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夫君去搶親了,搶的是他的青梅竹馬。
他滿眼⼼疼:
「她懷了我的⻣⾁,我不能再騙自己,眼睜睜看她嫁⼈。」
他堅持要娶她為平妻,想把錯位的姻緣撥正。
巧了,我也是。
一個⽉後還有最後一趟南下的船。
到時,我就回江南去。
我夫君去搶親了,搶的是他的青梅竹馬。
「姑爺攔了郭家的花轎,光天化⽇,就鑽進花轎把楚漪帶回來了!」
「堂堂內閣大⾂,竟做出這等事,他糊塗啊!」
我悶得⼼口發疼。
院⼦⾥已傳來嘈雜的腳步聲。
陸知斐毫不避諱,⼤步走進來,一身朝服還未換下,懷⾥緊緊抱著個⼈,一⾝喜服紅得刺眼。
護著⼈的雙手無比結實。
楚漪⼩臉埋在他胸前,身⼦微微發著抖,說不出的可憐。
陸知斐看著我,眼神複雜,有愧疚、有後怕,但更多的是一種破釜沉舟的坦然。
「姝寧……我把漪兒帶回來了。」
「她懷了我的⻣⾁,我不能再騙⾃己,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別人。」
這一刻,心裡那根繃了半年的弦,終於斷了。
我面無表情:「所以?你要納他為妾?」
陸知斐對我的話不滿,臉色微沉:
「你知道,這不可能……她本就是我未過門的妻子,當年若非誤傳她死訊,我絕不會……」
他沒再說。
我知道。
若非當年他未婚妻已死,他也不會娶我。
「我要娶她為平妻,她理所應當。」
「不管你答不答應。」
我看著陸知斐的眉目。
昨天還與我同桌用膳,溫和地問我秋衫夠不夠厚的臉,此刻再也找不到一絲溫和。
滿眼都是對楚漪的心疼。
我攥著手,信箋燙得灼人。
那是我早上在他書房找到的,信上字字泣血,句句含情,道盡相思。
她說:【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
三言兩句,徹底挑起了陸知斐的心,為她衝冠一怒為紅顏,連官身體面都不顧,當街搶親。
我這明媒正娶的妻子,成了一個笑話。
我臉色發白,面上卻扯出一個緩笑來:「好。」
他怔了一下,似乎沒料到我會如此輕易鬆口,準備好的說辭全堵在喉間。
他想把錯位的姻緣撥正。
巧了,我也是。
我爹在西湖邊辦商宴,楊柳拂堤,煙波畫船。
觥籌喧鬧中,只有陸知斐支著畫架,安靜坐在角落。
白衣青衫,在人群里格外清俊。
他在宴上作畫,一次可得二銀,遠不夠上京考試的盤纏。
阿爹看出我的心思,出資幫助。
其實不僅是他,阿爹資助過很多學子。他不做賠錢買賣,要結善緣、要拉攏新貴、要培養管事。
甚至,想給我找個官身夫君。
偏偏我只看上他。
許多人中舉,都來提親,我只看到站在人群外的陸知斐。
花轎臨門時,他握著我的手說:「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婚後,我們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多的柔情繾綣、纏綿悱惻。
他對我淡淡的,連回房見面都要客氣揖禮,甚至有些木訥無趣。
我想,可能是他沉穩內斂的緣故。
像書上說的,相敬如賓。
但後來我發現,其實不是。
楚漪尋上京城,一身素縞,風塵僕僕,紅著眼撲入陸知斐懷裡。
把他哭得心疼不已,手忙腳亂地低語安慰。
是我從未見過的溫柔。
楚漪五年前落水,下落不明,眾人都以為她死了,她只是失憶記不得回家的路,如今想起,便來尋人。
我有些不悅。
她恢復記憶,為何不回家,非要千里迢迢來京城找別人的夫君?
