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御的茶盞里為何泡著「含笑骷髏」?
許是我盯著茶盞看的時間太長。
羅御伸出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
引得我看向他。
他嘴角噙一縷戲謔笑意:「八籽見多識廣,竟認得這毒花。」
我大驚:「你知它有毒?」
「既知有毒,為何還要泡水喝?」
羅御眼裡亮起一道幽光,聲音如同裹了蜜糖:「八籽沒喝過吧?這毒水喝下去,令人飄飄然,只覺得快樂。」
「雖說有毒,但毒性輕,害不死人。」
「既害不死人,喝一些又何妨?」
他伸出一根手指,將茶盞推向我,誘哄我道:「八籽可要嘗一口?這毒水醇美沁甜,如仙釀一般,與唾液混合,唇齒留香,一口即醉。」
我原本並不心動。
可現下卻分外好奇是什麼樣的滋味,竟誘得他明知有毒,還義無反顧地貪戀。
我當真伸出手端起茶盞。
他卻笑容消失,手掌掩住杯口,冷淡了眉眼。
似疲累,他後仰靠在軟枕上,閉眼。
另一隻手捏住眉心,輕輕揉了揉。
再睜眼看我時,他提起茶盞,將毒水盡數潑灑於地上。
「八籽,」羅御深望著我,目光探進我眼底,語氣涼颼颼,「有毒的東西,任它再誘你心動,也半點沾不得。」
「這道理,無人告訴過你嗎?」
12
明明是他先誘我。
怎的反倒怪起我來了……
我心裡犯嘀咕,卻不敢叫羅御知道。
冷眉冷眼的羅御,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壓得人心裡發憷。
我不敢再探他口風,心道,不如直接問阿弟。
兩日後,我依約前往阿弟的府邸。
原本想著先同阿弟一起迎了家人,再抽空敘話。
不曾想,爹娘妹妹提前一天抵達阿弟的府邸,反倒是我晚了一天同他們團聚。
「八籽瘦了許多,定是照顧你阿弟辛苦了。」
阿娘握著我的手,眼中含淚,將我打量了又打量。
我摩挲著阿娘手心裡厚厚的老繭:「阿娘掌心的厚繭,倒似薄了一些,想來這一年妹妹沒少幫阿娘幹活。」
阿娘抽回手道:「可不是,自你離家以後,你阿妹懂事了不少。」
阿妹嬌嗔:「大姐姐臨行前吩咐我替她照顧好家裡,我哪敢不聽大姐姐的。」
我覺欣慰:「阿妹的性子較從前活潑了不少。」
猶記得離家時,阿妹是不愛說話的,如今倒學會撒嬌了。
阿妹羞赧,呵呵乾笑兩聲:「大姐姐莫要取笑。」
阿爹招呼我們用膳:「咱們一家許久未曾坐在一起用飯了。」
酒足飯飽。
阿娘攜我和阿妹去她房中敘話。
推開阿娘的房門,我和阿妹相繼走進房裡。
阿娘房中沒有下人,我卻在她的臥室里,看見了一個姑娘。
她長著和我一模一樣的臉,對我身後的阿娘和妹妹道:「總算來了,大人已等候多時。」
我悚然一驚,回頭去看阿娘和妹妹。
迎接我的是一記狠辣手刀。
脖頸一痛,我失去知覺,暈乎乎栽倒在地。
再睜眼,是在一處幽暗的房間裡。
燭光搖曳。
我趴在一張四方桌上,悠悠轉醒。
「你醒了。」
看見對面人的臉,我記起來他是誰。
他名張懸靈。
我之所以記得他,是因為……數月前,十五那一日,太后在觀音寺參拜菩薩。
羅御砸毀觀音像,讓我假扮觀音,逼皇帝向我下跪。
他們當時面向我,所以沒有發現。
在他們身後,跪倒的一大片天子近臣中,有一個人抬頭看我。
他便是張懸靈。
我想過有朝一日會再次見到他。
只是不知是今日。
張懸靈態度和善。
不像是將我綁來。
倒像將我請來。
他客氣朝我一揖:「還望八籽姑娘見諒,太保大人手眼通天,京城遍布他的耳目,我唯有派人假扮成你的家人,才敢引你來見。」
我們身處的地方,是阿弟府邸里的密室。
這間密室連通著阿娘的房間。
我先前在外面看見的所有人,除了阿弟以外,都是張懸靈的手下假扮。
我與張懸靈談話的此時此刻,長得和我一模一樣的姑娘,正穿著從我身上扒下來的衣裳,在外面假裝我,以此掩人耳目。
「我真正的家人呢?」我問張懸靈。
「你的家人很安全,」張懸靈道,「此番冒險請八籽姑娘前來,是有一事相托。」
「若你能助我成事,我定保你家人安然無恙,若不能……」他不曾將話說全,只靜靜看著我,道,「單看八籽姑娘如何選擇。」
13
從阿弟家出來,我去了一趟長順街。
那裡新開了一家糕點鋪。
玫瑰花糕賣得火爆,要排很久的隊,才能搶到一盒。
張懸靈讓我把有毒的玫瑰花糕送給羅御。
我提醒他:「即便我把糕點帶給羅御,他也不一定會吃。」
張懸靈搖頭:「旁人送的,太保或許不屑一顧,但若是八籽姑娘送的,他一定會吃。」
「你為何如此篤定?」
「八籽姑娘,這麼多年來,你是唯一一個在太保失去理智時,還能從他身邊活下來的人。」
「你對他而言,是特別的。」
我……嗎?
