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家中長姐,一向習慣照顧別人,被人照顧,反而不好意思。
我給碧桃道謝,不願給她添麻煩,告訴她說:「夜已深,我無事了,你快回屋休息吧。」
碧桃噗通往地上跪,瑟瑟發抖,朝我磕頭:「求八籽姑娘收留奴婢一晚。」
她臉上飛快冒出一層冷汗,眼角餘光斜斜掃向ṱũ⁼房門,目光充滿恐懼,好像門外有什麼可怕的東西。
我跟隨她的視線看過去。
房門鎖緊了。
窗戶也是。
關得嚴嚴實實。
風也不透一絲。
側耳聽,整個太保府,安靜得連蟲鳴都聽不到一聲,宛如一座巨大的墳墓。
想起這座墳墓的主人來,我的心尖不由得顫了顫。
我留碧桃歇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我困頓得睜不開眼睛。
一眾丫鬟魚貫而入。
她們手中端著托盤,托盤上整齊堆疊著衣裳。
放下托盤,又如來時那般,魚貫而出。
呼啦啦來。
呼啦啦去。
碧桃緊隨她們離開。
屋裡很快只剩我一人。
我哪裡還睡得著,爬起來,走到桌前,不敢上手觸碰,好奇拿眼睛去看托盤裡的東西。
那是一套金燦燦的服飾,金絲軟線,綬帶旖旎,精緻華麗,堆疊如雲。
光瞧著就知定然昂貴。
身後忽然傳來溫和的詢問:「八籽想穿嗎?」
我一驚,回頭,羅御站在我身後。
他今日穿了玄黑繡金大蟒袍,一頭烏黑亮澤的頭髮,束高冠而立。
扮相清俊。
好生惹人眼睛。
我一見他便緊張,想起要給他行禮。
腰剛彎下去。
羅御輕輕一扯。
我的外衣系帶,在他細長的指間,繞了一圈。
凸起的骨節微一用力。
系帶散落開來。
我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腦子轟然炸開。
扯住衣裳,急退兩步,錯愕沖他喊:「別、別扯我衣服。」
聲音結結巴巴。
羅御溫吞地「嗯」了一聲,慢條斯理地將我扒個精光。
托盤裡的衣裳一樣樣穿到我身上。
往鏡子裡一照。
先前一件件的時候,沒有發覺,直到全部穿上身,才發現……我做了觀音扮相,是廟裡鍍了金身的觀音。ťŭ̀⁶
羅御似乎很滿意我這身怪異裝扮。
輕聲低笑,目光如蛆附骨,黏在我身上。
他的笑聲異常愉悅,藏著莫名的興奮。
我眼皮狂跳,心慌得緊。
8
早幾個月前,宮裡的太后得了一尊金身觀音像。
甚為喜愛。
特意命人修建一座觀音寺。
觀音寺修繕完成,佛像被請入寺內。
今日十五,太后頭一回開寺門,拜觀音。
羅御提前帶我進入觀音殿,砸了觀音像,讓我坐上佛台扮觀音。
皇帝攜天子重臣,陪同太后前來禮佛,一眼看見佛台上坐著一個我。
李代桃僵。
不倫不類。
天子震怒,要砍我腦袋。
他喊:「來人啊!」
無人前來聽令。
羅御頎長的身子歪靠在大紅圓柱上,眉眼間是壓不住的邪佞狂肆。
他笑問天子:「不是要拜觀音麼?」
「既見觀音,為何不拜?」
太后滿頭的步搖亂抖,捂住心口,臉色煞白,指著他喊:「你、你、你……」
氣怒攻心之下,一頭栽倒在地。
宮女太監亂作一團,好不容易將人背走。
羅御親手點燃一炷香,遞到皇帝眼皮子底下:「陛下,既然來了,拜過觀音再走。」
皇帝身後的臣子們早已嚇作一團。
一個個如鵪鶉般聳耷著腦袋,恨不得沒長眼睛,沒帶耳朵。
我坐在佛台上,原本驚愕地瞪圓了眼睛,到了此刻,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
真恨不得立刻變成一座真觀音像,好過親眼目睹這要命的一幕。
帝王的身體搖搖欲墜。
他幾乎是咬著牙,雙手顫抖,從羅御手中接過香,屈辱地抬頭看向我。
我平生再無哪一刻如現下這般賣力。
未免天子尷尬。
我使盡渾身解數,假裝自己是觀音像。
天子不曾感受到我的迫不得已,怨毒地跪拜在我面前。
天子跪。
臣子亦跪。
烏壓壓跪了一片。
只有羅御長身立在殿中。
他仰首望著我,發現我連神情都在極力模仿觀音,忍不住輕笑出聲。
