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抬眼,正好對上一側太師椅上那個小小的身影。
也不知對方在這兒看了我多久,黝黑的眸子,直勾勾盯著,莫名有些瘮人。
淮兒蜷縮在太師椅上,懷裡還抱著那個髒兮兮破舊的布老虎,身上的布條像是依舊沒換,許是一個人跑來的。
我皺了皺眉,出門叫許墨去找大夫。
「不要走!」
身後,一道又細又啞的聲音響起,帶著明顯恐懼的顫音。
我一愣,之前還以為小孩不會說話呢。
「我不走。」
「淮兒可以說說,來這兒幹什麼嗎?」
我蹲在他面前,打量了他上下。
手腕上的傷痕被掩蓋,但是脖頸處,也有不少青紫,看樣子,是最近受的傷。
見他不回答,我思索一番,將桌上的杏仁酥放到他手裡,儘量讓自己的笑容看起來溫和無害。
「淮兒是一個人來的嗎?」
淮兒搖了搖頭,伸手拿起來舔了舔杏仁酥。
「是春曉姐姐讓我來的。雖然你給我吃的,但是我不會叫你娘的。」
我有些失笑。
看著他手裡的布老虎,明顯是親近之人給他的。
「你不用叫我娘,叫我瑤姨就好。」
「我知道你娘在你心裡的位置,誰也替代不了,就像這布老虎一樣。它是你娘留給你的吧?」
淮兒的眼睛倏然睜大,抱著布老虎的手臂收得更緊了。
「你怎麼知道?」
「猜的。」
我指了指布老虎的尾巴。
「這上面有個『淮』字,應該是你娘親手繡上的,她很愛你。」
淮兒抿著唇不說話,卻悄悄抬眼打量我,眼神里的敵意似乎淡了些。
眼看著大夫還沒來,淮兒手上的血滲出更多了,我皺了皺眉,索性找來藥自己換。
好歹,我也是學過的人。
考慮到淮兒才八歲,我的動作放得很輕,一邊包紮,還一邊吐槽。
「這大夫怎么半天沒到。」
「他不會來的。」
淮兒突然開口。
我一愣,還沒問個明白,岳晉霖恰好走進來。
見我們相安無事,緊繃的下頜線都柔和了幾分。
「怎麼是你在做這些?府里的下人呢?」
岳晉霖皺起了眉頭。
我看了淮兒一眼,想了想還是沒有避開。
「負責照顧淮兒的那個丫頭,我看不是很盡心,就連府里的大夫,千般請也不見來。」
「夫君,這府里做主的人是誰,還請說清楚才是,免得我衝撞了對方。」
說這話時,我特別注意到了門外的動靜。
雖才入府一日不到,但是我卻注意到,那個稱呼岳晉霖表哥的姑娘,時常在我院子門口晃悠。
就連淮兒身邊的丫鬟,也和對方有過交集。
一開始岳晉霖告訴我,府中後宅女𡡀只有兩人,一個是他的繼母柳氏,所以不用特意去請安。
一個是他繼母的侄女柳淑和,特意趕來京城伺候老夫人的。
但是經過我的仔細觀察,這府中上下,儼然已經將柳淑和當成了將軍府女主人,所謂老夫人更是不可侵犯。
就連那老管家,也是圓滑得不行,當面一套,背後一套。
更別提怎麼對待岳淮這個前將軍夫人生下的孩子了。
6
聽到我的話,岳晉霖愣了愣。
「這府中自然是你做主。」
話一出,看向明顯一臉不信的我,岳晉霖表情嚴肅了些。
「若是誰不服,你只管教訓!敢反抗的,便讓許墨來找我!或者讓許墨直接動手。」
說完,又將腰上的令牌遞給了我。
我挑了挑眉,看向那代表對方身份的令牌,聽到他這樣承諾,再加上這個,我算是可以在府里橫著走了。
我沒有猶豫,直接讓人處置了岳淮身邊的丫頭。
看著岳淮完全不出聲制止的不在乎模樣,我心裡有了數,隨即將岳晉霖哄著出去了。
「將軍,小廚房裡我燉著雪梨湯呢,聽說你喜歡,你先去喝喝,讓我和淮兒單獨聊聊。」
岳晉霖本有些猶豫,但是聽到淮兒願意和我說話,這才點點頭。
「多謝。」
看著人走了,我才看向岳淮。
八歲的孩子,理論上來說,爹爹是大將軍,又常年在外,定是粘人至極。
但是我看到的,卻是他和岳晉霖的疏遠。
相反,他倒是對我好奇居多。
「淮兒,可以告訴瑤姨,你這裡是怎麼回事嗎?」
我指了指他的脖子,小傢伙立馬捂住了,警惕地看著我。
我不說話,就這樣看著他。
直到他也看了我許久,這才開口。
或許是因為很少說話,他的聲音很沙啞,帶著不屬於小孩的沉重。
「姨姨說,我不聽話。」