我手心微濕,心跳快了幾分。
張懸靈看我一眼,忽然問:「八籽姑娘,你可知太保為何會嗜殺成性?」
我猛地看向他:「為何?」
「說起來,這還是一樁陳年舊事。」
暈黃的燭光,在張懸靈的臉上跳躍。
他半闔雙目,陷入遙遠回憶。
「天慶年間,先皇還在世,如今的太后娘娘還是皇后。」
「皇后育有兩子,一乃當今聖上,二乃太保大人。」
「聖上還是太子。」
「太保也只是皇子。」
「北國鐵騎踏碎關門,逼迫太子前往為質。」
「先皇與皇后偏疼太子,以太保李代桃僵,送往北國。」
「臨行前,他們給太保下了毒。」
「此毒名為碗,是極為古怪的毒藥。」
「不會取人性命,而是像在人的體內放入一隻空碗。」
「若不往碗里倒入毒素,它便與人相安無事。」
「若毒素積攢多了,碗滿了,人也就死了。」
「皇后告訴太保,若在北國受辱,撐不下去時,可服毒自盡。」
「若尋不到毒藥,也可採摘有毒的花草,日日服用。」」
「那些有毒的花草,對尋常人無害。」
「但因為碗毒之故,太保的身體無法自行排毒,毒素積攢在碗里,天長日久,吃得夠多,總有死的時候。」
「或許出於愧疚,皇后承諾,若太保撐住不死,平安回到大楚,會親自為他送上解藥。」
「然而……」話音一頓,張懸靈臉上浮現憐憫之色,他緩了緩,才輕輕吐出,「皇后食言而肥。」
「待得太保歸來,她怕他記恨,又怕他對太子有威脅,假借解藥之名,給太保送去另一種毒藥。」
「她欲置太保於死地。」
「不曾想,天意弄人,那毒竟與碗毒相融相斥。」
「太保僥倖活了下來,從此毒發之時,必得殺人,方能止渴。」
我聽著張懸靈的話,怔怔失神。
張懸靈喚醒我țů¹道:「八籽姑娘,太保如今已然是嗜殺成性的怪物,他若不死,會有許多無辜之人命喪他手。」
我腦中所想,卻與張懸靈不同。
我問張懸靈:「羅御不也是太后親生的兒子嗎?」
張懸靈不妨我開口問的是這個,抿了抿唇,答:「是。」
「那她為何如此偏心?」因為激動,我的聲音不可避免拔高,聽上去宛如質問,「羅御以身為質,算是為大楚立了功勳,是不是?」
張懸靈答:「是。」
「他從北國回來,太后嘴上說給他解藥,實際上拿毒藥害他。」
「羅御何其聰慧,怎會不知真相?」
「是太后逼他服毒,他無法反抗,是不是?」
張懸靈沉默。
沉默何嘗不是一種答案。
我心中氣血翻湧,難以克制,破口罵道:「張懸靈!你們不過是欺無人心疼他罷了!」
張懸靈低著頭,深深嘆了口氣,Ṱü⁵復抬頭看著我,目光冷硬:「八籽姑娘,你當知道,我並非在與你商量。」
「我一早便說過,單看你如何選擇。」
14
我提著有毒的糕點去見羅御。
他長身立在書案前,正在看下屬傳來的密信。
書案上放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粉嫩的毒花,在瓷白的茶杯里,舒展花瓣。
這杯毒茶,羅御每日都喝。
我忽然想起,那日,他在太保府內殺人。
那些死囚凶神惡煞,七八個圍攻他一人。
他其實可以命人捆住死囚的手腳,方便自己屠殺。
他沒有。
為什麼?
他為什麼神色自若地喝下一杯杯毒茶,又為什麼滿不在乎地讓自己落入死囚們的包圍中?
