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柴房裡藏了一個身受重傷的男⼈。
他⻓得極為⽩凈,笑起來有兩個酒窩,說話也溫溫柔柔。
我存了私心,想先治好他的傷,再問問他,願不願意跟我⼀起過日子?
隔壁的五妹發現我每天鬼⻤祟祟進出柴房,起了疑⼼。
趁我不注意溜進柴房裡看我到底藏了什麼好東西。
我趕去阻止時,正好看見男人從背後捂住五妹的嘴,拿刀割裂她的脖子。
五妹的血噴在我臉上。
男⼈的笑,沾了血,依然溫溫柔柔。
「噓……」他將食指豎在嘴邊,⽰意我別出聲,「⼋籽,我說過,不能讓⼈發現我。」
「不聽話的⼈,會被割脖⼦。」
「你會聽話的,對不對?」
1
五妹漸漸不再掙扎。
羅御鬆開手。
她的⼫體軟綿綿倒在地上,眼睛依然睜得很大,死不瞑目。
我的尖叫,在腦海中,形成爆鳴。
然而,事實上,溢出喉嚨的,只有短促的一聲模糊音調。
在羅御那雙微笑的眼睛看過來時,巨大的驚恐讓我發不出一丁點兒聲音。
羅御很滿意。
他緩慢踱步到我跟前,用那雙殺死五妹的手,輕輕拍了拍我的腦袋。
我看見他臉頰上綻放的酒窩,雙眼⼀黑,嚇暈在地。
當我再次醒來,入目便是五妹那張失去血色卡白的臉。
我嚇得從地上彈坐起來,手腳並用,倒蹬著後退。
「噗嗤——」
頭頂傳來輕笑。
我張眼望去。
羅御從懷裡掏出一個黑色瓶子,他半蹲在五妹的屍體旁邊,扯開瓶蓋,將瓶子裡的黑色粉末往五妹身上倒。
粉末沾在五妹身上,發出難聞的氣味。
幾分鐘後,地上的五妹化為一灘黑水,連同她的衣服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狠狠咽了口唾沫。
羅御用兩根手指頭拎著黑瓶,在我眼前晃了晃。
他彎腰,鼻尖幾乎與我頂在一起,問我道:「想不想要?殺人越貨,毀屍滅跡,好用得很。」
我拚命搖頭,眼淚搖晃著往下掉。
羅御挑挑眉,蹲在我跟前。
他的手指很長,又細又白,跟玉石店櫃檯里展示的最最上等的瓊脂白玉似的。
今天之前,我還一度想著,要是羅御答應跟我一起過日子,地里的農活兒萬萬不能讓他干。
粗活兒、累活兒都是我的,他只要好生歇息著就成。
我來養著他,給他最好的,不叫他苦著累著,就像養一枚珍貴的玉。
然而,此刻,羅御用他那極好看的手指,拂去我的眼淚。
「哭什麼?」他道,「死的又不是你。」
「不過,」他話音一轉,「若是再叫人發現我藏在此處,我先殺你爹、再殺你娘,然後殺你弟弟妹妹……讓你親眼看著他們死,最後再像剛剛那樣割斷你的脖子,如何?」
「不不不,不會再有人發現,我保證。」我害怕地抓住他的手指,一個勁兒搖頭,連聲保證,渾身顫抖。
「真乖!」羅御道,「八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當然信你。」
2
隔壁的嬸子到處找五妹。
她不知道,五妹已經遇害了。
我不敢告訴她真相,怕真相會給所有人帶去殺身之禍。
原先,我以為羅御是落魄人家的公子。
畢竟,他看上去溫文爾雅,說話彬彬有禮……
即便受了那麼重的傷,也總是唇角含笑,從不亂發脾氣。
我想,他也許經歷了人生的不順遂,遭受欺凌,才流落到我家柴房裡來。
他說不能讓人發現他的蹤跡。
我當然曉得厲害,偷偷照顧他,一丁點兒風聲都未走漏,連我爹娘弟妹都不曉得我在柴房裡藏了個男人。
我生怕他被仇家尋到,怕他被抓走,再被欺負。