我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瞬間明白,那個姨姨就是柳淑和。
雖然不知道小孩為什麼這樣信任我,但是我還是從他口中,知道了將軍府里的齷齪事。
早些年,岳晉霖征戰在外,家裡自是交給了名義上的母親掌管。
將軍府家大業大,岳晉霖想要找續弦的消息一出來,老夫人到手的錢少了,到底是不樂意,起了貪心。
她將娘家的侄女接了來,讓她照顧岳淮。
看在老夫人面上,加上柳淑和一開始表現得好,岳晉霖答應了,默許了柳淑和住在家裡。
可是後來,等他打完仗回來,卻發現岳淮一日比一日沉默。
一開始,他是相信岳淮的。
但是小孩子的話,被多次證明是說謊。
岳晉霖雖有防備,但是所有人都這麼說,自然也覺得是兒子撒了謊。
自此,老夫人和柳淑和兩人便越發大膽。
剋扣岳淮吃食已經是小事,動輒打罵,還不准告狀還手。
岳淮懂事,對方威脅岳晉霖若是傷害她,便要告岳晉霖不孝之罪,成功把岳淮嚇到了。
自那以後,岳淮和岳晉霖父子倆越走越遠。
府里的人都向著那兩個人,岳淮自是不敢說話,久而久之,便愈發孤僻起來。
「淮兒為什麼願意和瑤姨說呢?」
岳淮突然笑了。
「姨姨說,她討厭你,讓我故意傷害自己,把你趕出去。」
我一愣,想到新婚夜,又想到之前岳晉霖接觸過的幾個姑娘。
在岳淮的眼裡,柳淑和討厭的人,自然是柳淑和的敵人。
所以,他反而可以相信。
而之前那些姑娘……
想到這兒,我不禁猜測,岳淮這是被傷害了多少次,還能堅持不懈地求救?
正想著,外面突然傳來東西摔碎的聲音。
7
「淮兒,爹對不起你!」
岳晉霖推門進來,一把抱住了岳淮,怕碰到傷口,小心而又憐惜。
「岳將軍,有時候太過注重情誼,反而會害自己受委屈!」
我搖了搖頭,有些事情岳晉霖自然是清楚的,但是他可能覺得是小事,只想著給孩子換一個人照顧就好了,在他不在的時候保護對方。
但是他從未想過,其實他完全可以將人趕出去的。
看得出來,岳晉霖極其重義。
淮兒的親娘,是他同僚之女,同僚當初隨他征戰死後只剩這一個女兒,讓他給對方一個居所,他便將人娶了。
老夫人是當初跟著他爹打仗時的婢女,也在軍營照顧他,多年情分。
老管家也是多年老人,算是長輩……
若他無情一些,萬事皆可迎刃而解。
可惜……
好在,我來了。
我可是個冷酷無情的!
門外,打碎的雪梨湯灑了一地。
我站起身,想到沒吃飯的岳淮,又去端了一碗。
回來時,兩父子已經談好了。
岳淮看著我手裡的東西,咽了咽口水,我端過去,他猶豫一下,說了聲謝謝。
岳晉霖看著我,臉上盈滿笑意。
日子就這麼不咸不淡地過著。
因為要準備回門,還要整理出帳本,好整治一下府上的人,我只能待在書房。
岳淮人小小的,固執得緊,每日都坐在另一張椅子上陪我。
閒下來時,我會給他講些話本里的故事,教他現代的九九乘法表。
他從不主動開口,但學得很認真。
講到書中主角被父親帶著遊歷各國時,岳淮突然沉默下去。
他低下頭摳著書頁的邊角,口中小聲嘟囔。
「爹爹就不會帶我去,他心裡只有打仗。」
這話像根針,輕輕刺了我一下。
我握住他微涼的小手,輕聲安慰。
「爹爹去打仗,是為了保護大家平安,也是保護你,他不是不愛你。你看這將軍府的一磚一瓦,都是他在戰場上拼回來的,為的就是讓你能安穩長大。」
岳淮眼圈紅了。
「我都知道的。」
這個孩子,比我想像中更聰明。
回門那天,岳淮提出要和我一起去時。
不止我愣了,岳晉霖也愣住了。
但隨即,他又笑了,笑著笑著,眼圈又紅了。
所以後來,在聽說邊關急報時,岳晉霖放心地將岳淮交到了我的手上。
「你是淮兒第一個如此親近的人。」
臨走那天,岳晉霖牽著馬繩,面色凝重。
「我走後,府里的事就拜託你了。淮兒……」
他頓了頓,聲音低沉。
「他若是鬧脾氣,你多擔待。」
「將軍放心,我會照顧好淮兒的。」
「更何況,淮兒現在好多了。」
我看著不遠處紛紛與家人告別的軍隊,遠遠的,都能聞到盔甲上面的血腥味,突然想起來打仗是九死一生的事,不禁鼻子一酸。
「此去路途遙遠,將軍也要保重自己。」
