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災之年,鎮國公府採買沖喜丫鬟。
我八字合適。
五兩銀子,爹喜滋滋把我賣了。
入府第三夜,世⼦爺斷了氣。
我們這些沖喜丫鬟,全都要陪葬。
靈堂里死氣沉沉,我跪在冰冷的磚地上,像等燒的紙⼈。
不⽢⼼。
實在不甘心。
⻓到十六歲,沒嘗過肉味,沒簪過絨花,連男⼈的⼿都沒摸過,稀⾥糊塗就得去死。
憑啥?
就憑我是泥⾥的草,死了還得給貴人墊棺材底?
怒向膽邊生。
橫豎是死,做⻤也得嘗嘗鮮。
我捏開世⼦冰涼的嘴,對著那兩⽚沒甚血⾊的薄唇,俯身——狠狠渡了幾口氣!
冰碴⼦似的唇,還帶著點藥香。
做⻤也不虧了。就在我咂摸那點香味時——那「死透」的世⼦爺,喉頭⼀顫。
緊接著。
胸膛微弱地起伏一下!
我竟真的……把這金貴的世子爺,親活了?!
1.
三⽇後。
鎮國公府慈安堂。
檀⾹暖融。
老夫⼈捻著佛珠,
一臉慈愛,
「菩薩保佑,珩兒命不該絕,以後有大富貴。」
世子爺蕭珩躺在貴妃榻上,臉色雖慘白,但已不似先前死氣沉沉。
「祖母日夜祈禱,齋戒茹素,慈愛之心感動上天,孫兒才能活下來。」
祖孫倆其樂融融。
我已經在門檻外,硬生生跪了兩個時辰。
六月的天像蒸籠。
汗水濕透後背。
膝蓋疼得失去知覺。
快到傳午膳時,老夫人好似才看到我。
她終於開腔,聲音平得像塊死木頭:
「倒是個命硬的,也是珩兒的造化。」
「閻王殿里搶人,搶成了。這份恩,國公府得認。」
「丫頭,你想要什麼賞賜?」
她頓了頓,眼皮撩向蕭珩。
蕭珩蒼白的嘴角扯出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玩味的弧度。
我想要一份賞銀,不多,五兩就好。
買些米麵粗糧,每天能吃一頓飽飯。
……
我還來不及回答。
老夫人便笑道:
「抬你做珩兒的貴妾,賜名『晚晴』。往後,就在松濤苑好生伺候著,這是你的福分。」
貴妾?
晚晴?
我渾身一顫。
這就是鎮國公府給我的恩典麼?
問都不問我本人……
贖身……
我想要贖身的……
我趕忙道:
「老夫人!奴婢……奴婢不敢高攀!求老夫人開恩,准奴婢……贖身……」
門外,老夫人陪房王嬤嬤正在尖利咒罵:
「晦氣東西!手腳麻利拖后角門去!別污了主子的眼!」
我下意識扭頭。
兩個家丁,像拖死狗一般,拽著兩卷破草蓆。草蓆散開一角,露出一雙赤腳。
腳踝上一塊指甲蓋大的暗紅胎記,刺得我眼珠子生疼。
是和我一起進府的沖喜丫鬟——春杏。
旁邊那草蓆縫裡,一綹枯黃的亂髮……是小桃。
她們……昨晚還好好的……為什麼會死……鎮國公府,為什麼不容她們?
老夫人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腔調:
「那兩個丫頭……唉,也是沒福氣的。珩兒既然醒了,她們本該沾些福澤,偏生自己命薄,熬不過去。」
「既是府里買進來的人,雖沒伺候上主子,到底也沾了國公府的光。王嬤嬤——」
「去帳房支二兩銀子,一戶一兩。」「讓她們家裡人來領了屍首回去,好好安葬。也算是……全了主僕一場的情分,積點陰德。」
安頓完死人。
老夫人的目光,終於像施捨般,落在我身上。「晚晴啊,」
她喚著那個賜予我的名字,聲音慈和,
「你是個有造化的。菩薩開眼,讓你救了珩兒,這份恩情,國公府上下都記著。」
「既是妾,這身行頭也該換換。」
老夫人對著王嬤嬤微微頷首,「帶她去梳洗更衣,按府里貴妾的份例置辦。往後就在松濤苑,好生伺候世子爺,用心贖你前世的罪孽,修你今生的福報。」
贖罪?
我有什麼罪?
我不明白,但心裡卻生起一股怒火。
2.
我要贖身!