而今,我不再抱有如此天真的想法。
我後知後覺意識到,羅御絕非善類ƭù₋,我們這樣的農家戶壓根兒招惹不起。
我甚至不敢給五妹伸冤,還要跟往常一樣小心翼翼地照顧男人吃喝。
半月後,我和往常一樣偷偷摸摸去柴房送飯。
一進屋,一把鋒利的劍刃架在我脖子上。
我倒吸一口涼氣,嚇得直接閉眼,又忙不迭小聲喊:「別動手,我、我自己人。」
「噗嗤——」
是熟悉的笑聲。
我緩緩睜眼。
羅御坐在柴火堆旁,盯著我,笑得放肆。
拿刀架著我脖子的,是一個從未見過的冷麵男。
「罷了,留她一命。」
隨著羅御發話,冷麵男的劍乾脆利落回鞘。
我嚇出一身冷汗,差點兒癱坐地上。
羅御撐著腦袋笑:「畢竟是第一個要養我的女人,就這麼殺了,怪可惜。」
冷麵男默默退到一邊,一言不發。
「走吧,是時候回去了。」
羅御起身。
冷麵男為他拉開我家的柴門。
他邁步往外走,經過我身邊時,停下腳步,偏頭看向我。
我瞬間立正,後背緊貼牆壁,呼吸暫停,恨不得隱身。
「八籽,我猜,你現在巴不得趕緊送走我這尊瘟神,最好生生世世不再相見,對不對?」
他俯身過來,挨我極近。
那雙含笑的眼睛灼灼盯視著我,似乎執意要一個答案。
「沒、沒想生生世世那麼遠……」我硬著頭皮,抖抖嗖嗖說完話。
「那好,」羅御彎起嘴角,露出一抹笑,「那就這一世不見。」
「倘若再叫我遇見你,我便……」
他伸手輕輕在我脖子上劃了一下,意思不言而喻。
我當即一個哆嗦,雞皮疙瘩直躥頭頂。
羅御收回手,輕笑著,大步流星,踏門而去。
我一眼不眨地盯著看,看他高大的身影,在院門外翻身上馬,拍韁疾行而去。
終於長長舒出一口氣。
3
三年後,阿弟進京趕考。
爹娘同我商議,讓我陪同阿弟一起進京。
「你三叔回信說,可以在春風樓給你安排一個活計,你同你阿弟互相有個照應。」
阿弟涉世未深。
我做姐姐的理應多加照拂。
我當即答應下來。
待得行李收拾妥當,我和阿弟告別家人,一路北上。
且不說路程顛簸。
抵達京師後,我與阿弟先找客棧落腳。
客棧緊俏,學子們全擠到京師,價格水漲船高。
阿弟自是需要靜心複習,我則馬不停蹄趕往春風樓尋三叔。
不曾想那春風樓卻不是個正經地方。
我一去就叫人給綁了。
「長得倒也不錯,」樓里的老鴇掐著我的下巴,抬起我的臉來,仔仔細細打量,滿意地對三叔道,「貨不錯,下去領賞。」
我那三叔躬著身子,諾諾答是,興高采烈地走了。
他一走,老鴇便開始教我規矩。
我老老實實聽著。
她說啥,我都點頭。
她反倒新奇起來:「你倒是個識趣兒的,我這樓里不乏尋死覓活的新雛,吃過我的調教手段,沒人挨得住。」
「你如此乖覺,倒也省得吃一番苦頭。」
我道:「媽媽說得對,我認命一向認得快。」
老鴇當天就給我穿上了露胳膊露腿兒的衣服,還請當紅娘子來教我,說我乃是可造之材,有意將我打造成下一個頭牌。
我學得特別賣力,甚至讓老鴇派人去客棧給弟弟傳話,說我忙於活計,暫不回客棧,讓他安心備考,不必為我擔心。
當紅娘子想要贖身,需得找一個人接替她的位置,不然老鴇捨不得放人。
為此,她對我可謂是悉心調教。
我學了一肚子烏煙瘴氣的東西,臨到老鴇驗收成果那日,我穿著丁零噹啷的風塵衣,做足了想要好好表現的派頭。
老鴇對我沒那麼強的戒心。
派來看管我的人,只有兩個丫頭。
她倆看管我有段時日了,也鐵了心地以為我不會跑。
我早已洞悉她倆的性子。
一個野心勃勃,一個膽小怯懦。