我臉上的不滿很是明顯,顯得眉眼有些冷。
楚漪見了,立刻鼻頭泛紅,未語淚先流。
那是陸知斐第一次對我沉下臉。
「她流落五年,舉目無親,心裡怕得緊,你別欺負她。」
陸知斐憐憫她,將她留了下來。
他自知男女有別,並不主動找她,生活上,都是我在打理。
但我無數次,看見他們隔廊相望、眼神糾纏。
我見過她喝醉,軟綿綿趴在他懷裡哭,哭訴天意弄人,若不是她落水失憶現在已是他妻子。
我站在暗處,看得分明。
但陸知斐卻讓我給她物色門親事。
我信了,也上了心。
郭家公子出身書香世家,人品端方,是一門高攀的好婚事。
楚漪低頭謝我,眼裡卻閃過怨恨。
她的嫁妝全由我準備,他們看起來清清白白。
但我知道,陸知斐很難過。
楚漪出嫁,陸知斐狠下心,一早穿好朝服進宮當值。
花轎往西,他往東。
我鬆了一口氣,笑了笑,又難過得彎下唇角。
他是見不得她嫁人,強迫自己離開。
但不曾想,半個時辰後,他後悔了。
宮門合攏前,他轉身飛奔,不顧一切地去搶親。
語氣不容置喙:「漪兒本就是我的妻,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別人。」
「我要娶她做平妻。」
我轉身回自己院子,春桃氣得跺腳:「小姐,您就這麼算了?成全那對狗男女?」
「奴婢可忍不了,您不想髒了手,別攔著我,我非去……」
我拉住了她。
我是生意人,生意人不做虧本生意。
髒了的東西,我不想要了。
「和離,回江南。」
這幾個字吐出來,竟覺得胸口那股悶氣散了不少。
春桃點頭,轉身就要去清點嫁妝。
我卻搖了搖頭。
「春桃,你忘了?這處宅子,是我名下的產業。」
要搬也不是我搬。
既然他陸知斐要另娶平妻,那他們的小家,我就不摻和了。
一個月後,汴河封凍前還有最後一趟南下的船。
到時,我就回江南去。
城東鋪面、西郊田莊、宅子若干,清點起來要些時間。
我帶著春桃早出晚歸,並沒有人察覺出異常。
陸知斐忙著彌補,婆母忙著噓寒問暖。
我院子也怪清凈的。
回府時是日影西斜,經過婆母的院子,不滿的聲音便刺了過來:
「府里正忙,你身為主母,怎麼還總整日不著家?正經事倒是一點不做。」
她所謂的正經事,是給她晨昏定省的請安,但自從陸知斐把話說開後,我連請安都懶得去了。
婆母陰陽怪氣:
「你也別生氣,就怪就怪自己沒用,生不了。漪兒既已有了身孕,自然要儘快迎娶過門。」
「這才一個月便懷上了,是個有福氣的,比那占著窩不下蛋的強了不知多少。」
心口突然被細針密密麻麻扎了一遍,無力回話。
我不是不能生,我也懷過陸知斐的孩子。
那年我跟著他去隴南賑災,隴南地牛翻身,山上碎石砸了下來,情急之下,我以身相擋,深受重傷,腹中孩子也沒了。
災區缺衣少藥,從此落下病根,再難有孕。
婆母卻因此怪上了我。
婆母知道他搶親回來,異常淡定,想來定是他們已有肌膚之親。
我一想到,他口口聲聲只把楚漪當妹妹,卻在我不知道的時候,兩人滾作一團,我就噁心得想吐。
但是。
可能這才是情愛該有的樣子吧。
他對我,從無不顧一切的衝動。
燭火炸了個燈花。
我眨眨眼。
帳冊上的字跡都有些模糊。
算了,不想了,就當這幾年把自己虧進去吧,我還能退場,不算虧得太多。
二更時,陸知斐帶著一身寒氣推門而入。
他腳步有些沉,走到妝檯邊,從袖中摸出一支玉簪放下。
雕的是水仙花。
水仙味濃,我每回聞了都要作嘔,連帶地也不喜這花,家裡從不擺的。
他明顯沒記住我的喜好。
卻能記住楚漪喜歡什麼。
她來府的第二天,他就告訴我,襦裙她喜歡桃紅靚麗的、飲食口味偏濃、還有吃不得魚蝦……讓我看著辦。
簪子再往我眼前推了推,陸知斐看起來覺得一番我能領受他一番溫情,放輕了聲音:
「今日瞧見的,覺得挺襯你膚色的。」
我垂眸不語。
「這幾日,並非故意冷落你。實在是漪兒她以前過得苦,她又剛懷孕,胎象總是不穩……」
胎兒一事藏不住,他也就毫無顧忌了。
「你之前不是一直想著過繼個孩子嗎?如今好了,漪兒生下孩子,是我陸家血脈,比外面的孩子強。」
他越說越覺得是那麼回事,臉上泛起自以為體貼的笑意:
「將來也可以在你膝下承歡,還能幫你打理家業,豈不是兩全其美?」