我強迫自己不要去想,顫抖著手打開食盒。
捧起一碟糕點,遞到羅御面前。
「羅御,我買的糕點,很好吃……你要不要嘗一口?」
羅御高我半個腦袋。
視線從上方落下來。
他盯著糕點,嘴角緩緩揚起一抹笑。
「既是八籽的心意,我卻之不恭。」
他伸手捻了一塊糕點,往嘴裡送。
我心驚肉跳,一把扯住他的手,眼淚嘩啦啦往下掉。
羅御的視線停頓在我臉上。
他問:「八籽哭什麼?」
我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羅御,要不然,別吃了吧?我騙你的,這家糕點不好吃。」
嘴角的笑容隱去。
羅御的眸光又深又暗。
他凝視我半晌,突然抬起我的下巴。
冰涼的嘴唇貼在我的眼睛上。
濕軟的舌頭輕輕舔舐我的眼淚。
我心跳如擂,屏住呼吸,手指攥緊他的衣裳,聽他溫柔在我耳畔低語:「他們應該把毒下在八籽的眼淚里。」
胸腔溢滿痛楚,想起家人,我痛苦地閉上眼睛:「羅御,我爹娘妹妹……他們會死的。」
羅御將我攬進懷裡。
我聞到他身上若有似無的花香味。
他用寬大的衣袖籠罩著我,好像要將我溺斃在他懷中。
過了很久。
他鬆開我。
揮手寫就一封信。
他將信遞給我:「去吧,將這封信送到張懸靈手中,可保你家人性命。」
我給張懸靈帶了信去。
他看過信,沉默良久,幾聲嗤笑,幾聲苦笑,幾聲悶笑。
攥緊了手,又垮下雙肩。
來回踱步,又頹然坐下。
薄薄一頁信紙,在他手中展開,又團上。
折成兩折,又鋪成一張。
他兀自折騰半晌,似同我說話,又似自言自語。
「我並非濫殺無辜之人,以你家人性命為要挾,只為嚇唬你。」
「我處心積慮多年,蠅營狗苟,忍辱負重,所有人都信以為真,沒想到,反而是他看透了我。」
張懸靈打消了殺害我家人的念頭。
我徹底鬆一口氣,想打道回太保府,張懸靈卻攔住我:「八籽姑娘,你回不去了。」
我被張懸靈扣押在他府中。
起初,我以為他賊心不死,欲拿我威脅羅御。
後來,我發現他除了派人看管,不許我離府以外,再無為難我的心思。
我不著急。
我想,羅御知道我的行蹤,見我久不回府,定會前來張府尋我。
我等啊等……
等來家裡人探望。
等來太后與皇帝薨逝,太保登基為帝的消息。
等得院牆邊的杏花開了又落。
寒來暑往,一度春秋。
街頭巷尾,交頭接耳。
人人都說,新帝殘暴,嗜殺成性,弒母弒君,天地不容。
他們還說,張大人一代諫臣,視死如歸, 錚錚鐵骨,天下表率。
15
張懸靈身邊有擅易容者, 教我怎樣假扮另一個人。
我學了八成像。
公主府舉辦賞花宴。
我易容成張懸靈身邊的小廝, 跟隨他一同前往。
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羅御。
懼於他的暴君威名, 他一出現在賞花宴上,人人自危。
賞花宴籠罩著緊張氛圍。
無人敢高聲談話,唯恐驚擾了活閻Ŧų₄王。
婀娜多姿的舞姬不怕。
她將長長的水袖甩到羅御面前。
羅御神色懨懨, 反手一劍將她刺穿。
花開得正盛,極艷極美。
舞姬的血流了一地。
羅御身上的花香味,甜膩中泛著熟悉的鐵鏽味。
與公主府滿園鮮嫩的花朵散發出的味道截然不同。
舞姬們嚇得驚叫, 亂作一團。
羅御抬眸,眼底泛著冷光,不耐掃了她們一眼。
尖叫聲戛然而止。
舞姬們擠作一團,瑟瑟發抖。
公主府的賞花亭景致一絕。
羅御乏了, 在亭中休息。
冷麵男抱著劍,守在亭外。
張懸靈乃天子近臣,可以隔著亭子面聖。
我身份卑微,只能遠遠滯留在更遠處等候。
我聽見張懸靈稟告:「陛下, 八籽姑娘想見你。」
羅御道:「不見。」
張懸靈硬著頭皮:「陛下為何不肯見她?」
我全神貫注等待著這個答案。
等得不久,聽他回答:「張懸靈,我會殺了她,就像剛剛殺死那名舞姬一樣。」
張懸靈無功而返。
他勸我:「走吧。」
我稍一躊躇。
他不由分說扯著我離開。
我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不知何時, 羅御站在賞花亭里, 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他的目光遙遙朝我們看過來。
目光先是落在張懸靈拉住我的手上,短暫失神。
爾後,抬眸, 看向我。
我們對視的瞬間, 他對我笑了一下。
那是我們的最後一面。
冬季來臨之前, 暴君駕崩。
舉城歡慶。
懼於暴君生前威名,人們的歡慶不敢大聲。
皇位傳給張懸靈教導的小皇子。
張懸靈貴為帝師, 擔輔國之責, 下的第一道命令是:凡辱罵先皇為暴君者,施杖刑。
他如是道:「朝堂上該死的蛀蟲,都已殺光。」
「剩下的都是挑不出大毛病的朝臣。」Ṱų₁
「先皇留給大楚的是整肅一新的朝堂。」
「實為明君。」
暴君也好, 明君也罷。
我知道,羅御並不在乎。
聽聞羅御死訊那一日, 我給自己泡了一杯「含笑骷髏」。
只一杯。
沒敢多喝。
我就是想知道,他有沒有騙我。
這杯毒水若真能使人感到愉悅, 那麼至少他死時, 應不覺痛苦吧。
我悶頭灌下一杯毒水,眼睛在流淚, 心情卻愉悅亢奮。
原來,他沒有騙我。
這水真能讓人感到快樂。
真好,他不是冰冷死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