我讓膽小的那個去給我買香膏,點名一定要某一款,信誓旦旦稱必得是那一款香膏才能為我今日增風添彩。
她不敢耽擱,慌慌張張去了,生怕買回來晚了,耽擱我亮相,遭老鴇責罵。
我又攛掇野心勃勃的那一個,讓她快些回房打扮,待會兒陪我一起亮相。
「我瞧著你模樣不比我差,好生打扮一番,指不定能入貴人眼。」
這丫頭一聽,眼睛都亮了:「娘子不介意我搶你風頭?」
「有何好介意的?」我滿不在乎道,「只望妹妹你若飛黃騰達,莫要忘了姐姐我的提攜。」
她連聲答好,興沖沖打扮去了。
4
支使開這兩個,我照平日裡規劃好的逃跑路線,沿著牆根兒溜。
原本萬無一失的,壞就壞在撞見一對兒野鴛鴦。
他倆瞧見我鬼鬼祟祟,嚇得哇哇大叫。
我心道糟糕,怕是逃不了了,當即拔腿就往春風樓最高頂,那從不對外開放的禁地跑去。
我打聽過了。
那個地界,無人敢踏足。
偏那房間的窗戶卻是可以打開的,往外一跳就是熱鬧大街。
我若摔死,算命不好。
我若未能摔死,扯嗓子吆喝幾聲。
京城腳下,又是大考將至的時節,逼良為娼這種事,總不能沒人管吧?
計劃是老早就已盤算好的,當下我只管將兩條腿甩得飛起。
身後很快有人追攆上來。
伴隨老鴇氣急敗壞地叫罵聲:「抓住她!死丫頭!今兒叫你嘗嘗老娘的厲害!」
直到發現我朝著禁地沖,老鴇的聲音變了:「攔住她!快!快快!攔住她!」
他們可攔不住!
我嗖一下躥過去,一鼓作氣跑到頂樓,蠻牛似的撞開門,風風火火往裡頭闖。
闖進屋內,我倏然停下腳步。
屋內沒有點燈,一排窗戶大開著,窗外透亮的光照著一頎長的身影。
他憑欄而立,聽到身後響動,緩緩回過身來。
於是,我倆都在對方的眼睛裡看見了自己的影子。
長劍一如當初那般熟練地架在了我的脖子上。
我瞪大眼睛,往事清晰地浮現腦海。
尤其是……他的指甲,從我脖子上不輕不重划過去那一下。
直到現在,依然頭皮發麻。
我呆了兩秒,爾後,顧不得架在脖子上的劍,扭身就往回跑。
看見身後跟上來的老鴇,我猶如見到親生老母一般,撲到她身後,硬是躲了起來。
老鴇的後牙槽咬得嘎嘣響。
她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大喊:「太保饒命!」
她一跪,縮在她身後的我,便整個兒暴露出來。
我靈機一動,也跟著跪地大喊:「太保饒命。」
那立在窗邊的男人忽而笑出聲來。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溫溫柔柔,精準命中我道:「又見面了,八籽。」
5
門關起來。
所有人都被打發走了。
就連拿劍架我脖子的冷麵男也收了劍不知消失到哪裡去。
窗外透進來的光,單單只照在羅御一個人身上,照不著跪地矮半截兒的我。
空氣不冷,我卻微微發抖。
羅御坐在那裡,歪著腦袋,對我笑。
我只瞄了一眼,趕緊垂下眼睛,牢牢盯著地面看。
「過來。」羅御喊我。
我手腳並用爬過去,離得近了,恭恭敬敬磕Ṭů₀頭:「見過太保。」
「八籽這身打扮是想來這春風樓當頭牌?」羅御俯身靠近過來,用手指勾起我的下巴。
我想搖頭,又不敢動,僵著腦袋,乾巴巴解釋:「我遭三叔矇騙,才淪落至此,不想當頭牌,想逃出去。」
「原來如此。」他啟唇而笑,唇紅齒白。
那雙含情眼揚起笑意時,輕易便能迷人眼睛。
我呆呆盯著他看,入了神,卻冷不丁聽他問:「八籽可還記得,當初我們分別時,我說了什麼?」
我一個激靈回過神來。
當然記得!
