便已明了是什麼意思。
我接著問:「您與大小姐楚容微,是早有婚約的吧?」
他眼神閃爍,避開我的直視。
「你是知道容微的,她性子淡漠,從不計較這些。」
「你跟她不同,我會給你貴妾的尊榮,地位僅次於她。」
「在我心裡,你永遠排第一位。」
「衡知。」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怔住,看向我。
我緩緩抽回手腕,拉開了彼此的距離。
「在你心裡,我究竟是什麼?」
「是一隻需要你適時投喂憐憫,偶爾還能逗弄一下的雀兒?」
「一段能滿足你世家公子拯救欲,無傷大雅的風流韻事?」
他那張俊朗面容上浮現出震驚。
想開口,卻被我打斷。
「你憐惜我的遭遇,看重我這身被銀簪和戒尺硬生生打磨出來的風骨。你覺得我與那些你所厭棄的世家女都不同,是麼?」
「可你是否想過,我的風骨,是建立在何等污糟不堪的廢墟之上?」
「是每日數著米粒、頂著水碗、跪在雪地里、被刺破皮肉、在無盡的恐懼和算計里,一點點雕琢出來的!」
「你愛的,不過是你想像中那個脆弱到需要依靠,出淤泥而不染的何若薇。」
「而真實的我,不過是個滿心算計的魔鬼!」
22
我的聲音很平靜,沒有怨恨,沒有哭泣。
仿佛是在說著別人的故事。
衡知站在原地,聲音乾澀。
「你何必如此尖銳?世道如此,縱使是良籍也分三六九等。」
「你可知這些日子在國公府,為了給你爭取貴妾的位份,我受了多大的壓力。」
我嘆了口氣,聲音同樣艱難。
「再尊貴的妾,也只是妾。我的子女,將來也要喚別人母親,天生低人一等。」
「我爹用姓名給我換來了脫籍文書,我不能再從一個牢籠,爬向另一個看似花團錦簇,實則要繼續仰人鼻息的牢籠。」
「救風塵的故事已經演完了,我們之間再無可能,你明白嗎?」
屋內陷入一片死寂。
他看著我,眼底翻湧著痛苦。
還有一絲不甘:「國公府的貴妾,遠比尋常人家的正頭娘子尊貴,你何必要如此早下定論。」
「你好好想想,想好了,就來國公府找我…」
「我,等你。」
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面微弱的天光。
所有的拉扯、算計、還有那一點點不該萌生的妄念,都在這一刻消散殆盡。
我沒有點燈,就這麼坐在炕沿。
黑暗中,眼淚無聲地洶湧而出。
哭夠了,我擦乾眼淚,開始收拾最後的行李。
天蒙蒙亮時,我拎著一個小小的包袱,推開了窄屋的門。
剛走出沒幾步,就被大小姐的丫鬟攔住了去路。
「何姑娘,大小姐要見你。」
我心下一驚,卻不得不跟著她走。
路上,我問丫鬟:「大小姐是有什麼事情嗎?」
那丫鬟眼觀鼻鼻觀心:「姑娘去了便知道了。」
屋內,楚容微正臨窗烹茶。
我跪在地上請安,她並未立刻叫我起來,任由我跪著。
直到一杯茶沏好,裊裊白氣拂過我的面頰。
「起來吧。」
她捻著茶杯,淡淡問我:「收拾行李,是要去哪裡?」
我垂著眼:「回大小姐,奴婢…我想離開京城,去別處謀個生路。」
她輕輕吹著茶沫,眼睫都未抬。
「是謀生路,還是…去躲清凈?」
「畢竟,有些事,做得再乾淨,心裡總是慌的,對不對?」
我心臟猛地一縮,背後瞬間沁出冷汗。
她果然什麼都知道了!
我強行壓下驚懼,茫然道。
「大小姐的話奴婢聽不懂。」
楚容微終於抬起眼,那雙清冷的眸子看著我,輕輕笑了一下。
她不再追問,轉而道:「你這一走,國公府未來的貴妾榮華,可就徹底沒了。不可惜麼?」
聽到貴妾二字,我心底最後一絲波瀾也平復了。
「大小姐,依靠別人施捨的榮華,如同鏡花水月。」
「我雖然貧賤,卻也想要一個能自己站穩的身份,而不是永遠活在別人的屋檐下,看人臉色。」
楚容微眼中閃過一絲欣賞。
「你這個樣子,真是讓人又著迷又…討厭!」
她放下茶盞,起身走到我面前,纖長的手指輕輕抬起我的下巴。
四目相對,她湊近我耳邊,溫熱的氣息拂過。
「看到你這副倔強不肯認命的樣子,真的好想讓人揉碎,看看你到底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我心底發寒, 明白她所說的是真的。
連自己的妹妹都可以被她設計嫁到匈奴。
碾死我, 比碾死一隻螞蟻更容易。
23
我扯出笑意, 直視著她。
「大小姐若不讓我走,那我便留下。」
「您猜, 若我真心想爭,世子的天平, 最終會偏向誰呢?」
她捏著我下巴的手指驟然收緊, 眼中閃過一絲慍怒。
又忽而鬆開手, 笑了。
「好, 很好。」
她轉身對丫鬟道:「去,給她支二百兩銀票。」
丫鬟將銀票遞到我面前時,我愣住了。
「拿著銀票, 永世不要再回來。」
她背對著我,淡漠的聲音中夾雜著可惜。
「如果你出身高貴,合該與我做好友。可你這樣的身份,留在這裡,只會是禍患。」
我摸著手中的銀票,心中五味雜陳。
不明白她為什麼要幫我。
卻又隱隱能感覺到她的善意。
臨出門前, 我忍不住轉身, 看向那個華美而落寞的背影。
「為什麼幫我?」我問。
「是因為……您愛他嗎?」
楚容微的背影似乎頓了一下。
她轉過身,看著我的眼神中帶著悲憫的嘲諷。
「愛?」
「這世上哪來那麼多情愛?只有責任,只有大局。」
「我是侯府嫡女, 他是國公世子, 這就夠了。」
我將二百兩銀票塞進袖子中,再次跪地向她行了大禮。
而後頭也不回地跨出那道門檻。
責任?大局?
於我而言, 不過是雲端之人為腳下螻蟻設定好的規則。
我不曾生於雲端,無法理解那種用自我湮滅來成全家族的崇高。
我所求的, 不過是在泥濘中也能按照自己意志生長的微小權利。
我拿著銀票,沒有立刻離開京城, 而是先去了一家信譽良好的銀莊。
賣了那根價值不菲的白玉簪,換了些散碎銀子,又將剩餘一大半存起。
我買了身結實耐穿的衣裳, 又將頭髮利落地挽起,做成男人裝扮。
熙攘的朱雀街口,人潮湧動。
我看著這座睏了我十幾年的巨大城池。
它依舊繁華,依舊充斥著無數的規矩、算計和尊卑。
但這一次,我不必再是誰的奴婢, 誰的女兒,誰的貴妾。
我可以成為任何人。
江南繡坊里的巧手女工, 邊塞茶馬道上的帳房, 甚至去往更遠的地方。
我不再停留,轉身, 匯入南來北往的人流之中。
腳步初時有些虛浮,但越走越穩,越走越快。
風自曠野而來, 拂過耳際。
我哼著歌,一蹦一跳,踏過青石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