這聲笑,是沖我。
可,任誰聽見,都會以為,是他對帝王赤裸裸地嘲弄。
皇帝拜過我後,慘白著臉,神情扭曲地離開。
我僵成石頭,好半晌,一動不敢動。
直到聽見羅御問:「怎麼?還不下來,是想讓我也拜你一拜?」
我一個激靈,連滾帶爬跌下佛台。
站在羅御身邊,沮喪地望著皇帝離開的方向,我身上冷汗涔涔,肚子餓得咕咕叫。
羅御隨手拿下供品台上的點心遞給我。
我看了看供品,又抬頭望了望空蕩蕩的佛台,在心底深深嘆了口氣,認命地接過點心,塞進嘴裡。
9
從皇宮回太保府的馬車上,羅御單手撐著腦袋,閉目養神。
當他安靜地閉上眼睛,譬如此刻,他仿佛是落在梅花上的一片雪,輕輕一碰便將脆弱地融化。
可是,就在不久前,仍然是這樣一張臉,陰影籠罩,邪佞狂肆,逼堂堂一國之君向農夫之女下跪。
那個場面,每每想起,頭皮發麻。
我雙腿併攏,坐姿端正,老實巴交縮在馬車裡。
大氣不敢喘,生怕將他驚醒。
直到馬車停下。
停了許久。
羅御像睡著了般,不曾醒來。
我聞到一股說不清是花還是草的味道。
起初很淡。
漸漸的,在封閉的馬車裡變得濃郁起來。
是從他身上散發出的味道。
他身上好像有花開至荼蘼,起初花香清淺,後來甜膩,到了現在……花開敗了,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血銹味。
「虎正,送八籽姑娘回屋。」
馬車門帘被撩開,冷麵男跳上來。
他聞到車裡的味道,目光倏然一緊,第一時間看向羅御,而後乾脆利落吩咐羅御的貼身護衛帶我離開。
虎正在馬車外喊:「八籽姑娘,請下馬車。」
我意識到羅御出事了。
不敢多想,扭頭就往馬車外鑽。
可,臨到要下去時,我停下腳步,遲疑著,回頭瞧了一眼。
沒看見羅御。
冷麵男寬闊的背脊擋住了他。
他背上好像長了眼睛。
察覺我的視線,目光凌厲射向我。
我頭皮一緊,再不敢耽擱,乖乖下馬車,跟隨虎正離開。
我回到了前一天居住的屋子。
碧桃沒再出現。
屋裡只有我一個人。
入夜,我睡不安穩,鼻尖仿佛總能聞到那股複雜的血銹味……
若有似無。
好像從風裡飄來。
又好像近在咫尺。
不對!
門窗都關緊了,哪裡來的風?
我猛地睜開眼。
床前赫然立著一道頎長的身影。
是羅御!
他一身寢衣,解了發冠,濃密的烏髮如瀑布蓋在身上。
「你怎會在此?」
聽得聲音,羅御微微掀開半闔的眼皮。
朦朧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臉。
我清楚地看見,他的眼睛遍布血絲,臉色異常慘白,好像抽乾了血液,連本該最為鮮艷的嘴唇都失去了顏色。
他的臉上清晰呈現出對殺戮的渴望。
舌頭舔過雪白的牙齒,眼球輕微顫動著。
自他身上,血銹味撲面而來,令我渾身發冷。
10
我吞咽喉嚨,強作鎮定,從喉嚨里擠出很輕的一聲:「羅御……」
那雙血紅的眼睛眨了眨:「原來是八籽啊……」
像是忽然認出我來,羅御嘴角彎彎,勾起一抹笑。
隨後,他抬高手臂。
寢衣滑落至他手腕。
他手中握著一把匕首。
沒有絲毫猶豫,他反手將匕首插向自己。
鮮血在寢衣上泅出一朵暗漬。
我狠狠倒抽一口涼氣,發出「嘶」的痛呼聲。
羅御的表情極為冷漠,像是不覺得痛。
我甚至沒能完全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他已垂下手腕。
寬大的寢衣再度將他籠罩。
他轉身朝屋外走去。
「你去哪裡?」
沒有回應。
背影消失在門口。
我心亂如麻,隨手披了件衣裳,蹬上鞋,急忙跟上去。
羅御像一縷幽魂,在太保府里遊蕩。
他經過的地方,血銹味灑了一路。
我不敢靠他太近,隔著一段距離,遠遠看著。
我看見他的腳步逐漸凌亂,看見他開始扭動脖子,急切尋找著什麼。
冷麵男悄無聲息出現在我身邊,將我帶至隱秘處,並朝著黑黢黢的方向,打了個手勢。
不多久,一隊穿著囚服的人,被帶至羅御身邊。
我目睹了一場廝殺。