他說若此生再見……
我咽了咽喉嚨,後背不覺繃緊,下意識伸手抓住他挑起我下巴的手指,緊緊攥於手心,生怕他往我脖子上去。
「我、我……」找不到辯白的理由,情急之下,我脫口而出道,「我不是八籽!」
他聞言,捂著臉笑起來,肩膀笑得一抽一抽。
我哭喪著臉,乞求般與他商量:「可不可以權當沒見過我?」
「不可以。」他的指尖從我掌心滑出,像乾燥的爬行動物,順著脖頸經絡一路攀爬到我臉頰,「八籽活生生在我面前,我怎能視而不見?」
手指所經之處激起一串雞皮疙瘩。
我懷疑自己會死在這裡,嚇得滾眼淚。
那骨節分明的手指卻是十分好脾氣地一下一下擦乾我的眼淚。
「八籽不想被割脖子?」
「不想。」我腦袋搖成撥浪鼓。
「那,我給你一個選擇可好?」
「好!」我欣喜不已,點頭如搗蒜。
「把人帶上來。」
隨著一聲吩咐,房間門打開,老鴇被人架進屋。
她被摁跪在地上,其中一人扯著她的頭髮,逼她仰起頭來。
老鴇的臉上充滿恐懼。
她嘴裡塞了東西,只能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似乎在告饒。
那張原本保養得宜的臉上,此刻眼淚鼻涕沿著皺紋的溝壑流了滿臉,再無平日裡的體面。
羅御抽出一把刀,嘴角噙著溫和的笑。
他掰開我不自覺握緊的拳頭,將刀塞進我手掌心。
「去,八籽,割開她的脖子,讓她替你去死。」
老鴇聞言,掙扎得更厲害了。
奈何擒住她的二人力有千斤,愣是摁得她絲毫動彈不得。
那刀燙手得很。
我恨不得將它甩飛出去。
可又不敢。
我顫抖得厲害,需得雙手一起握住,才能保證刀不會從指縫間掉落。
羅御也不催我。
他單手撐著腦袋,看我的目光如水般溫柔。
我卻不自覺在他的注視下戰慄。
6
我顫抖著一步步走向老鴇。
她眼睛驚恐瞪大,死死盯著我手上的刀。
她知道,我是來向她索命的。
從她眼睛裡滾下的淚水,大顆大顆。
她想求饒,奈何頭髮被人狠狠抓住,連搖頭都做不到。
我看她眼淚鼻涕橫飛,像被人摁住燙過滾水的雞。
我抖抖嗖嗖移到她身邊,拿刀對準她的脖子。
我又想起五妹。
想起她被殺死那日,噴涌而出的鮮血。
手一抖,刀掉在地上。
我扭頭,看著身後那個惡魔一般的男人。
「羅御,我不敢。」
當「羅御」這個名字從我口中喊出來,屋子裡出現一陣詭異的沉默,似乎所有人在這一刻連呼吸都屏住了。
包括一直企圖嘗試嗚咽求饒的老鴇,也有短暫的幾秒,喉嚨里沒發出一丁點兒聲音。
「我幫你。」
羅御用溫柔的語氣說出這句話。
爾後,信步走來,彎腰撿起掉在地上的刀,重新塞進我手裡。
他的手掌,將我的手,裹在刀柄上。
「看好了,八籽,我只教你這一次。」
「別!」我驚惶喊出聲,側目看見的是羅御臉上嗜血的表情。
刀影閃過。
一條血線出現在老鴇的脖子中央。
那條紅色的縫隙裂開,血液噴涌而出。
猩紅液體噴濺到我臉上、頭髮上、胳膊上……
羅御眼睛彎彎。
他那白凈的臉龐有種超出尋常的秀氣。
尤其是笑起來的時候,簡直叫人疑惑世間怎會有這般清透的男子?
可,就是這樣的他,歪著腦袋,笑著對我說:「染了血的八籽,很漂亮。」
溫熱的血液在我身上滴答流淌。
「哐當——」
刀砸在地上。
我暈在地上。
7
再醒來,是在夜裡。
燭火暈黃的暖光,在燈罩里朦朦朧朧。
穿粉紅衣衫的小姑娘守著我。
她叫碧桃,是太保府里的丫鬟。
羅御吩咐她照顧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