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被噎得不行。
餓了兩天後,才沒有再鬧騰。
岳淮的心情肉眼可見地變好不少,只是不變的是,總是黏在我身邊。
不過,陪著他看書習武的這些日子,我倒是真的明白,岳淮和現代的八歲小孩確實不同。
隨著岳晉霖的報平安家書回來,岳淮一下子成熟許多。
日常習武打拳也越發賣力,還讓許墨教他如何處理事務。
只能說,不愧是將軍之子,那股勁,實在是厲害。
日子一天天過去,邊關偶爾會傳來捷報,每次收到信,岳淮都會纏著我讀上好幾遍,然後把信紙小心翼翼地將他那份收進木盒子裡。
還記得他第一次寫信時,遮遮掩掩就是不給我看。
岳晉霖倒是心細,信分了兩份,一份給我,一份給岳淮。
從一開始的寥寥幾字,到後面越來越多,好幾頁紙都說不完。
我的院子裡,也開始多了許多東西。
有千里迢迢送回來的鴆鳥,還有各種乾果。
有時是一支樹枝,有時是乾枯的花朵,信的內容,也從一開始的關心家裡,問到了我身上。
當我執筆寫下,只想你回來。
突然發現,這和現代網戀有什麼區別?
我跟岳晉霖說,岳淮已經大變樣,他回來時肯定嚇一跳。
我說京中無人不說我是悍婦,想讓他休了我。
岳晉霖似乎被嚇到了,回復的信比以往快了一天,說他認定我一個。
他說對我早有耳聞,一見傾心,知道我的性格,了解我的喜好。
酒樓之下那驚鴻一眼,便暗暗記在了心裡。
挑了許久的媒人,在山上蹲守好幾日打到了大雁,才敢登門。
原來那日酒樓……
樓上的人看風景,看風景的人,也在看樓上啊。
我忍不住笑。
岳淮湊著腦袋上前,也笑了。
他的笑多了許多,話也多了起來,會跟我說學堂里的趣事,會告訴我哪棵樹的葉子黃了,像個正常的孩子一樣,眼裡有了光。
我閒暇時帶他出去玩,帶他打水漂,摘葉吹曲,撿石子……
他越來越像個正常孩子,枕下的匕首也不見了。
看到我瞥向他的枕頭時,岳淮像是知道我想說什麼一樣,坦言道:
「我以前都是嚇她們的。她們只敢欺負我,但是若是我死了,爹一定不會放過她們的。」
我突然想到,第一次見面時,柳淑和顫抖的身體,不是怕岳晉霖,而是怕岳淮。
岳淮不止是嚇她們,更是借了我的手,逼迫岳晉霖捨棄舊恩。
所以那封岳淮不願意給我看的信上,一定寫了什麼。
「淮兒,你很聰明,但是答應瑤姨,下次別傷害自己好嗎?」
岳淮點了點頭。
後來岳淮才告訴我,比起柳淑和管家的下場,那點痛不算什麼。
謀害大將軍嫡子,這個罪名,夠兩人喝一壺的了。
我頭一次對這個時代有了實感。
又一次給岳晉霖寫信時,岳淮堅持和我寫在一張紙上。
正琢磨些什麼,我新栽培的管家慌慌張張地跑進來。
「夫人,不好了!邊關傳來急報,說……說將軍遇襲,下落不明!」
我手裡的狼毫筆「啪」的一下掉在紙上,暈開一大片墨漬。
岳淮手裡的信紙飄落在地,他茫然地看著我。
「瑤姨,我爹他——」
我的大腦一片空白,耳邊嗡嗡作響,只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沒什麼,淮兒別怕,你父親那麼厲害,一定不會有事的。」
可我的心卻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邊關戰事兇險,下落不明往往意味著最壞的結果。
我看著岳淮無措的眼睛,突然想起岳晉霖臨走前的囑託,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管家,備車,我要進宮求見陛下。」
無論如何,我都要找到岳晉霖,為了自己,更為了岳淮。
10
去宮裡的馬車上,岳淮緊緊攥著我的衣角,小臉煞白,卻一聲不吭。
我知道他在害怕,到底還是個孩子,就算再怎麼堅強,也接受不了父親驟然離世。
「淮兒,別怕。」
我握住他冰涼的小手,也算是安慰自己。
「我們去求陛下派人去找你父親,他那麼厲害,一定沒事的。」
岳淮點點頭,大眼睛裡含著淚,卻倔強地不讓它掉下來。
「嗯,爹說過,他會回來的,他不會有事的。」