羅御像一頭嗜血的野獸。
對殺戮的渴望,扭曲了他的面目。
窮凶極惡的囚徒將他包圍。
他卻亢奮得渾身發抖。
匕首滴答滴答淌血。
囚徒們的屍體橫七豎八躺在地上。
羅御的臉上沾滿血,襯得沒沾血的地方白得觸目驚心。
他停了下來。
喘氣如牛。
便此時,躲在暗處的囚徒徒手掰碎假山上的石頭,跳起來朝他的腦袋砸下去。
我大喊:「小心!!!」
衝口而出的「小心」,一開始很大聲,到「心」的尾音時,已小得幾乎聽不見。
五妹死不瞑目的眼睛在我腦海中閃過。
還有老鴇那張涕淚橫流的臉。
我心虛地壓低了聲音。
我知道……羅御該死……我不該提醒……
然而,等回過神來,我竟沖了出去,狠狠撞向死囚。
死囚被我撞得一歪,手中的石頭沒能砸到羅御的腦袋上。
「噗——」
是刀子扎進肉里的聲音。
「噗——噗——噗——」
「噗——噗——噗——」
一刀又一刀。
死囚高大的身軀在我面前倒下,倒在花叢里,壓塌了一大片花枝。
血腥味鋪天蓋地鑽進鼻子裡。
我胃部痙攣,欲嘔不能,身體一陣陣發冷。
忽有悶笑聲傳來。
我驚魂不定看向羅御。
月光灑在他身上。
他如同耗盡力氣的人,兩隻手垂落下去,腰背佝僂著向下彎,衣袖幾乎拖在地上。
匕首自他手中脫落。
他沒看一眼,反而抬頭盯著我。
他身上的血銹味好似退散了,又或者,被濃烈的血腥味覆蓋,終於聞不見了。
沾了血的髮絲,凝固成一縷一縷,黏在雪白的臉上,妖異如同鬼魅。
他盯著我笑,笑聲又沉又悶,剛開始還有所克制,後來竟像控制不住般放聲大笑。
他笑得很用力。
整個人一抽一抽,好像隨時會笑抽過去。
他邊笑邊道:「八籽竟然不想我死。」
似乎實在新奇。
他笑至力竭,張開手臂,朝我倒下來。
我手忙腳亂去接他。
我低估了他身體的重量,承受不住,被壓得後仰。
我仰面摔倒在地上。
沒有摔疼腦袋。
羅御用手扣住我的後腦勺,手掌墊在我腦袋下面。
他像一床被子,蓋在我身上。
自他傷口處,滴滴答答淌出來的鮮血,染紅了我的衣裳。
11
後來,我反反覆復回想。
我問自己,發現羅御有危險,我為何會心悸成那般?
這個問題,困擾我多日,直到阿弟前來太保府尋我。
阿弟是讀書人,眼窩淺,一見我就眼淚汪汪。
「阿姊,你叫弟弟好找!」
「阿姊叫人捎信來,說在春風樓幫工。」
「我去找你時才知那春風樓竟是藏污納垢之所。」
「太保查封了春風樓,三叔出了意外,喪了性命。」
「我四處打聽阿姊的下落,遍尋不著,以為阿姊出了什麼意外,急得火燒眉毛。」
「若非中了進士,封了京官兒,只怕直到今日依然打聽不出阿姊身在何處。」
「阿姊,你怎麼進了太保府?」
「弟在京中置辦了兩進院子,已差人去接爹娘妹妹進京。」
「再有兩日,他們也該到了。」
「阿姊隨弟回去吧。」
我騙阿弟說,我如今是太保府里的丫鬟,沒有主子的命令,輕易不敢離府。
又向他承諾,待得兩日後,爹娘妹妹來了京城,我再告假回去看他們。
我打發走阿弟,心裡始終難安。
京師富貴地,想留京做官的人,何其多。
阿弟既無家世撐腰,又非能鑽營的性子,何故能留在京城中為官?
只怕這中間另有人安排。
不然,他初入官場,又如何置辦得起兩進的院子?
思來想去,我去廚房熬了一鍋雞湯,盛了一碗,去見養病的羅御,想探探他的口風。
羅御身上最重的傷,是他刺自己的那一匕首。
刀刃扎進血肉半指長,得虧沒有傷到肚裡的臟器。
因這些時日的調養,他雖臉色依舊蒼白,嘴唇倒見了血色,復又紅潤起來。
桌几上放了茶盞。
我將雞湯送到茶盞邊,想好的話頭含在舌尖,就等著問出去,卻陡然瞥見羅御的茶盞里泡著一朵花。
這花,我認得。
我們莊子裡管它叫「含笑骷髏」。
因它長得美,盛開時花團錦簇,一簇擁一簇,燦爛熱烈。
村裡老人說,這花有毒,不能多吃。
大災年間,餓殍遍野。
撐不住想死的人專找這種花吃,因它吃了令人愉悅。
人死時也是笑著的。
難不成我認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