「姝寧,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即便是平妻,也越不過你去。」
「我們還像從前一樣,好不好?」
陸知斐想來握我的手。
我猛地抽回,袖子帶落簪子。
「啪嗒」一聲落地,玉碎簪斷。
陸知斐臉色變了變。
我都要走了,不必照顧他的心情,冷聲道:
「我不願意。」
「陸知斐,我已經答應你娶平妻了,你還要我幫你養孩子麼?」
我低著頭,帳冊一頁一頁翻動,並不看他。
這是逐客的意思。
那點偽裝的溫情終於掛不住了,陸知斐後面說的話就像平日裡的例行公事。
「郭家這門親事是你牽的,你去安撫一下。」
我幾乎要被氣笑了,為他厚顏無恥。
他當街搶親,郭家告上京兆尹,這幾天一直鬧著,他不可能把新娘還回去,左右就是花錢打點。
成親後的這幾年,都是我操持內外,幫他奔走關係、疏通人脈,處處都是都是我。
他官聲顯赫,捅破了天都不怕。
他一句話壓下來:
「事關陸家顏面,辛苦夫人了。」
我再一次拒絕:「你搶的親,還要我去善後?陸知斐,你是不是覺得我好欺負?」
陸知斐惱羞成怒:
「言姝寧!夫為妻綱,三年不出既可休,我沒有休你,多年也不曾納一妾,難道還不夠嗎?!」
我從帳冊中抬頭,極輕地笑了一下。
「不必麻煩。」
我將壓在帳冊最底下那封早已寫好的和離書抽出,「和離書」三個字扎眼又清晰。
「我們和離,我自己會走。」
陸知斐愣了愣,眉心又沉了沉:「我從未想過休妻,更不會和離,不要拿這個威脅我。」
陸知斐沒再看我,拂袖而去。
春杏擔心我和離不了。
我收好帳冊。
「不急,離開船還有大半個月。」
不出三五日,陸知斐當街搶親的事就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
茶樓酒肆里,什麼難聽的話都有。
都是郭家為泄憤傳出來的。
「陸大人搶的那位,究竟是個什麼天仙人物?竟連體面都不要了,那是妖精吧。」
「朝廷命官,光天化日搶親,真是好大的官威。」
「那新娘現在算什麼身份?是陸家婦,還是郭家婦?」
陸家臉上無光,連陸知斐進宮當值都要受不少揣測,臉上無光。
反正我都要走了,陸家顏面跟我有什麼關係。
陸知斐卻久等不起,怒容滿面地質問:
「為何還不去郭家?非要鬧得滿城風雨,讓所有人看我們陸家的笑話嗎?」
我眼皮都懶得抬。
「你做錯了事為何要我善後?」
「你不是娶平妻了嗎?楚漪也是主母,就讓主母去處理吧。」
談話再一次不歡而散。
這事一日未了,楚漪就還不算解除舊約,當不了陸家夫人。
閒言碎語像刀子,最是傷人。
楚漪傷心了,動了胎氣。
我在木葉深處,看見他們相依相偎。
楚漪捂著小腹,眼淚朦朧,可憐得讓人揪心挖肺:「夫君,聽說無媒苟合是要沉塘的。」
「清明寒食,你來祭奠一下我和孩兒吧。」
陸知斐心疼不已,終於舍下臉面,親自上林家道歉,賠了幾個月俸祿,郭家才撕了婚書。
楚漪喜極而泣,撲入陸知斐懷裡,滿臉嬌羞,說不盡的柔情蜜意:
「從今往後,漪兒便是知斐哥哥堂堂正正的妻了。」
眼神遠遠地瞥了過來。
眉眼彎彎。
搶親一事算是過去了,但陸知斐要懲罰我。
將管家權交給楚漪。
「既然你不屑管家,這中饋便交給漪兒管理,你正好清閒。」
婆母立刻撫掌附和:「如此甚好,漪兒也是正妻,正好學著掌家,往後兒女繞膝,總要操持。」
楚漪眼角眉梢都是喜色:「多謝姐姐,我定會用心學!」
陸知斐以為我生氣,會據理力爭。
但我沒有。
只是平心靜氣地將鑰匙交出。
陸知斐愣了愣,眉眼那點憎惡稍霽,袖動帶過一陣墨香:「姝寧,今晚我……」
聽不清。
我已轉身離開。
自從楚漪進陸府後,我的院子格外清靜,春杏滿腹抱怨:
「小姐,你也太好說話了,就任由他們欺負到你頭上?」
我垂眸整理衣袖:「他的銀子,他的家,既然要走,何必貪戀這點權柄。」
現在沒什麼比自己內心的平靜更重要。
掌家大權一到手,楚漪心情格外好,胎氣又穩了。
離新婚還有半月,她忙著備嫁。
從前嫁寒門郭家的嫁妝自然不夠,以後就是官夫人的,怎能寒酸?
我在珍寶閣中看她興致勃勃地挑選,最好的雲錦、東珠、點翠頭面,可謂闊綽。
但都是華而不實的物品。
我出聲提醒:「一次採買那麼多,要花不少錢,他向來節儉……」