剛進殿,我拉著岳淮跪在地上。
「臣婦周瑤,攜子岳淮,叩見陛下。」
「起來吧。」
陛下手撫額頭,面色憔悴。
「岳將軍的事,朕已經知道了。邊關急報說他追擊敵寇時墜入山崖,至今生死未卜。」
岳淮的身子猛地一顫,眼淚終於忍不住掉了下來。
「陛下伯伯,我爹不會死的,您快派人去找他好不好?」
陛下嘆了口氣,招手讓岳淮過去,把他抱在懷裡。
「好孩子,別哭。朕已經派了三千精兵去搜救,一定會找到你父親的。」
他看向我,眼神複雜。
「周瑤,你是岳將軍的妻子,如今他不在,將軍府和淮兒就交給你了。」
「臣婦謝陛下恩典。」
我屈膝行禮。
「但臣婦斗膽懇請陛下,讓臣婦前往邊關。」
陛下愣了一下,隨即搖頭。
「邊關兇險,你一個女子怎能前往?再說淮兒還需要人照顧。」
「正是因為淮兒需要父親,臣婦才必須去。」
我目光堅定。
「將軍府可以交給管家打理,但岳將軍是我的夫君,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他生死未卜。求陛下成全!」
岳淮從陛下懷裡掙出來,跪在我身邊。
「陛下伯伯,淮兒也要去!」
陛下看著我們,沉默了許久,終於點頭。
「也罷,朕准了。朕會派一隊親兵護送你,再給你一道聖旨,沿途官府都會接應。切記萬事小心,若找不到岳將軍的蹤跡,就速速回來,莫要讓淮兒再受委屈。」
「臣婦遵旨,謝陛下!」
我咬著唇不讓自己哭出來,拉著岳淮重重叩首。
馬車走了半個月,進入了邊境地帶。
這裡的景象與京城截然不同,道路兩旁荒草叢生,偶爾能看到廢棄的村莊,斷壁殘垣在寒風中蕭瑟。
許墨直接將我帶入了營地,裡面的人見到我先是一愣,然後紛紛問好。
我拉著岳淮,看著他們一部分人討論軍務,一部分人商量尋找岳晉霖的路線,也跟著加入了進去。
「我經常爬山,我可以的。」
我說的是現代的時候。
雖然我學的是心理學,但是當初選擇志願服務時,我毅然而然選擇了偏遠的山村。
我知道,那裡不只是醫療衛生、經濟條件和文化教育落後,他們的心理健康也有問題,所以我去了。
四年內,我爬了許許多多座山,受了無數次傷,看見了許許多多和岳淮一般大小,但是孤僻自殘的孩子。
黑夜裡,我也曾哭過無數次,但每次哭完後,都默默爬起來自己處理傷口,自己擦乾眼淚。
在看到我確實身手矯健後,眾人拗不過,只能允許我一起去了。
畢竟,多一個人多一份希望。
岳淮沒被允許跟著去,偷偷摸摸在後面許久,才被我意外發現。
無奈之下,我只好讓許墨帶著他。
山路著實難走,而且到處是迷霧。
烏鴉的哀鳴在山谷迴蕩,再回神時,我和隊伍已經分散很遠了。
11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渾身幾乎濕透了,正要坐下來休息時,卻好似聽到有人叫我。
「瑤姨!瑤姨,你在哪兒啊!快救救爹爹!」
聽出是岳淮的聲音,我嚇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循著聲音找了過去。
是一處山崖,岳淮就掛在上面,蕩來蕩去。
我的心跳都漏了一拍,連忙上前準備把人拉上來。
「不,不,瑤姨,先救我爹!」
岳淮指著下面,可我只看到深不見底的懸崖。
「你先上來,淮兒,等許墨他們來了,再救你爹爹。」
「爹他快要死了,不能等了!」
岳淮倔得可怕,固執地讓我放他下去。
我以為他是摔下去上不來,原來他是下去時被困在了半空中。
看著他掙扎得厲害,藤蔓嘭的一聲,嚇得我瞳孔地震。
「淮兒!」
我毫不猶豫上前抓住藤蔓,手心磨得生疼。
岳淮也被嚇到了,整個人說不出話來。
看到我手心冒出的鮮血順著藤蔓流下去,我的身子也跟著往下滑,岳淮哭了。
「嗚嗚嗚……娘,你把我放開吧!你會受傷的!」
「沒事兒,淮兒別害怕,娘沒事,你把藤蔓抓緊。」
聽著那聲娘,我心裡一熱,手上驟然升起莫大力氣,咬著牙不停攥緊又攥緊,感覺嘴裡已經一陣腥甜。
不知道過了多久,依稀聽到許墨的聲音。
我連忙呼救。
等到岳淮被救上來,他又說著岳晉霖在底下,許墨又開始下去救人。