岳晉霖抬眼看向我,眸子裡盛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這些年,我虧欠淮兒太多。他娘走的時候,我在邊關平叛,等我趕回來的時候,只看到……」
他喉結滾動,沒再說下去。
「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我遞給他一張手帕。
「淮兒已經慢慢懂事了,他會明白你的難處。」
岳晉霖接過茶杯,指尖微微發燙。
「瑤娘,謝謝你。」
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聲音低沉而鄭重。
「等我回來。」
我心裡忽地咯噔一下。
莫名有種他在立 flag 的感覺。
8
軍隊出發的時候,岳淮抱著布老虎坐在門檻上,望著漸行漸遠的隊伍一動不動。
我走過去挨著他坐下,把披風披在他肩上。
「你爹爹會平安回來的。」
岳淮點點頭,小大人似的嘆了口氣。
「我知道。」
「他是去保家衛國,就像故事裡的大英雄。」
他突然開口。
「瑤姨,我爹會不會像我娘一樣,再也不回來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蹲下來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
「不會的。你父親是大將軍,比誰都厲害,那些小毛賊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等明年春天的時候,他就騎著高頭大馬回來了,還會給你帶西域的葡萄乾。」
岳淮似懂非懂地點點頭,把臉埋進我的衣襟。
「瑤姨,你不要走好不好?」
「我不走。」
我輕輕拍著他的背。
「我就在府里陪著你,再說,我還要給咱們淮兒報仇呢!」
想到那些害淮兒自殘的人,我就忍不住咬牙。
雖然岳淮不說,但是我知道,他夜裡總是會被噩夢驚醒,卻又逞強,不讓人陪睡,只能睜眼到天明。
而且,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小傢伙總是悶悶不樂,周身陰鬱得可怕。
有時候和他聊天,感覺他是正常的。
但是我知道,病根一日不除,他便沒有一日是健康的。
因為他的枕頭下,還放著匕首呢。
岳晉霖走後,將軍府的日子變得平靜而悠長。
柳淑和還不等我找上門,自己便先來了。
「剛入府幾天的黃毛丫頭,居然還想做將軍府的女主人,真是好大的膽子!」
柳淑和帶著老管家徑直走進我的書房,看著桌上的帳本,慌亂一閃而過。
我注意到,輕嗤一聲。
「倒是賊喊捉賊了!你們來得正好,我們算算帳吧!」
「算什麼算?你有什麼資格?!竟然敢算我的帳!」
我看著嘴硬的柳淑和,直接將令牌放到桌上,看著她不可置信的眼光,又拿出這幾天整理出的帳本。
「現在可以了嗎?」
柳淑和忙看向管家。
「夫人,你怕是做不了主。」
我冷笑一聲,直接叫許墨。
岳晉霖走時,給我留下了一小隊人,就是為了等他們。
「現在,我能做主了嗎?」
看著被刀架上脖子的兩人,我笑了。
雖然我不敢殺人,但是威脅,我還是會的。
「老實一點,將這些年吃進去的,統統吐出來!」
「另外,給我的淮兒磕頭賠罪。」
其實,我想的是加倍奉還,但是看到岳淮還在這裡,不能教壞小孩。
柳淑和下意識看向岳淮,身子一抖。
「憑什麼?!」
「你自己做了什麼,心裡清楚。」
「許墨,直接報官吧。」
「不,不,我磕!我磕!」
柳淑和還是怕的,連忙跪地求饒。
我把岳淮拉到一邊,問他怎麼看。
岳淮看了我一眼。
「謝謝瑤姨,瑤姨你可以去幫淮兒端一份杏仁酥嗎?」
我知道他是想要支開我,點了點頭。
9
等我回來的時候,事情已經解決完了。
許墨說,人已經送往了官府,新的管家也到位了。
至於老夫人那邊,我直接讓人將她送進了佛堂。
老夫人口中罵罵咧咧,說我不孝。
我說我就是不孝,你咬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