我正想說些什麼,王嬤嬤一把將我拽起來,狠狠掐了一把。
拐進抄手游廊。
她也掛著慈和的笑:
「晴姨娘,做人吶,要惜福。命硬是好事,可也得看是在什麼地方硬。在國公府里,命太硬了,不懂得感恩,不懂得惜福……那下場,可就由不得自己了。你看看外頭那兩個……」
「都在老夫人跟前說,想出去……」
她沒有說下去。
我閉了閉眼。
我懂。
再拒絕下去,就是不惜福,就會變成草蓆里卷著的第三個晦氣東西。
王嬤嬤又安慰我:「你爹是個賭鬼,五兩銀子都花沒了,你若是出府,他再賣你第二次、第三次,不是青樓就是花船,千人騎萬人摸,哪還有國公府的富貴可享!」
我的心直直往下墜。
是啊。
天地雖大。
我哪還有地方可去。
我苦笑一聲,臉上硬生生擠出驚喜:「真是天大的福分啊,奴婢Ṱú₎定當……盡心竭力。」
3.
成了晴姨娘。
真像王嬤嬤說的那樣,是享福。
我的心慢慢靜下來。
我有了自己的小院落,有了伺候的丫鬟,吃食是沒聽過的山珍海味,衣裳是能買我無數次的綾羅綢緞。
再也沒人像爹那樣突然暴起、劈頭蓋臉打我一頓,
或像我那重男輕女的祖母一樣,允許村頭老漢花三十文錢偷看我洗澡。
在鎮國公府,我錦衣玉食的養著,唯一要做的是——伺候世子爺。
世子爺蕭珩的身子像被抽了骨,恢復得慢。我跟著大丫鬟們學,給他喂藥、擦身、守夜。伺候得十二萬分盡心。
藥碗溫度不燙不涼,喂得滴水不漏。
擦身的水溫溫吞吞,動作麻利輕柔,絕不讓貴人皺一下眉。
守夜時眼瞪得像銅鈴,呼吸都憋著,生怕驚了世子貴體。
蕭珩初時虛弱,昏沉居多。
偶爾清醒,那深潭似的眼會忽然落在我身上,帶著審視和一絲興味。
他少言。
我更沉默,像個沒魂的木偶,只幹活。
漸漸他能坐了,能倚著床頭翻書了。
看我的眼神也變了味。
4.
「過來。」
一日午後,他斜倚床頭,把玩一塊羊脂玉佩,聲音沙啞帶命令。
我垂眼走近。
他忽地伸手,冰涼指尖,捏住我下巴,迫我抬頭。
「小野貓。」
他蒼白的唇勾起輕佻弧度,拇指在我下巴上摩挲,像品玩一隻鸚鵡,
「靈堂上那股子瘋勁兒呢?如今……可知貴人的滋味了?」
那眼神,那語氣,赤裸裸的狎玩和施捨。
我竭力穩住心神。
指甲把手心插得生疼。
其實,我從小是個烈性子。
爹爹打我,我就趁他睡著,拿筷子扎瞎他左眼。
他想把我賣給老鰥夫,我就切了那老流氓的子孫根,讓爹一分錢賺不到、倒賠一兩銀。
祖母讓老閒漢看我洗澡,我就敢在她身上澆酒點火。
我不受一點氣。
我也不賣身。
可是……春杏、小桃被草蓆拖走的景象還在眼前,冰冷刺骨。
和鎮國公府硬碰硬。
會死。
我垂下眼睫,聲音溫順低啞:
「奴婢……晚晴,謝世子爺恩典,奴婢再也不敢了……」
世子爺低笑一聲鬆開手,
「知道就好。伺候好了,自有你的好日子。」
「把衣服脫了。」
「對,一件也不剩。」
「從今天開始,爺賜你一個恩典——在這個屋子裡,不用再穿衣服。」
我不願。
蕭珩一聲令下,門外衝進兩個膀大腰圓的嬤嬤,她們說:
「主子給了體面你不要,只能我們幫你體面。」
我不想再回憶這些屈辱。
據王嬤嬤說,世子爺之前身體不好,無力行房事。
如今,身體好了,也開竅了。
她掐掐我鼓鼓的胸脯,羨慕道:
「像個水蜜桃一樣,腰肢也細,哪個男人看了不心動。」
「好丫頭,爭取生個一男半女,在鎮國公府才能穩住跟腳。」
5.