我眼前一陣黑白交替,直接昏死過去。
醒來時,入目的,便是對面床上的岳晉霖。
心中陡然鬆了口氣,還真是在下面。
想要動動手,卻發現雙手被包成了粽子。
岳淮端著盆水進來,看我醒了,連忙叫我別動。
「娘,都怪我,太任性了。」
他邊幫我擦臉,一邊後悔。
我笑著安慰。
「淮兒是救爹心切,娘知道,不過下次淮兒可不能這麼冒險。」
他嗯了一聲。
岳晉霖那邊傳來呻吟,他也醒了。
睜開眼,他與我對視在一起。
隔著幾步遠,我們看著對方,看著看著,臉上濕了,眼裡的淚水不知道掉了多久。
12
岳晉霖好些後,居中指揮又打了場仗。
敵方沒料到他能活著回來,猝不及防,被打得連連敗退。
戰事告一段落,岳晉霖帶著我和岳淮一起回京受賞。
等從宮中回來後,已經很晚了。
岳淮硬是要給他爹秀一下他的拳法,在月光之下開始練了起來。
我看著岳淮那雄赳赳的模樣,不免想到岳晉霖,抬頭時,正好看到他在看我。
我怔愣時,肩上傳來一抹溫熱,是岳晉霖搭在我肩上的手。
「瑤娘,辛苦你了。」
我搖了搖頭,笑著道。
「淮兒能康復就好。」
當天夜裡睡覺時,岳晉霖有意無意地靠近我。
我故作不知,看到他慢吞吞地脫衣裳,故意將那流暢線條的肌肉對準我時,恍然想起了什麼。
原來,當初這人知道我在看他。
「瑤娘,我只認定你。」
信上的情話隨著熱流到了耳邊,弄得我耳朵一紅。
日子一天天過去。
岳晉霖還是常年征戰在外,但是院子裡的東西一直在增多, 那個裝信的匣子,也越換越大。
後來, 岳晉霖和岳淮都知道我來自遠方。
他們害怕我的離去,但是也支持我回家。
只是我知道,我回不去了。
幸好我在那個世界沒有親人,倒也省得讓親人傷心。
我沒有完成的夢想, 會在這個世界繼續做下去。
我打算在這邊開個醫院。
知道我不會離開的岳淮窩在我懷裡。
一陣濕潤傳來, 他哭了。
岳晉霖常年在外, 岳淮和我相處的時間, 比他還多。
所以岳淮和我感情越來越深。
孩子也懂事, 學習和武術都用不著我,我只需要提供書本, 他便能自己學下去。
參加宴會時,常有夫人誇讚。
我突然懂了那些炫娃的父母。
因為我也恨不得時時把岳淮掛在嘴邊。
岳淮十六歲那年, 執意要去他爹爹那裡。
我沒有想過阻止,而是和他一起去了。
這些年,我的醫院開得如火如荼。
也是時候開個軍區分院了。
見到我和岳淮時, 岳晉霖明顯愣住了。
這個能夠頂起一片天的大男子漢, 抱著我倆痛哭。
一直山崩不變的臉色,頭一次哭得那麼難看。
岳淮進了軍營。
我的軍區醫院也如期開張。
我見識了從前不曾看過的屍山火海,數不清的屍體被運回來,也有數不清的屍體被遺忘在戰場上。
我見慣了悲歡離合,陰陽兩隔,但是每一次,我都忍不住流淚。
我的醫院, 能救的人太少。
後來,岳淮告訴我,當年他之所以不敢告訴我對柳淑和做了什麼, 就是他直覺我不一樣。
他是對的。
我還來不及體會到古代的殘酷,便直面了戰爭的可怕。
軍區醫院開放的第一天, 我回去後吐得天翻地覆。
那天晚上, 岳晉霖抱著我, 溫暖的懷抱, 安全感十足。
歇了一天, 我還是回去了。
畢竟, 救死扶傷更重要。
後來, 岳淮成了意氣風發的小將軍。
不少人調侃,要把家裡的姑娘許配給他。
岳淮羞紅了臉。
媒人說, 得去問西邊醫院的院長, 那是人家的親娘嘞。
彼時,我正將一袋錢遞給剛沒了爹娘的姐弟倆。
「若是願意,便到希望學堂去吧,學醫、習文、學武都好。」
那是我辦的,裡面也有心理健康教育課。
「謝謝周院長。」
姐弟倆朝我鞠了一躬。
夕陽西下,兩人相攜著越走越遠。
我看著地上的影子從一個變成兩個,兩個變成三個。
「爹, 娘, 咱們回家。」
岳淮吊兒郎當地靠在我身上,卻被岳晉霖一把推開, 沒忍住嘟囔了一句小氣。
我笑著看他們鬧。
而後一起回了家。
身後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很長。
不變的是,一直聚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