王嬤嬤送來春宮圖。
那之後,世子爺待我的態度,漸漸變了。
他喝藥嫌苦,大丫鬟端來的蜜餞看也不看,只抬眼看我。
我便用銀簽子挑了糖漬梅子,送到他唇邊。
他有時含了梅子,舌尖卻似無意地掃過我的指尖,留下一點濕濡的冰涼,激得我後背瞬間繃緊。
他卻像無事發生,閉目養神。
他精神好些了,能下地在窗邊軟榻上坐坐。
夏日黃昏的光透過窗欞,落在他蒼白俊美的側臉上。
他看書,總讓我坐在榻邊矮凳上陪著。
不許我繡花,不許我做針線,只讓我「待著ṱù₁」。
偌大的松濤苑正房,靜得只有書頁翻動和他偶爾的輕咳聲。
我像個擺設,卻是個必須在他視線範圍內的擺設。
那目光沉甸甸的。
帶著纏綿。
帶著探究。
也帶著一種……獨屬。
賞賜也來得莫名其妙。
有時是一碟我多看了兩眼的點心。
有時是庫房裡翻出來、他說「顏色襯你」的一匹新料子。
最貴重的一次,是他隨手丟給我一個玉扳指,觸手溫潤,水頭極好。
「拿著玩吧。」
他語氣隨意,仿佛給的是塊石頭。
大丫鬟們眼裡的艷羨幾乎要溢出來。
那是御賜之物。
舉世罕見的血玉扳指。
老鎮國公特意送給世子爺,當護身符的。
王嬤嬤也私ƭú₎下提點我:
「世子爺待你,可真是破格了,晴姨娘要惜福,更要謹慎。」
6.
這份破格的恩寵,
像一層溫熱的糖衣,
包裹著令人不安的毒……
府里風向變得微妙。
下人們對我更加恭敬,背地裡卻指指點點,眼神複雜。
老夫人看我的目光,慈和中多了審視和不易察覺的冷意。
她時常喚我過去,冷冷的看著我。
讓我跪蒲團、拈佛豆。
一跪就是一上午。
「晴姨娘,多看看佛經,心思要靜,才有後福。」
明明是她硬要我當姨娘。
如今,又嫌我勾搭了她的寶貝孫子。
晦氣老東西。
和我的老祖母一樣,老而不死是為賊。
我一邊暗戳戳生著悶氣。
另一邊……竟在這日復一日的、帶著壓迫的特殊里,生出了一絲可恥的錯覺。
當世子爺虛弱地靠在我肩上喝藥,呼吸拂過我頸側;
當他因夢魘驚醒,下意識攥住我守在床邊的手,那冰冷的指尖傳遞來的微弱依賴;
當他偶爾心情好,用那沙啞的嗓音喚我「晚晴」,給我冰涼的軀體披上一件衣服時……
我那顆在泥濘里掙扎求生的心,竟被這虛假的暖意烘烤得,微微發軟。
我唾棄自己。
深夜窩在腳踏邊,我翻來覆去的想——我是誰?
我是五兩銀子買來的沖喜丫鬟。
是僥倖沒被卷進草蓆的「命硬」之人。
是這深宅大院裡一個身份尷尬的妾氏。
春杏和小桃的屍體還在我夢裡散發著寒氣。
可人心是肉長的。
被當作一個人,而非一件隨時可以丟棄的物件那樣「特殊」地對待著。
在這冰冷的國公府里,竟成了一種難以抗拒的誘惑。
我開始貪戀世子爺病中流露的片刻脆弱,貪戀那一點點獨屬的不同。
我甚至開始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心思。
希望這份「特殊」能延續下去。
成為我在這座深宅大院裡…
活下去的倚仗。
8.
就在我幾乎要被這溫水煮青蛙般的「恩寵」麻痹,
說服自己接受這扭曲的「福分」,
準備徹徹底底的向蕭珩低頭時,
一道旨意像驚雷般劈進了鎮國公府。
世子爺蕭珩,要娶妻了。
新夫人吏部尚書嫡女沈玉容。
她是真正的金枝玉葉。
9.
十里紅妝,喧天鑼鼓,流水席鋪了三天三夜。那潑天的富貴,刺得人眼疼。
我縮在松濤苑角落,聽著外面絲竹歡笑,只覺得那熱鬧隔著一座冰山,又冷又遠。
沈玉容很美。
雪膚花貌,氣度雍容,像羊脂玉雕出的菩薩。
初入府,對下人也溫言軟語,府里氣氛都鬆快了些。
直到,她知道了我。
知道了我這晚晴姨娘如何用渡氣那等下作手段救了她夫君。
知道她夫君曾捏著我下巴喚「小野貓」。
知道她夫君視之如命的護身符掛在我脖子上。
知道我曾不著寸縷的在她夫君書房裡服侍。
那菩薩麵皮便一寸寸裂了,露出妒恨。
「晚晴妹妹是世子的恩人,怎能委屈在偏房?」
沈玉容聲音柔得像柳絮,卻帶著鋼針,
「我院子裡清凈,請妹妹過去做個伴,也好……讓我報答妹妹恩情。」
老夫人和世子爺都誇她大度。
也跟我說,遇到這樣的主母,是我țṻ₂天大的福氣。
我該去伺候沈玉容。
我就這樣……進了棲霞閣。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